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倩
(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改编自导演胡波的短片小说集《大裂》中的同名短篇,剧本创作灵感源于他在两所大学的生活经历。胡波第一次高考落榜,在一所专科学校待了四个月,学校课程很水,周围的同学都是一到晚上就去网吧通宵。后来胡波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在两所学校的经历给了胡波颇多感触,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我觉得这个时代的青年,痛苦的地方都差不多,也就是说环境、家庭、周围是什么人,都改变不了他们本质上的无所适从。”①
《大象席地而坐》中的四个主人公都是市井小人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高中生韦布为帮助好友李凯摆脱校园霸凌与校霸于帅抗争,却引火上身,在一次对峙中失手将于帅推下楼致死;混混头子于成睡了朋友的老婆,被朋友撞见,朋友当着他的面跳楼自杀;韦布喜欢的女生黄玲与教导主任关系暧昧不明,两人在KTV 的视频被曝光,闹得满城皆知;老人王金因学区房太小即将被女儿女婿赶去养老院,唯一陪伴与支撑他生存的宠物狗被一只大犬咬死。一天之内,影片中四个主人公已经糟透了的生活又深深地跌入了谷底,他们都想逃离现在生活的地方,去寻找传闻中满洲里的大象。
影片的前半部分花了大量的篇幅对四位主人公的生活背景做交代。影片中四个人物的家庭关系、朋友关系、校园关系、社会关系都面临崩塌,尤其是在中国传统伦理观念里极度依赖的家庭关系中,四个主人公都无法寻求自我的救赎。四位主人公在被逼无奈想要逃离去寻找满洲里的大象之时,在这些人依然抱有对生活的期待与向往之时,现实又将他们击退。这四位主人公包括了少年、青年、老年年龄维度涵盖了几乎社会中的整个年龄层,通过他们来展现在当下的社会中人们普遍有的迷惘、孤独与无所适从的状态。
法国电影学家克里斯蒂安·麦茨在《电影:语言还是言语》一书中提出了关于电影叙事结构的八大组合段理论,交替叙事组合是其中之一。交替叙事不是平铺直叙地阐述某一具体事件,而是综合观照同时发生的叙事组合。②
《大象席地而坐》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以四个主人公为叙事线索,对其进行叙事组合,交替推进展现主人公的生活常态。四个人物之间看似毫不相干,但在故事发展过程中,随着偶然性的次情节的推进,将他们彼此联系,层层强化故事的张力。譬如通过于帅的死亡将于成与韦布联系在一起、宠物小狗的死亡促使韦布在桥头遇见了老人;如通过一根球杆,将韦布、王金和于成三人联系在一起。影片通过四条叙事主线与次要情节的组合安排来展现人物之间的关系、传递导演想要表达的命运的无法逃避性和无法改变性。当观众对四个主人公有了基本的认知之后,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更易满足观众的审美期待,进而与片中人物产生更强烈的共情。
《大象席地而坐》的叙事是具有流动性的,正如著名文学家曹霞评价胡波写作的同名小说:“胡波的叙事有一种“流动性”即他不会在某一事、某一细节上往复徘徊,精雕细琢,而是从此一事件飞快地滑向彼一事件,然后环环相扣地将人物送往叙事的终点,或者干脆置之于死地。”③导演的镜头不停地在四个主人公中游离,这种流动性在营造沉浸感的同时强化了影片的故事性,在主人公压抑、疲惫不堪的生活中暗潮汹涌,在无力抵抗的困顿中、巨大的痛苦和断裂感中他们自然地开始产生了与自我、亲密关系乃至世界的对话以及反思。
电影作为一种通过影像来表现时间和空间的艺术,不管想在电影中表现什么,导演都必须想方设法找到与所要表现内容相对应的影像符号。苏珊·朗格认为,符号是一种表现性形式,它不同于推论性形式的地方在于,它的能指本身是可感的客体,它不仅传送它自身以外的对象的信息,也表达它自身的信息。④导演胡波试图通过影像来传递故事想要表达的情绪,将自己的思想意念融入在影像符号之中。
