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岳父往事

2021-04-06 18:55:10陶灵
时代报告 2021年11期
关键词:岳母岳父外公

陶灵

“碧儿”

岳母81岁时学用微信,取昵称“碧儿”。大姐夫说,这个太幼稚了,便改为“老碧”。

“碧儿,回去哟——回去哟——”外公走在前面,提着灯笼往后照路,担心遇上“脏东西”,嘴里时不时这么喊一句。

“回来了!回来了!”外婆背着岳母,紧跟着光亮,在后面一遍一遍地答。这叫“喊魂”。

“碧儿”这个小名因此一直烙在岳母心里。

岳母刚上县初中时,才10来岁,就常有人上门提亲。其中一户有钱人家,在城外镇上开铁厂,小伙子长得也不错。任凭媒人夸夸其谈,外公反正不表态。媒人生气了:“这么好的人户儿不放,你要找哪样的?”

外公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天天开门看得到的。”旧时,媳妇儿在婆家,妯娌间轮流做饭、做家务。外公想得天真,女儿嫁近些,轮到她做事时,自己好去帮忙。

1951年3月,岳母在县中读高二,考上了全县唯一一个空军飞行员。她怕外公伤心,不敢告诉家里,想在走的头天,留下字条放在外婆梳妆盒里。

走的前两天,外公在茶馆打牌时,听岳母同学的姨父问:“你女儿参军要走了,啷个(怎么)没听你说起?”外公十分惊讶。

中午回家后得到岳母的确认,外公竟当场哭了起来。外婆、岳母跟着哭,连午饭都没吃好。岳母红肿着眼,怕人看見,从背街去了学校,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一位要好的同学看出端倪,问清缘由后,告诉班长,班长报告了老师。岳母最终没走成,她是家里的“独苗”,不批准入伍。

之后,外公也明白,女儿大了,留不住,便对岳母说:“碧儿,你是国家的人,我不拦你,只是走的时候,给我们说一声。”

3个月后,岳母终于走了,成为川东万县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公安处的一名人民公安。但这次不是她要走的,是和4名同学一起被点名招干。

岳母没当成飞行员,一心想当工程师,想读完高中再考大学。开县县委组织部部长听说岳母不愿去,找她个人谈话:“年轻人肯定要送出去学习,工作了,仍然可以读大学。”

1951年6月18日,岳母背着铺盖卷,走了两天,翻过大垭口,下到下川东门户万县市。

进城

岳母的爷爷,我喊嘎祖祖,是下川东开县厚坝镇的大富实郎,屋后的几座山都是他的。富实郎在土改后叫地主。20世纪20年代,嘎祖祖去世,家道中落。外公几个兄弟在家族长辈的主持下,分了家产,各自另立门户。

外婆就在这个时候怀上了岳母,是第三个娃儿,前面有个6岁的哥哥和3岁的姐姐。产妇坐月子和招待道喜的人客,要吃醪糟蛋和汤圆,事先必须做准备,泡酒米(糥米)拍醪糟、推汤圆面。奇怪的是,酒米都泡坏了好几次,也早过了预产期,外婆的肚子就是没动静。直到满12个月,外婆才生下岳母。正常怀胎10个月,久了,胎盘老化,胎儿无营养,难存活。民间说法,水牛怀胎才会12个月。如果孕妇不注意,走路时跨了水牛牵牛绳,就跟牛怀胎一样长。外婆没有留意,不知究竟跨过牵牛绳没有。

不料,岳母出生当天,她姐姐死了。3天后给姐姐上坟烧纸时,哥哥也死了。之前姐姐哥哥都一直在生病,请滑竿抬着医生来家里看病,也没能救活。外公外婆因此特别疼爱岳母。

外公分得的田地佃给别人收租,吃的蔬菜瓜果靠自己种。外公历来都是公子哥儿,做不来家务,也从不下地干活。据说小时候他喜欢吃皮蛋,在大慈山书院读书时,有一次,皮蛋吃完了,让家里捎去,信纸上只写了一长串“皮蛋皮蛋皮蛋……”

