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亮
我偷偷地跟着那个古怪的家伙,喊他家伙其实很不礼貌,我们同属于一个部族,我应该叫他表叔,但那是我在心里喊的,并没有人知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干啥。奇克图边走边四下撒望,在躲避人们的视线,或者在找着啥,难道那个家伙发现啥宝藏了。他走得很快,一会越过一个小山坡,一会又穿过一片幽静的林子。很奇怪,他走过的地方对我来说似乎都很新鲜,为什么和我以前见过的林子不一样?林子的颜色不是鲜绿而是墨绿色,林子的小路不再是那样的规整,而是有横七竖八的倒木,那些倒木上长着墨绿的苔藓,从苔藓上又长出喷香的野花,还必须穿过很多石砬子组成的怪石,弯腰哈背,一步一重天,谜一样的林子。我难道不是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林子里?我越发对这个古怪的家伙有兴趣。他踩在新鲜的苔藓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得紧跟着他,我走得呼呼生风。他却像个小鸟,走着走着,俯下身子停下了。我努力屏住呼吸,怕他听见我呼哧呼哧的粗喘。他用双手捧起什么,噢,他在喝林子里流淌的泉水。走在林子里,走在沼泽的地方,脚下传出汩汩的声音,那是沼泽底下的暗流,蕴含巨大的水量,随便掀开几块稍大的石头,清凉的水就会显现出来,这样的山水喝上一口冰牙爽快。他滋溜滋溜喝个没完,我捂紧腮帮子,仿佛冰的是我的牙。
我要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咯咯咯咯——奇克图忽然笑出声。我的神经马上绷紧了,看来今天我是来对了。我从一棵歪脖大松树后马上跳出来,猛喊了一声,你在找啥?
其实跳出来的那一刻我已经后悔了,怎么那么沉不住气,为啥不等他把宝藏找出来再出现,我为我的幼稚懊恼不已,想起阿妈的那句话,我的孩子啥时候才能长大。我似乎总在验证阿妈的话——我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部族里的男人们负责狩猎,而女人带领着孩子们干杂活,比如挖野菜。我特讨厌将我归到她们那一类里,我只喜欢猎枪,我要当莫日根,她们去成帮结队地挖野菜,我没有猎枪,但我有威武大砍刀,在我挥汗如雨后,仙人柱旁的柈子堆像我的头发一样疯长起来。原本等着阿妈采野菜回来夸奖我一番,结果却受到严厉的斥责,她埋怨我为啥砍新鲜的小树,林子里的站杆(枯木)有的是。我头一次感受到鄂伦春人骨血里对林子的爱。她抚着我的肩说,知道吗,孩子,小树也是有生命的,它也会疼,也会流血,不过它的血是没有颜色的,像我们的眼泪!
阿妈的话让我自惭了很久,我也对林子有了新的认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传承吧。
奇克图显然受到了惊吓,他惊恐地望着我,他或许想到可以蹦出一头鹿来,但是不会想到会蹦出一个人来。许久才问,你——为啥跟着我?他的眼神慌乱不安。
我——
我竟不知道说啥好。我想说,没,没有啊。
他很愤怒,他骂我小崽子,警告我不许再跟着他。
我像个偷吃狍子干的贼,手局促地不知道放哪好。反正——反正——我没有跟着你。我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站起身,狠狠地吐了口口水,转过身钻进林子里,当时我的脑袋里是一锅开水,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除了几声鸟叫,偌大个林子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林子,心里莫名地怕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到的仙人柱,柔软的狍皮褥似乎长满了扎人的松针,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扑腾坐起来,要宣布这个最重大的发现。
阿妈,我要跟你说件事情。
阿妈看我严肃的样子,“噗哧”笑了,不过她手中的活并没有停下,我不得不说阿妈做得齐哈密(狍皮靴子)是部族里最棒的,比如她要给某人做一双齐哈密,只要瞄下那個人的步伐,不用刻意去量脚的大小,那么你只管等好吧,保管大小合适,花样繁多的云枝纹漂亮得让你舍不得将它穿在脚下。当时我心里装着事,实在无心打量阿妈的手艺。我有些怨气地说,阿妈,我这么严肃,像是在开玩笑吗?
好吧,阿妈不笑了,努力认真地看着我。
我神神秘秘地说,阿妈,我发现了奇克图叔叔的秘密。
奇克图?秘密?阿妈又笑了,阿妈有着两个迷人的酒窝,一笑特别的甜美,像林子里的泉。可是今天阿妈的笑,让我有些赌气。我执拗地说,我向恩都力(天神)发誓,我说的不是笑话。
阿妈被我的话震住了,脸上的甘泉消失了,真的很认真地听我说。我来了劲头,不无夸张地说,阿妈,奇克图表叔在林子里找到了宝藏,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他发现了我们没有发现的秘密。阿妈一头雾水,抚着我柔软棕色的头发,我看出她又想笑,她摸摸我涨红的小脸,我赌气地拿开她的手。
那么,好吧,说说看,你发现了啥?
