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在人间的雪

朱成玉

冬天之后，到来的每一天，都一样。凛冽，决绝。话语一天比一天少。似乎都在盼着什么。

盼着什么呢？天空给了我们答案——雪飘下来了。薄薄的雪，躺在尘世间，安安静静的，一层之上又盖了一层。

雪，我思念你。从四月三日清晨落下最后一瓣的时候，我就开始思念你，直到十一月十日的傍晚，等到你的归来。221天，隔着十二场春雨，一千亩夏花，隔着十万片火红的秋叶，我一直在思念你。

想来，我还是爱你的啊，不可阻挡，不舍昼夜。从你的第一瓣落到我身上开始，从我此生，知道你叫雪的时候，就这样痴爱了，迫不及待地要去和你相拥。你我今生的约定，你不早，我不晚，我们刚好，在这一刻相遇。雪，我轮回里的爱人，无论春花秋月怎样纠缠，最后，我仍然是要扑向你的怀抱。

这是我固有的宿命，此生无法更改。我要去你的洁白里洗净残污，去你的浩渺里抖擞胸襟，你不要停下来，不要收起翅膀，哪怕仅此一夜。

今冬少雪，这世界仿佛便少了一份温柔，失魂落魄了一般。一颗心就无从寄托，变得轻飘起来。我才知道，雪，于我是何等重要。就像感冒时候的一颗颗药粒儿，很轻，但足以治病。

仅有的一场雪，稀稀落落的，厚度还不如美女脸上的粉底。有人开玩笑，画了张漫画，堆了一个骷髅状的雪人，说今年只能堆出这样的雪人来。

米粒儿和我说：“爸爸，我发现了一个现象。你看，地上薄薄的雪，看着就不白，很多雪落在一起，就特别的白！”

“是啊，宝贝，你的这句话是不是隐含着某些含义啊？你能想出来吗？”

米粒儿想了半天，没有想出来。

我便根据她的这句话，现场编了一个小故事——有一片小雪花，总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雪花，她瞧不起其他的雪花，有一天，它飘落到野地上，可是落到地上，它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白了。这时候，天上的伙伴们不停地飘落下来，越来越多的同伴们落到一起，原野上的雪变得厚了许多，这时候它发现，这么多的雪落到一起，才是最白的，也是最美的。

那么，通过这些，说明了什么呢？

米粒儿想了想说，不能骄傲自满。

嗯，还有呢？

她使劲儿地想，忽然说，要懂得团结友爱。

太棒了，宝贝，你终于想到了。我鼓励她，那么，团结起来的雪，是怎么样的呢？

她说，团结在一起的雪，才是最美丽的雪。

看吧，心灵里的诗句就是这样流淌出来的。

这么多年，有一片雪花始终跟在我梦里，它晶莹剔透柔情缱绻，其实，我一直将这片雪花带在身上，直到有一天，我发觉我猝不及防地丢掉了它。是怎样将它弄丢的呢？我无从知晓，只知道它的消失和我的心境有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的微笑变得僵硬，不再发自内心，有些话也变得言不由衷，轻易地就将谎言的子弹射出去，击伤了别人，自己却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仿佛不再有什么可以令自己柔软的事物。

但是，雪花还是令我惦念的。即便日子越过越薄，但回忆越攒越暖。我弄丢的雪花，我要亲自寻找回来。

那一日，看路灯下一女子，左顾右盼，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似在等待心上人来赴约吧。可是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看她频繁地掏出手机，却又一次次失望地放回口袋里，看来对方是有意关机的。他没来，她一个人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已近午夜，仍没有转身离去的打算。

我忽然为她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雪都去了哪里？这绝情的天空，连一份弱不禁风的誓言都不肯给予一次吗？我有些为那痴情的女子不值，那狠心的男子，怎可辜负这佳人的一片痴心。这世间，有这样一种女子，一旦动了情，便做好了把自己整个抛出去的打算，哪怕是风口浪尖，哪怕是寒冷的中心，都无所畏惧。她们为了爱，宁可把自己剥得一干二净，凛冽而决绝。

好在上帝是仁慈的，果真就飘来了几朵雪花，这总算是让一颗受了寒的心，得到一丝安慰吧。

人世间有些东西是无法收藏的，它们去了就去了，留不下一丝痕迹，但生命中它们来过，就像雪花，在掌心化掉。你看不到它，但它亲吻过你。

年少时，喜欢在雪地上写情书，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和心底想说的话偷偷地写在雪地上，阳光出来，它们就化掉了，但不管怎么样，自己总认为对那个女孩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所以感激雪，它的洁白里埋藏着我们太多的心事。

