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武,张雪儿,钟舒婕
(中国人民大学 理学院心理学系,北京 100089)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口老龄化已经成为人们日益关注的问题。国家统计局《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大陆60周岁以上人口约24 949万人,占总人口的17.9%,其中65岁以上人口约16 658万人,占总人口的11.9%。基于联合国《人口老龄化及其社会经济后果》中界定的老龄化社会标准,中国大陆已经处于老龄化社会阶段[1]。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年人的身体健康状况日渐变差,明显影响老年群体参与社会活动,再加上亲朋好友的相继离世,使得老年群体的社会支持和社会保障总量逐渐减少[2]。此外,老年群体在情感上倾诉、求助的对象也非常有限,对周围环境较为敏感,更容易产生负性情绪[3],这些特点进一步对老年群体身心健康状况产生影响。
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在《2013至2030全球心理健康行动指南》中将健康界定为“个体处于正常完满的状态,具体包括认知正常(normal cognition)、情感协调(harmonious emotion)、人格完整(integrated personality)和适应良好(good adaptation)四个方面”。2014年,WHO进一步建议,各国在健康水平调查时,可以采用个体的生存质量(quality of life)来表征健康情况,生存质量是个体健康的操作化定义和具体指标。
社会支持(social support)是指个体从拥有的社会关系中获得的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的支持[4],包含来自家庭成员、朋友、邻居和其他社会成员提供的情感、认知及其他重要的支持[5]。既往大量研究发现,社会支持有利于改善个体的社会功能和健康状况,个体的健康水平与总体社会支持显著正相关。国外一项针对1 334名65岁以上老年群体的调查研究显示,良好的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的心理健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6]。中国研究者通过对天津市379名老人的调查研究发现,老年群体社会支持、孤独感和主观幸福感之间相关显著[7]。Uchino认为,社会支持是影响老年群体身心健康的重要因素,主要通过两种途径实现对身心健康的影响[5]。路径一为直接路径,即通过影响个体的行为过程,社会支持促进更健康的行为,如锻炼、正确饮食、不吸烟以及更严格地遵守医疗制度,直接提升个体身心健康。路径二为间接路径,即社会支持通过影响个体心理过程,特别是增加老年群体的积极情绪,缓解消极情绪以及改善老年群体的认知评价等因素,对个体身心健康产生间接影响。梳理现有的国内外研究可发现,目前社会支持与老年群体健康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直接路径研究,对间接路径的研究尚不充分。过往已有大量研究证明社会支持与抑郁、控制感等众多心理因素存在高度相关[8],但对这些心理因素在社会支持与心理健康间是否发挥中介作用缺乏直接的证据[9]。本研究基于积极和消极心理因素两种视角,结合与社会支持和老年群体生存质量密切相关的希望(积极心理因素)和孤独感(消极心理因素)两个概念,深入探讨Uchino社会支持路径理论中间接路径的合理性。综上,提出本研究的第一个假设H1: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
随着积极心理学的兴起,积极心理因素对心理健康的作用越来越多地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希望(hope)作为一种重要的积极心理资源,能够在个体面对压力事件时起到有效的缓解和保护作用,预防疾病发生[10-11]。希望是一种未来导向的情感变量,用来维持行动、影响思想和行为[12]。有研究显示,个体社会关系质量越高,其希望水平越高,且社会支持可以通过希望影响老年群体的幸福感[13]。姚若松等人的研究也证明,社会支持可以通过老年群体的希望间接影响其社会幸福感水平[14]。有学者对患者群体进行了研究,发现希望水平显著预测患者的心理健康,提高其希望水平有利于患者心理健康及生活质量的改善[15],但国内关于希望与一般老年群体心理健康方面的实证研究相对缺乏。综上,提出本研究的第二个假设H2:希望在社会支持和老年群体生存质量间起部分中介作用。