我忽然觉得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为什么还没有揭开这个谜底的时候向阿妈说这些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我真的感觉我的头快炸了。我不想说了,可她又追着我问。我没好气地说,那么阿妈,你觉得奇克图表叔正常吗?他和阿爸一样天天背着枪出去打猎,可是,他有多久没有打到猎物了,现在部族里有谁还能吃到他打的猎物?
你这个孩子,你表叔叔没有打到猎物,我们应该安慰他,而不是像你这样嘲笑他。他是这片林子里最好的莫日根,你的阿爸最佩服的人。阿妈这样反驳我。
所以,您不觉得奇怪吗?我阿爸天天打那么多猎物回来,而他一无所获,这能说得过去吗?
阿妈的眼神那样怪,仿佛我是个怪物,她刚想说话,传来一阵笑声。哈哈,说啥呢,这么热闹。我的阿爸忽然走进仙人柱。
我还能说啥,一个我都说不过,又来一个救兵,阿爸是阿妈忠实的兵,没有一回不向着阿妈说话,我只能睡觉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奇克图叔叔的秘密,让他们心服口服。
暖暖的火塘边,阿妈用鹿筋线在为阿爸缝补狍皮大衣,我听见阿妈在说,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该教他些本领了,鄂伦春的男人都应该是莫日根。阿爸撕着肉干,还不忘附和着阿妈的话,嘿嘿一笑,露出白白的牙,你说得对,明天我就祭拜白那查(山神),教他打枪狩猎,让咱们的小鹰变成飞向天空的雄鹰。阿妈“噗哧”笑了,我猜她好看的酒窝又浮现在脸上。话说阿爸可真是个变色龙,阿妈没发话前的今天我还磨他教我打枪,他用一百个“我还小”的理由搪塞我,可阿妈的一句话,他却如接到白那查的旨意一般。
阿爸傻笑着向火塘边的阿妈挪动,阿妈斜了一眼假睡的我,拍了阿爸的大手,去,喝你的酒吧。阿爸呵呵的笑声更大了,咿呀咿呀地哼起了曲,滋溜滋溜喝着桦皮碗里的酒,喝得那个美。那东西有那么好喝吗?阿妈严格管束着我,不让小孩子喝酒,我也曾偷偷尝过一次,除了快辣掉舌头的感觉,真没啥意思。不过酒这个东西闻起来还是很诱人的,阿爸端起桦皮碗时,整个仙人柱就飘满了浓浓的酒香。
后来我跟着阿爸出猎的时候向他要酒喝,他的眉毛一下竖起老高,我不紧不慢地向他说道理,我是大人了,我要当莫日根,莫日根哪有不喝酒的。我的理由简直充分得难以置信,让他没话可说。他哈哈地大笑了几声,掩盖说不过我的尴尬。那,说好了,喝一点,只喝一点,让你阿妈知道了,就不好了。
阿爸,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听阿妈的话了,嘿嘿。
我冷不防的这句话,让阿爸怔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说,也不是你说得那样,你的阿妈把我们照顾得这么好,咱们怎么好意思让她再生气呢?
我张大了嘴巴,那样看着阿爸,怎么这么严重的“妻管严”让他说得这么委婉动听,真是膜拜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跟踪奇克图,我的心平复了很多,不能再像个冒失鬼,要像个成熟的猎手一样。走着走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家伙真能别出心裁啊,我敢打赌,他走的不是上回的路线,又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天地。难道他发现了我,是将我故意引向歧途,我这样小心,应该不会吧,只能静观其变。这次的路线有些过分了,一路的荆棘不说,还要趟过一条河流。这是一条静止的河流,可是阿妈曾说过,静止的水最可怕。他麻利地脱掉厚重的衣物,将衣物和猎枪顶在头顶,然后就趟过去了,仿佛是去泡温泉。白那查可以作证,林子里的河,不要说上秋的天气,就是夏季,也是冰寒入骨。走到最深的地方,几乎只看到了奇克图的肩膀,如果我要趟河过去,那就没脑袋了,这样的河我趟过,没到膝盖的地方,就冰得腿肚子抽筋,如果我要冒险,肯定完蛋!