种菜的活就落在外婆头上。外婆带着一两岁的岳母,把她放在地边,让他自己玩,岳母常被蚊虫和大黑蚂蚁咬得直哭。外婆回家告诉了外公,外公心疼得很,后来和外婆商量,干脆把田地和房屋都卖了,搬到开县城里去住。

无疑,外公做出了一生中非常正确的决定。

进城后,虽说一家人租房住,但手里捏着钱,不做事,小日子过得也不错。外婆在家带岳母、做家务,外公天天坐茶馆、打牌。

房东姓黄,更是一个大富实郎,家里请的奶妈、丫鬟、打杂的就有一桌人。但黄房东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富实郎,家里不管大小男女娃儿,都一律送去学堂。他见岳母天天在院子里玩耍,建议外公:“啷个(怎么)不送她去幼稚园读书?”从此,岳母走进了校园。

进城后,外婆先后给岳母生了3个妹妹,但都因病死了,其中一个妹妹乖巧伶俐,活到4岁,外婆生前常念叨。算命先生说岳母八字大,命硬,顶死了上面的哥哥姐姐,又踩死了下面的妹妹,得把出生日改一下。外公外婆照办。至今,岳母都不清楚自己的真实生日,过去多次向长辈亲戚打听,没人告诉她。外婆生前也守口如瓶,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改了生日的岳母已经87岁了,活得好好的。我笑着对岳母说:“您命是大啊,在外婆肚子里呆了12个月才出来,胎盘没营养了,饿了2个月都没事。”

冷酒馆

进城10年后,外公卖田地房产的钱用光了,坐吃山空。

新中国成立前,开县城狮子楼街有家专卖粮食酒的小酒馆,老板姓陈,额头上长了个大包,外号陈包包儿,是岳母的外公,我也喊嘎祖祖。

陈嘎祖祖的酒馆称小酒馆,不是看店铺大小,因为只卖酒,没有下酒菜。准确点说,应该叫冷酒馆才对。来喝酒的人,大多是城里的普通百姓,稍有点钱的是进城做买卖的小商贩。这些人进店,花几个铜钱,喝上一两杯,只为解酒瘾,兜里没几个钱,一般舍不得买下酒菜。偶尔有人想要,去旁边小饭馆买,再由伙计送过来。

外婆为了生计,就在陈嘎祖祖的酒馆门口摆了个小摊,卖油煠干胡豆、干碗豆,又泡又化渣,价格便宜,喝酒的人都愿买一盘。以前不愿做事的外公没办法,只好在家煠胡豆碗豆,再送过来。据说冷酒馆的生意非常兴隆,不然外婆靠摆摊赚的钱,怎能养家糊口和供岳母读书?

外公没改公子哥儿的习性,是个心宽之人,上午在家煠胡豆豌豆,下午仍去坐茶馆打牌。外婆守摊要到二更才回家。岳母虽被溺爱,但也非常懂事、勤快,放午学和晚学后,帮家里剥胡豆、砍豌豆,有时还下河沟洗衣服,帮陈嘎祖祖酒馆的客人端酒碗儿。

胡豆和豌豆都用水泡过。岳母两只小手各抓一把胡豆,分别用拇指与食指捏出一颗,左手一下,右手一下,拿牙齿咬破壳,然后往盆里一挤,胡豆嗖地一下滑了出來。岳母60多岁时,给我们煠过一次胡豆吃,只见她剥胡豆的动作飞快,4个人还抵不过她一人剥的量。

砍豌豆没有剥胡豆费劲儿,拿菜刀在盆里一砍,不能太用力,一些豌豆含在了刀刃上,用一根筷子刮在另一只盆里。砍破口的豌豆油煠时,才不乒乒炸。

摩登伞

岳母从小生性活泼,好奇心强,行为如男孩一样,胆子也大。有一天,外婆守着摊子,望着城外的凤凰山,自言自语道:“凤凰头好高哟,都伸到天里头去了。”岳母正好听到这话,好奇地问:“妈,凤凰头上头是天啊?”

