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海涵
一大会址纪念馆内陈列国家一级文物二十多件,其中包括《共产党宣言》1920年8月、9月版。 人民视觉 ❘图
在苏智良的办公室里,有几幅标注了定位的电子地图展板。每一个红点,都是由他和学生们用脚“走”出的红色遗址。
2020年6月,经过十年的调查和走访,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新书《初心之地》正式发布,相较于2009年上海通过普查工作确认的657处革命遗址遗迹,苏智良将这个数字增加至1000。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调侃道:“这是一个费劲的活儿。”
自苏智良1979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写下第一篇党史研究的论文以来,他对中国共产党创建史和上海红色文化的研究,已经走过了42个年头。这些年来,苏智良也为党史研究培养了大量的人才,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陈列研究部主任张玉菡便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
2021年3月19日,就建党100周年及党史研究相关问题,苏智良和张玉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研究议题越来越细致
南方周末:关于中共一大的研究,经历了哪几个阶段?针对中共的创建史而言,当前学界的整体研究情况又是怎样的?
张玉菡:根据我的研究,将其具体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21-1949年,这一阶段,我把它归为中共一大资料的形成期。中共一大的召开是秘密的,在我们党诞生的这一阶段,对于党内文件的保管也处在最初时期。
第二阶段是1949-1978年。这一阶段,中共一大研究比较具有开拓性的是中共一大档案的发现、一大旧址的勘察、复原,尤其是中共早期历史口述资料的征集难能可贵。同期,中国台湾、香港以及苏联、美国、日本等海外学者不仅可以看到中国内地公开发表的关于中共一大研究的回忆文章、公开言论以及中共党史论著,而且相互之间学术交流较为活跃。
第三阶段,中共创建史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成为中共党史研究的热点和重点。这一阶段,中国内地学术界以前所未有的状态,在资料挖掘、学术研究、学术交流等方面都在快速向前推进。而海外学界在这方面则相对弱化了。
第四阶段,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共一大研究基本上进入纪念史学循环状态,即逢五或逢十的纪念年会掀起热潮,然后又进入沉淀时期。这一时期比较重要的突破是国外档案的挖掘,学术研讨活动非常活跃,很多学术活动的研究议题越来越细致,尤其是一些过去处于边缘化的人物,如李汉俊、包惠僧、刘仁静、袁振英等,也都曾召开过与他们相关的专题研讨会。
南方周末:研究突破比较大的是什么时候?
苏智良:大突破是改革开放之后,解决了“一大”召开的时间、人数、会议文件、巡捕搜查等重大问题。国内外的合作也越来越多。
南方周末:针对建党的相关问题,你们最近在关注哪一部分内容?
苏智良: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建党时的城市空间。在历史学的研究中,空间和时间是两个很重要的维度。过去的有些研究比较忽略空间,但我比较注重空间对历史的影响,具体而言,我想探讨一下,上海跟建党相关的空间究竟有多少。
目前,我们找到40个左右跟建党有关的空间。比如早期共产党人推动工运的机构,还有各种刊物、社团、会址、故居。同时,我们对这么多空间进行梳理,也更加系统地回答了“中国共产党为什么在上海成立”这个命题。
南方周末:最近几年,印象比较深刻的研究成果是什么?
苏智良:在撰写《初心之地》寻找红色遗址时,我注意到当时共产国际的第一个代表维经斯基,那时他的身份是上海俄文生活报的记者,但是这个报馆在哪里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追寻,最后确认长治路177号是共产国际在中国第一个机构东亚书记处,是维经斯基的寓所和工作地点。
这个地点为什么重要? 因为陈独秀曾来此与维经斯基讨论中国建党事宜,袁振英、杨明斋也在报馆工作,而毛泽东可能就是在东亚书记处见的维经斯基。当时,毛泽东、彭璜等人在上海见过维经斯基,在哪里见,党史上没有记录。我们知道的是,1920年5月份的时候,毛泽东在上海,而维经斯基4月份到上海。那次见面后,毛泽东在《大公报》写了一篇文章,是对十月革命的一个评价,我们可以说,这次见面对毛泽东坚定马克思主义信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南方周末:在缺乏史料的情况下,你是如何考证的?
