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中的伦理选择与西方个人主义批判

2021-04-06 20:10:18林妮斯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21年1期

林妮斯

(荆楚理工学院,湖北 荆门 448000)

《低地》讲述了居住在加尔各答低地聚居地的两兄弟的人生际遇。弟弟乌达安参与革命不幸被抓遭枪击去世,高丽是弟弟乌达安的遗孀。出于对弟弟的责任,哥哥苏巴什选择接过担子照顾他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高丽和苏巴什因乌达安的去世做出了各自的选择,似乎这个家庭将从悲痛中走出来,两人冲破世俗偏见的结合本应在美国等到幸福的果实,然而这仅仅只是命运风暴的开始。

一、自由与存在

拉希莉对女主人公高丽的刻画始终不曾脱离哲学思考的范畴,多处以哲学书籍的阅读和哲学问题的思考埋下她人生选择的伏笔。究竟哲学学习对高丽的人生选择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作家又借助高丽的命运想要表达什么?

何谓自由?这是主人公在小说中一直思索的问题。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讨论过人的自由的本质,“人的实在分泌出一种使自己独立出来的虚无,对于这种可能性,笛卡尔继斯多葛派之后,把它称作自由。”[1]“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2]萨特意指人有选择自己行动的权利,人的选择决定自己的存在。高丽学习并追随萨特,把自由作为人生存在的第一要义。

高丽也阅读笛卡尔的自由意志论。笛卡尔提出自由之一即是,“当理智提出某物,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推动去肯定或否定,或者去追求或避免,这种方式使我们并不感觉自己被任何外在力量决定。”[4]在笛卡尔看来,自由意志的核心是自主决定的能力。显然高丽完美地诠释了这种能力,做出了不受任何外在力量干扰的选择。

高丽的人生第一次自由选择是随乌达安私奔。乌达安和高丽的哥哥马纳什是同学兼革命友人,在和马纳什交往过程中与高丽相识相恋。高丽甚至“曾暗暗祈愿他的父母不要接纳他们”,因为在切特拉两人初婚时那个杂乱而快活的房子里,“与乌达安一起躲藏,她感到既无所顾忌又受到保护。自由自在。”(358)[3]这种异于常人的感受源于她的家庭和教育经历。一方面,由于家里孩子众多,母亲生病无法顾及年幼的她,高丽从五岁就离开父母由外祖父母带大。后来父母也因车祸去世了。她成长在外婆外祖父身边,住在学院街沿街的房子里,从小在阳台上观察这个世界,目睹了城市的重大政治事件的发生以及重要的人物和活动,日日看着学子们往来穿梭于附近的大学。与乌达安相识之前,祖父母也不幸过世了,她只有哥哥马纳什一个亲人。独立性也是乌达安爱上高丽的原因之一,“她那段不起眼的生活旅程正在让他着迷:‘出生在乡下,原意与父母分居,与大多数家人疏远,从而展现出她的独立性。’”(71)另一方面,外祖父是大学教授,曾鼓励高丽学习哲学,后来她在大学也就读于哲学专业。乌达安第一次和高丽聊天时看到她在读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这本身就直接写出西方哲学思想对高丽的影响。

高丽与乌达安的爱情也影响了她的自我意识,当她开始喜欢乌达安,“她思考他关心的事情,感觉与他更接近了。”高丽看政治书籍,谈论政治话题,与其说是关心政治,不如说是因为她希望“看到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她希望“她的头脑正在变得敏锐、专注”。(73)但是毫无疑问,她受到他的影响,她关注了自由、个人主义等与主体性有关的话题,这可以看作是高丽自我意识的萌发。成长环境和学习经历赋予了高丽传统印度女性没有的独立主体意识,缺少亲缘给予她身体上的独立性,开化的家庭教养模式赋予她思想上的独立性,预示高丽的思想意识和人生选择必然充满着自由色彩。

二、死亡与哲学

高丽追随乌达安的决定私自成婚,随后两人回到乌达安父母的家开始新婚生活。私奔在当时印度传统观念属惊世骇俗之举,这给高丽的婚后生活带来诸多困境。乌达安的父母被迫接受了高丽而心存不满。在乌达安秘密从事革命活动被捕杀害后,父母从内心厌恶高丽,“她的婆婆严厉斥责她,说她从来就配不上乌达安。说如果他娶的是另一个女孩的话,也许他现在还活着。”(156)乌达安的死亡改变了高丽的人生风景,青年时期学院街的自由霎时变幻成一片死寂,正如在婚后她在乌达安老宅看到的风景,旱季枯竭的池塘可以看作生命力缺乏的隐喻。