影片《大象席地而坐》时长四小时,全片几乎都用手持的跟拍长镜头、浅焦镜头拍摄。通过精心的场面调度,平均一个长镜头长达七八分钟,配合浅焦镜头将画面中的主要人物隔离在极度压缩的空间里,环境和其他人物则被虚化,镜头语言强化了影片的压抑感,营造了一种绝望、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譬如韦布在绝望之后下定决心离开家,前往火车站打算买车票去满洲里时,却被骗买到了假票。一个七分钟的镜头跟随着韦布去要回自己被骗走的钱,景深镜头一直聚焦在韦布的身上,后景中的卖票人带着韦布走向越来越偏僻的地方,即使猜到会有危险,他依然选择跟了上去,因为他没有选择,只有指望要回钱买到票逃离这里。现实的时间被长镜头的流动与游离所延展,观众的情绪在连续的镜头中一步步累积,加深了影片整体的视觉冲击力。片中出现了很多从主人公背面拍摄的跟拍长镜头,画面中只有主人公的身影是清晰的,周围的人物和环境都是虚焦,甚至是无焦的状态,人物被局促于阴暗狭小的画面空间,空间之外更是毫无气息的存在。通过浅焦镜头营造出来的狭窄、压抑的氛围,呈现出来的是被环境不认同的,孤独的、被割裂的个体状态。
影片的整体色调也极具导演的个人风格。影片的拍摄地选在了一个工业小县城,多数的拍摄时间选在黄昏、傍晚、凌晨,整体光线采用未经处理自然光,尤其是在拍摄室内戏时也未进行补光,所以在片中有大量灰蒙蒙的、没有阳光的镜头。主人公经常处于阴暗的画面中,没有一丝明亮的光线照进来,透过影片的色彩基调勾勒出来的是这些小人物惨淡无光、无力反抗的人生。同时,影片中也出现了大量的逆光镜头,如于成与前女友在争吵时,出现了两人逆光的剪影,两人处在昏暗的角落之中,大面积的黑暗将两个年轻人吞噬。逆光的镜头之下,通过这样的光线安排来展现主人公们的焦虑与不知所措。在导演直白赤裸的镜头叙事中,不加任何修饰的生活本体真诚裸露的展现在影像之中,生活的平凡苦痛戳中了观众痛点。
在影片中,不论是故事、台词还是影像,每时每刻都在传递着生存的痛苦、充斥着宕到谷底的“丧”的气息,而这种痛苦不仅是活着的艰难,也是来源于自己被病态的环境所包围却无力改变的现状,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他人。这种丧到极致的情感,导演通过影片中四个人物的故事来传达,以点带面地揭露当下社会中人们所共同迷茫的状况。影片中始终充斥着自我挣扎的压抑与无可奈何,从一所普通的高中因房地产商的入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人师表的教导主任玩弄女学生的感情;被校园暴力无处发声的学生;被女儿女婿赶出家门的老人;无人赡养死在住所多日才被人发现的奶奶……导演从社会关系的方方面面展现了人在时代与社会中的失语,四位主人公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即使做了也无法改变现状。韦布在绝望之时,被压抑到谷底的他用尽全力的嘶吼:“你是人渣,你是狗屎,你快去死吧”,所传递出的绝望的情绪极易震撼观众内心。
影片的结尾,主人公们踏上了去满洲里寻找大象的路。在影片最后的十分钟里,几乎没有台词,大段的长镜头记录着他们乘坐大巴车去满洲里的路途。黑夜中,大巴车停在路边,主人公们下车在车灯照亮的黑夜中踢毽子,压抑的氛围似乎渐渐好转。但就在此时,远方突然传来大象的嘶吼声划破了沉寂的黑夜,大家纷纷停下来,驻足望向远方。大象的嘶鸣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刺耳,似乎是在发泄、哀嚎,但又是这群来寻找大象的人的唯一的希望。故事在大象的嘶吼声中结束了,虽然大象没有出现,但这一声清晰的嘶吼似乎给了他们希望。四位主人公逃离出压抑且病态的环境,在满洲里听见了大象的声音,他们未来的命运会是怎么样,故事给观众留了更多的思考空间。这一声嘶鸣是唯一希望的破灭,还是绝望中的一丝光亮?影片的结尾留给观众的思辨是对人生与活着的思辨,或许在绝望的尽头不是绝望,而是未知带来的希望,也正如胡波导演在他的小说《大裂》封面中写的:“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注释:
①胡波:没有理想的生活看你想要选择哪种缺憾的生活 [DBOL].人物.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7739105213256403&wfr=s pider&for=pc.
②王佳泉.麦茨“八大组合段”理论的读解与批判[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01):48-50.
③曹霞.艰难时世不会因为“寻找”而变得葱绿——评胡迁的《大象席地而坐》[J].文学教育(上),2018(05):12
④胡妙胜.阅读空间——舞台设计美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56.
文艺生活·下旬刊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