苏智良:2019年年底,我听说北外滩要开发了,感觉必须要去实地找一找了。第一次去没什么发现,因为相关史料中是提到旧址在熙华德路(长治路)、蓬路(塘沽路)的转角处,因此,我把周围所有的房子都拍了下来。
通过比对各种资料包括一些英、日情报资料并加以考证,确认今长治路177号就是东亚书记处。而且在1864年,这里曾是同仁医院,随着考证的深入,这幢房子上叠加的信息陆续展现出来:中国第一台眼科手术、中国第一辆救护车、中华医学会的前身都与其相关。
党史研究需要“行走”
南方周末:在研究党史的过程中,有没有感受到党史研究的特点是什么?
张玉菡:党史研究是历史研究,所以首先要遵循史学的研究方法和相关规范。同时,中共党史研究又具有资政育人的特殊性。中国共产党在百年前那个历史的关节点上创建,并从此带领中国人民历经革命、建设和改革年代,走到今天,这百年征程,尤其是,百年征程的起点是怎样开篇的? 当时的国内国际环境如何? 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在什么样的历史关口怎样做出了这一抉择? 其背后的精神和力量是什么? 这些都值得深挖并加强宣传,让更多后来人明白我们是怎么来的,也为了更好地奋进。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只有将前者做扎实了,只有以客观的史实和严谨的学术研究成果为基础的宣传作品才是有血有肉的,才是最有力量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南方周末:苏智良老师在党史,特别是创建史的研究过程中,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走访,并且多次提及“行走的历史学”,为什么历史学研究也需要“行走”?
苏智良:现在史学研究中,实地走访并不多见,因为太耗费精力,因此走的人不多。其实近代以来的历史,实地调查很重要,我们要去“现场”才能够找到真实的历史,所以必须要有人走。
昨天(3月18日)我去嘉定做党史教育报告,早到了一段时间,便与主办方闲聊,问这里有什么红色故事。有个干部说,聂荣臻元帅的女儿聂力,当年送到我们这个村庄。演讲结束我遇见一位女士说,她家公公当年为了保护聂力,假称童养媳的名义,把她保护下来。后来,聂力还请他们到北京做客。
我回家查找资料,找到一张照片就是聂力请他们家里人到北京拍的,可以确认聂荣臻夫妇先后离开上海时,1935年将女儿托付给了当地党组织,聂力就在嘉定现龙村度过了艰难岁月。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党和民众的关系那么融洽。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就被发掘出来了,这其实就是“行走”的历史。
我经常跟学生说,一分史料说一分话,空白的就是空白,做研究你在哪个方面有突破,哪个方面没有突破,要写明白,后人看了,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走,这样有价值的研究才会越来越丰富,一个真实的历史就浮现了。
南方周末:在建党100年的今天,关于中共一大的研究,还有哪些空白需要我们填补?研究者该如何在新的起点上继续研究?
苏智良:我认为,一大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比如说,我们是不是穷尽了所有的档案,还有没有重要的档案是我们没注意的。另一个是实地的考察,又比如,就上海的建党空间来说,实地考察有时能带来奇特的效果。包括对一大13位代表的研究,还是需要深度地挖掘。
还有“一大”何日闭幕及南湖会议哪天举行等重大问题,还要集中学界力量进行攻关。力求将“一大”的研究推向更高的学术水平。
张玉菡:从源头上来说,需要继续组织各国馆藏相关档案史料的挖掘整理、翻译出版工作。其次,由于过去多年来出版了很多关于中共一大的资料集,不少年轻学者在对资料和中共一大研究学术状况了解并不深入的情况下,存在着不加辨析拿来就用的情况,在建党百年之际,希望研究者能够重视档案资料形成过程中的层累现象,考证、辨析各种文献之间的层累关系,对过去我们习以为常、引以为据的史料,对照其他版本进行辨析。
当然,在这过程中还要注意研究视野的国际化,把中共创建放到国际化视野中进行考量。实际上,近年来关注该领域的学者已经大量减少,在研究梯队和人才上,呈现出青黄不接的局面。尤其是有待继续推进的各个语种的档案挖掘、整理工作,需要具有较高外语和专业水平的复合型人才,踏踏实实地去下苦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