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雨水过后是惊蛰,一年二十四节气往还不断,惊蛰最可怕。
我楼上那户人家跟起死回生的冬虫差不多,春天的床啊,不知疲倦地响着,早一次,晚一次,中午还一次!
我喝着闷酒,对影成三人。单身真是灵与肉的考验,特别是在这样恼人的春天。我跟朋友说,“我必须出去工作了,如果不工作,我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你们帮我想想有什么工作需要跑腿、加班,最好是没日没夜的那种工作。”朋友们很善解人意地说,这种工作很多呢!
朋友介绍我去电影厂管道具的时候说:“大材小用了,你不是个作家吗?你应该是编剧或者导演才对,怎么能去管道具!”
我知道我是个作家,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写的小说都没有出版过,我还收到了类似毛姆当年收到的那种退稿信,编辑毫不留情地说,“我认为你的作品花哨而不附合现实,你可以停笔了。”
要是我每写一个字都能换来一元钱的话,我可以不去片场,我可以搬家,或者底气足一点上楼、敲门、大吼,把楼上的冬虫们赶跑。
但毕竟我不是,我只是一个爱写小说的平凡的女人。我根本不算是一个作家。
在道具组,我是一个小喽啰。
这是一部古装戏,我专管吃饭时候的菜啊、饭啊、汤啊。不可以搞错的,清朝人的餐桌上不可能有网红小龙虾,这些得检查清楚。我看着那些菜,数一遍,再数一遍,拿手机拍照,留下每次的呈堂证供,这是我的工作。
演员吃饭的戏都不是真吃,拿筷子拣着饭粒往嘴边送,嚼的是空气。当然不是饭有多么难吃或者菜凉了之类,主要是,那全是假的啊,全是以假乱真的塑料模具啊!什么五香酱鸡、盐水鸭子、红油顺风、麻辣口条……全是塑料,米饭也是白色的塑料。演员演得不好,可能需要不停重拍,怎么可能来一桌真的,全世界都在说成本啊成本。
所以,当我看到阿丁面对着猪肘子举起筷子,扯下一块肉悠然自得地放到嘴里嚼起来时,我明白这是一位超级敬业的新星。
“阿丁在你们剧组?给我要个签名啊。”我的朋友们嘱咐我去要五个签名。
阿丁谦虚地问我写哪个字体,并且在手机上手写了正楷、行书、狂草三种字体,练好了之后才签到朋友们的本子上。然后他问我:“嗯,小龟龟,你知道盒饭为什么还不来吗?我饿了。”
“送盒饭的车堵车了。如果你饿了,我可以帮你买面包或者泡面。”我说。
他说:“那不如我们一起去买好了。”
我们来到影城的小卖店,买了两个面包。阿丁开始吃面包,他让我也吃,我说我不想吃面包。他说:“那我一个人吃挺不好意思的。”
我说:“你大概就是在飞机上吃个零食也会问旁边的人要不要吃的那种人。”
他说:“是啊,我这么问也不是真的想让你吃,就是一个人吃挺孤单的。”
于是我也开始吃一个椭圆形的肉松面包,里面夹着奶酪和葡萄干。来剧组这么久,我看这种面包都看饱了,模具!但是现在我居然真的在吃一个真实的肉松面包,而且是和一位将来会大红大紫的新星一起吃!
阿丁又说回飞机:“我有一个吃飞机餐的好办法。用我的办法吃,真的好好吃!”
阿丁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觉得飞机餐“好好吃”的人。
“最好你要一个‘鸡肉米饭,然后你不要打开锡纸盒,你先把送你的青豆、胡萝卜片、花生米、榨菜等都打开,再把那个小圆餐包抹好黄油并撕成块块。这时候……”他故作神秘地说,“把锡纸盒打开,趁热全都倒进去,拿筷子使劲搅拌!小龟龟我告诉你啊,真的,太好吃了!”