乌达安问高丽为什么学哲学,她回答,“它有助于我们理解事物。”“但是它的重要性在哪里呢?”“柏拉图说哲学的目的是教我们如何死亡。”“除非活着,我们没有什么要学的。在死亡里人人平等。它有那种压倒生命的优势。”(68)五岁时母亲卧病不起,十六岁时父母车祸去世,大约二十岁时,她看着祖父母一天天虚弱直至病逝。死亡是高丽一直在面对的事情,实际上,哲学也帮助她在人生中面对亲人离世的伤痛以及探寻生命的价值。

乌达安被枪毙时高丽才二十三岁,小说通过高丽反复回忆乌达安被杀的情景说明了他的死亡给高丽带来的巨大创痛。她唯一信赖和深爱的人离她而去,死亡让她体味到时间的无情和命运的戏弄。在她还没完全意识到乌达安的消逝甚至在等待他的灵魂归来时,高丽开始思考时间,时间记忆暗示她与过去的撕扯也隐喻生命的循环,“在她意识的眼里,这就形成了一座坟墓”。当前的日子“是她视野中的一个洞”,“洞”喻指她在此刻感受到的巨大缺憾和生命虚无。她在期待死亡,新生命却已在她腹中孕育,时间和生命以新的方式在她身上延续,“她被迫违心期待它”。(136)关于生命,关于过于、现在和未来,高丽不得不思考和面对,最终她选择活下去,去往美国,“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环境中获得自由”。(154)

高丽在离开印度之前,特意回到了那个因为她的情报而被杀死的警察所居住的小巷,看到了和她一样寡居的警察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高丽的个体意识在她认识到了乌达安对她的利用和背叛后开始觉醒。真相使高丽对爱情和婚姻产生了幻灭感,处于精神极端痛苦之中。同时,公婆行使印度习俗,收起高丽的彩色纱丽,拿走她盘子中的鱼和肉,怀有身孕的她并没有得到安慰和照顾,反而遭到怨怼和漠视,这造成她身心双重苦痛。真相的暴露给高丽打击是致命的,正是因为信仰爱情,她才一心嫁给了乌达安,而这信仰此时只是嘲讽,是死亡把高丽推向哲学探求和对人生自由的追寻。

柏拉图在《斐多篇》中给哲学下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定义:“哲学是死亡的练习”。[5]现代哲学家叔本华在《爱与生的苦恼》中说:“死亡是给予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苏格拉底所以说哲学的定义是‘死亡的准备’,即是如此。诚然,如果没有死亡的问题,人们便几乎不会进行哲学思考了”。[6]死亡的无情促使高丽更加想要在哲学世界中寻找答案。拉希莉呈现了一个历史洪流中的无助家庭,妻子、丈夫、父母都要面对深切的伦理创伤。乌达安的死被时间吞噬了,正如洪水淹没了他在低地的没有骸骨的简陋石碑,他没有被历史承认,没有任何报道和记载,这段历史多年以后也并未浮出水面。死亡把高丽变成了荒谬的存在,面对时间的无情碾压,死亡的神秘感破碎了,有关自由、死亡的哲学思考并没有带着高丽走出沼泽。

三、知识与伦理

新的妻子身份的表象并未改变婚姻关系的内核,高丽不爱苏巴什,她想终结苏巴什的期望和熄灭乌达安的幽灵。尽管在生下贝拉后,她身体上接纳了苏巴什,但“她明白了一个意在表达爱情的行为可以跟爱情完全无关。她的心和身体是不同的东西。”(200)这时的高丽不想照顾孩子,她心头的负担太过沉重,转向哲学以求解脱——她阅读尼采的《道德谱系学》、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这三部著作隐喻了高丽的内心挣扎。高丽对哲学的思考影射了她与苏巴什的真实关系——爱情缺失的婚姻中心理的压抑、抗衡和寻求解脱。因为苏巴什替代了乌达安的父亲身份嫉妒又惊恐,不愿意接受他对贝拉的完全占有。“她不是你的孩子。”她说。(201)处于矛盾中的高丽觉得因为贝拉有了伯伯作为父亲,割裂了她的母亲身份,她需要他的那部分责任分担,而内心又充满怨恨,乌达安作为亲生父亲的缺位让她感到麻木,甚至由于对乌达安的爱恨交织使她憎恨她的母亲身份和母亲责任。她不愿重建自我,“这种麻木抑制和损害了她爱的能力。”(203)贝拉因为她的冷淡哭喊道“我不喜欢你……我永远不喜欢你,一辈子不。”(211)既然苏巴什不想面对贝拉不是他女儿的事实,她想以贝拉为武器,把生活的虚假外衣剥掉。她与苏巴什的婚姻假象压抑着她的身体和心灵,作为母亲却抗拒母亲这个事实,作为妻子却无法接受没有感情的丈夫,反应出关系中的伦理悖论。

