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不厌

刘中驰

花枝含润，清泉淙淙，在密林处，这眼泉像一把哨子，吹醒了山林，万物精神抖擞，山泉一路轻快流淌，拂过卵石，伴着鸟鸣，清凉欢喜。

去无锡，我是看惠山泉的，一泓碧幽的清泉，诗人李坤称之为“人间灵液”，被乾隆御封为“天下第二泉”。这么好的泉水自然受人喜爱，特别是喝茶之人，自古好茶配好泉，茶圣陆羽寻此，品其味，大赞其甘甜，惠山泉还有一小名叫“陆子泉”，就是因茶圣而得名。一幅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画出了惠山泉的灵气，竹炉煮茗，茅亭听泉，雅心赏目，惠山泉也成了文人雅士的茶聚诗画之地。行径惠山泉，有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喜悦，妙不可言，看清风流泉，身上扑上了一层清凉，染上了一缕花香，印上了几声鸟鸣，守一分静，流泉入心，两眼两耳，眼澈心明。久染泉声的阿炳，虽双目失明，但依旧在淙淙泉声下创作了《二泉映月》的二胡曲，激昂透彻，升腾跌宕，蜿蜒而来，如泉水般流进内心深处，这是自然的力量。泉是大地的眼睛，更是人心灵的一束光，入骨入心。

泉是山的魂，滋养着群山的灵气。山有泉，山才是鲜的、活的，陶渊明的桃花源的山上有泉，杜牧在山行中听到了泉声。千山万壑间，泉涌而出，一溪白泉，掩映树木间，浪花四溅，鸟鸣清脆，泉声清朗，泠泠淙淙。徐霞客寻泉声，踏遍万水千山，浸润心灵，写就不朽游记。

姑奶家住在山脚下，年年暑假我都爱去她家小住，爬高山，看泉涌。炎炎夏日，在山涧，竟也不觉得热，踏溪流而行，快到山顶时，有一泉洞，碗口大的泉流一涌一涌地翻滚而出，层叠有致，如花蕾，泉变成了一朵水的花朵，在日光下粲然夺目。泉水澄清，哗然幽幽，回荡山间，如花的泉水，仿佛有一种美妙的馨香，拂水飘绵舒缓心灵，瞬间让人心静若水。喝一口清泉，清冽甘甜，掬一捧扑在脸上，凉爽沁心。玩累了，在泉边睡了，泉声如梦，从草丛中流过，弹拨着每一根草弦，奏出那雄浑和谐的远古清透之声，激流飞渡，清流咕咕，轻重缓急，泉声绵绵，交织出一曲奇妙的山林泉之曲。

《诗经》里的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潺流千年，回荡在光阴中。人们深爱这清澈的涓流琼液，赋予了泉水不同的雅号。在东晋，“玉烛不照，沈醴不涌。”葛洪称其为沈醴;在大宋，“上饮醒心泉，高巅溜寒液。”梅尧臣称其为寒液;在汉朝，“怀沈滥而测深乎重渊。”班固称其为沈滥;在唐朝，“琼津流乳窦，春色驻芝田。”“迎风吸露饮山渌，枕泉漱石吟新诗。”又被唤为琼津、山渌。小小的山泉，真是美妙，流淌在人心，不急不緩，清澈无念，是玉润，是云液，是濯清泉汲明月的辽远，绵长。

泉水灵源浸迤延，希腊神话中的缪斯，一开始被奉为山泉女神，徜徉清泉之畔，山岩洞穴之中，守护山林，造福人类。古籍《增广贤文》上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做人，要懂得感恩。啼鸟绕树泉水噎，涓涓而流，漾起涟漪，在岁月里从容，静美，守护苍生万物，澈而不涸，孜孜不倦。

泉水溪流，花满径，牛卧花间，这牛不论是青牛、黄牛、花牛，都是极美的，诗意横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没曾想，也具有如此画面感，美如画卷。山花绽放，青牛安然，倚石听泉，鸟雀自鸣，这定是一头牛最美、最享受的瞬间了，不过这也正是一头牛最本真自我的时刻，这一刻它才找回了自己。

牛懂人性，儿时乡村，牛是家里的劳力，一头牛从出生到老死都在一户人家，像是家人。一大早，拉牛下地，挂犁拉耙，爷爷在前，牛在后，吆三喝六走向田野深处。温煦的晨阳，铺在黄牛犁出的新土上，泛着湿热的气息，牛铿锵向前，爷爷拿着蘸着阳光的鞭梢甩出一天的忙碌时光，在乡野回荡，牛偶尔回声“哞”，拖得老长。

看过一本书《爱花的牛》，一头叫费迪南的公牛，其它牛喜欢抵角、蹦跳，但是这头费迪南一点儿都不喜欢，它喜欢坐在树下，静静地闻着满园的花香，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向披靡。这本书被改编成电影《公牛历险记》后，更是风靡一时。这头牛是绝对的主角，也是最聪明的一头公牛，因为它爱花，爱它的主人。

