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过年了,私人运营的小面包车像个无比饱满的玉米穗,乘客一个挨着一个紧紧拥挤。孩子的啼哭、村民毫不收拢的喉咙,再加上汗味,牲畜的味道,孩子的尿骚气,肆无忌惮地将马明俊紧紧包裹。
马明俊的胃也晃荡着,像是被一只手从左边揪到右边,又从右边揪到左边,再狠狠地揉搓两下,酸水上涌,他只能咬牙忍耐。因为不舒服,他一直低着头,也不想去和别人对视。不过他仍然能感到扑在背后的那些目光,像一盏盏聚光灯,每一束都带有一个温热的问号,这是哪家的孩子回来了吧。
吱——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车人整整齐齐向前一晃,又一起荡了回来。马明俊松开手,拖着箱子挤下车,在路边弯下腰,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有吐出来,这一天几乎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也吐不出什么。
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是温暖的烟火味和熟悉的鸡屎味,将他牢牢地包裹着。久违的乡村的清新取代了车内浑浊的味道,他觉得舒服了很多。
已经是傍晚时分,暮霭沉沉,炊烟缭绕。正是腊月二十八,村口的大红灯笼应该还是小时候的那只,它像一个失去了大部分精力的老人,在褪色的红布下依靠惯性随风摇晃。
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人影,马明俊找了个水泥墩子,蹲下来吹了吹灰,然后坐了上去。拉开拉链,在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压成了饼的蛋糕,临出发前在城中村买的蜂蜜蛋糕,买一斤送半斤。
他机械地把蛋糕塞进嘴里,木然咀嚼了几下,将蛋糕顺着喉咙挤进胃里。胃里有了食物,感觉好受了一些。掏出矿泉水漱了漱口,将夹在羽绒服里皱成一团的衬衫领子整理好,走上那条熟悉的回家的路。
在火车上,他和父亲马大山通过一个短暂的电话,父亲早他三天回家,独自一人打扫房间,收拾屋子。他告诉父亲,手机快没电了,所以得关机,父亲没有多说,只是嘱咐他要注意安全。
回家,他充满了期待和忐忑,反反复复在大脑中演练着预想中的那个重逢场景。
二
上水村位于县城郊区。因为有水的灌溉,上水村自然富饶,上个世纪就是著名的蔬菜大队,为县城的百姓源源不断提供蔬菜粮食。
马明俊的父亲马大山本来是菜农中的一员,很多年后,当市场经济的浪潮袭来时,村民们发现从土地上刨粮食是那么艰难,而外出打工才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抛下土地,变成了脚手架上的一个又一个小点。
念书在上水村不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村民敬畏知识,但是又取笑知识分子,将他们看做异类。
村里大部分的孩子,在读完初中认识几个字之后,就迫不及待涌进大城市。工地、理发店是他们最常去的,头脑机灵的,买个二手电动车送快递和外卖,他们风驰电掣,骑士般在这个城市耀武扬威。
“是我们,养活了他们!”酒足饭饱,村里的小伙伴夹着烟卷,在学校后门的美食街吞云吐雾。他们有时候会来找马明俊,带来社会上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和泥鳅般活泼欢脱的漂亮话,这些是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的。
马大山是个酒鬼,几杯下肚就吹牛皮,说胡话,发酒疯。上大学是马大山的一个心结,他曾复读三年,成绩却是节节败退,从大学门口退回了村里,老老实实“修地球”。命运将马大山剩余的人生余额全都挤进了酒坛子,他自学成才,迅速将自己训练成为一个酒鬼,黑黑瘦瘦貌不惊人,但酒量惊人,小有名气。喝醉之后,他忽然会变得潇洒不羁,多才多艺,唱唱跳跳,成为全村欢乐的焦点。
从马明俊出生那天起,马大山给他设计了一条光辉的路,上大学,进城工作,娶城市老婆。在马大山的棍棒下,马明俊一路争气,从村小考入县城,又从县城考上了大学。
母亲性格孱弱,只会唯唯诺诺地跟在父亲身后替他收拾残局,每当和儿子独处的时候,她总是向马明俊抱怨丈夫的不是,在谈话结束时,必定有这样的结尾:“唉,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难道离婚吗?离婚了我吃啥喝啥去?儿子啊,妈这辈子就靠你了!”
随着年龄慢慢增长,马大山逐渐在武力上难以控制春笋般蹿长的儿子,不再武斗,改成了文斗。尤其是喝完酒,他会冒着鼻涕泡拉儿子谈心,做一些男人之间的交流,每每到了最后,他总是表演般哭出声来:“你老子命不好,祖宗的德行可都在你身上了,你可争口气……”等脸上的泪痕晾干,马大山差不多也就清醒,他咳嗽几声,端着泡有一半砖茶的搪瓷缸子,趿拉着拖鞋去隔壁吹牛。
第一次见识到这一点,还是在马明俊的谢师宴上。那是马家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况,马大山的黑脸红光闪烁,母亲常年眯着的眼睛也亮了很多。马明俊身上披着红花,沐浴在八月灿烂的阳光中。首次做主角,这个一贯骄傲腼腆的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只能喏喏地回答,嗯,好。
“书呆子!”
不知道谁在起哄,引燃了门外的鞭炮和欢笑,噼里啪啦,热闹得有些不真实。马大山开始喝酒,几杯之后,他就不再是之前的自己了,舌绽莲花妙语连珠,用两根指头叩着桌子,啧啧感慨:“小崽子,没发挥好啊!”
