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书家对王献之书法的批评

柳志伟

（渤海大学，辽宁 锦州 121000）

一、李世民对王献之书法的贬抑

李世民在《王羲之传赞》中说：“唐太宗云“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绳，恶无骨也”。①无骨指的是没有筋骨，唐太宗强调筋骨的书学理论与其崇尚魏晋的观念是一样的，筋骨是其作品中所透漏出来的一种气息。唐太宗李世民评价王献之“恶无骨”其实是与其政治风气分不开的，他主张古朴与新变并重，而处乎之间的只有王羲之，王羲之书风符合儒家的中和美，具有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的典范美。同时与其文艺观也有其影响，他主张“节之中和，不系之于淫词。”追求朴实的审美观点，这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唐太宗是凭借武力夺取天下的，在他眼里，书学只能算是一个小道，和其政治野心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建国之初，面对刚刚统一的唐朝，各种矛盾异常突出，南北文人士大夫之间争斗不断，互相攻击，在文化上必须寻找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来维护统治，尤其南北朝以来，南朝贵族占有大部分，而王羲之做为簪缨世家，深深的影响了南北朝文化的发展，王羲之则成为不二人选，代表了儒家典范美。而李世民把这种政治观念带入到文化上，在书法上突出表现为强调骨力，实有矫正浮靡疏风的影响，他曾经说过：“今吾临古人书，特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②而他以帝王之尊，深深的贬低王献之的书史贡献，实有片面之嫌，王献之在书法史上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要了解一件艺术作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都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格概貌。这是艺术品质的最后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愿因。③王献之所处的年代是玄学盛行的时代，为寻求自由，士人多崇尚老庄，道教异常兴盛，在文化上表现为清谈玄学，言意之辩，士族间互相争都，博襟衣带成为主要的服饰样式，士族为了表现自己，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来引起同族的注意，王献之作为一个士族文化阶层，生活在这样一种文化下，是可以理解的，在书法上，增强纵引之势，较其父有过之，变其父内擫骨书为外拓筋书，出现了翻转的用笔，在其父的基础上更加研美，甚至出现了连绵字组，如《中秋帖》，米芾曾经评判过：“用笔如火箸化灰，连属无瞩目，稍不留意便成一笔书”。可见王献之当时的书写速度非常之快，有破体之称，还劝他的父亲改体，可见它有着远见的发展观，而太宗李世民没有全面综合考虑时代上的发展，以个人观点粗鲁的去评判一个书家，只能说有失公允了。

二、孙过庭对王献之书法的批评

王献之本性潇洒，超然于世俗礼法之外，“风流为一时之冠”。《书断》曾载：晋太康中新起太极殿，谢安欲使子敬题榜，以为万世宝，而难言之，乃说韦仲将题凌云台事。子敬知其指，乃正色曰：“仲将，魏之大臣，宁有此事？使其若此，知魏德之不长。”④谢安也就不再相逼。有时别人向他求书，也罕能得到；即使权贵逼他，亦不为所动。从这段话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王献之不安事礼，比较狂妄，王献之并非是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他的自我评价亦非无稽之谈。孙过庭《书谱》载，羲之往京都，临行题壁。献之偷偷地把它抹掉，另外写过，自以为写得不错。羲之回家看见了，叹曰：“我去时真大醉也。”献之感到很惭愧。从这段对话我们可以看出王献之并非真正的自大，试问一个真的自大，又怎么会有惭愧感呢？这种评价欠妥，我们应该从王献之的角度去理解献之的对待问题的想法。

王献之幼年时便超拔流俗，还曾劝其父亲大人宜改体，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出，王献之并非真正的自大，而是一种自信的表现，自信为人、自信作书，在他眼里深深懂得趋时而变的思想，为艺上表现出通变的审美观，他以超凡的眼界与卓识影响着书坛的发展，这也是他卓然于外，不与世人同的远见卓识。他的这种变，深深的影响着南朝书法的发展，连书学俱佳的孙过庭都赞成王献之的这种观念，他在《书谱》中说到：“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年。⑤他承认古今既殊，对不赞同返古的思想，倡导物理常然，事物的发展要符合潮流。可见，孙过庭在对书体发展上的观点还是认可王献之的，要不然他也不会专精两年去学王献之的书法。

孙过庭《书谱》中云：“谢安索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⑥这一段内容让王献之饱受争议，而在孙过庭看来，这是违背古礼的，孙过庭对献之的訾议是从儒家理纲常出发的，孙过庭认为献之粗传楷则，认为献之很没有遵守礼教。孙过庭只是从伦理道德去出发，而没有全方面的看待问题。

