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保群
《植物名实图考》豇豆图。
好书,但书名起得不好,很容易影响市场。可是有时书名起得好,换了时代,也同样会被人错过,眼下这本《植物名实图考》就是一例。吴其濬的这本植物学名著,让很多对植物学没有兴趣的人连翻一下的欲望都没有,结果让本来属于它的读者却失之交臂。其实这是一本任何文史爱好者都不应该错过的好书,且看它是怎样来写植物的。
新柯似桃,腻叶如橘。春作小苞,迸开五出,长柄袅丝,繁蕊聚缕,色侔金粟,香越木犀。每当散萼幽崖,担花春市,翠绿摩肩,鹅黄压髻,通衢溢馥,比户收香。甚至碎叶断条,亦且椒芬兰臭,固非留馨于一山,或亦分宗于八桂。但以锦囊缺咏,药裹失收,听攀折于他人,任点污于厕溷。姑为胆瓶之玩,聊代心字之香。
这写的是“山桂花”。而写“山海棠”则云:
春开尖瓣白花,似桃花而白腻有光。瓣或五或六,长柄绿蒂,袅袅下垂,繁雪压枝,清香溢谷。花开足则上翘,金粟团簇,玉线一丝。第其姿格,则海棠饶粉,梨云无香,未可侪也。幽谷自赏,筠篮折赠。偶获于卖菜之佣,遂以登列瓶之史。
不仅诗意盎然,读来口角生香,更有对植物形态的极专业准确描写。此书的文字非常出色,很多篇都可以当做随笔小品,或者当成艺术性的小论文来读。能把专门的植物学专著写得那么漂亮,吸引人读下去,这是从未有过的。中国古代与植物有关的专著,本草类从《神农本草经》到李时珍《本草纲目》不必说了,就是与文学相关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离骚草木疏》,可曾有过一段这样的描写?
吴其濬写植物的文字峻洁、准确,聊聊数字就能把一种植物的神态提出纸面,已经为汪曾祺先生所表出。由前面所举几段可以看出,吴其濬的文字还有华缛的一面,不时向读者展开一幅工笔长卷。此书的文学性并不拘于对植物本身的刻画,风物景况,同样是对植物生态的衬托,如写“藊豆”竟游笔至“豆棚”,由夏入秋,自繁华至寂寞:
观其矮棚浮绿,纤蔓萦红,麂眼临溪,蛩声在户,新苞总角,弯荚学眉,万景澄清,一芳摇漾。杨诚斋诗“白白红红匾豆花”,秋郊四眄,此焉情极?若乃凄霖莓长,清飙箨陨,破茅零落,乱苇欹横,断桥溃港,柘树孤根,无数牵缠,有限条达,褪红色涴,余荚棱高,豆叶黄,野离离,当此之时,何以堪之! 夫繁华满径,易于推排;冷秀栖园,难为淡泊。天寒翠袖,倚竹独怜;陌暖金钩,采桑成曲。况复秋莼渐老,顷豆将萁,除架何时,殷藤焉往,虫声不去,雀意何如,纵此流连,岂殊寂寞哉。
情景交融,真是一篇写秋的小赋。不只如此,甚至由植物而联想到人事,如写“小青”,小草不可移植,移则不活,于是想到匹夫虽贫贱而有不可屈者:“此草短而凌冬,命曰小青,微之也;然粉花丹实,弥满坑谷,而移植特不茂。百尺之松,盈握之梅,断而揉之,盘屈于尊缶间,以供世俗之狎玩,彼干霄傲雪之概,亦安在哉? 此小草乃有介然不可易者!”另“龙胆”一篇由味苦而连及《易》之《节》卦,进而发挥至矫情苦节之不可取。“通草”一篇论天然花朵最宜簪戴,天既予人以好美之心,人之好美自是合于天道。“常山”由良药亦须辨其真伪,而言及“古之用君子者必辨真伪。若小人,则惟防微杜渐、勿轻试而已”等等。
这些似乎逸出本题的议论或被一些植物专门者看来是胡思乱想、信口开河,甚至斥为迂腐的说教,真是匪夷所思。试看“瞿麦”之论及贾谊遭遇,“旋覆花”之论盗,“威灵仙”“南藤”“白兔藿”诸条之论神仙不足信,“旋花”条论野生之菜,大人先生宜知民间疾苦,温室之菜不合时令,宜生疾病,“栝楼”条斥劳民,“忍冬”条论唯人物之贱者方有益于人。这些难道都能看做迂腐说教的废话? 此书的阅读价值不仅在文辞之美,作者的思想见识也高出群俦,不迷信鬼神方术,不拘于华夷之限,不溺于俗眼之贵贱,他格外垂青于有益民生的野花野蔬野木,对常为人称道的牡丹荷菊等却极少假以辞色。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往往引申出一些感慨和议论,或谈政事,或谈事理,文采斐然,并时时加以韵文,诗词骚赋,几乎遍及各种文体。这正是此书的特色,有著作之体,成一家之言。尽管难免有文士的炫博逞能之嫌,但古往今来,也确实找不到第二部这种形式的著作。