“咋啦?”有人问。
“清华,北大,才是他的水平,老师早就跟我讲了。唉,算了,以后考个研究生,到北京,国务院!”
“风水先生都说了,上水村要出大人物!”
哈哈哈,欢笑声又是一片,马大山站到桌子上,开始唱戏,将气氛推向高潮。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看着身边坐着和自己站著差不多高的儿子,马大山感慨万千,觉得人生不胜唏嘘。
马明俊举着酒杯,有些迷茫地听着别人划拳、行酒令。他默默地干掉了酒,忽略掉眼前这些“俗人”,他的目光穿越青山莽林,带着义无反顾的英勇,投射向远方的城市。
三
乡村的小道既熟悉又陌生。马明俊搓了搓脸,让自己的脸色稍微恢复了红润,又掏出卫生纸将鞋子上的浮灰撇干净。
马大山早已等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见儿子,马大山迎上前来,卸下儿子的双肩包和皮箱,右手拧着往房间里走。边走边问:“累着了吧,你咋回来的?”
“打了个车,司机说生意好,忙得很,在村口就停了,让我自己走回家。”马明俊说。
“咋不坐面包车,打车多贵,花那钱干啥?”
马明俊知道,父亲这话没有一点嗔怪的意思,反而是儿子荣归故里的骄傲。“咳,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嘛,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怕挤面包车压坏了。”说话间,马明俊打开皮箱,拧出红色手提袋,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双运动鞋,他递给马大山:“爸,送你的。”
马大山显然有些意外,他把鞋放在手上,细细端详一番,马明俊也偷偷瞄了一眼,看上去和真的差不多,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来。
马大山问:“这上面的英文是啥?”
马明俊说:“阿迪达斯,世界知名品牌。”
“怪不得这么眼熟呢。”
“爸,你快穿上吧。”马明俊生怕父亲看出端倪,慌忙让父亲穿上,父亲却不着急,说:“别弄脏了,明儿赶集,我到集市上穿。”
这是一栋低矮的平房,中间是客厅,当地叫做堂屋。客厅两侧,分别是父亲和马明俊的卧室。和别人家一样,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红色牌位。在放香案的木板上,是他母亲的黑白遗像。
母亲很少照相,这张照片是从身份证上扒下来的,镇上照相馆的秃子费了很大的工夫喷了无数牢骚,才给后人留下一个念想。马明俊点燃三炷香,端端正正地跪在牌位跟前,给母亲和“天地君亲师”磕了三个响头。
马大山说,好了,好了,先歇歇。他拉着马明俊坐到桌子前。圆桌有些年头,斑斑驳驳的掉了漆。马大山拿起代销点买的散装包谷烧,给儿子、老婆和自己分别斟上一杯。马大山碰了一下儿子的杯子,说:“来。”话毕,他俩手各端着一个酒杯,分别抿了一口。
马明俊也抿了一口。
“吃菜,吃菜。”马大山说。
“吃菜,吃菜。”马明俊也说。
四
父亲跟随乡亲们在外地打工,对乘坐火车有着丰富的经验,他显摆地向儿子传授他的秘诀——现金要塞进内裤缝好的暗兜里,轮流睡觉才免得东西被偷,火车票千万不要扔,半路会查票。
母亲倚在门上,用手帕捂住嘴,仍然在不停地咳嗽。摩托车绕过一条弯路,马明俊无意中回头看了看,母亲变成了门上的一个黢黑的小点,粘在故乡。
马明俊内心是有些雀跃的,行李早就收拾好,火车票也提前买好,出发前,他再次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母亲反反复复说,注意安全,好好学习啊,咳咳……父亲拿了一根扁担,把蛇皮口袋分别挑在两头。
马明俊和父亲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起初,他亢奋地睡不着,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和车内的风景,和书本上的知识一一对应。走南闯北的马大山提醒他,赶紧睡,一路上人多了,想睡都睡不了。到了半夜,疲惫战胜了兴奋,他的眼睛黏糊糊的,像沾满了浆糊。马大山却像警觉的兔子,提醒他留意货架上的行李。
下了火车,他被汹涌的人流挤来挤去。父亲凭借多年在外当建筑工人的阅历,紧紧拽着他的手,像鲶鱼一样挤上奔赴学校的公交车。一上车,售票员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非要他们多掏两张行李票。
马大山难为情地在众目睽睽中摸索出兩元钱,转身时,蛇皮口袋不小心撞到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的脸上,她立马大叫起来:“哎!当心点!”