“嗯。”外婆随口回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第二天一放晚学,岳母就邀约同学去凤凰头上天。哪个小娃儿不想上天?一下子有5个同学跟她去了。爬上凤凰头,天快黑了,也没找到上天的路。碰到一位庄稼人,见几个小姑娘,关心地问:“天都要黑了,你们来做什么?”岳母回答:“我们想上天去。”

庄稼人一阵训斥:“上什么天,赶快回去!天都要黑了,你们大人肯定在着急了!”

有一次,去城外的同学家摘桂圆吃,要过一条小河。渡船停在那儿,却不见船工,四处喊“过渡”,也无人回应。岳母自告奋勇:“我来撑!”十二三岁的岳母,一个人把渡船撑过了河。

1946年,岳母大舅贩运山货去河南,给她买回一把花油纸伞,精致、漂亮,当时是稀罕物,称摩登伞。舅嘎公怕弄丢了,写上岳母的名字。结果硬是丢了,大概是来酒馆打散酒的人顺手牵了羊。下雨天,岳母只好戴斗笠。

有一天放学,在家附近西街,前面一位妇女打着同样式的花伞,岳母羡慕地追上去看。突然,发现伞上有她的名字:严奉碧。

她一把扯住妇女的衣服,说:“这伞是我的。”那妇女压根儿没料到身边突如其来的举动,本能地反驳道:“明明是我的,啷个(怎么)说是你的?”岳母沉住气,厉声道:“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一路走,一路争辩,岳母要妇女去见家里大人,始终紧紧扯住妇女的衣服,不松手。这妇女看来心虚了,僵持一会儿,终于把伞还给了岳母。

岳母估计,顺手牵羊的人不识字,不然把她名字涂掉,这摩登伞肯定找不回来了。

配对

岳母一行5名女生被公安处招去,都是开中校高中在读生。报到后,岳母分在劳改科做见习科员,先下到万县市公安局第四派出所实习。在派出所,她结识了一位改变她人生的重要人物——漂亮的未婚女公安罗静萍,比岳母大四五岁。

此时,人民公安胸牌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臂挂“公安”字牌,实行军事化管理,生活供给制,每月5角钱卫生费,每季发两套制服,吃住不要钱。睡在楼板上,铺草簾子打通铺。老同志和科长以上干部有宿舍、有床。在食堂吃饭,一般干部吃大锅饭,科长级别吃中灶,处领导吃小灶。当时的处长原是二野十一军保卫部部长,正师职干部。科长也都是部队团长下来担任的。

初生牛犊的岳母很生气,跑去问事务长:“不是讲官兵一致吗?”事务长倒是直言不讳:“分等级吃饭,是上面规定的。毛主席还说过哩,干部骑马,士兵走路,革命分工不同,工作需要嘛。”

也不知毛主席是否真说过这话,岳母哑口无言。

岳母刚到公安处不久,遇上天干,30多天没下过透雨。有一天早晨5点开始,全处人员早饭都没吃,帮后山坡农民挑水抗旱。水从长江边挑,几百米长的石梯和陡坡,17岁的岳母担不起一挑,便与一同招去的同学余治修抬水。

到了早晨8点,她俩饿得没一点力气,实在抬不动了,在一个卖白糕的小店前歇息,想买一个充饥。正要掏钱,上面返回几个挑空桶的同事,只好等他们过去。紧接着又有同事吃力地担着水上来,陆陆续续,一直都有人。那个时代在街上买东西吃,会被当成“好吃佬儿”。两个女孩饿得一下子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同事,赶忙放下水桶,询问怎么回事。两个女孩不说话,仍哭。科长说:“可能是病了,开张条子,让她俩上医院看病。”岳母和余同学没回单位开免费看病的条子,也没上医院,趁机耍了半天。结果开会时,她俩受到科长批评,说是偷懒,不参加劳动。

但科长却喜欢岳母,找她谈话,直截了当要求和她做朋友。科长是南下干部,姓王,岳母说“岁数可以做他老汉儿了”,岳母坚决不干,一个劲儿哭。随后,处长又找岳母谈话,说是组织的决定,必须嫁给王科长。