谁发明的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好像老萨满说过,无意间,我竟扫到不远处有一棵大枯木横卧在河两岸,白那查,这不是天生的桥吗?奇克图那个傻瓜,连走路也不会拐弯,我窃笑他蠢得可爱。
我走上倒木开始过河,河完全被高大的林木包裹,所以,那水深藍深蓝的,蓝得像傍晚时的天空。河好净,河里的水草、枯枝、鱼儿、卵石清晰可见。这棵横卧河流的枯木也因吸了水汽,树身上长了厚厚的苔藓,走着千万要小心,很湿滑。走到“桥中”,河面蒸腾起水雾,飘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恍若仙境,从林木的枝条里射下的丝丝阳光又像连天接地的彩虹,真是想多待会儿。忽然想起正事要紧,匆匆过去,几次打滑险些翻进河里,好在白那查保佑,无碍地到了对岸,却发现目标不见了。他的速度也太快了,我嗖嗖向前追,不管怎么说,一个大活人穿行在林子里应该有点儿声音吧,却静得出奇,吵人的蛙声却时时连成一片,我只能凭着感觉乱闯乱追了。走啊走,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你想象不到林子里的秋天,在这山峦的背面,秋季的杜鹃开成了花海,那花海似乎一望无际,一直长到天边。我敢打赌,没有多少人见过这么盛大的花宴。我又不是来欣赏风景的,我得赶紧找人,人没找到,却被两双幽蓝的眼睛盯住了。“嗷——”那一声凄惨嗥叫让我头皮发麻,两腿打颤,我确定前方是两只森林狼无疑,这东西最坏了,胆子也大,部族里谁家晾晒的肉干没有招过这可恶的家伙偷嘴呢?它应该跟我们部族里的莫日根们相遇,而不是一个小屁孩,这下完蛋了,我身上只有一把短得可怜的猎刀,这把小刀在狼的眼里跟烧火棍没啥两样。最要命的是,狼是群居野兽,它们一般是十几只甚至更多的一大群一起生活,只要它肯卖弄一下它的破锣嗓子,后边的救兵就会源源不断。这两只森林狼没有再嗥叫,可能它们认为眼前的我不足为惧,怕引来更多的同伙不够吃。现在的我只能拼死一喊了,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兴许会让奇克图听见,毕竟他身上有猎枪,这个时候我顾不上什么羞耻心了,任他骂我小崽子。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求生的欲望强到你无法想象,但更兴许,他不会听见,已经翻过山头了。我憋了一大口气,准备喊出地动山摇的音效来,也许这附近还有其他的猎手呢!
我的嘴巴已经张到有两只野鸭蛋那么大,一个身影出现在我和森林狼之间,他背对着我,是奇克图,他的猎枪还挎在后背,两只森林狼被这个不速之客惊到了,将尾巴卷到胯下一溜小跑消失了。这可真让人不可思议,这个家伙关键时刻也能虎一下狼啊,我想想就笑,如果狼们知道这个家伙其实是个草包肯定会气死!从他很久很久也没有打到过一只猎物推断,他的脑子已经被酒烧坏了。狼很记打,也许它看到过奇克图的子弹撕裂过同伙的脑袋,那鲜红加乳白的脑浆仍历历在目,这很好,他吓跑了狼,无意间救了我。我迅速隐身到树后,猜想他并没有发现身后的我。
果然如我所料,他漫不经心地继续着他的行程,他的目的似乎很明确,向着一个方向加速前行,我不得不承认,跟踪这个家伙确实很费力,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到现在为止,我仍想不明白他要去干啥。他在找啥?也许答案就在前方,就在下一个十步之内。
跟随他的步伐来到山脚下,那些火一样红的杜鹃在这里燃得更艳,奇香无比,我的个头只要蹲下一点儿,那个家伙就休想发现我,我暗暗高兴。
他是走累了吗?忽然停下来,我悄悄地往侧翼走走,才发现他的对面原来站立个大家伙,天啊,竟然是一只七叉公鹿,多么大的一只公鹿啊,奇克图还要仰视它,高高的傲然挺立的犄角,我向白那查发誓,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七叉公鹿,部族里的猎手们也没有谁打到过如此漂亮的公鹿!阿爸打过獐、狍、獾、猞、猪,也打过很多鹿,但这么雄壮的鹿,绝对没有猎到过。难道他煞费苦心地翻山越岭是想证明什么?如果今天他打到了这只公鹿,那么,莫日根的称号他会轻易地夺回,他的成果将会震撼部族,这只大个头的鹿肉够全部族吃半个月了,那么,部族里如我一样爱嚼舌头的所有非议将会销声匿迹,想想,他可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如果我此刻背着阿爸的猎枪,我肯定也能打得着,他和它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我敢肯定七叉公鹿喷薄的鼻息都能扑到他的脸上。