马大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酒糟鼻愈发潮红油亮,他一个劲儿给对方道歉,寻遍全身的口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卫生纸,递到那女人跟前,女人躲到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算喽算喽。”
马明俊的脸滚烫,他低下头,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汗。他下意识地挪了挪脚,离父亲更远了一些,似乎害怕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
五
几杯酒下肚,马大山明显兴奋了,他的话变多,而且用词也精准了很多,不停吧唧着嘴,说着村里发生的事。
从父亲那里马明俊知道了很多。
同龄人在城里打工的,有的已经开着小车回来了,他们每天只要打几个电话,或者在网上聊聊天,就有人给他们卡里打钱。有的在城里开车乱转,竟然也能挣到钱,阔得不行。
“听他们说,今时不同往日,头脑稍微机灵一点,那钱,就是用簸箕随便扫的……是不是啊,儿子?”马大山眼神有些迷离。
马明俊心里有事,和父亲的对话也是意兴阑珊。他握着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又放进去。
“咋啦?”父亲问。
“没咋。”儿子嗫嚅地回答。
“上班咋样?”父亲换了一个话题。
“嗯……好着呢。”儿子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那些埋在心里的话来。
“那就好。”父亲并没有察觉儿子细微的心理,他嗅了嗅杯子,酒香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自顾自地说:“去年你打电话说不想在工地干了,我寻思,你在城里见得多,不想干,就不干。大学生,学历高,哪里都有吃饭的地方。现在在啥投资公司,坐办公室,劳心不劳力,好着的。这自古以来,都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被人治。”念过高中的马大山,一直是村里的文化人。
“老板、同事都很好,很照顾我。”儿子回答。
“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没有比坐办公室更好的工作了。你知道吧,村里好多人羡慕你。他们都说你在城里挣了大钱。”父亲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前几天我回来,好几个人问,你一个月挣多少钱。我故意装作不知。她说,你是他老子,你还能不知道,我说,一两万吧。你猜她说啥,她说,我的个天呐,还是上学好啊,我们家三楞在工地监工,每天吃土,加上外水一年才有十万。”
马明俊有些惴惴的,他似答非答地说:“咳咳,是啊。”
“不过话说回来。”马大山接着说:“你二婶说,她那孩子虽然上学不争气,但是孝顺,过年给她拿钱呢,你猜拿多少?”他卖了个关子,自问自答:“两万!嚯!她问我你给我拿多少。我说,不止呢,不过大城市开销大,马上就要买房子了,一平米好几万……”
马明俊的心被揪到了一起,刹那间像是又回到了阴暗摇晃水泄不通的面包车上,他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终于来了。
父亲仍然志得意满。他沉浸在儿子学业有成、事业成功的喜悦当中。他自顾自地说:“我们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终于出了你这么个大学生,现在又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工作,他们都说,我老马家的祖坟烧高香了。以后我就跟着你享福了……”话音未落,马大山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大声说:“喂!”
马明俊的手一滑,手机被挤了出去,满是汗。
六
父亲从学校前脚一走,马明俊迫不及待地把剩下的花生地瓜干等扔进垃圾桶。他在学校超市花了160元钱买了一个大皮箱,把行李从蛇皮口袋转移到皮箱里,不能和同学比,但多少体面一些。
对于自己的出身,他自卑又敏感。在同学面前,他绝不会暴露自己是一个乡下人。有同学问起,他总是含含糊糊答道,家在县城。当然是在县城,他是从县城考出去的嘛。
至于父母的职业,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父亲是建筑公司经理,母亲家庭主妇。这样说并没有错,父亲马大山从事建筑行业多年,早已从小工升级为技术工人,手下带领几个徒弟,和公司经理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有些同学艳羡地说,嚯,你爸是经理,那你就是富二代呢。他红了脸,又很享受这种感觉,羞赧地笑着,哪有哪有,一般家庭。
宿舍里一共四个人,他排行老二。除了他之外,其余三个都是和他一样的“县城”孩子,大家消费都差不多,生活习惯也相似,共同的烦恼是一旦月初下馆子或者购买点大件,月底生活费就光了。
头脑灵活的老四想了个点子,在学生宿舍里卖盐水菠萝。大家说干就干,每人出资一百元,四百元钱在批发市场购买了一堆菠萝,吭哧吭哧扛回宿舍,兄弟四人在宿舍里削皮的削皮,切块的切块,插筷的插筷,泡水的泡水,分工明确。老四早早地在校园二十多个宿舍楼下打出了广告,两元五一个,送货上门,一到夜晚兄弟们穿梭于校园,为预定的学生送菠萝。货到付款,绝不赊欠,这是兄弟们做生意定下的规矩。晚上是学生们的休息时间,女生看电影,男生打游戏,一時间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供不应求。月底一算账,每人竟能分到七百三十元,半个月的生活费。
马明俊非常惊喜,这是他第一次赚钱,也是依靠做生意赚钱。从小,父母对他的教育是好好读书,对于读完书以后再干什么却一无所知。他固执地认为卖盐水菠萝是他赚到的第一桶金,教会了他如何用钱来生钱。这实在是太容易了!菠萝从批发市场到学生嘴里,经过每晚的加工并爬一下楼梯,转手就能翻倍。如果能够全职经营,如果能够扩大业务,比如兜售点女生喜欢的瓜子凤爪等小零食,或者男生热衷的啤酒游戏卡,那不就赚得更多?
