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辰辰
父亲的雪
出门的时候
我先看见了羽毛
再看见你,然后看见那沉下去的白
看见蔚蓝被垫高,看见身体塌陷成谷
看不见的只有冷,如同
痛是看不见的
落在我身上的雪,也落在你的村庄
我用四分之一的月亮照亮春天
再把四分之一的骨骼埋进海浪
你头上也有雪
藏着一座新坟和缩短的黑
沉默着,彼此成全
那些烧纸像星星
却从来不明亮,也不新鲜
退回到枯叶下
仿佛你从来没有盛开过
岁 暮
落木早已习惯了隐忍
擦亮时间的刻痕与归隐的雪
把散落的冬天
装进另一面月亮
黄昏沿着小径一路走
用火焰与梅花交谈
黄叶则用叹息,反复燃烧夜色
并驱赶着青草带来的气息
我从地面抬高一颗心
抵达不可抵达之处
与一个人一往情深,再相忘于江湖
那些在雪里酝酿的桃花
飞过幽深的荒凉与静谧的落日
仿佛诸神正在目睹沙漏晃动
把天空打磨得渺小又坚硬
只装下了云
似乎再多一点儿
所有的梦都会从天空里流出来
比如我的野心、我的童年
放牧星星的人
凌晨三点,海棠花开
我坐在离心跳最近的角落
放牧星星和自己
雨水不断灌入身体
在月亮走远的井里落下萧萧的叶子
灯光挤进街市
放弃对岸和号角
折进土地
在残缺的灵魂上投放星空
走出海棠花的掌心
放牧另一片天空
那里,蹉跎的双手正举过头顶
反复叫卖着一堆星星
雪从时间里流过
越来越多的嘀嗒声从天空飞来
从钟摆上织起羽毛
像遗忘在极地的雪
以及时间
冰川,沉默而挺立
地平线开始掏出白昼
我用沙子抹去尘埃和脚下的路
在雪地里推着方舟
极光依然蜿蜒
它们在我的海里,平移,落下
从天空到白昼
冻结,衣摆到鞋子
在掉出的时间里
我举起冬天的指针
清 晨
我的地平线始于眼睛
万物明亮起来,到镜子里
我就在它们中间
昨夜有雨
而现在,天空干净了
窗外有鸟鸣,有海棠花
它们正从夜里丢弃黑色
黄昏低下头
从另一半井里打捞
一碗热牛奶
拼凑着炊烟,以及
还未落下的雪
雪地里
雪地里,一些星星在孵化
从黑暗里
可以读出一场风的排山倒海
仿佛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海上
长出眼睛的,和摧毁寒冷的
都置身于白茫茫的舟中
我们也是
只要推开窗户
就能长出另一个自己
陌生而且新鲜
祖 母
光从街道另一头飞奔,像骏马
驮着祖母和我,打开大门
我们坐在蝴蝶飞走的树下
拜谒牛羊啃过的青草
在如期抵达的河流里收紧另一条血管
它把我和祖母放在相同的起点
不需要延伸的斑马线
只需对着月亮磕头
柔软便会疯长一个冬天
午 后
阳光开始抽身,落在干瘪的街道上
像一粒谷子松软在风中
擅长造梦的云层相互推搡着
穿过人群,拐过村庄
最后抵达草堆
有人在晾晒雪,有人打算睡到黄昏
光阴落下分散的吵闹和信笺
赤裸着伤口,在灌木中
隐藏造物者的秘密
折起山石的纹理和雀音
慢慢躺下,盖住耳朵
讨论睡着的雪和孤独的太阳
捎来另一座山的讲话
那里,我正揣着石头过河
一不小心撞破新鲜的寂寞
乌 金
他们总是背着夜晚走进大山
在山里走成一排排星星
雷鸣轰隆着,打开风和风声,以及命里的黑
却没有闪电
挤走的睡梦在黑暗里长成森林
握紧矿脉,守着雏鸟
吹奏明天的笛音
邀约不到月亮的雨天
他们徘徊在轨道、矿车和未知的井下
头顶的光里,长着麦子和炊烟
乌黑的手和乌黑的矿石一样
都是白色宣紙上的星光
一首诗就是一条河
倒挂在山那边
喂饱过童年的雨
太阳在古老的家乡燃烧
熟悉的花开
枯与荣之间
总是藏着无法解释的梦
踏进一户花场
在傍晚,和五年前重逢
与熟悉的陌生人谈着昨天
却好像,缝在旧棉袄中的光阴
藏着可以拉长的自己
世界就像一个花园
同一场花开时,可以与花落擦肩而过
又在转瞬之间,遇见另一个我
和满世界熟悉的人
把那些相逢都含在口中
冰封的花便会生长成春天
而响晴的日子在心上辗转
像莲花,开着开着,却远了
北国此时在下雪