“听上去就是一个级别比较低的大杂烩呗。”我说。
阿丁说:“我还没有坐过头等舱,所以只能先这样。”
“下次我试试。”我说。
阿丁露出洁白的小狗牙一般的牙齿,给我一个大大的笑。
有一天早上,我刚来到剧组,阿丁走过来对我说:“有个大明星正在隔壁拍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们一起走到那个粉墙剥落的院墙外,听到里面在拍武打戏。
“打得好凶哦!”阿丁说。
“他和谁在打?”我问。
“唉,那桌菜都毁了。”阿丁难过地说,他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原来大明星的菜是真的菜啊,倒垃圾的人提着被踢烂的饭菜,还有破了的盘子和碗走出来时,我看到阿丁咽下了口水。
那天下班我破例早早地回到公寓,我决定研究一个菜谱,这个伟大的菜谱叫“清蒸鲈鱼”。
苦读到深夜十点,我觉得我已经把这道菜谱摸熟了、吃透了。定好鬧钟,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将会去往菜市场买鱼、配菜和调料,我相信我能做出一盘跟剧组模具一样的清蒸鲈鱼。
清晨,一切就绪,大厨我开始动手了!先把鲈鱼洗好,掏去腹腔的黑膜,鱼身切横刀,姜葱内外垫底,大火转小火蒸十分钟后趁热拿出,倒去蒸鱼的腥水,摘掉蒸软的配料,摆好新鲜的姜葱蒜末,花椒热油淋上,配一点蒸鱼豉油。我用极小心的手势,把鱼换到便当盒里,这是一只网购来的超大便当盒,没有保温功能,为了让它不冷掉,我只能用我的毛巾把它包上。在早上的戏开机之前来到剧组,把那盘假的鲈鱼换掉。
阿丁要饰演一位不得志的官员,是一个配角,台词是:西风起了,想到莼菜和鲈鱼,我思念起故乡。
阿丁正在苦练这句台词,脸上变换着不同款式的忧伤,看到我,急忙跑过来:“喂,有没有吃的,饼干也行。”
我告诉他今天他可以吃到鱼,鱼我已经摆在桌上了,他大喜过望!
“谢谢你,亲爱的小龟龟。”阿丁说。我本来叫彭子规,剧组的人都叫我龟龟。
阿丁上场了,只见这位忧伤的官员,在秋凉的冷月里,穿一袭玉色长袍,系群青丝绦,对着夜空长吁短叹之后,忽然拿起筷子,撅了一大块鱼肚子,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他就着米饭狂吃了起来……
这场戏当然是重拍了。
我和阿丁在后来都离开了那个剧组。阿丁被导演说“没有演戏天份”,和我被编辑说“没有写作天份”是一样的打击。我和阿丁渐渐失去了联系,但我还是做着我的小说家的美梦,虽然我去了一间报社跑腿。
我是个很执着的人,执着地不喜欢早起,执着地每天晚睡,还执着地写着小说并且不停地修改我写过的那五本小说。有一次尾牙聚餐,轮到我给总编大人敬酒,总编大人忽然说:“祝小龟来年能出版你的小说。”咦,总编大人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写小说?后来大家说,我们全都知道你在写小说呀,你满身都是小说味儿。
后来有一个出版社的人来找我了,他们盛赞我的作品活泼、有趣、有意境,还夸赞我穿插在小说里的各种美食让他们垂涎欲滴,他们对这部小说非常有信心,决定出版。
我的小说终于要发表了?这是真的吗?