出于儒家传统礼节的束缚，儒家讲究谦让、不事张扬，而自己在别人面前高言阔论的谈论自己，被认为是不礼貌的事，正是由于这一段内容让王献之饱受争议，其实我们应该多方面的去看待这个问题。例如《礼记》有“礼不妄说”之论，在古代更是这样，子女对于父辈更不能出言不逊，更不能妄加言论。然而为艺与做人分属于两个层面的东西，在古代有书如其人说，为艺首先和做人联系在一起，有人品即书品之说，而献之自称胜父，是其自信的结果，因为其创造了“一笔书、破体”，在书法史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为后人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孙过庭还认为王献之：“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家范在孙过庭看来应该符合儒家的礼仪规范，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艺术与伦理道德分属于不同两个层面的东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受到尊重，况且一个人艺术才能的发挥与伦理纲常没有必要的关系，但和艺术价值取向在一些方面有着必然的关联。

例如献之在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超人的才能，从其父亲的话语我们或多或少会得到线索，吾去时真大醉也。”从表面理解好像在嘲笑王献之，然而并不是，王羲之做为一代书法大家，艺术天分与才能是无人能以启及的，如果写的不入流的话，没有家范的话，王羲之未必会给予关注，也就不会有这段故事流传开来了，王献之在十五六岁时曾劝父亲改体，可见当时王献之已经对书法有了很高的造诣，不想再在父亲的庇护下，实有胜其父的气魄，进行了破体的大胆尝试，而孙过庭站在恪守儒家伦理纲常的角度去出发，用古人的标准去评判今人，必然会与王献之的价值取向相悖，而孙过庭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评判标准，我想和李世民的倡导与社会大的环境的影响是不无关系的。

孙过庭还借用了谢安轻子敬之书来举例，孙过庭还是没有脱离儒家的思想，但事实上谢安非常喜欢子敬，对子敬一直提携，献之的新书体得不到谢安的认可，只能说明他们在对待审美上存在一定的差别，而审美又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不应该混为一谈。李嗣真《书后品》说：“子敬草书，逸气过其父……公当胜右军，然右军终败无累，子敬往往失落；及其无失，则神妙无方，可谓草圣也。”⑦评价的还算客观公正，对待任何事物我们都需要辩证、公允的去看待。

三、张怀瓘对王献之书法的批评

如果说李世民和孙过庭在对待王献之的书法品评上有失公允的话，那么张怀瓘则对王献之的书法做到了客观品评，如他在评价王献之书法时说道：“幼学于父，次学于张，后改变制度，别创新法，率尔私心，冥合天矩，观其逸志，莫之与京。”⑧又说：“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虽诸家之法悉疏殊，而子敬最为遒拔。”⑨是什么原因使张怀瓘这么热衷小王的书法呢？这得从张怀瓘所处的时代背景来进行分析。

张怀瓘处于唐玄宗开元初年，这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繁荣的时代，国力增强，各国交流不断，在思想上唐玄宗崇奉道家思想，道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在文化上追求个性的解放。表现在书法上则是出现了一反初唐尊王的风气，唱起了反王的论调。以大王为代表的中和之美，是固守传统，不激不厉的书风，而盛唐时期，一改前制，开始推行这种能代表盛唐大气象的恢弘远迈的书风，使文人士大夫在思想上得到了解放，个性发展得到了张扬。生活在盛唐时期的张怀瓘则无疑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因此张怀瓘在《书估》中说道：“如小王书所贵合作者，若槀行之间有与合者，则逸气盖世，千古独立，家尊才可为子弟尔”。我们可以看出张怀瓘认为王献之的书法能盖世，认为王献之的书中饱含逸气，是王羲之所比不了的。

“逸气”是一种作者思想情感的自然流露，主观精神与表现技法的统一，富于变化的风格。张怀瓘对王献之书法的评价是站在艺术发展，追求个性解放的角度去评价的，而王献之对书体的发展观念与张怀瓘通其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发展观念是一致的，而在看待王羲之书法，则认为王羲之谨守儒家礼仪，固守传统，在创新方面不如王献之。因此张怀瓘在《书议》中大赞王献之的书法到：“古之章草，未能宏逸……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张怀瓘能够做到不拘泥于传统，而更客观的、实际的对当时书法进行了客观的批评，这与其确立的论书理论原则是分不开的。

四、结语

以上所述主要通过古代书论中对王献之书法的评价去进行论述，其中有比较过激的言论批评，也有站在客观的角度公允进行评价，面对诸家的批评，各有所长。其实王献之在书法史上是具有承上启下作用的。从一方面说，他在继承其父的基础上进行了破体的创新，而这一发展观念被后世书家所继承，对书体的发展与艺术创新都起到了推动作用。从另一方面说，正是由于批评者对王献之书法的历来争议，才使得书法批评史得以更好的发展，为书法批评史的发展增添了活力。而我们看待书法批评方面的问题时，更应该做到主客观相一致，客观公正对待，争取做到论说有理有据，最终对书法批评问题给予清晰的解说。

注释：

①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64

②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64

③丹纳.艺术哲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④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

⑤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125

⑥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125

⑦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136

⑧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1

⑨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