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之琳
千真万确,就在一分钟前,我,作为老屋的小主人,被它扫地出门了!是真的扫地出门!它晃一晃身子,用扫帚猛抽我的屁股,就这样把我抽出去了!我在原地呆了好几分钟才缓过神来。
“老屋老屋,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采采呀。”
老屋没反应。是想起来了?我试探着把一只脚跨进门槛,没事。可另一只脚刚落地,迎面就又飞来一把扫帚。
我仰面一躲,靠着门槛顺势一躺,就圆润地滚了出去。
“老屋太过分了!”我抱着门前的枣树嘤嘤控诉,枣树用力挣出我的怀抱,“唰啦啦”,浇了我一头树叶。
你也不记得我了?我跳起来:“不是吧枣树?你是我太爷爷种的,我从小就爱往你身上爬。我搬家去城里的时候,抱着你哭得好伤心。这些你都忘了?”
枣树冷酷地沉默着。
我知道了,它们准是生我气了。小时候我和它们那么要好,结果搬去城里八年都不回来看一眼,它们不生气才怪呢。
我嘻嘻笑着说:“对不起啦。但是我和爸爸妈妈吵架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们哦。你们不收留我的话,我就无家可归啦!你们忍心吗?”
枣树和老屋还是不理我,我抄起行李箱就走,边走边嚷:“我走啦,我要去流浪了。我真的走啦!”
没走几步,我的后衣领就被什么东西揪住,然后有一股力道将我一拽一推,愣是让我在老屋门前站定。紧接着,老屋的门“砰”地合上,从门缝里飞出一张纸,“啪”地贴在门上边。
纸上先是出现硕大的“条约”二字,再排开几行密密的小字——
条约
想住进老屋,需做到以下几点:
1.每早打招呼,桌椅床凳、锅碗瓢盆都不能落下,语气要亲昵。
2.上午给枣树讲关于树的童话,下午给老屋讲关于屋子的童话。
3.每天要打扫屋子,一边打扫一边跳舞。
4.九点要睡觉,十分钟睡不着的话,要爬到枣树顶上唱摇篮曲,直到快把自己哄睡着再回屋。
5.睡前要对枣树和老屋说晚安。
6.以上五条必须每天执行,漏了一条都得立刻离开。
我用力眨眼,又揉了几下,眼前的字一动不动。“不是吧老屋,你这也太难为我啦!”说早安晚安就算了,还要讲故事?打扫就算了,还要一边打扫一边跳舞?这怎么做得到?
“打个商量,减少几条嘛。”我还在讨价还价,身后拽着我的树枝已经绕到前头环住我的手,逼我摁下手印了。
我就这样在老屋住了下来。
老屋大概真的很生气,对待条约严格得要命。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招呼,不能说“早啊床”“早啊窗户”之类的,而要叫它们“大木床”“小窗窗”“小楼梯”“阿墙”。虽然我觉得很肉麻,但老屋说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叫的,那我还是照做好啦。
吃好早饭,我就给枣树讲童话。
“从前,有一棵枣树。它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从一粒种子,到一棵小苗,再到一棵大树。树下的人来了又走,一年年过去,院子渐渐空了,枣树很寂寞。有一天,来了一个妖精,她看到了枣树的记忆,那么多,那么满。妖精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枣树答应了,它被妖精带到自己的‘回忆之地,妖精每天都会坐到树下,和枣树聊天,听枣树讲故事。枣树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枣树说:“没有快乐一点的吗?”
我好奇道:“这还不够好?”
枣树沉默了一秒:“算了,就这样吧。”
讲完故事,我就去打掃老屋。一边打扫一边跳舞听着难,做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拖地的时候,我踩在拖把上,一只脚稍一用劲,拖把就带我满屋飞舞。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墙角的石砖上刻着我的名字:“采采是个小仙女”;香炉掉了一个耳朵,是我小时候摔坏的;床下有一个银铃铛,是从我的平安锁上掉下来的,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我把这些讲给老屋听,老屋给我讲了更多事情。比如我小时候给屋里的一砖一瓦桌桌椅椅起名字,晚上爬到屋顶上看星星,在老屋的角角落落刻上名字让老屋永远不要忘记我……“采采,你还记得吗?”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说:“有些不记得了,但是还是记得一些的!”老屋就长长地“哦”一声,很长时间不和我说话。唉,老屋肯定又伤心了。
下午要给老屋讲故事,我就把给枣树的故事改了改,讲给它听。
“从前,有一座老屋,它建了很多年,从一座新房子变成了旧房子,里面不断有人诞生、长大、老去。后来,老屋老得不适合居住了,人们慢慢搬走了,老屋变得空荡荡的。一个妖精路过这里躲雨,她感到这里的每个瓦片、每寸墙壁都有故事。妖精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老屋答应了。它被妖精带去了自己的‘回忆之地,妖精天天都在老屋里发呆,听老屋讲故事。老屋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老屋问:“那个老屋再也见不到原来的主人了吗?”