我在越来越靠近他们的地方观看表演,那个家伙喝多了吗?悠悠晃晃地竟然还不开枪,他在瞄准吗?他真的那么笨吗?他瞄啊瞄啊,就是一直在瞄,烈酒烧坏了他的脑袋,再一次验证了我的推理,如果那两只吓跑的森林狼再跑回来见到这一幕,肯定会咬烂奇克图的屁股。我不得不佩服那只七叉公鹿,它比我有耐性,它在耐心地等待奇克图校正好枪姿,耐心地等待那个可以撕裂它骨肉的子弹……
他的身体猛地变得不再摇摆,静得像一块石头,枪姿挺拔,眼线、准星、猎物在一条线上,神灵附体一样。我见过那个干瘦得一阵风能吹跑的老萨满做法事,她瘦得让人提心吊胆,皮里只是一副骨架。那次她是在救一个生重病的人,那个人并不是我们部族的,她先是坐在那里念念有词,穿上厚厚的重重的萨满服后不得不由人搀着坐在那里,我看她快被萨满服压扁了,我在一个旮旯暗自偷笑。抽完一袋烟的工夫,突然,她昏黄的眼珠变得光亮,浑身战栗,老萨满甩开搀扶的人蹦到地上,开始连蹦带说带唱,一下子像小燕子一样轻快。如果不是你亲身的经历,你不会想象,老萨满从中午一直蹦到日头落到林子后面,這中间没有停歇,就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也休想做到这一点,所以,看到最后,我快哭了,根本笑不出来。
此时此刻的奇克图很有神灵附体的样子,这样射出的子弹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命中,何况他可是阿爸都称道的莫日根。“砰”枪响了,七叉公鹿喷吐着热血倒下,几乎没喘两下就不再呼吸,这样的距离命中心脏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如果你的想象力如我一样好的话,那么你和我一样都被这个善于伪装的家伙给骗了,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七叉公鹿非但没有倒下,似乎比刚才更畅快地喷吐着热气,它更是骄傲得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它竟然猜到了那个家伙差劲儿要命的枪法,这样的结果气得我牙根痒痒,我真想让阿爸阿妈亲眼看到这一幕,这就是他们眼中的莫日根?
我接着说我的见闻,我兴许被巨大的枪声震蒙了,好久没有缓过神来,他接连快速地放了好几枪。等我再放眼看时,那只庞然大物般的公鹿空气一样地消失了。奇克图呢?也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不得不用力掐了大腿一下,疼得直咧嘴,确认这并不是一个梦。
后来,我觉得我是鬼使神差地见到了奇克图,他躲在一棵并不粗的桦树后,盘腿坐在那里。旺盛的杜鹃花将他包得严严实实,如果你不细瞅,你不会知道前面坐个人。但他的声音可以听得见,他在说话,是和人对话的那种说话,难道他遇到了熟人,有人和他一样盘腿坐在那里?
你觉得我不该这样吗?奇克图的声音。
没有回音。
过一会儿他接着说,嗯嗯,你说得没错,我是不能这样了,是的。
又没声音。
过一会儿他接着说,我必须得这样做,恩都力在看着我!
后面有一段争吵,气得他平躺了一会儿……
我处在隐蔽的状态,所以不可能伸长脖子看个仔细,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等他起身离开后,我才来到他刚才待过的地方,我把眼珠子都快揉扁了,也没有看到另外一个人,难道他在自言自语?这也太邪门了吧,我的脚底下一滑,感觉一个肉肉的东西在动,脚一抬,一条蛇“倏”地跑掉了,难道他一直在跟一条蛇说话?我的后背冒着呼呼的冷风。我决定退出跟踪他的游戏,这个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再这样下去,他不疯,我也疯了。
我的脑子胡乱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啥道理。
这以后,我发现阿爸有意无意地跟奇克图套近乎,比如说,兄弟,明天跟我出猎吧,去我的猎场,那里有又肥又大的狍子野猪。奇克图并没有正眼看我的阿爸,他将鹿皮袋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口中,啥也没说,骑上马冲向西边的林子。阿爸发现他竟然没有佩带猎枪,阿爸以为我没有发现,他朝着奇克图的背影长长叹气。
天上布满星星,我还没有进入梦乡,阿爸阿妈的话多了起来,我都瞧不起我自己,忽然添了偷听大人讲话的毛病。
他阿爸,你倒是给我说说奇克图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阿爸一愣,装傻地说,他怎么了?