从此马明俊心中播下了做生意的种子。
在一次送货爬楼梯的时候,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倒没事,红米手机滚落在地,屏幕裂开一条大口。他把手机拿到学校附近的手机维修店,老板告诉他,大屏智能手机,屏幕坏了手机就报废了,除非换一个屏幕,而原装新屏幕的价格和二手手机相差无几。别换了,买个新的吧,老板建议道。从维修店出来,马明俊有些讪讪,又有些兴奋,他的手上已经攒了一千多元的私房钱,够买两个红米手机了。
他的目标却不是红米手机。“县城”室友们,几乎用的都是苹果——那会他还分不清苹果手机五六七代的差别,只知道,那个被啃过一口的“苹果”代表着高级。
屏幕清晰手感细腻,掂掂分量就知道和红米不是一个量级。要换手机,肯定是iphone啊,对于男孩子来说,电子产品更重要的用途是身份,是面子,是圈子。
虽然钱不够,可马明俊早就想到了办法。经过仔细比对研究,他选择了性价比最高的一个网站,分12期购买了一个iphone6。分期付款虽然要承担一定的利息,总金额要比全额付款高一些,但是每月还441元,勒紧肚皮并非难事。他轻轻点击鼠标,iphone6很快就飞到他的手上。拿着新手机,他觉得像是有了依靠。
每晚男生宿舍召开集体卧谈会,班上仅有的三个女孩被品头论足了一遍又一遍。如老大最后的总结,土木专业的女孩都是又土又木,个个都是“恐龙”,要说漂亮,还得数外语系的女孩,长发飘飘,清丽可人。其余三兄弟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马明俊的女神是外语系的张晓琳,他们在一起上过大课。张晓琳安静地坐在喧嚣的阶梯教室里,像一幅静止的油画。马明俊根本没有心思听台上的老师讲些什么,张晓琳把他的心连同魂一起吸了过去,直到下课铃响他才回过神来。很快就到了学期末,课快上完了,女孩的姓名和班级他却一无所知。马明俊鼓足勇气理了理衣服,捏着自己的iphone6走到女孩跟前,在同学戏谑的眼神中,走到女孩面前,垂下头忐忑不安地说,同学,你是哪个系的?唔,我想……去旁听一下你们系的课,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唔,方便我和你联系。
这个理由蹩脚而苍白,女孩却拿起他的手机,给她的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她的落落大方和他的寒酸卑贱形成鲜明对比,出乎了他的意料。第二天马明俊呆头呆脑地走进外语系教室,在女孩们窃窃私语中旁听味同嚼蜡的翻译课。唯一的收获是看见他来了,张晓琳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意味深长,令他亢奋不已。
兄弟们都知道他坠入爱河,在宿舍起哄。嘿,二哥,啥时候把女朋友叫出来一块吃个饭呗,介绍兄弟们认识认识。马明俊羞涩地笑笑,别闹别闹,八字还没一撇呢。见多识广的老四却悄悄对他说,咳,二哥,你放弃吧,这种城市女孩,见多识广,不好追啊。
马明俊不以为然。每晚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张晓琳的笑容。虽然张晓琳对他的态度并不明朗,但是,如果她对自己没有意思,怎么会轻易给他电话?怎么会介绍他去上课?怎么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马明俊越发认为自己志在必得,和女神的关系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这层纸当然得他来捅破,他是男孩子嘛。他鬼使神差来到花店,让服务员给他包99朵玫瑰。服务员打量了他几眼,面无表情地说,先生您可要考虑好哦,我们这玫瑰花五块钱一朵。马明俊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没有想到电视里惯用的手段居然耗资这么庞大。于是他慌乱地对服务员说,算了算了,我想了想,女朋友应该不需要这么多,包11枝就行了。
他抱着花束来到女生宿舍楼下,正是傍晚时分,女孩们有的打水,有的买饭,有的和男友卿卿我我。马明俊的鲜花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宿舍兄弟们也跑过来给他壮胆,女生宿舍门口围了一个小圈,只待女主角的到来。
张晓琳背着双肩包和同学吃饭回来。马明俊远远地看见她,也看见了她手上拧着的一袋牛油果。他想起在批发菠萝时见过这种奇怪的水果,老板告诉他,牛油果价格不菲,一个十块钱。眼下张晓琳手中的牛油果令他的自信土崩瓦解,他想退缩想让时光倒流。然而舍友们也看到张晓琳了,他们拍着手,吹着口哨,围观的同学迅速腾出了一条走廊,女主角毫无防备地走到他跟前。
箭在弦上,马明俊不得不发。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马明俊也得跳下去,更何况他还抱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万一在起哄中张晓琳答应了呢。他按照脑子里彩排多时的表演,机械地举着花束,单膝跪下。因為害羞,他的头低垂着,他看到脚上那双假阿迪,不知道张晓琳会不会看出这是假的?于是他缩了缩脚,把花挡在张晓琳的眼前,对心中的女神抛出了演练多次的台词:“晓琳,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张晓琳被吓了一跳,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马明俊时,更是惶恐不安。在她的心目中,她和马明俊的关系,仅仅是普通同学,她从未,也压根没有往男女关系那方面去想,分明就是不同的世界啊。马明俊找到她,想旁听外语系的课,她理解来自小地方的同学口语不流利的困境,于是她非常热心地帮助他,也希望能够鼓励他学习英语。谁想到马明俊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她被围在人群中,周围的人默契地兴奋地大叫:“答应他!答应他!”
张晓琳快要窒息了,围观者亢奋的荷尔蒙像一张无形的网向她压下来。她无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马明俊,那是一张因为紧张、激动、期待、不舍、难堪而抽搐的脸。她知道大家等待的答案是什么,但她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内心,她只想快速逃离这个尴尬的场景,于是她坚定地说:“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像是台风席卷过后的宁静。马明俊跪在地上,像一尊塑像,他的心随着张晓琳的逃离而坍塌成齑尘。牛油果滚到他的膝前,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端详那粗糙的青黑色果子,坑坑洼洼,布满小疙瘩。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走吧。他抬起沉重的膝盖,面如土色地把花束扔进了垃圾桶。
大一临近暑假时,母亲去乡里赶集,在路边停下来咳嗽时,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马明俊成了没妈的孩子。
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反正也是不愿意回农村的。过年的时候,父亲总是要坚守工地,包工头是他们本县的人,早期也是打工仔,后来自己单干,带着一批老乡走南闯北,哪里能包到工程就去哪里,好在从不拖欠工资。马大山坚守工地,并非多么热爱工作,而是春节时候有加班费,能买酒。
在哪里过年不是过年嘛。马大山抱着酒瓶吹。
寒假时,马明俊和父亲住在一起。他对同校的老乡们说,父亲工程多,过年要加班干活,于是老乡们也不生疑。每年,等同学都走光之后,马明俊才匆忙坐火车去父亲的工地。这几年南方施工量大,工地多,他们就在长三角飘荡。冬天阴冷潮湿,一整晚被子都焐不干,马大山买来电热毯。父子俩,还有一条看门的大黑狗,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节。
幸好马明俊喜欢城市。春节的时候,城里的人和车都消失了,马明俊坐着公交车,在城市一圈又一圈地转悠,几天下来,城市的一草一木都熟稔无比。哪怕在城市要饭呢,他都愿意在城市待着。
马明俊就读的专业是土木工程。这是马大山为他选的。马大山选择这个专业是有理由的,他在城市里,干的就是建筑活,最羡慕的就是工地上的甲方,戴着安全帽,这里敲敲,那里拍拍。别看那些包工头在农民工面前耀武扬威,在甲方面前就是孙子,逢年过节,少不得好烟好酒上供。马大山拍着大腿说,这个专业好,我儿子,以后就是甲方!
