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职于中国石油集团东南亚管道有限公司
陈湘球
作者任职于中油国际管道公司
二战结束了,欧洲和英国重新回到世界的舞台。尽管他们面临着完全不同的挑战,但是石油的严重短缺是他们的共同难题。
1946年的冬天是20世纪最寒冷的冬天,东欧的油田还在苏联的控制之下,战争的重创加上极端恶劣的气候,让西欧的食品供应严重不足,“数百万人正在慢慢饿死”。德国的许多家庭没有供暖,成百上千的人正在被冻死;英国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白金汉宫清楚地知道,英国不再是世界的霸主,英国托管的巴勒斯坦在1947年被迫转让给了美国,希腊的金融体系也正在被美国接管,印度正在变成一个独立的国家。
1947年6月5日在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上,美国国务卿马歇尔站在哈佛大学纪念教堂的台阶上,号召欧洲人团结起来,共同规划一个自力更生、重建欧洲的计划,美国将为这一计划提供资金。他向全世界宣告美国已经为帮助欧洲的战后重建作好了准备,美国已经走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
随着美国在二战中国际地位的提升,让原本因为犹太复国运动引发的中东地缘政治的变动对塔普莱恩管道项目越来越有利。随着英法两国在当地影响力的逐渐减弱,与管道过境国关于路权的谈判似乎不像想象的那么艰难。
1946年1月7日,阿美石油公司与英国驻巴勒斯坦高级专员达成共识,英国同意阿美石油公司选择海法港作为塔普莱恩管道的终点。随后阿美石油公司开始与新成立的约旦王国谈判,1946年8月8日在安曼签署协议,阿美石油公司以每年向约旦政府以每年25万美元的价格取得管道建设的“路权”;与刚刚从法国殖民时代独立出来的黎巴嫩谈判就更加简单,黎巴嫩只是希望把管道的终点放在它的港口——西顿,而且要价只有每年18万美元。
但是大马士革的情形却出人意料,考虑到叙利亚和黎巴嫩之间的经济联系,以及黎巴嫩的输油管道依赖于叙利亚的批准,叙利亚政权不接受塔普莱恩管道公司提出的谈判条件成为塔普莱恩管道项目推进过程中的一个主要问题。
1947年9月1日,叙利亚与塔普莱恩虽然就协议文本达成了协议,但由于政治和经济原因,议会批准被推迟。叙利亚政府一方面对美国在巴勒斯坦的政策持批评态度,另一方面又希望从美国人的塔普莱恩公司那里获得更大的商业利益。但美国石油高管们不愿在利益问题上让步,而是更愿意借助沙特阿拉伯和黎巴嫩的外交途径间接向叙利亚总统奎沃特利和总理马达姆施压。
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这种间接的施压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眼看叙利亚谈判可能失败,塔普莱恩管道项目在叙利亚、黎巴嫩和约旦境内的施工作业不得不停下来。尽管沙特阿拉伯境内的管道施工还在按进度推进,但是如果叙利亚谈判失败,塔普莱恩管道将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
美国中央情报局开始介入,他们要在大马士革发动一场政变。前中情局特工威尔伯·埃夫兰回忆说,发动政变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叙利亚对塔普莱恩管道的批准。美国中情局的计划与叙利亚军队的参谋长胡斯尼·扎伊姆的想法不谋而合。扎伊姆要求美国特工挑起并教唆大马士革动乱,并尽快为他提供活动资金。
时任助理国务卿的麦吉在政变发生的关键时刻突然现身在大马士革,很明显他是美国授权支持扎伊姆推动这次政变的关键人物。根据叙利亚合同主要起草人威廉·欧文律师回忆,就是在发生政变的那天早晨,他在位于贝鲁特的塔普莱恩办公大楼里突然接到通知,让他立即赶往大马士革,当天晚上他就见到了被称为“叙利亚仁慈的独裁者”的扎伊姆,他认为扎伊姆的出现恰逢其时。