岳母急中生智,把她在第四派出所实习时认识的罗静萍,介绍给王科长。没想到这一介绍,成全了一桩美满的婚姻。罗静萍当时已属大龄女青年,可能从基层单位一下子调到专区机关工作,一说她就愿意了。王科长也满意,罗静萍漂亮,比岳母大几岁,成熟、知心、懂事。处长后来说岳母“鬼精灵”。

20多年后,岳母出差路过重庆,已调任重庆煤炭设计研究院党委书记的王科长与妻子罗静萍听说后,亲自到火车站接她,请去家里做客。为感谢岳母这个红娘,还补上一件新衣服做迟到的谢礼。后来,二姐在重庆读中专时,成了王科长家的常客。

当年,罗静萍调到公安处工作并与王科长结婚后,组织上说,为避免尴尬,岳母很快被调离,去了四川省花纱布公司万县分公司。

后来,87岁的岳母提起往事时说:“我想,当时招我们去,可能就是为了给老干部‘配对。”他们一同去的5名女同学后来都调离了公安处,因为没有一位嫁给老干部。

筷子

1959年1月,岳母背着被盖卷,到巫山县大山深处骡坪公社参加“算账运动”,清查生产队和大队的财务经济账,看基层干部有没有贪污行为。当时农村没旅馆,干部下乡住社员家。自带被盖不是嫌脏,而是社员没多余的被盖。岳母驻点的大队除支书家有两间土房外,其余社员几乎都住在岩洞里。睡觉没床,只能“冲壳子”——钻进苞谷壳堆里睡觉。大多数社员一辈子没出过门,有的甚至连公社驻地都没去过。

岳母被安排住在大队种子保管室,六七平方米大小的一间土瓦房,被盖铺在装种子的木柜上。夜晚,大山里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偶尔有几片雪花随风从房顶的猫儿孔(透气孔)飘进来,落在岳母脸上,凉丝丝的感觉。但她不害怕,她从小胆子大,况且身边还有一支配发的步枪。这里野兽常出没,几年前发生过暴动,配枪是为了防身。

有一天夜里,门外传来“哇——哇—— ”的“鬼”叫声。20岁就入党的岳母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鬼,怀疑是坏人装鬼恐吓革命干部。于是“哗哗”把子弹推上膛,左手端着枪,右手拿手电筒,开门查看。岳母为防止坏人首先打灭手电筒而伤到人,便伸开拿电筒的手,远离身体。雪白的电光四处射照,发现门前石坎下的干树枝上歇着一只猫头鹰,算是虚惊一场。

有一次,岳母从一个较远的生产队回大队部,比平时晚了点,大家已开始吃饭,筷子用完了。煮饭的社员把自己正吃的一双,夹到狭孔里(腋下)一抽,算是擦干净了,递过来:“严同志,我这儿有。”然后自己掰下树上的细丫枝,折成两根当筷子。岳母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不嫌脏,接过来,马上开吃。

煳米水

岳母到成都四川省財贸干部学校学习。1960年12月的一天,突然接到通知,赴农村驻点。当时川东一带农村饥荒问题相当严重,饿死的人较多。西南局在四川省抽调干部组建工作团,去川东一带农村纠错,贯彻落实中央“十二条”政策。

岳母分在问题最严重的涪陵县,驻点在黄旗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成员三女四男,除她之外,其他几个都来自省属单位。岳母任指挥员,就是组长。涪陵地委也派出工作组协助,分到岳母点上的成员是涪陵军分区首长的秘书。

到了驻地,岳母才了解到什么叫艰苦。大队公共食堂经常断炊,除挖野菜吃外,还把苞谷芯和谷子壳碾碎,筛出细面面,加水,用罐罐儿蒸熟当饭吃。吃了难解大便,互相用钥匙从肛门里抠。这种钥匙有10来厘米长,是旧式长铁皮锁用的。