他们这个专业的男孩子,出路基本就是下工地,区别是什么地方的工地。毕业后,马明俊应聘去了一家“中”字头的施工单位。这份工作让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马明俊却不太满意。上班时正值夏天,四十度的高温炙烤着大地。他戴着安全帽,汗水如同雨水一样刷下来。农民工们在钢架上,如同猿猴一样灵巧地穿梭。工地单调、乏味,到处是光秃秃的水泥和裸露的管道,和他想象的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大相径庭——他们造出了高楼大厦,居住者却不是自己。刚去第一天,他就打了退堂鼓,这份工作,和父亲那样的农民工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就是穿着整洁而已。
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工地远离城市,工程师们俩人一间房,卫生间洗澡间在外面,这种条件,虽然比农民工的工棚高级得多,但连好一点的学生宿舍都比不上。和他合住一间房的张工四十多岁,又黑又瘦,看起来和爬高窜低的农民工并无二致。每天晚上八点,张工雷打不动的必备节目是和老婆孩子视频。孩子八岁,习以为常地对着屏幕和张工聊天,甚至请爸爸为他辅导作业。起初,马明俊觉得远程辅导作业的方式很可笑,笑过之后,又很无奈。
辛辛苦苦从农村考到城市,就这样待在工地上,和老婆孩子分离一辈子吗?马明俊想。
混得熟了,张工催促他,赶紧在同学中找个对象。否则,和外界接触少,连老婆都不好找。
马明俊只是笑笑。第二天他就辞职了。工地上人来人往,他就像一滴水蒸发在沙漠里。
七
马明俊的注意力被父亲的电话吸引过去,他尖着耳朵,想听清每一个字,因为所有的话包括语气都至关重要。他好想打开手机,看看对方又出了什么招,但直到马大山挂断电话,忐忑不安的马明俊还是没有勇气摁下开机按钮。他知道,迎接他的一定是坏消息,那么他宁愿做一直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换取片刻安宁。
“怪了。”马大山大着舌头说:“电话接通,那边又没人说话。”
马明俊的头一下子炸了,像是触了电一样。
“也许是谁打错了。不管他的。”马大山说:“儿子,再来一杯。”
马明俊松了一口气,他忙不迭地把酒塞进嘴里,心头的火“腾”地一下扑起来,如果可能,他想把他的秘密也扔进火里。
“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咳,接了个电话,啥都忘记了。哦,你找到好工作。村里人都羡慕得不得了,他们说,马明俊从小就优秀,比那些打工的瘟猪子强一百倍。就是啊,别看他们一个个在外面打工,回来盖房子,一个比一个人五人六,实际上还是个打工的,我儿子,可是坐在办公室赚大钱的。”
面对骄傲的父亲,儿子呆坐着。
父亲知道儿子是羞涩,继续说下去:“明俊啊,我也知道你刚参加工作,处处都要花钱,所以平日里,我都不麻烦你。前几天你给我充了一百元的话费,今天又给我带一双鞋,我高兴得不得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从小就孝顺。”父亲话锋一转:“我琢磨着,咱们家这栋房子,还是得好好修建一下。该修整的地方修整一下,刷一刷墙,添置一些新家具和电器,以后你带女朋友回家,我们也有面子。”
马明俊低着头,机械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你妈生病,你又上学,咱们家日子不舒坦。还好,你长大了,爸爸老了,以后,就轮到你挑起担子了。咱们家就靠你了。”父亲雄心壮志地规划着父子俩未来的生活。
马大山的电话又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对方仍然没有声音。
他们来了!
八
辞职以后,马明俊回到了上学的城市。这是他唯一熟悉的大城市。
他在母校旁边的城中村里租了一个单间。这里每天熙熙攘攘,既有卖煎饼果子和水果的小商贩,也有考研的学生,还有更多像马明俊一样暂时没有找到满意工作的待业青年。他没有急着找工作,短暂的就业经历让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何况,他的银行卡里还有工作半年积攒下来的一万块钱。他交了三个月的房租,一下就耗费了两千块钱,又零零星星添置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具,花掉了一千块钱。刚回城的那一个月,他列了一个清单,品尝了学生时代一直向往的餐厅,游览了如雷贯耳的景点。
回到城市,马明俊像是鱼儿游回了大海。这里确实像一个海,虽然马明俊没有见过海,但他固执地把城中村比作海。他只见过湖,村里的湖多得是,他家院子后面就有一个。小时候他和猴娃去湖里玩水,被马大山一顿棒揍,边揍边吼着,你不老老实实学习,玩什么玩!