阿妈继续问,奇克图可是咱部族最好的莫日根,现在怎么一只猎物也打不到,还打跑了他的妻子……
嘘,小点声……
阿妈压低声音,那天尕娃问我,我还训了尕娃,其实孩子说得没错,我猜你一定知道什么,说说吧,你们可是最好的兄弟。
阿爸嘿嘿傻笑,用应付我的话应付阿妈。
阿妈可不信,她说,以前喜欢奇克图的姑娘排成队,可他的心唯独被多布库尔河畔的颜扎布姑娘勾走了,他是那样爱她……
哈哈,连你也被我的兄弟迷住了吗。阿爸笑着打断阿妈的话。
去你的,没正形的家伙!有拿自己兄弟和妻子开玩笑的吗?阿妈嘟起嘴,背过身去,不再理我阿爸。
阿爸黏人的功夫很厉害,不一会儿阿妈又露出甜甜的酒窝了。阿爸重重地裹了一口烟袋,小声地说,这个事情,我从来没有跟外人提起过,除了我和奇克图,那就是恩都力知道了,所以,我告诉你,你要发誓不要说出去。阿妈不笑了,阿妈看的出来,阿爸这回并不是开玩笑,她虔诚地发誓。
阿爸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大烟,这口烟裹得太深,黑乎乎的烟圈罩在我的头上,害得我想把心咳出来,可我不敢重咳,我怕他们以为我咳醒了而不接着说下面最重要的话题。我将狍皮被子严实地盖住口鼻,只留出耳朵偷听。
阿爸说,还记得去年秋天,我们一起出猎的事吗?就是奇克图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次。
当然记得,你们出趟猎,莫日根竟然从自己的马背上摔下来,还摔坏了骨头,脸青得比死人还要吓人。
对,就是那一次,那一次我们打回来很多猎物,可以说收获很多。
是够多的,你们出一次猎够全部族吃一个月了。
可是你并不知道,那并不是我们的全部猎物。
啥意思?阿妈坐起来。
奇克图还一枪射杀了一头大熊。
大熊?怎么没见你们带回来?阿妈的疑问和我一样,我差点也坐起来。
“唉”,阿爸重重叹了口气,这也许就是奇克图变了的原因,我们兄弟俩万万没有想到,那是一只怀有身孕的母熊。
恩都力啊!阿妈惊叫了一声,我的心也怦怦狂跳。要知道我们对熊的尊重是没法比的,我们管公熊叫雅亚(祖父),管母熊叫太帖(祖母)。我们吃熊肉的时候都要学老鸹叫,让死去的熊以为是老鸹吃了它的肉,不要降罪于我们。我们忠爱着熊,却因生活需要又要射杀它,我们很矛盾。
他打死了一只怀孕的母熊?阿妈不敢相信地再反问一遍,她的脸色很难看,苍白没有血色。公熊母熊分不出来吗?阿妈吼起来,过于激怒的脸在抖动。在我的生命里,从没有见过阿妈发这么大的火。
我们兄弟俩更没想到的是这一枪五命,母熊——怀了四胎。
恩都力啊!阿妈从铺上跳到了地上,惊吓声刺破了仙人柱的穹顶,她这一声足以刺醒我,可是,我不敢醒,只能任心脏狂跳,带动整个身体颤抖。这个时候,阿妈和我明白了一切,奇克图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几乎是不可原谅的错误。猎手猎杀熊可以,但不能轻易射杀母熊。就是杀母熊,也绝不能射杀怀了身孕的母熊,何况是怀了四个生命的母熊,这样的罪过,白那查是不会原谅的。我将身体缩进狍皮褥里,还是冷,瑟瑟发颤,我的脑子乱得很,后来,他们的对话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了……
过后,我又碰到了奇克图。你为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阿爸说你是最好的莫日根,我也见识过你的本领,可是你为啥变了?我也敢训人了,不知哪来的勇气,而且是自己的长辈。原来一个做错事的人,谁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教训他。
我没有变……奇克图嗫嚅着。
那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啥?他努力睁开被眼屎糊住的黄色眼睛,乞求似的问。
证明你还是原来的莫日根,拿起你的枪,现在就证明给我看。
我才发现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带枪,一个猎手应该是枪不离身、身不离枪,真是替他难过。我把我的枪丢给他,他双手接过去,却又扔在了地上,他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用手比划树上的小鸟,轻轻地发出声音,啪……
一只小鸟就真的从树上掉下来了。我惊掉了下巴。我听见丛林沙沙的声响,天啊,是一只森林狼,瞪着杀人的血眼,我去抓被他丢在地上的枪,没等我弯腰的时候,他又发出“啪”像小孩过家家的声音。那只雪狼该有多么莫名其妙,竟瞬间趴在了地上,像被子弹击穿,一动不动,连一点儿挣扎都没有。我真是傻眼了,连肚子里的肠子一起服得五体投地,我大叫了起来。这一声把熟睡的阿妈惊着了,她将我搂在怀里,久久地安抚我,我长喘了一口气,竟是场梦!