在他与叙利亚政府打交道的这些日子,他所接触到的都是立宪政府统治下的“腐败的可怕”的各色官员,他甚至不知道该和谁接洽,叙利亚需要有一个铁腕人物人物来扭转这一局面。
扎伊姆对他说:“按照惯例,完成批复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我考虑过了,这对叙利亚有好处,会给我们带来就业机会,恢复我们同其他国家人民的联系,我准备今天就签署你们的合约,并且让我的部长会议今天晚上就批准它”。
这是漫长的一天,午夜时分威廉·欧文回到贝鲁特,塔普莱恩的办公大楼里所有人,甚至包括他们的家人都在那里等待,他的凯旋归来值得让每个人为他欢呼。欧文说:“我们得到了管道。这意味着塔普莱恩将继续推进,它被耽搁得太久,这个合约的签订太重要,我们必须在叙利亚拥有这样的土地来敷设我们的管道”。
塔普莱恩管道不仅仅经受了地缘政治的考验,同样也经历了国内同行质疑带来的困局。没有人会想到,敷设这条管道的钢管会成为问题,正在如火如荼中敷设的管道,突然因为钢管供应问题被迫中断。
尽管美国本土没有直接受到二战战火的侵袭,但是战争大规模的资源消耗同样让美国面临战后恢复的压力,石油和钢材短缺是美国与欧洲面临的一致问题,钢材分配已经成为涉及到公众利益的社会问题。
1947年9月26日,商务部批准的2万吨钢管正准备装船发运,就遭到众多美国国内独立石油生产商的反对。随着事态进一步发酵,很快钢管问题便上升到了国会层面,参议院的小企业委员会开始着手调查。这是一股强大的阻力,似乎从一开始小企业委员会就反对向沙特阿拉伯管道出口钢材。
美国国内独立石油生产商和其他钢材、钢管产品用户的代言人在国会的听证会上强烈抗议说,阿美石油公司为了自身的利益开发中东石油而从美国进口大量的钢材,正在造成美国自身的困难,阻碍美国国内石油资源的开发。美国海事委员会正在安排向外国买主出售100艘美国T-2型油轮,管道建设无疑将占用制造油轮所用钢材的配额,而且管道建成后,还将让美国的海上石油运输蒙受巨大损失。司法部长于1947年12月核准出售其中83艘油轮,一个新的大型油轮建造计划已经被推动,用来缓解全球油轮短缺问题。为了实施这个巨大的油轮新建计划,需要的44万吨钢板正好是塔普莱恩管道所需要的钢材。
出于来自国会的压力,1948年6月18日,商务部承诺搁置用于沙特阿拉伯管道干线建设的钢管出口,在没有征得参议院小企业委员会同意的情况下将不再向中东出口干线管道所需的钢管,直到1949年1月1日。
商务部停止发放向中东出口钢管的许可,对塔普莱恩管道公司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正如当时在工地现场工作的无线电工程师约翰·麦金耶在他的《塔普莱恩管道——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管道》一书中回忆的那样:“这是一个重大延误,一个来自华盛顿的延误,任何这样的项目都必须得到商务部的批准,还必须从商务部的国际贸易办公室获得季度许可证。我们拿到了前三个这样的许可证,管道建设在有序推进。当时管道的铺设速度为平均每天一英里,在当时的气候条件和当地的地质条件下,这简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但突然间华盛顿传来消息说,没有更多的许可证,至少现在没有。不难想象从沙特的拉斯·米沙阿卜到贝鲁特、从旧金山到纽约,所有与塔普莱恩管道有关的办公室都充满了恐慌和困惑。要知道为了将这么大量的钢管绕行半个地球从美国运送到波斯湾和地中海,塔普莱恩管道公司与地峡轮船公司签订了运输合同,组织了一个由15艘自由舰组成的舰队来运送钢管。从美国动迁到达工程现场的庞大施工队伍被迫终止工作,等待敷设再也不会到达的钢管,可以想象情况是多么的糟糕。阿美石油公司没有选择,这些自由舰不得不被重新安排到世界其他航线,在塔普莱恩工地的大部分美国人不得不被空运回国。”
由于罗斯福总统的突然逝世,杜鲁门接任总统。在1946年2 月英美石油协定的谈判过程中,伊基斯不同意杜鲁门提名的海军部副部长人选,与总统发生冲突,离开杜鲁门政府。于是支持建设塔普莱恩管道的“石油沙皇”从此沉默,此时已经成为国防部部长的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先生不得不冲到前台,他出席了1948年3月17日召开的国会听证会,亲自为塔普莱恩管道所需要的钢材进行游说。