任何人走到村口,马上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这是和孤寂的乡村乃至工地截然相反的生活。他每天在小贩们清晨的叫卖声中惊醒,又在午夜烧烤的划拳声中入眠。他贪恋地呼吸着城市的味道,混杂着各种食物各种尾气各种灰尘和各种汗臭的城市的味道。
在那里他认识了李红英,李红英就是这个城中村里的本地姑娘。虽然都是農村孩子,李红英的经历和马明俊却截然不同。城市的扩张让李红英一家狠狠地发了一笔财,他们把自己祖屋翻修、改造,不断加盖楼房,整体出租给河南人开旅馆。
马明俊第一次见李红英是在她的奶茶店。李红英开这个奶茶店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她每天都是懒洋洋的,画着精致的浓妆趴在柜台上,遗憾的是她的鼻子扁扁地塌在脸上,透出一股傻气,像锦衣玉食的加菲猫。一来二去他们就认识了,李红英对马明俊的学历相当崇拜。尤其是马明俊曾经的“中”字头单位,更是光芒万丈的金字招牌。她钦佩恋人的雄才大略,对恋人毅然辞职的决心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心甘情愿地用奶茶店的收入都给马明俊购买了衣服,似乎把他打扮得帅气挺拔是她的责任。她挽着情郎的手走在街上,像戏剧里贫家女子救助落难公子。
马明俊抚摸着李红英绸缎一样的身子,想起了回不去的上水村和遥远的张晓琳,像是陈年旧梦一般。虽然李红英文化不高,但是文化又不能当饭吃,他自己不也是大学毕业没有好工作。同时他也清醒认识到,只要娶了李红英,户口、房子、车子,这些毕业后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唾手可得的。
当李红英吞吞吐吐地向父母提及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的父母表示强烈反对。李师傅咆哮着说,你是有一栋楼的独生女,你的资产没有上千万也有八百万,那个毛头小伙子凭什么把你娶走?他能给你多少彩礼?他自己能挣多少钱?哼,大学生,我见多了,呸!
李阿姨则苦口婆心,红英啊,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他有啥?他啥都没有!你嫁过去,是要吃苦头的,我们不愿把你送到农村受苦受累,你也不能结婚后还靠着娘家吧。那会让村里人笑话死的。人家姑娘结婚都是攀高枝,我家总不能倒贴本下嫁吧。找一个同样的城中村青年,强强联手才是上上之选。
这一硬一软,是把李红英骂醒了。她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婚姻市场的身价。她哪方面都不如马明俊,马明俊为何看上她?还不就是冲着自己的家产。
这样想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感谢父母的远见卓识看穿了马明俊的狼子野心,同时也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感到后怕,更让她生气的是马明俊,什么情啊爱的,都是不切实际的甜言蜜语。她也回想起,一直是她在为二人的交往花钱,算下来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而马明俊呢,细想起来,就只有为了接近她购买了几杯廉价的奶茶。娶了她真是一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李红英痛定思痛,发誓不让自家资产外流,她给马明俊发送了一条消息,宣布俩人的关系到此为止、一刀两断,为了彻底打消马明俊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干脆关闭了奶茶店,凭空消失了。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在短短三天之内,快得让马明俊摸不清头脑。第一天女友还信心满满,第二天就没有回信,第三天居然宣布分手,天塌了都没这么快。虽然他们谈恋爱只有短短两个月,但是情侣间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他也觉得结婚是十拿九稳的事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煮熟的鸭子却飞了。他料定李红英是被父母胁迫不得已分手。他不甘心,一方面是对感情的不甘心,一方面是对扫地出门的不甘心。哦,谈不上出门,他连门都没进过呢。这样想着马明俊懊恼极了,他后悔操之过急,等肚子大了再见父母也不迟啊!
还好村子不大,马明俊稍稍打听就知道了李红英的住所。他在网站上打了白条,提着两瓶西凤酒出现在李红英家门口,忐忑地敲响了门。开门的人是李红英,她猛地看到马明俊,大惊失色,高声尖叫:“啊,啊,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李师傅闻讯赶来,这个屠夫出身的村民早已金盆洗手,却仍保留着淋漓的杀气。他穿着短裤,肚子上的肉松松垮垮垂到胯间。女儿的尖叫让他意识到来者是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居然还自己送上门来!他二话没说操起扫把就往马明俊身上挥舞。李阿姨则饿虎扑食般在马明俊身上撕打。李红英手足无措泪流满面,不知道应该帮谁,只能任由父母围攻她曾经的情郎。
马明俊突遭不测,却毫无还手之力,更没有反攻的胆子,李师傅朝他扑来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这和他意料中的场面完全不一样,他一边招架一边大喊:“是我啊,我是红英男朋友。”李阿姨不依不饶:“打的就是你,你这个穷鬼,敢来骚扰我女儿!”“穷鬼”二字炸醒了马明俊,他把酒压在身下,双手无力地护住头,直到李师傅打累了。
“滚!”
马明俊一瘸一拐地离开预想的准岳父家,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妈的,钱!”