高丽在挣扎中看到了光亮,另一部哲学书引领她做出新的选择——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斯宾诺莎关于知识带来自由的呼声无疑给了高丽指引——她选择了听从奥托·维斯教授的劝导,申请波士顿的博士项目并被录取,知识将引领她走向自由。高丽完成了博士学业,在苏巴什和贝拉返回印度之际,她完美逃离,选择了新的身份,新的职业,新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似乎在生死煎熬中的人经历过溺水期后呼吸了新鲜空气,自由成了高丽生活的所有表征,看似抵达了无限高度。

四、西方极端个人自由之困

依据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高丽也到达了自我意识的最后一个阶段——理性。从高丽选择离开,即是她希望抛开与乌达安有关的全部困扰,“在加利福尼亚,起初,困扰她的是活着的人,而不是死者。”“她时常担心,他们会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在大楼之间的一条人行道上发现她。对抗她,揭露她,逮捕她,以警方逮捕乌达安的方式。”(286)这说明逃离之初她担心的是抛开责任的她随时会面对赤裸裸的道德审判。然而晚年的她,脱离了一切关系之后,生命中只有一个主题,即“孤独”。“对她的罪过,这是公正的惩罚。她现在明白了离开孩子意味着什么。这是她自己的杀戮行为。她割断了一份关联,导致了一种仅仅适用于她们两人的死亡。这种罪行,比乌达安犯下的任何罪行都更恶劣。”她的理性意识唤醒了她对自己罪行的认知,在她与哲学达成生活同盟崇尚西方极端个人自由的生命选择路程中,她抛弃了责任。理性使她尝试与过往建立连接,却无法回归,与女儿关系的“死亡”在她意识到错误想要补救之时已经晚了。当她回到罗德岛,贝拉对她的行为予以判决——“于是你就利用这句话。就像你从一开始就利用他那样。”——“贝拉的话就像子弹。终结了乌达安,现在让高丽无话可说。”她渴望回归的期待是理性回位,然而这醒悟来得太晚,贝拉希望“摆脱她,再一次灭杀她”,在他们的世界里,离婚签署以后,她将被彻底根除。

与高丽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苏巴什自始至终对家庭的责任和爱。为了亲弟弟,他放弃了自己爱情;为了高丽不受父母的苛责虐待,他主动承担照顾她和孩子的责任,支持高丽学习哲学,希望通过玩命工作独自负担生活改变高丽的命运;为了贝拉,他兼顾事业和家庭,从不放弃陪伴;为了父母,他忍辱负重规划整个家庭的未来,尽可能在经济上照顾好相隔遥远的双亲。当贝拉独自怀孕归家,他又承担起照顾母女二人的担子。“意愿之自由并非可以为所欲为,而正在于意愿之能够自律,或选择按道德律去行动。因而康德说:‘除了自律以外,即除了意志能作自己的规律之特性以外,意志自由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自由意志与合乎道德律的意志只是一件事。’”(326)[7]苏巴什在最有机会选择自由之地时选择了责任。这也印证了斯宾诺莎的观点,即“知识本身并不能带来哲学的满足和完成,而唯有自由、至善和至福才能使哲学达到自身的目标和诉求。为此,哲学必须成为伦理学。”[8]

五、结语

裘帕·拉希莉塑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跨国离家追求人生幸福的典型形象:追求极端化个人自由的高丽以及无私的以家庭责任为己任的苏巴什。作者不着痕迹地对主人公的伦理选择予以评判,赋予作品深刻的道德教诲意义。著名汉学家安乐哲痛感西方个人主义带来的弊病,认为它制造了“一圈实现自我的光环”,却无法真正兑现对个体自由的承诺。[9]安乐哲的儒家角色伦理研究对我们反思西方个人主义的弊端,了解东方伦理话语体系并从传统儒家文化中寻找救治西方顽疾的药方极具启发性。拉希莉的创作吸纳了儒家角色伦理中对人的关怀和同情,对家庭的包容和奉献。主人公苏巴什以生命注解了“何谓自由”及自由的出路所在,构建出一个友情、亲情、爱情和谐共生,跨越地域的责任与自由协调平衡的精神共同体,描画出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爱的生命力如海浪奔涌的理想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