张晓雅
2008年的夏天,屋角的燕子早就习惯了隔壁家婶子的破锣嗓,整条巷子溢出了青春汗水的味道。“成长”这个词我们在一瞬间被懂得,但却宛若爬向星空的天阶,很漫长,很漫长,要用一辈子去诠释理解。
“救国!救国!”阿绵右手拍在墙上边用闽南语大喊着。
我边跑边往回看,隔壁的婶子刚从我家借了把凳子出来,我刹不住脚,跌倒扑在她怀里。
就在这瞬间恰巧被追逐着我的皮蛋赶上,她不依不饶,揪住我的衣袖:“抓住了!”
我站稳了之后,抬起头冲着婶子讪笑。
“你们这群女娃子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姑娘模样!”婶子扯着嗓门,她骂我们骂得也凶,但素日疼我们疼得也叫人嫉妒,对我们邻里几个孩子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皮蛋你都‘牵出花园了,长大了,怎得还跟个孩子一样!”
“冬瓜再大也是个菜喽!”我母亲在阁楼听到婶子的话,探出头来笑道。
“救国”是闽南地区类似捉迷藏的游戏,六七人成群,一人捉,其余人躲。捉者数到十,就可以开始找,躲的人可以移动,趁着捉者不留神,跑到捉者出发地,拍着墙大喊“救国”,就算安全了,若是被捉到的,下一轮就要当捉者。
那时我家还用着翻盖的老人机,电脑对我们来说并不普及。一条条交叉纵横的巷口就是我们的天堂。
每次晚霞铺满天空的时候,我都抬起头看看有没有书上说的那样传神如狗似猪的火烧云。
我们跑不动了,一瓶水打开就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碎发紧贴着额头,我不耐烦地抓了几下,一头短发显得有些凌乱。
“刚刚婶子说你已经‘牵出花园了,那是什么啊?”我偏着脑袋,用手拍了拍皮蛋。
“啊,你说这个啊。”皮蛋思考了半天,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达,“哎,没什么啦!就是十五岁的时候要去寺庙接受一下洗礼而已,你明年就知道了!大人总是喜欢说,‘牵出花园了就代表长大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嘛。”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是像古代的及笄吗?”
“差不多。不过男孩子也要,他们也是十五岁的时候去。”
“休休,快回来吃饭!”巷子就像卷起来的纸筒,放大了祖母的声音。
“奶奶,为什么我们要牵出花园啊?”
“这就和我们的民间传说有关了,小孩子在十五岁之前灵魂都生活在花园里面,被花神保佑,等到了十五岁长大了,不用被花神佑护了,就要带你们走出花园。”
“那人真的会灵魂出窍吗?”
“傻孩子,那只是传说,只是一种希望你们健康成长的信仰而已。”
我忽然觉得“牵出花园”也蛮有意思的。
回到家门口,曾祖母一如既往地在看夕阳,她和我不一样,眼里更多的是留恋时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跟祖母说话。我私底下悄悄地问过祖母:“为什么你都这么大了,老奶奶还是叫你小女孩啊?”