买了一些创伤药后,钱很快花完了。住在学生宿舍和工地时,他从不知道钱是这么不经花。很快,他发现银行卡里只剩下九百块钱,他并不着急,在网吧里投出了一份份简历。从卖菠萝的经历中,他得到一个启发——要赚有钱人的钱。因此他把关注点放在投资、咨询行业。这些知识并不比力学、工程造价难,经过简单的培训,他自信能够胜任这样的工作。
投出去的简历很快有了回音。一家投资公司打来电话,邀请他去某大厦面试。他穿着学生时代找工作的行头,精神抖擞地出发了。目的地是东郊一栋五层楼房,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西装革履地在楼下等着他,顿时让他感到这家公司的友善和热情。互相握手之后,小伙子陪着他一起上楼。楼里阴沉沉的,只有头顶无力的白炽灯光,他们一步一个台阶,越走越暗,越走越黑。“这里没有灯吗?我们要去几楼?”小伙子并不作声,面色凝重而紧张。马明俊脑子里瞬息万变,投资公司会开设在这么偏远寂静的地方吗?为什么这么热情?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下,头脑中冒出了两个字——传销。
他早就听说,一些传销组织以高薪为诱饵,把求职大学生软禁起来,洗脑、拉人、骗钱。他侧过脸瞟了瞟身边的小伙子,跟他个头差不多,瘦精精的。他估摸了一下,放弃了和小伙干一架逃跑的想法,一则是未必能打得过,二来不清楚楼里还有多少同伙。他低下头,捏了捏拳头,因为紧张,手心湿漉漉的。
我要上个厕所。马明俊装作尿急。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说,马上就到了,上楼再去。
那不就有个厕所嘛,马明俊指了指走廊的尽头。
趁小伙迟疑的刹那,马明俊一把甩开小伙挽着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向楼下冲去。他一口气冲到大厅,冲出楼门,冲进大楼不远处的菜市场,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心有余悸地朝大楼望了望,果然,三个差不多装束的小伙儿也跑了出来。
没有多想,马明俊跳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他说,往前开,往前开。车驶向熟悉的城市,他才长叹一口气。
九
父亲端着酒杯,仍然在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向这个走出大山的儿子讲述自己的骄傲和自豪。
“我知道,你一直心气高,不想学这个专业。所以你辞职,虽然我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我还是支持你。我的儿子,不比城市娃娃差,人家那些城市娃娃,从小这里补习那里补习,还不是跟我儿子考一样的大学。论天分,我儿子肯定是超过他们的。”
父亲说些什么,马明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父亲搁置在桌上的手机上。而他的左手,则紧紧地攥住兜里自己的手机。他找了个借口,拿着手机钻进厕所,迫不及待又猶豫不决地打开手机,一条条短信冒了出来,像刚出笼的鸽子。
“还钱!再给你三天时间,连本带利一共十五万。”“刚给你爸打了个电话,这是初步的惩罚,再不还钱,我们还要给你家其他人打电话。”
马明俊的血直往头上冲,热腾腾的。
他咬牙切齿在屏幕上写下:“有什么事冲我来,你们这群王八蛋!”想了想,他又把这行字删除,重新输上:“正在想办法,请给我一些时间。”
他若无其事地走回房间。
十
那次心惊胆战的求职经历让马明俊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面试。他没日没夜地待在出租屋里,玩游戏、看电影,工作半年攒下的钱很快花光,他慌了神。城市和工地不一样。工地是有钱没处花,城市,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就不容易关上。出手阔绰的城市生活没过几天,马明俊就发现,自己没钱了。他想方设法削减开支,在出租屋里煮方便面,后来发现挂面更便宜,方便面就变成了挂面。
他拼命地在网上投简历,渴望寻找一个适合他的留在城市的工作,哪怕是一个文员都可以。可是,这样的工作,要么需要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要么需要有相关专业的学历和技能。马明俊两个都没有。
这时他才发现大学生像牛毛一样多,新的应届生纷至沓来,原来那个“中”字头的单位又开始招聘了,然而只招应届生。他一边期待着能够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工作,一边又为明天的吃喝发愁。迫不得已,他只好向同学借钱。可是同学也都刚毕业,一百,两百,连房租都不够。城市生存不易啊!没有钱,寸步难行。房东已经催了好几次房租了,再不交钱,怕是要流落街头。
他不能向父亲开口,他可是父亲吹嘘的资本啊,父亲还等着他给他拿钱呢!
在超市的时候,他接到一张名片:“梦想很多,关键是先挺过眼前的难关。”下面附带一行小字:“急用钱,找我们。”这则广告像箭一样精准地命中他左胸那颗靶心。发广告的人告诉他,不需要抵押和面审,只需要在网上提交资料,现金很快就发放到银行卡中。联想到大学期间分期付款买手机的经历,最吸引马明俊的是这种贷款可以得到现金。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网注册,如实填报信息,很快,5000元现金到账,除去给网贷公司1000元的操作费外,4000元,真金白银,一分不少。
这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匆匆忙忙交了2000元房租,又买了一些挂面、方便面、白菜,储存在出租屋里。他想,得赶紧找一个工作还钱了。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非要找投资方面的工作了。招聘外卖骑手的广告很多,经过简单的培训,他被分到一个陌生的地段,此时他才发觉,这个城市真的好大,大的让他不知身处何方。第一天上班,他驾着电动车按照导航在城市穿梭,抢单、取餐、配送,头一个月,他只赚取了底薪。有经验的老员工告诉他,你得争分夺秒啊,否则耽误客户时间扣的钱,比你挣的还多。于是第二个月,仗着对地段的熟悉,他也加快了速度,见缝插针地在车流中奔跑,电动车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这个月他赚了六千,除去最基本的伙食费,其余的钱都用来还借贷了。在上岗第三个月时,突然就撞到了一个老太太。
当时他的摩托车和妇人都摔倒在人行横道上。就那么一瞬间,他不过想在绿灯变成红灯的瞬间穿过去,想不到轰隆撞上了过马路的老太太。他头脑里一片空白,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恨不得钻个地缝逃离,然而人越来越多,人声也越来越鼎沸:“你们这些送外卖的,一个个跑得飞快,跟不要命一样,赔钱!”