孤独感(loneliness)指的是个体感受到自己被他人隔绝或者孤立的状态[16]。早期国外研究者提出孤独感是一种消极情绪,这种情绪与个体所期望的社会关系和真实的社会关系间的感知差异有关[17]。当个体的社交网络在数量和质量水平上远低于预期时,就会产生孤独感[18]。随着各国老龄化程度的加剧,老年人的孤独问题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但国内对孤独感的研究起步较晚,尤其对老年人孤独感的研究较少。老年群体因其自身特点更容易体验到孤独感,孤独感普遍存在于老年群体中[19]。孤独感作为一种消极的情绪体验,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产生消极的作用[20]。有研究表明,孤独感对心理健康发挥着直接的影响,降低老年群体孤独感水平有利于改善老年群体的心理健康状况[21]。多项研究证明,社会支持能显著负向预测孤独感。老年群体孤独感与其获得的社会支持间呈显著的负相关关系,较好的社会支持能够降低老年群体的孤独感水平[20-21]。已有研究表明孤独感在社会支持与幸福感的关系中起中介作用,社会支持水平越高,老年群体的社交孤独与情绪孤独体验越少,社会支持与老年孤独感呈显著负相关[7,14]。因此,提出本研究的第三个假设和第四个假设。H3:孤独感在社会支持和老年群体生存质量间起部分中介作用。H4:社会支持通过希望与孤独感的双重中介作用影响老年群体的生存质量。
本研究基于Uchino提出的社会支持路径理论,探讨社会支持与老年群体生存质量之间的内部中介机制。梳理既往文献,将希望和孤独感作为中介变量,验证社会支持双路径理论的直接路径和间接路径的合理性,探讨希望和孤独感在二者间的双重中介作用机制。
本研究采用问卷调查法收集数据。基于方便性原则,在四川省和福建省采用了现场宣读问卷指导语、网上匿名作答的形式,对六家机关退休老干部中心、老年群体活动组织、老年大学等进行调查。研究人员选取了60岁以上的老年人650名进行调查,实际回收问卷572份,回收率88%。对收集的问卷数据进行整理,剔除无效数据。其中,无效数据的标准是:实际年龄低于60岁或者随意作答(如全部选择同一选项)的问卷数据。最终得到有效问卷553份,有效率96.68%。参与问卷调查的老年群体中男性样本322份,占58.23%,女性样本231份,占41.77%。样本的平均年龄为63.88岁(SD=4.37)。
1.社会支持评定量表
采用肖水源编制的社会支持评定量表(SSRS)[23],该量表共有10个条目。采用李克特4点计分,用于测量老年群体社会支持水平。该量表分为三个维度:客观支持、主观支持以及社会支持利用度。总分为10个条目计分之和,总分越高表示社会支持程度越高。本研究中该量表的克隆巴赫 α系数为0.814。
2.生存质量测定简表
采用世界卫生组织2004年发布的世界卫生组织生存质量测定简表(WHOQOL-BREF)测定老年群体的生存质量情况,中山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研究团队对该量表进行了检验,认为适合中国人群,具有良好的信度和效度。该量表共有26道题目,分为生理(PHYS)、心理(PSYCH)、社会关系(SOCIL)、环境(ENVIR)四个维度。采用李克特5点评分法,各项目得分相加即为总分,得分越高,生存质量越好。本研究中该量表的克隆巴赫 α系数为0.943。
3.成人性情希望量表
采用任俊修订的中文版成人性情希望量表测量希望。该量表翻译自Snyder编制的成人特质希望量表(ADHS)[24],涵盖路径思维和动力思维两个方面,共12个条目。采用李克特4点计分,各项目得分相加即为总分,总分越高说明个体希望程度越高。国内研究者对该版本量表进行研究后,认为该量表适合中国人群,具有良好的信度和效度。本研究中该量表克隆巴赫α 系数为0.726。
4.情绪社交孤独感量表
采用吴捷修订的中文版情绪社交孤独感量表测量孤独感[7],该量表翻译自Vincenzi和Grabosky编制的情感社交性孤独感量表(ESLI),包含15对条目,一共30题。采用李克特4点计分,各项目得分相加即为总分,总分越高表明个体孤独感程度越高。本研究中该量表克隆巴赫α 系数为0.946。
本研究使用SPSS 24.0软件进行描述性统计分析及相关分析;运用Harman单因素分析法,对可能产生共同方法偏差(common method biases)的同源数据进行检查;计算α系数以检验各研究量表的信度。使用Mplus 7.4进行验证性因子分析,对各候选模型进行比较;建立多层结构方程模型,进行中介效应分析,检验研究假设;运用Bootstrap法,计算中介效应的置信区间,进一步检验中介效应的显著性。
运用SPSS 24.0进行描述性统计分析和相关分析,可得出各研究变量和控制变量的均值、标准差以及各变量间的相关系数,结果见表1。
表1 变量描述性统计及相关系数(N=553)
从表1中可以看出,社会支持与生存质量、希望显著正相关(p<0.01),与孤独感显著负相关(p<0.01);生存质量与希望显著正相关(p<0.01),与孤独感显著负相关(p<0.01);希望与孤独感显著负相关(p<0.01)。各研究变量之间的相关分析结果初步支持研究假设,可以进行后续的假设检验。