他在回答听证会主席肯尼斯·惠里关于是否同意向沙特阿拉伯授予建设管道所用钢材的配额时说:“我回答你的问题,基于以下几点考虑。首先要考虑的因素是世界石油资源的枯竭以及中东地区各种大量的可用储量,这些储量是可以开采的;另一个考虑因素是欧洲复苏计划,以及中东石油对欧洲经济复苏的重要性,该地区是欧洲的主要能源供应地,没有它,欧洲将无法实现各项恢复措施的预期目标;第三个考虑因素是纯粹的军事问题,如果我们要面对另一场战争,我们还需要大量石油。考虑到以上所有这些因素,我说,最好建设这条管道,并为之提供必要的钢材”。
福雷斯特尔和杜斯对待犹太人复国主义的立场,引起了众多亲犹太人的反感,在第二天的国会听证会上,被视为美国国会历史上最进步的民主议员之一的共和党议员利奥·艾萨克森火力全开,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声讨福雷斯特尔利益集团和塔普莱恩管道项目。他说,“议长先生,阿美公司的管道建设子公司——塔普莱恩管道合资公司,是一家十亿美元的企业,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私人外国投资公司,我们的政府从狄龙里德投资公司的管理层中选择了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先生(1937年任该公司的总裁)为国防部部长,威廉·德雷珀将军为陆军部副部长(福雷斯特尔的副总裁)。狄龙里德投资公司持有塔普莱恩管道公司股东公司的股权,他们密切参与了阿美公司的事务、参与了石油帝国主义在中东的石油开采业务;对于阿美公司来说,获得管道一直是而且现在仍然是他们的战略根基,以把石油送往欧洲,再把马歇尔计划中美国援助重建欧洲的美元装进自己的腰包。”艾萨克森强调说:“去年12月狡猾的阿拉伯穆夫提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帮助阿美石油公司与管道经过的阿拉伯国家首脑们进行了所有必要的交易,杜斯先生是一个说客,一直在向华盛顿当局兜售关于美国本土的石油储量持续走低、美国的(能源)安全需要中东石油的理念。是杜斯在众议院委员会上作证,反对合成燃料计划,旨在不断地宣传美国大陆石油储备枯竭的阴谋理论;同样还是杜斯,他的阴谋诡计正在诱导我们寻求中东的石油,尽管加拿大和墨西哥近在咫尺,石油帝国主义者还是选择了中东石油管道、油轮运输和穆夫提。因为石油大亨不能再利用墨西哥的奴隶劳动,因为石油大亨无法轻易从加拿大政府获取许可,开采加拿大的石油,而这些许可却很容易从封建的阿拉伯酋长们手中拿到。最最奇怪的巧合是,就在沙特阿美董事会会议审议这一令人不安的问题之际,雷斯塔尔发表声明称巴勒斯坦分治将危及美国的安全。难道为了卑鄙的卡特尔主义利益,就必须使我们的国家荣誉和联合国的团结蒙羞吗?难道巴勒斯坦人民必须在伊斯兰狂热分子的元首面前卸下武装毫无防备吗?因此,我要求国会,首先要调查由石油垄断者所决定的外交政策取代以前联合国所宣布的政策的来龙去脉。第二,我敦促国会要求美国政府恢复对联合国关于巴勒斯坦分治决定的支持。第三,我敦促立即承认在巴勒斯坦建立的事实上的希伯来国,并解除武器禁运,以便在英国托管结束后,新国家不必在周围的敌对国家中孤立无援。”
无论美国国内独立石油生产商和大宗钢铁工业用户怎么反对,1949年2月24日,商务部还是颁发了向塔普莱恩管道项目出口钢管的许可证。参议院小企业委员会的主席肯尼斯·惠里感觉很无奈,他在写给国会的海陆空三军委员会主席米拉德·泰丁斯的信中说,“我们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调查用于开发沙特阿拉伯管道项目的钢材问题,参议院小企业委员会一直反对向沙特阿拉伯管道出口钢材,1949年1月31日,(第80届)参议院小企业委员会届满到期,它的权力在1948年12月31日就已经不复存在了。1949年2月24日,商务部部长索耶便对外宣布恢复向塔普莱恩管道公司颁发钢管出口许可证,从此监督委员会就不能再过问此事了。索耶部长在新闻发言中还说,国家军事机构将与管道公司分享节省下来的石油运费,管道公司已经同意在管道建成后的10年期间,按成本价为国家军事机构从波斯湾向地中海运送石油。我随函附上1949年2月26日国家军事机构发布的声明的副本,这份声明说,国家军事机构没有参与该决定,并且颁发钢铁出口许可证的理由必须是基于军事以外的考量,更多的是涉及经济和政治的考量,其他部门比国家军事机构更有资格发表意见”。