我并不知道其实是总编大人在帮我,他跟那间出版社的社长很熟。
人是需要点运气的,我的运气不坏。当然,如果我写得一点都不好,出版社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出版。
更幸运的是,我的小说居然红了,成了一本畅销书。人们知道了彭子规这个名字,也知道了小说里小龟和阿丁的故事——我杜撰的一个爱情故事。我的生活圈子很狭窄,能借助联想和发挥的也就只有阿丁了,有点对不起阿丁,在小说里,我把他写成了一个十足的吃货。
“我的理想只是娶一个会做饭的太太,过安定的生活。”小说的结尾,阿丁对小龟这样说。
大概有五年没有见过阿丁了,也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有一天我的朋友们来我家给我庆祝生日,我们一起喝酒。
朋友们打开我蒙尘的电视,电视里的人也在喝酒。“酒是假的。”我很专业地说,“鱼和肉都是假的,烧鸡也是假的。”
电视里的人在大吃大喝,古装剧,酒要连喝三大碗。三大碗之后我终于看见演员的脸了,看上去有点眼熟,我走到电视近前,啊,演武松的是阿丁啊!
我对朋友们说:“这个武松我认识。”
朋友们说:“这是阿丁,他现在挺红的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演过什么像样的戏。”我说。
“帮我们要些签名。”朋友们说。
“以前我给你们要过五个,你们忘了嗎?”我说,“但是现在我和他已经失去联系了,要不到了。”
朋友们走后,我洗着杯子和碗,想起多年前的某个清早,我忙碌又仔细地做一条清蒸鲈鱼的情景,为了怕鱼冷掉,我还用我的毛巾包裹餐盒。那时候我是不是有一点喜欢阿丁呢?不然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给他做一条鱼呢?可是惨绿时光里的我,哪有勇气去表白,甚至连“喜欢他吗”也不敢问自己。
我在电视上又看到阿丁了,我知道他和我在不同的行业里,像两条鱼,靠着自己的努力游到水面上层了。我们也许永远不会遇见,如果想要遇见,除非我再努力、再努力,努力跃出水面,在扑腾的时候被他发现,但我觉得那样太累了,我不行的。
别做梦了,我还是好好考虑下个月去全国巡回签售的事情吧。
坐在飞机上,飞机餐到了。我把青豆、胡萝卜、花生米、榨菜都打开,再把那个小圆餐包抹好黄油撕成块块,然后,把装着鸡肉米饭的锡纸盒打开,趁热全都倒进去,拿筷子使劲搅拌出一个大杂烩。果然很好吃,我不知不觉竟然熟稔了阿丁教我的这一手。
阿丁那时候又高又瘦,像条甘蔗,怎么吃都不会胖的那种人。
这次我小说的签售会现场人很多,已经排起了长龙,我需要冷静冷静,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读者。
“彭子规,我们爱你。”读者们在喊我的名字,还做了荧光板。
我进入会场为他们签名,出版社这边让我快点签,毕竟时间有限。人太多了,我忙得头也抬不起来,在每一本递过来的书的空白扉页上,我飞快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等等!”有人说,“你都没有问问我想要什么字体。”
我抬起头,对面这位读者也摘下了他的墨镜。
是阿丁!
又是一年惊蛰,惊蛰过后,阿丁的新剧开机了。剧本是我的畅销书,他是男主角,而编剧是我。我不再是那个片场管道具的小喽啰,阿丁也不再是被导演赶走的吃货了,我们不仅重逢,而且合作愉快。不同的是,阿丁拍戏的餐桌上,所有的菜都是真的,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是怎么吃也不会变胖的人。
“大牌就是任性啊。”我的朋友们说。
阿丁要拍最后一场戏了,他给我打电话:“你明天来看吗?来吧来吧,小龟龟。”
我去到片场。阿丁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拿着剧本蹲在我旁边。
“帮我再对一次台词。”他说。
好吧……我接过剧本。
我读着我写的剧本——
“你居然在这里。”我说。
“你居然也在这里!”阿丁说。
“听说你有很远大的理想,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按剧本写的念道。
“我的理想是娶一个会为我做清蒸鲈鱼的太太,过安定的生活。”阿丁说。
阿丁没有拿着剧本。
“没有这句。”我说,“你讲错了。”
“不,我没有讲错。”阿丁说,“一个为我做清蒸鲈鱼的小龟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