“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杨万里笔下的牛是幸福的，清风日朗，花草满溪，一头牛吃到醉，无拘无束，是童子放牛，还是牛看护童子，抑或他们是一对默契的伙伴。在老屋，三间茅草房，一间爷爷奶奶睡觉的地方，一间为堂屋，作为吃饭和待客的地方，一间就是牛吃草、睡觉的地方了。牛像是家人，白天和人们在田地里劳作，晚上进屋休息。我家的牛，比我大，在我还没出生时，它就在了。一头母牛，不肥壮，但异常的勤谨。劳作一天的牛回家后，爷爷总会挑最肥美的草料犒劳它，奶奶在牛棚边点上驱蚊蝇的草，让牛儿享受一晚安稳的觉。

喜欢在原野看牛吃草的样子，落日下，牛散漫，野草生香。牛总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满目青草，它也一口口，按序吃开，从不挑三拣四。它沉着，不争。《汉书·王章传》里说，牛棚是王章的起居之所，寒贫之际，在牛棚录编八则，发奋读书，终成栋梁之才。牛是坚守，是墨守成规，是鲁迅口中的“孺子牛”，更是君子有度。

牛的眼睛极大，玲珑水汪，它看到的事物都是放大几十甚至上百倍，这是我从爷爷那里听来的。所以，牛卧花间，像是走进森林般，抑或是走进了花的世界里，绚丽，开阔。牛迷恋这美好时光，静卧其间，和花厮守片刻的安宁，健壮的牛和娇美的花儿，像是天生的恋人，演绎出了最温柔迷人的一幕。

“尔牛来思，其耳湿湿”从《诗经》中飘荡而出，千年牛影在书页中走来，庞然之物，走出了温婉的步履，悄无声息，卧在花下，闭目咀嚼，嚼碎了时光，品出了诗意。掩在花草之下，渡在碧水之中，托起牧童，一条尾巴，摇出唐宋的诗行，穿越时空，溅落花香，拉下一缕霞光为伴。

牛入花影，那花，变成了春天的诗人，高枝迎风，一身素衣，吐着唐宋的光阴，风是它的笔墨，写出一缕缕的芳香诗意，送给春天里喜悦明媚的你。“全树开成一朵花”，诗人袁枚真是可爱，他心中的花硕大、蓬勃，整个人都开成了花般饱满。一个人，丰盈了、柔和了，任何时候都是他的春天，随时开花，温暖迷人。

花摇清风，惹人着迷，草长莺飞，皓月千山，入诗入画，随风起舞，是花开时节动京城，是春衫单薄不胜寒，是看一眼便能静心的禅定。在苏州平江路，桃花开得动心，寻常巷陌，依水而立，眼中尽是烟火人家的草木气息，斑驳的老墙，暗旧的木窗，河水悠悠，夹裹花朵瓣瓣，晨有清风，月有露。在这里，我笃定古时有一灵气女子，依窗看花，手执诗书，把花好月圆思遍，只为等一书生，在桃花树下眉目传情，看花枝锦绣，读印花诗笺。风过处，染一份雅，几多情。

春天常常被一树花打动。小城一小路，两边种满了玉兰树，一开春，玉兰花先于绿叶，开满了树枝，有种枯树回春的意味，碩大的花朵挤挤挨挨，占满了枝头，昂扬在日光里，透明，炫目。年年春天，引无数爱花者来此观赏，各成风景，一树一树的花，开成了诗，开成了旧相识，仿佛老酒一杯，换盏对饮。花不醉人人自醉，饱满，热烈，在你的心中旖旎。

读冯延巳的《醉花间》，读出的是满目繁华，清风荡漾，桃花、杏花、牡丹、海棠……开得明净鲜艳，熙熙攘攘，这才是花间，俗气一点儿便好，花间独醉，哪有那么多的凝恨、断肠。春花漫漫，花照清风，花是风雅者，不艳不俗，不腴不腻，花间走，花香满衣，罗袜生尘，仙气十足。我想起古时的莲花步，踩花而行，步步生莲，仙气十足。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春山月下，诗人于良史真是花痴者，爱花之清芬，爱清风涣然，欲去惜芳菲，楼台深翠微，满怀的春花，清净，欢喜。花是香的，风是香的，人是香的，整颗心都是香的。还有那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人，美得清新，带着清露花香，踏风而行，一巷花香。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绵密香远。

我养了一盆兰花，清风雅面，阳光中静然绽放，素心等风来，细细的绿叶间，一朵花枝挺立，雅气，闲朴，和兰花一起站在暖阳里，等春天，等花开，这样的光阴很清，春风摆宴，百花泛香。春天是一墨纸香，花与风勾画出一行行饱满的诗句，在小桥流水的意蕴里，走到风吹花落，聆听鸟鸣树巅。一朵花，开在风的怀里，静静柔软，有露抚润，有鸟赞美，有蝶轻语，有花影舞清风的暖意。