后来的学者们在索耶部长的新闻发言稿中找到了关于国家军事机构和塔普莱恩管道公司协议的结论——塔普莱恩管道公司承诺以成本价为国家军事机构运输石油,授予海军以低于地区市场的价格购买5%管道容量的选择权,政府每年将节省约200万美元。
索耶部长还解释说,政府并没有像一些人声称的那样购买塔普莱恩管道公司的股票。但是索耶部长的新闻稿是不是像肯尼斯·惠里所说的存在误导民众的成分,完全撇清国家军事机构与塔普莱恩管道公司之间的利益关系,已经无从知晓。
在1947年至1948年之间,参议院成立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调查海军从沙特阿美购买石油和石油产品的事情。缅因州参议员欧文·布鲁斯特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调查发现从1940年5月25日到1945年7月14日,海军所有从波斯湾购买的石油都来自加德士公司。战争期间,因为石油需求的迅猛增长导致海军采购代理商在没有对价格进行充分调研的情况下仓促与沙特阿美签署合同。美国海军燃料和润滑部石油产品谈判官员博登夏茨中尉与沙特阿美代理商讨论了以每桶1.05美元的价格购买石油,博登夏茨的上级主管、采购部门负责人麦克里尔对沙特阿美提出的价格进行了复核。
麦克里尔发现,当时美国国内原油的平均价格为每桶1.75美元。在查阅了战时石油管理局的记录后,麦克里尔了解到,波斯湾石油的任何报价只要超过84美分都被认为是不合理的。麦克里尔命令他的下属报出84美分的价格,但沙特阿美石油公司的销售经理告诉博登夏茨,沙特政府要求每桶石油额外收取21美分的使用费。在没有进一步调查的情况下,麦克里尔接受了阿美石油公司的价格要求,阿美公司因此向政府多收取了约3500万美元。
无论国家军事机构与塔普莱恩管道公司之间是否存在利益关系,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石油沙皇”伊基斯构想的“一个巨大的石油管网,这个管网会把巴林、沙特甚至将来科威特的石油送往地中海的港口,相当于美国政府直接控制了沙特石油开采权”的宏伟蓝图,随着管道的建成,已经变成了现实,尽管美国海军只占有这条管道5%的容量使用权,但是它所代表的美国政府的权威,是不可替代的。
在经历了动荡的三年,解决了纷繁复杂的各种国内外问题之后,1950年12月2日位于西顿的地中海石油终端码头终于开始运营。这里没有盛大的庆典,没有欢呼的人群,海面异常的平静,塔普莱恩管道公司总裁伯特·赫尔缓缓地转动控制阀,原油开始流入近海的油轮,远处另外三艘油轮一字排开,它们在等待石油的注入,它们在开启沙特的石油盛世。
在阿拉伯人眼里,塔普莱恩管道是个宏伟的世纪工程,在股东们的眼里,塔普莱恩管道是美国式自由商业体系,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体系都能做得更好、更快、更具竞争力,在他们看来这种私人资本的主动性和企业精神的结合能够处理任何领域的工业类事业,不管它的规模有多大。
正如赫尔对沙特人说的那样,“看!我们准备好承担风险,做出牺牲,克服困难,正是为了同样的激励,让美国变得伟大。这种激励是希望得到与这些风险、牺牲和困难相称的报酬。如果与此同时,你的国家因为我们的努力而繁荣昌盛,如果全世界数百万人从石油产量的增加中受益,那没有人比我们更幸福呢!但我们是商人,我们是为了利润而进入这个行业的,你们也会从中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