由于本研究样本数据是通过问卷调查得到的,因此有必要进行同源误差检验。本研究使用SPSS 24.0软件进行Harman单因子分析以实现共同方法偏差检验,将各变量的全部数据进行主成分分析,结果显示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有四个,这四个因子的累计方差贡献率为74.18 %,其中第一主成分因子的方差贡献率为26.10%,说明本研究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本研究使用Mplus 7.4软件对潜变量进行验证性因子分析,以检验量表的区别效度。通过比较基准模型、三因素模型A、三因素模型B、两因素模型和单因素模型的拟合指标,我们得出相较于其他因子模型,基准模型的拟合指标最优,表明量表的区别效度良好。各模型拟合指标如表2所示。
表2 验证性因子分析结果
结果显示,基准模型的拟合指标SRMR和RMSEA最优,表明量表的区别效度良好。单因素模型SRMR大于0.08,模型拟合不理想,再次验证本研究不存在共同方法偏差问题。
本研究使用Mplus 7.4软件进行中介效应结构方程模型检验,将社会支持作为自变量,生存质量作为因变量,希望和孤独感作为中介变量进行路径分析。基础模型a代表社会支持对生存质量的直接作用,以及希望作为中介变量时社会支持指向生存质量的作用,即“社会支持→希望→健康”。基础模型b代表社会支持对健康的直接作用,以及孤独感作为中介变量时社会支持指向生存质量的作用,即“社会支持→孤独感→健康”。基础模型c代表社会支持对健康的直接作用,以及希望和孤独感同时作为中介变量时社会支持指向健康的作用,即“社会支持→希望、孤独感→健康”。三个模型的各项拟合指数均达到较好的水平,CFI、TLI均在0.90以上,SRMR小于0.08。如表3所示。
表3 各个模型的拟合指数
本研究使用Mplus 7.4软件对多重中介模型各路径显著性进行偏差较正的百分位Bootstrap程序检验,重复抽取1 000次,得到95%的置信区间。本研究模型路径间的标准化系数如图1所示。
图1 社会支持、希望、孤独感和老年群体生存质量的关系模型及标准化路径系数(标准差)
从图1中可以看出:(1)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 (γ=0.318,p<0.001);(2) 社会支持对希望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γ=0.489,p<0.001);(3) 希望对生存质量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γ=0.623,p<0.001);(4)社会支持对孤独感有显著的负向预测作用(γ=-0.617,p<0.001);(5) 孤独感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虽然存在负向预测作用,但并不显著(γ= -0.026,p>0.05)。
中介效应模型检验结果显示,社会支持对希望与老年群体生存质量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希望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的直接效应为0.316,间接效应为0.291,因此,直接效应占总效应(0.607)的52.06%,间接效应占总效应的47.94%。社会支持对孤独感有显著的负向预测作用,对生存质量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社会支持对生存质量的直接效应为0.531,间接效应为0.084,因此,直接效应占总效应(0.615)的86.34%,间接效应占总效应的13.66%。社会支持对生存质量和希望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对孤独感有显著的负向预测作用。其中,社会支持对生存质量的直接效应为0.318,社会支持对希望的直接效应为0.489,社会支持对孤独感的直接效应为-0.617。中介效应为0.321,占总体效应(0.639)的50.23%。通过Bootstrap法分析可知,模型a中路径的95%置信区间不包含0,说明该模型存在中介效应;模型b中路径的90%置信区间不包含0,说明该模型存在中介效应;模型c中路径的95%置信区间不包含0,说明该模型存在中介效应。
本研究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运用社会支持量表、世界卫生组织生存质量测定简表、成人性情希望量表以及情绪社交孤独感量表,对老年群体进行问卷调查,收集问卷数据并对数据整理和分析。研究结果不仅证实了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存在多重心理作用机制,还证实了希望和孤独感在社会支持和生存质量之间起到了双重中介作用。