奇克图心里的苦我似乎能理解,可是一个大男人不管经历了什么,终归是要站起来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这个黄毛小子都懂,他不懂吗?退一万步讲,他的懊悔和自暴自弃可以理解,可他一次次进林子找啥呢?他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去找啥?兴许他啥也没有找,只是脑袋被酒精烧出了毛病,我这样想,竟有了些失落。我的腿还是鬼使神差地去跟踪他。我得和他适当套套近乎,免得被发现时他再骂我小崽子。阿妈做好的齐哈密都是我给他送过去,还有一些肉干。我亲眼见到奇克图滋溜滋溜一碗一碗喝着柳蒿芽汤,汤里面一点儿肉末也没有。我把这个乐事儿学给阿爸听,阿爸的脸瞬间变得难看,我看见他的眼圈发红,自责地说没有照顾好他的兄弟。
时间过得飞快。
冬日的第一场雪是部族人最期盼的,那雪莹莹亮亮的,布满天空,布满大地山川。这场大雪是一件盛大的嫁衣,将山河装扮得神圣高洁,这是一场林子里的盛宴。林子的第一场雪,会留下动物新鲜清晰的印迹,莫日根们可以依据这些印迹打到自己想要的猎物,这时的猎物秋膘正肥,吃得滚圆丰满正准备猫冬,这个时候的皮毛也最光亮浓密。可以跟大人们一起冬猎,一种荣光激荡地穿过我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阿妈新做的,带狍角的狍皮帽、狍皮大衣,脚蹬齐哈密,背上一杆崭新的小口径钢筒猎枪,胯下一匹枣红猎马,这一身装束,没有人见了不伸大拇指的。
十几匹猎马,七八条猎狗,多么壮观。阿爸,奇克图,我,还有部族里的其他猎手。出猎前的祭拜是必要的,祭拜白那查,那是刻在桦树上的人脸图腾,非常神圣,多看一眼,便会让人热血澎湃,祭拜完白那查,出猎就会非常顺畅。
奇克图是这支队伍里一个怪人,他喜欢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地喝酒,所有人都养精蓄锐保持清醒的头脑,等到了猎场大显身手,只有他,到了猎场时就喝得烂醉如泥了。他就在马背上晃晃悠悠,也不会跌下马背,所有人都四散开准备搜索伏击猎场中的猎物,专心致致。只有他,像个顽皮的孩子,在马背上喝会儿酒,在马背上玩会儿雪,他把树枝拽得紧紧的,猛一放手,枝条上厚重的积雪便惊恐地散落一地,如果有谁恰巧在树下经过,准会被溅得满脸雪,他就会大笑不止,不时也会吼上一段鄂伦春小调,翻来覆去唱那一句——那依耶。
虽然这是个看起来不着调的莫名其妙的家伙,但是你想象不到的一幕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有时候你看他玩得正欢,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住了,容不得你思考时他已单手端枪,朝着你根本看不见啥东西的地方“啪”的就是一枪,还没等你缓过神来,树上震落的雪花甚至还没落到马背上,又朝着一个方向“啪”地放了一枪。你的思想绝对跟不上他的枪速,他会兜着马又穿行几十米,然后甩手又是“啪”的一枪。这么反复数次,拉大栓,退子弹,推子弹上膛,射击,反复连续,一气呵成,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你就查吧,如果响了十枪,你就去他放枪的方向去找吧,整整齐齐十只猎物,一只也不会少,一颗子弹也不会浪费。
可那毕竟是奇克图往日的风采,如果现在你仍然认为奇克图是那个甩手一枪就能击中猎物的莫日根,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现在我怀疑他连端枪的劲儿都没有了,他好久也没有打过一只活物。我却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马屁股后面抹着黄鼻涕捡子弹壳的小屁孩了。我绝对要好好表现一次,打中一只狍子,不,一只雪狼,对,雪狼的皮毛正好,做个狼皮褥子,阿妈得多么开心,或者我能打中一只还未蹲仓的大熊,请原谅我直接叫大熊。其实我并不是光想着逞强好胜表现自己多像个神童莫日根,我是想刺激一下大脑麻木的奇克图,如果一个小屁孩在他面前打到了一只大猎物,那么他羞愧难当的心是不是也会迸发出力量来,興许会激发他找回往日的雄风。如果做到了,这是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眼见猎手们在啪啪打枪后都有了收获,我急啊,看看四下,除了我和奇克图一无所获外。这个时候在远远的银白的雪地上,我看到了一个蠕动的黑点,拍马向前,也别管是啥,只要是猎物先弄一只再说。
当我看清猎物时,我向白那查发誓,我激动得差点从马背上折下来,那是一只体态笨拙的大熊,兴许它顽皮得忘了蹲仓,也兴许它刚刚找到了蹲仓的窝。它想跑出我的视野,可是一串憨憨的雪脚印让它无处可藏。发现有人追赶,大熊加急了逃跑的速度,可是它再快还能快过我的猎马吗。目标越来越清晰,我不得不停下马,然后跳下马背,装填子弹,瞄准射击,我现在还没有在马背上射击的本领,就是好的猎手在移动的马背上射击移动的猎物,那也是难上加难!