当然，我也曾如此伤感，为我堆积的雪人在阳光下渐渐融化，我仿佛看到了它的哭泣，只为着不能与我一起执手到老。

“下了雪，就不要去走山了吧，路滑，不安全。”妻子劝我。

我哪肯回头，就是因为下了雪，我才必须去。我不知道，我对雪的无限柔情，会不会引起妻的嫉妒呢？

公园的山路上，洁白一片。我双脚踩上去，初雪在我脚下发出声响，仿佛与我倾诉着离别后的想念。

雪是最善良的骨。铮铮之心，却是绵软之身。它是怕砸了我们的头，硌了我们的脚吧。

山路上很少的几个人，应该都是爱雪的。

一位老者说：“这脚踩着雪的声响，很像我这犯了颈椎病的脖梗子，一晃起来嘎吱嘎吱的。”

一个小孩子，大概是他的小孙子吧，从他身边跑过，喊道：“谁说的，你听，这明明像我在放鞭炮啊，噼里啪啦！”

老人眼里的雪是衰老的，孩子眼中的雪是年轻的。

一个踽踽独行的老妇人竟然唱起了歌，她唱的歌和雪有关：“洁白的雪花飛满天，白雪覆盖我的校园，漫步走在这小路上，脚印留下了一串串……”

我想她定是因为雪而想到了什么吧，青春年少时的一次懵懂的爱恋，抑或因为雪而魂牵梦萦的情节。一场雪落下，可以覆盖她的前世，也可以绽放她的今生。

一对年轻男女在前面慢慢走着，我听见男子对女子说，“人少也好，人多，雪踩得就实了，明早上清扫工们扫起来就费事儿了。”

这是悲天悯人者眼中的雪。我想，这才是真正爱雪的人呢！

雪，不像某些场迷人的雨，下完之后就现出彩虹。我还是喜欢被雪擦拭过的日子。这是一种有骨气的干净。

雪连接了万物，动物和植物，走动的和静止的，哪怕是天空和大地，也因雪的瀑布而交融;哪怕是生者和死者，也都盖着铺在大地上的同一床被子。

雪人被卸掉了一只胳膊，却依然为一个龇牙咧嘴的惧怕打针的人送去鼓舞。

雪花那么善良，在大地上行走，不忍心踩坏任何东西。

可是我们却恰恰相反，对于柔软的事物，更多地选择了践踏，比如落叶，比如雪，听着它们骨骼断裂的声响，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新闻里说，一个地方雪下得太大，把整个村子几乎都淹没了。老人费了很大的劲儿，把自己家的一台铲车给开出来了。他说自己家有这么个玩意儿，就给大家伙儿清理一条道儿出来，走着方便。

老人开着铲车笨拙地前行，像一座雪房子在缓缓移动，那是醒在人间的雪。

当阳光与雪花在同一场景里出现，我不知道该赞美阳光，还是讴歌雪花。阳光终将把雪花融化，阳光也会因此多了一份纯净。雪花，吸食了过多的阳光，终将消弭肉身，化为朝露，滋养万物。原来，看似冤家的它们，竟然同生于爱之门。

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场雪，又被雪牵连，相融在一起。有一些问候，永远不会过期，比如早上好，比如晚安。有一些问候，刚离开嘴巴，就已经枯萎。有些问候，是一种孤独陪着另一种孤独。而通过雪传达的问候，多么有趣，多么纯净。

雪花的花期很短，它一边开放，一边凋零。雪，不惧怕冬日的阳光，因为冬日的阳光，拿它没办法，没有办法融化它。倒是我温热的手掌，可以令它瞬间瘫软。于是我陷入困惑，我爱它，是该摊开手掌还是合拢成拳呢？

开悟的人自会劝我：庸人自扰！你不是雪，怎么可以断定在掌心融化不是雪的一种幸福呢！

每一片雪花，都是落向人世的一道光。雪越下越大，我渐渐就失去了对生活的野心。

我相信雪会落下，小雪那天没落，大雪那天肯定会落，小雪大雪都没有落下，那么，小寒大寒肯定错不了。

雪，醒着。把月亮的光，反射给了在夜里需要光亮的人。

醒着，是它的美德。醒着，是它修行的一部分。

雪落在雪上，彼此耳语，彼此给予只有它们自己闻得到的六瓣花香。雪落在母亲的白发上，仿佛寻到了亲人，那么急迫地寒暄起来。雪落在雪上，从不多余。旧衣服上的补丁，也不是多余的吧。一块破布是不是也可以落在另一块破布上？多年以前，母亲总是用这样笨拙的方法抵御贫穷和寒冷。

两辆车发生了擦碰，两位车主都不是善茬，对骂不止。因为影响交通，被交警劝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两个人竟然互相加了微信，打开语音继续进行对骂。

忽然就下了雪。其中一位或许是骂累了，嘟囔了一句：下雪了，咱不骂了呗！

另一位似乎也很识趣：下雪了，哥们，要不咱喝一杯吧！

这一位很给面儿：行，你找地方吧。

因为一场雪，收敛了肮脏的话，收敛了争执的心。

你看，人世的一切纷扰，下一场雪就好。

张瞎子总是能抢先一步，比我们更早地感知到一场雪的降临。他不听天气预报，雪要来的前一天，他兴奋地来回奔走，嘴里不停地念叨：要下雪啦！要下雪啦！

有人说，雪是张瞎子念叨来的。

天刚刚亮的清晨，我看到铺着薄雪的马路上一辆车在行走。是的，行走。多少车都是疾驰而过，巴不得闯了红灯，飙到了极限，仿佛人生有多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做一样。而这样一辆慢慢“走着”的车，是多么难得一见。此刻，我看到的是：一辆车，在落满雪花的马路上写诗。