她眼底对我也如曾祖母待她那般宠溺:“在父母眼里再大也是孩子啊。”
我不大认同祖母的说法,有些许倔强,跟大多孩子一样,想挣脱父母的羽翼,期待长大。
埋在墙角的桃花酿还是在年末喝上,我心中窃喜,把父母不经意的允许以为是十五岁的福利。
祖母带着我去庙宇里见师父,定了农历八月十五“牵出花园”。师父细细叮嘱了祖母一番,备好油、米、茶叶和五种水果,还有新衣裳、新鞋子、新书包和新雨伞。
我喜形于色,与其说我对“牵出花园”特别期待,不如说是期待着母亲给我买的新衣裳、新鞋子、新书包、新雨伞是什么模样。大概是青春的萌芽,脑海里勾勒出淑女装扮的模样,却不知如何去表达我的渴望。一路上纠缠问着祖母。祖母却说:“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自己决定买什么,也不必事事让你妈妈给你拿主意。”
我踢了一路脚下的石子,它一路跑,我一路赶,最后还是将它流放在人海中,自生自灭。
日子如荡秋千一般一晃就晃到农历七月,这是民间俗称的鬼月,阴间的孤魂野鬼被放出,阳间的人们也要举办一些祭拜活动款待它们。
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在诏安的孩子心里头就是最盛大的节日,我和妹妹戏称为零食节。每次四五点就开始把祭品摆上满满一桌,到深夜才结束,祭拜完鬼神的吃食都能进我们肚里。于是每次中元前的采购我们比谁都积极,在超市里尽挑我们最爱吃的食品。
这一夜,家家灯火通明,聚集在门外乘凉,我每次都喜欢约上皮蛋和阿绵一块在巷子里玩闹。偶尔还会遇上偷祭品的小贼,我们便乘着夜色,发挥出平日玩“救国”时奔跑最快的速度通报邻里一起把他们赶跑。
从美国过来叔叔家学中医的阿姨已经呆了月余,她对我们这儿独特的过节方式甚是新奇。我和皮蛋充当着解说员,叽里呱啦地描述我们中元节的繁华。
阿姨的中文好得出奇,我总是喜欢追着她问美国那儿是什么样子。她也会给我看看她的孩子们,她家那个十八岁的哥哥已经学会驾驶轮船四方游荡。
我对他的崇拜溢于言表,忽然又对成长好生向往,天真地想着是不是长大了就能到处流浪。
离中秋越来越近,我去服装店里试了一件淡黄的衬衫,小心翼翼地看着镜子,第一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女孩子模样。
“哟,我们家休休长大啦!”母亲对我衣服上风格的改变和尝试很是满意,偷偷拿给隔壁家婶子瞧瞧我的新装。她口无遮拦地一下子就把我心底的秘密喊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平日里都是假小子模样的我在他们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天边的月越来越圆时,我就知道中秋要来了。
闽南地区的屋顶大多是平的,搭个楼梯便可以上去躺在屋顶瞭望星空。
中秋前一夜,我迫不及待就想先吃上月饼。诏安的月饼是没有馅的,大多不是花状就是圆形,炭焙而成,甜香甜香的。我要了一块月饼,和皮蛋跑到屋顶。风里带着一丝丝秋意,远方的山在月色中朦朦胧胧,云雾缭绕,想来蓬莱仙境也是这般模样。
“快下来睡觉了!凌晨三点半就要带你‘牵出花园!”
“快去吧,明天见!”
听到母亲的召唤,我和皮蛋道了别。
“东西都备齐了吗?”
“齐了齐了!我今天还跟师父确认过了。”
“休休,你可不能像平时那么贪睡了!误了时间就不好了。”
父亲和母亲在厨房里再检查了一下要带去的东西,低声交谈。
我半睡半醒,梦到花神来见我,轻轻地把桃花枝叶沾了露水洒在我身上,温柔地跟我说:“孩子,跟我走吧。另一个世界更好玩。”
“也不知道梦见什么,嘴角咧成这样。”母亲替我盖上被我踢掉的被子,摇头笑道。
下半夜的时钟刚刚敲响,人正处于要进入深度睡眠的状态。我被母亲喊起来,惺忪着眉眼摇摇晃晃。
母亲把贡品摆上佛堂,我悄悄揉了无数次眼睛强打精神听师父念完经。紧接着师父带着我们围着佛堂转圈念佛号,绕完圈师父就用折成扇子形状的银纸在我身上从上往下扫,边念着驱除霉运的祷告。
这场“牵出花园”的形式似乎一点都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梦幻,在我还没来得及清醒就潦潦草草地结束了。我想起去年皮蛋对于这场已过仪式的茫然。
银纸在大火中逐渐灰飞烟灭,我不禁囔囔自语:“现在的我就已经长大了吗?”似乎我没发觉和睡前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的岁月里,我还是那个我;但回过头来看过往,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岁月流长里被懂得,我想,懂得以前不明白的,其实就是一种成长的能力。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成长,到满鬓苍白,明白昨日想不通的,亦是成长。长大的边界是模糊的,无声无息,像雨后春笋,不知不觉地冒芽萌发。
我想我也明白了那夜抄下的清人温应广的那首《竹枝词·出花园》:“花开花落漫同论,雨露栽培在本根。预卜春风红杏好,一枝今已出花园。”成人礼只是人们心中对成长的不可亵渎和祝愿而已。每个地方都还留着,而且一直很神圣,就如閩南人对“牵出花园”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