就在我啪地扣动扳机的同时,另一声枪响与之交织在一起,那个人的枪筒还冒着蓝烟,他并没有下马。这一看,气得我火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是奇克图从侧翼策马过来,他也发现了这只上好的猎物,他在与我争猎。一个大人与一个小孩争猎,这可真让人瞧不起。我得上前好好瞅瞅,如果他硬要赖账说是他打中的大熊,那我可得跟他好好干一仗。总之那时出风头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大脑,我呼哧带喘地奔向猎物,看看大熊到底中了一枪还是两枪。我跑啊跑,没觉得有那么远啊,猎物应该在眼前啊,可是一无所有,我不得不翻身上马,骑着马继续追寻猎物。
我的那一枪不敢说命中大熊的要害,但至少也可以打到大熊的,它就是逃掉了,至少在白白的雪地上会有滴落的血迹,不会连个毛都没打落吧。可事实有时候将人脸打得生疼!加上烂醉如泥的奇克图的那一枪,两枪加在一起的结果是,连个毛都没打中!
这个结果让人如何接受得了?我的脸比猴腚都要红,烫得雪没落在脸上就烤化了。当时的情形我是这样考虑的,奇克图打中打不中,所有人都能理解,可是我不同,一身崭新的行头,装扮得比莫日根还莫日根呢,结果出猎一趟连个毛都没打着,以何脸面去见我的阿妈?我沮丧得想将脸插进雪窝里,想把这一刻的时光也冬眠了。再看看奇克图,他倒并没有多难为情,哼起了小曲。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我羞愤的心被激怒了,拍马顺着雪印再追那只逃遁的大熊,可是阿爸却意外地制止了,阿爸说,不用追了,你追不上它。我说能!我涨红着脸吼。阿爸摆了一个手势,让我兜马回去,他命令我去雪地里捡子弹壳。我当时脑袋大了不知多少圈,啥也别说了,没有战绩,你装扮得再高贵,也还是个跟在马屁股后面的小屁孩,只能干捡子弹壳的小活儿,不然怎么样,让你浪费子弹玩吗?
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样,但是多年以后,当在我的婚礼上阿爸送给我一个说最重要的结婚礼物的时候,我的灵魂被重重地击中了。那是怎样的一件礼物啊!你怎么会想象得到,我死也不会想象得到!可事实就是事实,阿爸的礼物震撼了我的一生,让我的余生再也没有任何所谓的高贵头颅,只有一颗虔诚的心。
阿爸送给我的是两颗子弹,这是怎样的两颗子弹啊,我给你描述一下,其中的一颗子弹击穿进另一颗子弹的身体,两颗子弹呈十字交叉的形状。这种惊心动魄的惯穿力惊世骇俗。这也太绝了,恩都力作证,有谁看见过这样的奇迹!
子弹头我再熟悉不过,就是我们猎枪常用的子弹弹头。
阿爸告诉我,当年我向那只大熊发出致命一枪的时候,奇克图也同时打出了一枪,他的意图再明了不过,只是想打掉我的那颗子弹。他不想同样的错两次在他身上出现,他确认那是一只将要蹲仓的并怀有身孕的母熊,他没有解释的时间,只能用他的子弹告诉我一切!
当我知道这一切,我慢慢地跪下,虔诚地跪下,我掩住脸面,泪水还是从我的指缝里不住地涌出来。
当时不明真相的我从狩猎地回到营地,一直和奇克图较着劲儿,我从心底里恨他,恨他让我错失了一次表现自己的良机,我把没打中大熊的罪责强加在他身上。谁都看出我賭气的熊样。不管怎么说,子弹壳还是捡了不少,一把把的子弹壳可以换来很多白花花雪一样的盐巴啊!
日子如流水过去,没有谁会为一次出错记住什么或者忘却什么,日子还得过。有一天营地忽然乱哄哄的,很多人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奇克图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面面相觑,又觉得有心无力,似乎是很焦急的事。当表婶从人群后闪现出来的时候,我明白了一切,阿爸瞒着奇克图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竟然去了多布库尔河畔接回了我表婶——奇克图的妻子。这真是我们部族的一件大事。我表现的时机又来了,我冲出来自告奋勇地说,我知道表叔在哪里,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大伙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后释怀地笑着,都夸赞我是个懂事的孩子。要知道,奇克图可是神人一样来去无踪,他可能十天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也可能是二十天,谁都无法真正接近他的心灵,这让部族以及部族的长老们伤透了心。
我在大家热烈的期盼中飞奔着去找奇克图。我发现那个家伙连续几天就在西边林子的空地上傻站着,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等久久不归的心上人一样,可是谁又会去和他约会?他真是块没脑子的大石头,想想我就想笑。
不出我的所料,他仍旧就在那片墨绿色的绿野仙踪似的林子里,朦朦的云雾淡淡地飘向远方,连鸟儿飞翔的姿态都那么柔美多情。
云雾飘飘然地散去,我才看清他面对的是一座小山一样的巨熊,这样的情形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他们在唠家常?在谈判?可能都不是,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致命地邂逅了。
这样的距离,拔枪射击是绝对没有时间的,老辈猎人传下的经验,如果突然遭遇近在咫尺的猛兽,只能暗暗后撤,暗暗抽出猎刀,做最后最坏的打算,如果你有一丁点儿做出端枪的动作,大熊会瞬时扑上来要了你的命。
还好,他并没有那样蠢,可是,他竟然没有后退,也没有抽出腰间的猎刀,他的猎刀阿爸也盛赞过,那是炮弹皮做成的,钢口极好,削铁如泥。如果他拔出猎刀和大熊做最后一搏,兴许还有活的希望,可是,他像个静止的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唯一的可能,他被吓傻了!