岳母因为是组长,有机会去县里开会,吃到过米饭,其他成员一直在农村驻点,没沾过一颗米。有一次去开会,吃饭时有盆菜汤,菜叶是做榨菜剔下的下脚料。涪陵为榨菜之乡。岳母捞出来,用漱口缸子装起,带回驻地,让工作组成员吃,好解大便。这时候成员只剩下4人,一人可吃两三箸。因为挨饿,大家都得了水肿病,走不稳路,手杵木棍。“这样怎么开展工作?”岳母借故首先把两位女成员放了回去,她俩饿得连月经都停了。驻点结束,岳母回省财校总结汇报工作。那两位早回去的女成员,一个用家里一年的糖票买了包糕点,一位用全年的布票做了一件衣服,来感谢岳母的救命之恩。

岳母驻点期间打过两次“牙祭”。1961年农历除夕,在公社开会时,炊事员端出一碗事先煮好并切好的猪肉,每人分到拇指大一坨,算是过个年。

有一天,驻点那位军分区首长秘书通知:晚上8点到黄旗机械厂开会。这时,全组成员只剩岳母一人,其余都被她找理由放了回去。岳母与驻点大队支书、队长、会计等6人,准时到了黄旗机械厂会议室。军分区首长听工作汇报。近两个小时汇报中,首长插话问岳母:“别人每天愁眉苦脸,听说你整天却笑嘻嘻的?”岳母回答:“哭,还不是没吃的,不如笑一笑,自己心情好一点。”首长点头,称赞岳母的乐观性格。

快到10点,首长和秘书借故离去,让岳母他们留下。正纳闷儿时,机械厂炊事员端来五盆煮好的鲜鱼。这些鱼,是机械厂工人用电在长江里烧的。岳母说:“五盆鱼吃完,我们肚皮胀得圆滚滚的,但仍觉得饿。”她估计,是那位秘书向首长汇报了她们的情况,才专门安排这次“开会”。

1961年6月,岳母结束驻点,回到万县市上班后,一直拉肚子。在专区医院治疗10多天,没见好转。医生采集她大便样本作细菌培养研究,也没研究出结果来。

岳母仍拉肚子,却被派去云阳出差。在县城,见到同学赵发菊,也是曾被招干到万县专区公安处的女生,后调到云阳县人民银行工作。赵同学比岳母大几岁,像是姐姐一样,口吻既爱怜又惊讶:“碧儿啊,你怎么这样黄皮寡瘦的?”岳母把在涪陵半年的经历讲给她听。

赵同学马上去粮站,找熟人要了一碗五谷杂粮,有大米、豌豆、胡豆、麦子……炒煳后熬水给岳母喝。这是川渝,甚至西南地区流行于民间的健胃单方儿,叫煳米水。

岳母说:“我也不是隔食了,啷个(怎么)要喝煳米水?”

赵同学回答:“有食打食,无食健脾。”杂粮炒焦发黄后,他正准备掺水熬汤,岳母赶紧说:“莫熬水,我干吃!”

“干的你吃得下去?”赵同学问。

“有什么吃不下去的,在涪陵什么没吃过,老母虫、鲜黄葛泡儿、白善泥……”岳母回答很干脆,把一碗煳杂粮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一早,全拉的黑大便,但已是干的了。

回开县

1959年10月,岳母调到万县财贸干校任教员。每天吃饭时,她都要从钵钵儿里挑一箸米饭出来,放在寝室窗台上,晒透、风干。吃的菜也一样,挑出几片。积攒到一两斤后,寄给外婆。因迁不了户口,临时居住又不能超过一个月,外婆和幺舅一直住在开县城。幺舅是外婆1948年时收养的一个弃婴。

1962年8月3日,岳母生下大姐,外婆赶到万县市照顾。因户籍管理规定,没等满月就回去了。岳母要上班,工资又低,没钱雇保姆。她想,不如暂时调回开县,外婆在家正好可带娃儿。等断了奶,再申请调回来。拿定主意后,当即给地委财贸部写了申请。那时候,机关办事效率快,一个月内,岳母就到开县供销社上班了,做人事干事。

岳母调回开县不到一年,一天,在湖北省恩施地区水电局工作的岳父突然回了家。岳母问:“不过年不过节的,啷个(怎么)回来了?”岳父兴奋地回答:“我调到开县农水局工作了。”