马明俊想起了小时候来村里表演的马戏团,那一刻他就像猴子一样手足无措。还是乌拉乌拉的救护车声解了他的围。在医院,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被老太太的儿子们推来搡去,他们一个揪住他的领口,一个指着X光片说:“医药费,护理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共三万,都是你出。”
马明俊自觉理亏,他的身份证被押在老太太大儿子手里,回到出租屋,他再次拨打了名片上的广告,在业务员的指点下,通过另一个平臺借了五万块钱。这一次,业务员索要了一万元的手续费,理由是前次贷款没有还完,帮他跑下这次贷款有难度。他什么都没有说,麻木地按照约定数额给他拿了钱,又把上一个平台连本带利一共八千元还完,剩下三万元交到老太太家属手里。
大儿子瞪了他一眼,接过钱,说:“我妈要是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开刀!”说着,他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他辞去外卖员的工作,按照老太太儿子们的要求,一心一意在医院里做看护。他们把他呼来换去,他只好忍气吞声,希望自己的委曲求全能够换取受害者对他的原谅。每晚老太太的孩子们回去了,他还是睡在地上,老太太稍有动静他就一跃而起,大多数时候老太太都在沉睡,那一头白发裹在被窝里,让他想起了他的妈。
可能连日睡眠不足导致他恍恍惚惚的,他好像觉得病床上的是他的妈,他不由脱口而出:“妈……”
床上的老太太并没有动静,只是床在轻轻摇晃。
一个月多月后,老太太出院。马明俊瘦了十斤。
5万元贷款,约定分24个月还清,每月除了需要偿还本金2084元,还需要支付1520元的利息。在老太太住院的一个多月里,马明俊失去了收入来源,需要钱时,他只有求助于放贷员。他拆了东墙补西墙,直到没有任何一个公司愿意为他贷款。
更恐怖的是讨债公司的催债方式。马明俊每天都活在被短信和电话骚扰的恐怖中,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他拖着行李箱,在城市中无数个城中村里辗转,更换过数不清的手机号,但不出三天,新号码就会被打爆。电话那头的人气急败坏:“竟敢换电话,你吃了豹子胆了!”
为了快速赚钱还贷款,他想过无数种办法,送快递、发传单,卖花、搬运货物。不论他怎样赚钱,在利滚利的贷款面前都是杯水车薪。
在那个拖着疲惫身子下班的夜晚,他看到了那个穿着名牌挎着包的女孩。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冲动,他着了魔一般冲到女孩身边拽着包就跑。女孩惊慌失措,大声呼叫,那熟悉的声音令他回望过去——竟然是张晓琳!惊慌失措的人变成了他。他扔下包跑回出租屋,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反复回想每一个细节,不会的,她不会认出我的。
然后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掌,狠狠地打了自己两耳光,像是在打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十一
马明俊关上手机,这只苹果手机被主人保护得很好,细心地贴上了钢化屏和保护套。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反复咀嚼多少次的话告诉父亲。
他知道,只有父亲能帮他。
“俊娃,我是这么想的。这栋房子,还是生你那年盖的。这些年,村里人家的房子都起来了。人家都笑话咱,说现在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多得是,还不知道你俊娃是不是在城里要饭。我当时就跟他急,我说,过年,我俊娃回来,我们立马就能盖起一套房。你如今又找了好工作,我估摸着,你一个月一万,少说也能攒下个七八千,一年怎么说也有五万存款。我这还有打工的两万。我们一共七万,虽然不多,但是明年我不出去做工,自己在家盖,就能省去人力。差不多能盖一套房呢。”父亲站在院子里,踌躇满志地向儿子陈述他的宏图大志。
儿子呆呆地站着,他意识到这一年来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中,对父亲的决定,他感到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作为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作为家庭的独生子,他理应如此,没有这么做的,反倒奇怪了。他咽下了嘴边的话,事实上那些话他也是说不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他的失败,他父亲的失败,他家庭的失败,二十多年人生的失败。
他咽下了那些话,就像咽下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他也用欣喜的口吻说:“这可太好了,我正有这个意思。”
父亲满意地笑了,月亮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他佝偻了一辈子的身子好像舒展了,他对着暗夜挥了挥手,说:“就这么定了,年后,我们就开工!”
十二
夜越来越深,月亮像黑暗中撕开的一道缝,挂在窗上。
隔壁房,父亲的鼾声如雷。
没有开灯,马明俊打开了手机,荧光闪烁,如他料想的一样,短信像雪花飘下来。他犹豫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气,恶作剧般回复:“我永远都不会还钱了,你们这些恶魔,去死吧!”
今晚,父亲又喝多了,他应该会有好梦吧。
马明俊轻轻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拨开大门的门栓,反身把门拉上。
“我错了……我要回家……”他走进小坝河的深处,河水温暖地将他包裹。
流水潺潺,像是在演奏一曲挽歌。
作者简介
王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副编审。在《今古传奇》《百家讲坛》《延河》《特区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大宋朝的妙人们》《秦岭神脉》。2020年获陕西青年文学之星称号,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驻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