大熊不可能像人一样一直傻傻地立着,大熊开始放下前爪,像风像闪电一样向他的方向扑过去……
如果我的手里当时有枪。
如果永远是假设,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奔跑,玩命地奔跑,我用奔跑想换回一条人命……
阿爸阿妈那夜的对话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定是雅亚(公熊)前来报仇来了,替死去的母熊母子五命前来复仇!他们狭路相逢,必须要决出生死!我不知道我怎么奔跑到仙人柱,不知道怎么描述的事情经过,反正在我语无伦次的述说后,黑压压的人群向林子里奔跑而去,男人们翻身上马,女人孩子们甩开膀子跑……风一样向我指的方向冲去。
可是再快的风再快的闪电也要时间,他们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没有搏斗的现场,没有厮杀喊叫,没有人再射出有力的一枪,事情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奇克图躺在草地上,像睡着的婴儿一样,人们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不住地溢出来,他们不想过早地嚎啕,他们想俯在他冰冷的身体上再哭。他们围住尸体,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嚎起来的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再次相见竟是这样的场面。
可是,地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所有人吓得后退,然后尸体又像正常人一样伸了伸懒腰,更让人暈的是,尸体又坐了起来。与其说大家惊诧掉了下巴,还不如说是我们吓了他一跳。这时大家也才缓过神来,他的身上哪有一点点血迹呢?他的身体上毫无伤处,他没有和往常半点不一样的地方。空气在那一刻凝固成了一块冰坨。大家看我的眼神可想而知。他们的眼睛在问我,那个山一样的大熊呢?那个拼得血肉模糊的人呢?
我完了,我在全族的人面前撒了谎,从那天起,我就要背一个撒谎孩子的恶名。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老萨满在最后面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她慢慢地将奇克图的袖子挽起来,人群唏嘘一片,在他的胳膊上出现了一道道长长的血印。
那血印是如此的鲜红,深深地嵌在皮肉里,但却没有破皮,那是巨掌划过的痕迹,不是搏斗留下的,更像是亲昵地握手,只是力量稍稍大了一些,留下了真挚情感的见证。奇克图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一脸茫然。老萨满牵起他的手,他的身体像树叶一样轻盈地跟着老萨满走。
奇克图什么也没说,一直走,走向回仙人柱的路,到了我们的营地,老萨满只说了一句话:奇克图和雅亚对话了,他将是部族里的新萨满。
当天夜里,那个通灵的眼珠黄黄的老萨满笑着离开了。那一笑,夜幕里多了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奇克图指着星星说,那就是她,我们可敬的老萨满……
奇克图成了新萨满,他借助神灵的力量给生病的人祛除痛苦,他在神人之间进行无限地沟通。他能和小鸟对话,能知道花儿什么时候开放,他说杜鹃花在半夜开放,我守着那朵花骨头正打磕睡的时候,它竟然真的开放了。
就像萨满的铜镜,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
我默默地伫立,看着表婶的尸体被抬上树架进行树葬仪式。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忍不住问奇克图萨满,我们为啥要树葬?我看见老鸹落在了表婶的身上。
这样的树葬任鸟禽叨啄,任野兽分割是不是过于惨忍?奇克图没有抬头,他苍老了,他的树皮一样褶皱的手在土里抓着什么,一根根虫子一样的青色血管在他的手臂蜿蜒,一直爬进他的身体里。
奇克图沙哑着声音说,我们树葬,是让林子里的生灵吃掉我们——用身体回馈我们的林子,我们生前在林子里索取了一辈子,死后,该把身体还给林子了。咳咳……
他剧烈地咳起来,这其间,他似乎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珠混浊、黄黄的,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老萨满的影子,看到了穿透人心的秘密,他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无处躲藏。
他剧咳之后说,这就是我们——爱林子的方式。
他的话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惊飞了林中之鸟,我似乎看见表婶的灵魂安详地升上了天空!
现在我才领悟,当年他在林子里终日在寻找什么,他在寻找曾经丢失在林子里的那颗心,一颗爱之心,一颗将爱无限放大的心,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他把那颗心永远留在林子里,别的都不重要……
太阳睡醒了,从大山的后面升起来,又圆又大,红光万道,照亮整片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