作者经史娴熟,精通音韵、文字,又受乾嘉学风熏陶,考据精详,可以说是乾嘉学派在名物之学上的引申,但他突破了乾嘉学者囿于经史的书斋樊笼,走向实用科学,旁征博引而不烦琐,文质并胜,有理有情。他对中国文献中的植物名物做了最好的考辨,对于喜欢阅读古籍的人来说,不仅由此而多识《诗经》《楚辞》等古典诗文中的草木之名,而且对各地的风土物产、民俗人情也多有涉猎,其中很多材料都是难得一见的。
本书另一个值得热爱古代文化的读者所注目的特点是,为全书一千七百余种植物所配一千八百余幅植物图,绘刻都极为精美。除了一部分是用《本草纲目》的原本重临外,大部分都是根据植物的新鲜状态而绘制的,不仅能准确描绘出该植物的形态,而且生动活泼如摇曳于风露之间。据专家介绍,其准确性,植物学家往往可以根据其图来鉴定出所属之科、属,乃至于种名。而从版刻艺术的角度来看,本书配图也大大超过以往任何本草图及与植物有关的《竹谱》、《梅花喜神谱》等版画。这些既要准确为植物写真又要兼顾其观赏价值的配图,其绘工刻工绝对是第一流的水平,可惜的是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顺便说一下,由于《植物名实图考》所绘之图十分精美,被以后翻印《本草纲目》的张绍棠所看中,遂将李时珍的原图抽去了近四百幅,换上了《植物名实图考》中的图,因而造成了《本草纲目》误本的流行。
作者吴其濬,河南固始人,《清史稿》有传。嘉庆二十二年,他不到三十岁就中了状元。(有清一代,河南仅出了这一位状元。)他历官翰林修撰、湖北学政、鸿胪寺卿、云南巡抚、云贵总督、山西巡抚兼提督盐政,堪称宦迹半天下,为官廉洁勤政,克己奉公。除本书外,他的主要著作还有资料性较强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八十万字,及在云南任期所撰之《滇南矿厂图略》。吴氏早得科名,却终生不废读书学问,这在科举时代已经是很难得的,更可贵的是把干嘉治学的实事求是精神用于实业民生。
作者在本书中多处谈到自己的政治见解和理想,《王不留行》一赋更是吴其濬含蓄表达自己思想历程的罕见材料。他并不是天生的植物学家,他的儒家理想,科举从仕的目标是要做个贤明有作为的政治家。虽然他的官做得不算小,但他的政治理想并不能如愿。《图考》的文章中多处隐约透露出他对官场的厌恶和无奈,甚至有归隐的意思。或者我们可以把他对植物学的研究看做一种特殊的归隐形式吧。
《植物名实图考》一书的编写方式虽然是以本草类书籍为基础,但他放弃了自《本草经》以来的分类法,第一次把植物从《本草》中分离出来,另成一编,这就更具有现代科学的学科性质。全书共分三十八卷,十二大类:谷类二卷,蔬菜四卷,草类二十一卷(计山草、隰草、石草、水草、蔓草、毒草、群芳、芳草八小类),果部二卷,木类五卷,共计植物一千七百一十四种,比此前最全的《本草纲目》增加了五百一十九种。
从《植物名实图考》一书的名称就可以看到,本书着重于植物种类名和实的考证,所以他对一些植物的古今历史进行较为细致的探讨,纠正了以往本草学者包括大名鼎鼎的李时珍的错误。
吴氏在山西巡抚任上去世后的第三年,即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继任的山西巡抚陆应谷首次刊印此书及《长编》。光绪六年(公元1880),山西巡抚曾国荃和继任者葆亨合谋用旧板重印,详情见曾序。此版很快传至日本,1885年,日人伊藤圭介着手翻印,于1890年铅排出版,随即流布于世界诸大国。但此本把《长编》中的文字附入此书相关诸条之下,虽便于专业人士阅读,却不合于吴氏著书本旨。而且图版毫无神采,与山西刻本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