花满清风，风情绰约，那是一生的芳华时刻，美到极致。在百花林漫步，看花似海，面容明净，花落在头顶，轻轻软软，落在湖面，摇尾而过的鱼，惊得一激灵。花照清风，自生风雅，晴日为你纺云成纱，落雨为你剪绿成绸，喜悦时于你娇媚桃花，落籍时于你清雅莲花，美好时于你爱情玫瑰……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春风十里，途经你绽放的消息，山花烂漫，流风枝颤。

泉边的杨柳发芽啦，青翠欲滴，芽叶嫩绿，披盖在青牛的身上。这报春的使者，带着婴儿般的欢笑声浅浅地展现在我们眼前。那大片鹅黄般薄烟轻雾，迷离在心中，缭绕着河水，更为小城带来了清脆的生机。

连日的春雨，滋润的柳枝更加旺盛，枝叶缓缓低垂，柔柔地挑拨着河水，弹奏春的序曲。放眼望去，这绿、这水、这城，如烟如雾，如梦似幻，轻轻披上一层绿烟青色，令人心旌荡漾。

有人说，柳树的前生是渴死的，所以今生与水为伴。柳枝低垂伸颈，把嘴唇般的柳叶伸到河里饮水。正是如此，才成就了“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千古绝唱的初春美景图。清新自然，宛若自己也饮了初春这第一口春水，沁心明目，满眼春色。

漫步河畔，你才会发现，春天因了柳树而令人欣喜惊讶，因了柳树而风情万种。这充满诗意的春之尤物，它的身影在诗人的心中挥之不去，诗咏不断。崔橹写“岸南岸北往来渡，带雨带烟深浅枝。”这就是眼前的小河呀，只不过渡船变成了如今的桥，春风柳枝，抚桥撩水，柳烟缭绕，想想都美不胜收。徐夤说：“漠漠金条引线微，年年先翠报春归。”好一派迷人春光，金枝嫩叶，在诗人眼中，这柳如黄金般的珍贵，贵在它召唤春的痴情。张旭叹：“濯濯烟条拂地垂，城边楼畔结春思。”柳如烟，草返青，春色正徐徐铺展。文人骚客赋予了柳青春气息的灵魂，也诠释出了另一派春日雅景。

记得儿时，喜欢折一柳枝插在河边，一方土、一点光、一河水，柳树就能开心地茁壮成长。“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想这正是柳的可贵之处，独自坚守那份静默，不与百花争艳的淡泊，成就了它不屈与无穷的力量。

初春，折一柳枝，插入家中的花瓶里，整个家中都春色荡漾，仿佛空气中都是柳烟的陶醉。有如置身河畔柳树间，一把竹椅，一壶香茗，满目春容，让春风拂面，让柳枝挑逗，让心情与春柳荡漾，让心都醉在这烟柳飘渺中……

有了柳绿，桃红就在眼前招展，村庄，桃花正艳，开得泛滥。村人似乎对桃树万般宠爱，房前屋后，遍植桃树。在薄衫青青的春日里，一树桃花扑面迎来。静湖岸边，潋滟盈盈，桃花春水，迷醉相逢。

日暮风吹红满地，勾勒出村庄的童话，万种风情，闲美安好。桃树低矮，儿时最喜在桃树上玩耍，清清的粉，柔柔的凉，桃花朵朵，柔媚至极，宛如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氤氲良辰，犹如一首落笔即成的诗行。爬上爬下的玩伴不知自己已入画，已成诗。

在这春日，依偎桃树，让桃花为你装饰一段惊心喜悦的美梦吧！让人心折，让人心喜，春水、暖阳掠过你的心灵。淡淡开放的桃花，蔓延在心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守信，这是崔护说的，一年又一年，春风暖回，桃花依然厮守春天，荼蘼地开，十里软红地落。浮生如幻，桃花开，轮回转，清丽的光阴里，吟罢绝唱，独自清高。

桃树下，寻一青石，和相爱的人依偎诵读《红楼梦》，美不胜言，静极了，但心中，都燃烧着朵朵桃花，热烈，贞洁。红粉腻。娇如醉。仰面，花枝招展，醉眼迷离，是幸福，抑或是花不醉人人自醉，也只有桃花，把人的醉意印在了脸上，人面桃花般的痴意，蠢蠢欲动的心思。一张粉面俯在你胸前，好似桃花美。

奶奶一生朴素、净洁，如花般静度一生。逝后，葬于桃花林中，化作桃花一朵，像前世，更如来生。奶奶轻灵如仙，桃花树下独自寂寞，香如雾，红随步。

泛滥一生花色的桃树，结出的桃是孩童们的最爱，桃树上卖力地吃，像是孙悟空进了蟠桃园，爽快。吃哪棵树上的，随心，即便是邻居家的，也无人扰你，那桃是吃不完的。

桃花结？桃之夭夭？所有的词，与桃缠绵到了一起，都会变得超凡脱俗，仙气十足。不知为何，这妙曼的气息，仿佛自带仙尘，卷入桃花源，沉入一世的桃花梦，醉心。你还在怨恨春天无处寻觅吗？那桃花便是最美的答案。

相看两不厌，悬天之下，坐依良辰佳景，万物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