在万县地区工作时,岳母曾多次申请,想和岳父调到一起,因恩施属偏远山区城市,没能如愿。如今所在的开县是县城,调动就容易了。能与岳母在一起,岳父高兴,管他县城还是城市。当年大学毕业时,他本来分在武汉某设计院,班上一个家在武汉的同学分到了恩施,于是他主动和同学调换。从地理距离看,恩施距离万县市也近些。可他不知道,从武汉大城市往小城市万县市调,容易得多。

但岳母奇怪:“我也没有申请,他是怎么调回开县的?我本身还打算再调回去哩。”事后才弄清楚,开县供销社领导欣赏岳母的工作能力,生怕她再调回万县市,于是给县委组织部汇报,以照顾夫妻关系为由,主动将岳父从恩施调回开县。这下,一家人团聚,也把岳母留下了。

岳母一想,命运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她认真工作,一步步成长,先后担任开县商业局政治办公室副主任、副局长、教导员。

毕业证

写岳母,必定要说说岳父。他1960年毕业于武汉水利学院,分配到恩施水电局,1963年调回开县。第一次领工资后,岳父如数交到岳母手里。从事人事工作的岳母奇怪:“本科毕业应该是行政22级,你啷个(怎么)是23级?”岳父回答:“我们那里是山区,工资要低一级。”岳母相信了。

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评技术职称,岳父的申报材料没获通过。岳母去人事局询问。局长说:“他档案里没有毕业证。”岳母不相信,说他读了五年本科。局长很慎重,嘱咐下属再去查实,档案里确实没找到。

回家后,岳母问:“李会鑫,你档案里啷个(怎么)没有毕业证?”接着又说,“这么多年,我确实也没看到过你的毕业证书。”

岳父没回话,一下子哭起来。岳母有点不耐烦:“你哭什么?”岳父见岳母生气,这才止住哭,原原本本讲了经过。

大学毕业时,岳父被派到许昌农村做社会实践调查。到了返校时间,项目没完成,岳父认为对今后的工作有借鉴作用,想做完,就请同学告假,推迟返校。做完调查后回校,学校以不遵守纪律为由,不发毕业证,要岳父工作一年后完成一篇论文,再去领。岳父想,我都工作了,要不要毕业证没关系。既不写论文,也没去找学校要。

岳母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但没办法,只好帮岳父写信给武汉水利学院,要求补发毕业证。校方回信,认为当时的处理意见是正确的,不同意补发。

一位老领导建议岳母,现在重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你干脆给国务院总理写信反映。终于在1984年3月,校方为岳父补发了毕业证。

岳父涨了工资,后来又评上高级工程师职称。

血书

岳母与岳父是高中同班同学,1950年春季,男女生合校后才成为同学的。

学校组织学生上街跳《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的秧歌舞,岳母个高、体瘦,被安排跳男角儿。岳父主动把自己的白衬衣借给岳母,岳母不接受。跳完秧歌舞,没来得及回家,寄宿的岳父又端出自己的饭菜,岳母同样拒绝接受。

岳父后来说,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岳母。但岳母对他印象很不好,认为他性格暴躁。有一次班上检查清洁,教室没打扫干净,有同学说是李会鑫值日。他知道后,大骂道:“格老子,是我做的啊?”

他们只做了一年同学。岳父家族开铁厂,1949年12月关闭后,靠卖剩余的毛铁生活。此时,岳父的父亲因被诬告而入狱(30多年后,岳母帮他申诉平了反),股东之一的堂叔把剩下的毛铁全部弄去,供堂弟读书用。岳父生活没了着落。年底,志愿军到学校招有文化的学生,说退伍后可安排工作,或提供生活费继续读书。岳父应征入伍,做了雷达兵。

走之前,岳父送给岳母一本笔记本,扉页上写了很多祝愿的话。岳母收到后,撕下扔了。每过两三天,岳母都会收到岳父的信,但一次没回过。半年后,岳母被招干,离开了学校,再没收到岳父的信。

1955年初夏的一天,岳母正午睡,一个同事拍醒她:“有个同学来看你,门卫不让进来。”岳母顺口问:“他说是哪里的?”同事回答:“说是东北。”