北国此时在下雪,作为回应
雨落在滇南,飘着云
挺拔的胡楊学会了闪亮和照镜子
在我的目光里
雪是一个深度,枯萎是另一种哲学
水草来到唇边,舒展成春天
在雪落前,柔软又灵巧
我在漫长的枯黄中
对草木有了雪的耐心
用它们踮着身体
靠近你,靠近看不见的冷
融化在北国
雪
雪总是从小镇边缘开始掉落
像日历撕开生活的末端
雪花也撕开我和村庄
它们是往事里的长笛音
吹落衰老的季节,吹醒了零度以下
砌成街道,打深古井,堆成冰封的草垛
在比冬天更深的小巷里扔下几只麻雀
一哄而散的灰影里,母亲低矮成时钟
她披着麻雀的叫声坐在窗前
手里拿着新做的棉袄
那是穿在另一个我身上的雪花
那时的母亲也是雪
她总是唱着歌,高出小镇的高度
走向比冬天更深的深处
此时,揉成一团的雪演奏着全新的乐章
村庄却像瘦弱的麻雀,飞不出草垛
落在它们身上的,是头顶掉落的雪花
还有雪花里的旧棉袄
藏起白色的伤痕
纸 上
雨水从十一月开始涨潮
沿着路边淋过落叶
便好像行走了几百年
坐下时,已经立冬
几百年前的宣纸压在墙脚
从潮湿里拾起字迹
风干一个朝代的门楣
站在季节之外讲述鸽子和鸡鸣
而那些裸露出雪地的线条
折叠一个人的半生
坐在涨潮的夜晚
在纸上,垂眸数着心跳
灯 光
灯光从流星体内长出
毛边打着补丁
穿过半山,在众神的混沌里
脱掉外衣
像疾走的鱼晾晒沙滩
打翻的落日掏出大雪
在砍伐冬天时
和墓碑一起垫高
山峰喘息着
在照不见的影里,擦亮挂历
命运正摁住头
折射我们内心的反面
大 雪
竹林从山边撤退,丢掉一座城
也退还了邮差送来的信
一颗等不及的麦粒正在驱赶黄昏
似乎所有的寒都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光
此时,村庄也在盛大的白里收起裸露和思念
从躯壳里取出炊烟、盐袋以及鸽子
像放飞的一粒粒种子
开出了洁白的花
而我,在树梢养一只雀
替我咽下尘世的雨水与新芽
锁好天空,钥匙挂在门外
外 婆
她坐在缝纫机前数着线头
旋转又缠紧
用一个个针脚缝出长度和童年
我的头发像她手里穿梭的线
她的头上却漏着没有缝好的棉花
那些围堵她的阳光
从不在意缝进她额头的褶皱
它们漫不经心地扛起稻草和谷子
放在她的背上
斜织着旧毛衣
运走她灵巧的手和水泊里的眼睛
在老花镜又一次垂落的午后
给我缝制纽扣的线头
缝紧丢失的衣角
她用月光抚平我翘起的头发
它们才刚刚齐肩
晚 霞
游荡了一天的日光也习惯了温吞
沉在水底,躲避那些悬而未决的泡沫
在云彩撤退成一个句号前
熄灭最后一点星光
就像樱花无法盛开在盲人的眼睛里
我始终无法走进薄凉的天空
在山头最后一次告别暗红的流云
我拎起疲惫的鱼
吹散那个曾经闪光的白昼
却无法走出一个自己
闪耀着,点亮下一个白天
河 水
它总是从悬崖上折断
在一群野马穿梭的山林里
选择低处的人生和幽谷
它从来不在意石头砸向心口的痛
以及无家可归的风
压低头颅时
宿命的喘息和低吼
它习惯攀岩时冲上生命的高度
也沉迷于在最惊险处开花
湍急着擦亮岸边和云朵
在一阵吵闹里
露出被洗净的平庸
瓦
雨水还在消融藻的颜色
饥饿铺平了老屋
从泥土中,冰雹曾不止一次压弯我们
父亲习惯了用燃烧的河水制瓦
它们曾是高出脊背的堤坝
漂洗清风和燕子的羽毛
如今,藏起石缝里的鸟语
断裂成空山之外的炊烟
单薄裸露着天光
它们被一次次掏出碎骨
长满青苔和硌脚的石子
又和着野菜的汤汁
沾满卑微,闪耀成春天
晨安,落叶长出沧桑的手
落叶穿过冬天,下着雪
在单薄的阳光里奔忙
早安,我说
晨安,像鸟儿等待羽毛变厚
落叶腾出一小片天空
等待着弯曲的背影
落进太阳
我在一片落叶里拾起柔软
像在她的背上,而她低着头
任由大雪挑拣
剩下的只有斑驳和沉静了
剪影里,生活着舒展的星星
天空落下一个早晨
枯叶在她手上,炊烟一般
归还,又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