本研究对社会支持路径模型理论进行实证检验,证实了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水平有显著的积极影响。良好的社会支持有助于弥补老年群体的情感缺失,有助于维持老年群体良好的情绪体验和心理平衡,帮助老年人获得并利用更丰富、更多元的物质或精神资源,使老年人更好地应对生理或心理上遇到的困难,最终影响老年群体生存质量。这与过往的研究结论基本一致[25],且符合社会支持的直接路径。
同时,本研究结果发现,作为中介变量的希望在社会支持与健康之间起到了中介作用。由此可见,社会支持程度高的老年群体,拥有更高的希望水平,进而有利于生存质量的提高。另外,本研究结果表明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的孤独感有显著的负向预测作用。社会支持水平越高,老年群体的社交孤独与情绪孤独体验越少,社会支持与老年群体孤独感呈显著负相关。社会支持通过孤独感的中介作用对老年群体健康水平产生间接影响。这可能是因为社会支持程度高的老年人能借助自身拥有的强大的社会网络系统更好地取得帮助,从而提高自我希望水平,减少孤独感水平。这类老年群体更愿意参与社会活动,保持与社会的良好关系,以更加积极的态度应对挫折,帮助自己更好地保持健康或从疾病中恢复,最终对其生存质量产生正向影响[26]。
本研究的结果扩展了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健康水平影响的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传统的研究多集中考察单个因素对老年群体健康水平的影响,本研究构建了多重中介模型,有助于未来从多维度关注老年群体的生存质量状况,丰富了以往关于社会支持、希望、孤独感和健康的研究结论,同时也支持了Uchino社会支持路径理论中直接路径和间接路径的观点。
另外,近年来积极心理学逐渐成为心理学领域众多热点话题之一,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但国内仍缺乏对老年群体积极心理的重视。本研究将积极心理学的心理因素融入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的研究,通过积极和消极两种视角,探究了希望和孤独感在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间的中介效应。
本研究关注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的影响,并考察希望和孤独感在两者间的中介作用,为进一步了解老年群体生存质量以及社会支持对其影响的作用机制,帮助老年群体提高健康水平提供了一定的理论依据和实践指导依据。研究表明,为老年群体提供社会支持,不仅要在经济物质层面对老年群体提供充足的支持,也应该重视对老年群体情感和心理方面的主观支持。应提高老年群体寻求社会支持的意识,帮助老年群体提高对社会支持的利用度,更加有效地使用各种社会资源。积极提升老年群体的希望水平,帮助他们建立积极乐观的心态,在生活中找到目标和前进的动力。充满希望感地生活,有助于老年群体的心理健康发展。应积极帮助老年群体建立丰富多维的社交网络,减少老年群体的社交孤独感。另外,经常关心老年群体,疏解老年群体的孤独情绪,减少老年群体对孤独感的负面体验,有利于其健康保持在良好的水平。最后,老年群体在退休后,可以参加继续教育。继续教育不仅能使老年群体了解更多领域的新知识、开阔视野、增强希望感,还能帮助老年群体结交新朋友,促进社会交往,减少孤独感。这将十分有利于老年群体的心理健康发展,帮助老年群体获得幸福的晚年。
本研究从积极心理因素和消极心理因素的角度出发,考察希望和孤独感在社会支持与老年群体生存质量间的作用机制。尽管本研究在探讨社会支持对老年群体生存质量的影响,以及希望和孤独感的中介作用机制方面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还是存在一些局限性。第一,本研究主要针对刚退休的低龄老年群体,对于中高年龄段的老年群体考察不足。未来的研究可以考虑对更高年龄层次的老年群体进行调查,更加全面地了解老年群体的健康状况。第二,大部分的量表都是来自国外,尽管经过了国内学者的修订,但仍可能存在对中国老年群体的适用性问题。未来的研究可以在现有量表的基础上,编制出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量表,以提高研究的准确性。第三,研究模型方面,尽管本研究考虑了希望和孤独感两个因素的中介模型,但依然可能存在其他的中介或者调节变量的影响作用,因此未来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拓展影响老年群体健康的模型,如心理韧性、认知能力以及自控力等,更好地为在实践中提升老年群体生存质量水平提供实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