岳母奇怪:“知道我现在单位,又有联系的同学中,没东北的呀。”她起床,走到窗前一看,原来是李会鑫。“他怎么来了?不想理他。”转念一想,“过去我们是娃儿,现在成大人了,应该有礼貌,于是下了楼。”

原来,岳父退伍回到开县,打听到岳母离开四五年了,但还没结婚,便兴冲冲跑来见面。门卫说,现在是休息时间,不让进。他谎称自己是沈阳的,两点钟要坐船走。门卫仍不让进。同事正好遇见,才去叫醒岳母。

岳父见到岳母,很高兴,上前握了个手。

岳母先开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岳父满脸是笑:“我们是老同学啊,我来看看你!”

岳母态度冷冰冰:“谢谢你!”

“我转业了,能安排工作,我没有要。”岳父为显示自己能干,滔滔不绝,“我复习了几个月,来万县考大学。”

岳母淡淡地说:“希望你成功。”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岳母在地区党校培训。有一天晚上到操场打排球,突然,竹竿围栏外传来呼唤:“严奉碧——严奉碧——”一听就是李会鑫的声音,岳母假装没听见。岳父锲而不舍,继续喊。一起打球的学员说:“外面有人在喊你。”岳母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隔着围栏,岳父兴奋地说:“我考上武汉水利学院了!”

岳母态度仍很冷淡:“祝贺你。”

岳父到校后,又是每隔两三天给岳母写一封信。信里说:“你是党员,思想先进,请当我的政委,帮助我。”然后大段大段地抄書中的句子。岳母不屑一顾,一封不回。岳父来劲儿了,继续写,每封信开始编号。以岳母的性格,根本不喜欢这种花架子的东西,她非常生气,终于回了一封:你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浪费时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岳父寄来一封血书:我将与长江一起同归大海!

岳母慌了,睡不着觉了,害怕岳父做傻事。这时,一位同事大姐开导岳母,想促成这桩婚事。可岳母一直没忘读书时岳父的那句粗鲁话,便说:“他性格暴躁。”同事大姐说,岳父放寒假,跑到岳母单位招待所住起,每天给她打饭、洗衣服,甚至泡在盆里的月经带也洗。同事大姐看到过。

“他家是资本家,成分不好,组织上审查通不过的。”

“大学生算高级知识分子,是团结的对象,不受限制。”同事大姐做统战工作,懂政策。

岳母告诉我:“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嘛。”一脸的无可奈何。若干年后提起往事,岳母曾问:“李会鑫,你血书怕是找鸡血写的哟?”岳父闭而不语。

猫师兄

岳父性格确实有点暴躁,用重庆人的言子说,有点猫煞,是个猫师兄——猫儿的毛,要顺起摸,竖起摸的话,它要抓你、咬你。师兄,坊间惯称。

过去住在大杂院,对门一户喂了只大公鸡,放在岳母岳父寝室外的窗户下。下半夜,这只公鸡咯咯咯大叫起来,吵了岳父的瞌睡。他气冲冲地跑出去,从笼子里抓起鸡,呼地一下把鸡头扭断了。然后丢下5块钱在笼子里。第二天一早,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对方:“是我把鸡扭死的。”

对门那户觉得理亏,不便说什么,把钱退了回来,鸡炖汤喝了,权当岳父帮忙杀了鸡。岳母那时在农村蹲点,如果她在家,夜里扰了睡觉,只是把鸡笼挪个位置就解决问题了。有一天,岳父拿回大半块办公桌上用的玻璃台板,一看就是破损后剩下的。过去,办公桌上放玻璃台板,就像现在置电脑一样普及。岳母问:“你拿块烂玻璃板回来做什么?”岳父说:“单位烂了的,我捡回来,在家里写复写时用。”过了几天,岳母实在看不过眼,说:“一块烂玻璃板,放在桌上太难看。”要给他扔了。“不能丢,我花了钱的。”岳父说漏了口。原来他与同事吵架,气愤中,一拳把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打破了。岳父硬气,主动赔了公物,但又心不甘,把可用的半边捡了回去。