我总是被人世的哭声追着，我躲不过这尘间的忧伤。但是这被大雪掩埋的人间，总会有一颗白菜一样嫩黄的心，在悄悄萌发新芽。

雪看着自己落下，雪那么轻，没有人可以感知它的疼痛。除非，你也可以拥有，像雪花一样轻盈的神经。

雪花干不得重活，却为我们铺着一条通往春天的路，就像早春的风不识字，却为我们读着一首首诗，拆开一封封邀约的信笺。

雪下三尺厚，上面也会有脚印。不管是人的脚印，还是小兽们的脚印，什么都不能阻挡活着。

雪是白的，没有半点阴谋。它们呼啸而来，给了我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沉重。这种沉重，压弯了我的脊背，却令我的心，轻盈。

我站在雪地上，望着心仪的姑娘，只是望着，并不给她写诗，也不为她歌唱，只是望着，就足够满足一颗冬天的心。

一想起我的爱人，雪就白得耀眼。可是，雪却把我扮成多情郎的模样，和所有路过的姑娘，都一起白了头。

朋友和我讲他在省城看到的一个男人，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蹲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打电话。开始是有说有笑的，仿佛一只欢快的鸟儿，后来不知为何就哭了，再后来，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是一个手机模型，破碎的泡沫飘散在大街上，像他失魂落魄的人生。

然后就下雪了，朋友说，但愿那雪，可以盖住他的悲伤。

在公园，我见到一个在雪中倒立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是要表达一种欢喜，还是表达一种抗拒？他像一只怪异的鸟，引得人们驻足观望。因为倒立，雪最先落上的是他的脚，最后才是他的脸。他与雪的接触方式，看似就有了些许不同。但他并没有打乱雪的节奏，雪舞蹈的姿态，亘古不变，变化的只有那些看雪的人。

他倒立着，所以感受着，仿佛是飘在生活之外的雪，那样的雪不再被称之为鸡毛蒜皮，它们看似无用的，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刻也不曾停歇。美好的事物从不疲倦。

雪，给我们制造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爱过的人，可以再爱，丟失的，也可以重新放回口袋。

米粒儿问我，雪花融化了就是死掉了吗？我告诉她，雪花并未死去，雪花很快还会回来。春天的花园是会惦记它的，直到它们，再次开遍大地。

善良的女儿，我相信尘世的美好总会与你亲近，就如同相信，月亮，会洗亮你的眼眸;雪，会落满你的肩头。

米粒儿看到少了一只胳膊的雪人，很难过。我陪她一起，给雪人重新安装上一只胳膊。我们把雪以雪人的姿态固定下来，不知道它是否愿意，因为看不到它高兴还是悲伤。“这还不简单嘛！”米粒儿跑回家，从厨房里拿出一根弯曲的红辣椒，插在雪人的鼻子下面，辣椒的两边向上翘着，她就这样把微笑嵌入了雪人的脸庞。

爱雪的人，是醒在人间的，另外的雪。他们告诉着我们，如果你爱雪，就婉拒一个酒局，去雪地里打个滚儿，告诉它你有多想它吧;如果你爱雪，就推掉一个会议，顶着无数片雪花，给妻儿捎回去一份便当;如果你爱雪，就不要在雪里和人吵架，你看，当着雪的面，这多煞风景;如果你爱雪，就不要在雪中说脏话，要说“请”，说“您”，说一切和雪般配的词;如果你爱雪，就把车子开慢点儿，也不要因为别人的慢而不停按你的喇叭;如果你爱雪，就不要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不属于你的那一片雪地，莫要觊觎;如果你爱雪，请点起火炉，邀知己一二，饮玉液二三，赏雪舞漫天;如果你爱雪，请让它落进你的灵魂里，哪怕一瓣，也好。

前路无人行走，纯白之上一个脚印都没有。我亦折身返回，为明早的清扫工留一段容易清扫的路。我试着小跑起来，带动着雪和我一起奔跑。那一连串的声响，的确像极了鞭炮的炸裂，这算是我与雪久别重逢后欢庆的礼炮吧！

我真想把它们收藏起来。

如果雪花可以收藏，我一定把心灵里最美好的角落留给它，珍藏它的同时，也净化自己;如果雪花可以收藏，我一定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保管好，留给我的后代看。因为我怕，那个时候，他们早已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种叫雪花的美妙事物。

“是的，叫雪花。那是属于心灵的纯洁的花儿。”那时，我会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看那些雪花的照片，老花镜从手中滑落，嘴边的涎水也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但心里的雪花还在。

雪花还在，我便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