尽管猫煞,岳母这个“政委”,一辈子都把岳父镇得稳稳的。有一次他俩拌了嘴,岳父躲到单位去了,前脚刚迈进办公室,岳母后脚就跟了进去,命令道:“马上跟我回去!”说完转身往回走。岳父在同事惊愕的目光里,乖乖地一声不吭跟在后面回了家。

也不纯粹是被“镇”,岳父真心喜欢岳母。1960年,他分到恩施水电局工作时,先在下属水文站。站里有块地,他如获至宝,种上庄稼,还喂了只小猪。快一年,猪才长到40多斤,是条僵猪,只好杀了。岳父分到10斤猪肉。他自己不舍得吃,提着肉,来到长途汽车站,找到一位直达万县市的旅客,并不认识,却请他帮忙带给岳母。

那个年代,10斤肉是什么概念?岳母在涪陵驻点时,过年才吃到拇指大一坨肉。结果,岳母连肉气儿都没闻到。后来,水文站的地里挖出洋芋,岳父又用同样的方法给岳母捎去20斤。结局与猪肉同样。当年春节,岳父单位食堂吃回锅肉,他的一份仍留给岳母。有了两次教训,岳父学乖了,不再托人带,找一个铁质空罐头盒装好,用锡焊封口,邮寄给了岳母。

岳父退休后到处打工,一门心思找钱,想在成都买房,那里气候好,岳母可以舒适安度晚年。1997年冬,岳父应聘到安徽某高速公路标段担任监理工程师,他邀请原单位一退休副局长去当助手。建设方来工地检查,发现这位副局长连基本技术都不具备,当即要求监理公司辞退。岳父想到人是自己主动请去的,过意不去,而这位副局长又会做后勤工作,是个好帮手,离不了他。于是,主动辞职,与他一同离开,监理公司当然不批准。岳父想到一个非常愚蠢的办法,打光胴胴,冻病,监理公司必定同意。

目的达到了。但岳父由此落下疾病:哮喘。

2014年12月5日,岳父因哮喘病去世。

没有结尾的尾声

2021年5月4日,我与妻子暂别重庆主城,一起回到开县长住,照顾岳母。之前,妻子已申请提前退休,我也早已离岗。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屋后露台花园里喝茶,听见过道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料到是岳母推着助力车出来了。她一般不会主动来花园的,可能有事,我赶紧起身去牵她。走到花园后,她压低声音,像是有意要遮隐什么似地问:“昨天你买的肉,有数没得?”我十分奇怪:“计数做什么?”岳母声音更小了:“秀秀经常出去,你不记数,她偷一砣就不知道。”秀秀是刚雇请几天的保姆。我一听,有点哭笑不得:“她家没在城里,吃住在我们家,偷一砣肉有什么用?”岳母仍不放心:“她在城里有出租屋啊!”我只好敷衍她:“我想起了,只有4坨,她偷了,容易发现的。”岳母放心回屋了。第二天早上,她又问:“整坨不会偷,她会不会切一块下来?”听到这么幼稚的想法,我有点生气了:“冻得那么硬,她怎么切得动?”岳母似乎明白了,不再说什么。

没过几天,她却开始咕哝:“秀秀吃饭时,尽拈好菜吃。”有一次吃肉丸汤,饭快吃完的时候,湯碗里还剩两个丸子,岳母自己舀了一个,然后问我妻子,明确她不要后,突然一下子舀到我碗里:“你吃!”当着保姆面,这情形真有点尴尬。事后我批评岳母:“你这个做法太明显了!”

有一天中午,岳母坐上餐桌后,趁保姆去厨房拿碗筷的空档,马上把荤素菜斢(调换)了位置,荤菜端到我平常坐的那方,把素菜放到保姆那边。我无意中看见她这个举动,摇头好笑。

一位学过医的朋友告诉我:这是老年人开始脑萎缩的征兆。我岳母也一样,保姆给她熬中药时,一定要看着药罐的水开了才放心,不然,她担心保姆偷了里面的贵重药。

我恍然大悟,俗话说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回想岳母年轻时的种种经历,突生一种悲凉:我也可能有这么一天。

责任编辑/张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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