“当然啦,它是妖精的老屋嘛。”
“那采采希望我跟妖精走吗?”
“当然……不希望啦,老屋,你愿意走吗?”
“采采不想我走,我就不走。”老屋说。
我面上笑得很甜,心里却沉甸甸的。
晚上九点,我躺上床,睁着眼数蚊帐上的洞眼儿,十分钟后去给枣树唱歌。唱歌前,我温柔地抚摸树干:“我给你唱摇篮曲吧!哦哦哦,阿妹睡……”一直唱到我不停打哈欠,眼皮往下沉,对枣树说完“我去睡啦,晚安!好梦”,才滑下树回房去。对了,回房的路上,别忘了说“阿墙晚安”“桌桌晚安”“凳凳晚安”“小楼梯晚安”。
这样的一天,实在好忙哦。
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渐渐乐在其中啦,反正是我的老屋,宠着也没什么不好嘛。
不过,老屋的心眼儿好像有点小。每次我去镇上买来新窗帘、新碗筷,它总要搞破坏。
“不要那么小气嘛。”我说,“有新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啊。”
“我就是小气。”它说。
一转眼,我在老屋住了三个月了。老屋和枣树总算彻底消气了,对我重新亲近起来,会跟我撒娇,会跟我开玩笑,还会跟我恶作剧。我总是一上午就做完大部分事情,下午就去旁边的山上玩,或去镇上逛街,晚上给它们讲见闻。
那天下午,集市上来了一个货郎,带来很多新鲜玩意儿。我挑挑拣拣,看中了一个根雕花瓶、一个竹编花篮、一套青瓷碗、一套紫砂茶具、一块蜡染桌布。
“趁老屋心情好的时候,我再和它商量一下买下来。”我跟货郎约定好,在心里想象着布置好这些东西的场景,回家的时候,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还没到家,我就见老屋前站了一大群人,旁边停着推土机和拖拉机。
“你们是谁?”我差点要冲上去嚷,但我看见了人群中的一个少女,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我当然认识她,我怎能不认识她呢?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都是她的脸。
我躲进山里,直到天黑才出来。
那群人没有在老屋留宿,老屋静悄悄、黑漆漆的,在推土机和拖拉机的威胁下显得那么可怜。
“你回来啦,采采。”老屋说。
“别叫我采采,你知道的,我不是采采。”我从下午就开始酝酿解释,可话到嘴边,只剩这一句。
“我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怎么可能?我的伪装哪里出了问题?我的变形术学得很好的!我观察了采采那么久,偷看了她的童年相册,提取了她的记忆,你怎么还能看出来?”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老屋看着我,又像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采采啊。”老屋说,“采采小时候,每天早晚都和我们打招呼,在墙上刻字,一边打扫一边跳舞,给我和枣树讲童话,还给枣树唱摇篮曲……”
“可是这些采采的记忆里都没有啊。”我忍不住说,“她全部都忘记了。”
“但我还记得。”老屋笑了笑,“对不起啊,利用了你,小妖精,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陶陶,我叫陶陶。”我说,“我,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枣树,你们要不要跟我走?我会像采采一样对你们,不,我会比她做的还要好!”
可是老屋说:“不了,陶陶,我还是想留在这里。我答应过采采的。”老屋话音落下,我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嗓音,那是真正的采采的声音,她说:“老屋老屋,我要搬家了,但是等我老了,我就搬回来住,约好了,不能忘记哦!我做了标记的,你可是我采采小仙女的老屋!”“嗯!”
“就因为这个?她都忘记了!她都来看着你被拆掉了!”
“但我還记得。”老屋的叹息像一双大手,在我头上安抚地拍了拍,止住我的泪,“ 对不起, 陶陶,我是采采的老屋,我不能跟你走。”
“你也是吗,枣树?”
“嗯,我也是。”枣树说。
“好吧。”我沮丧地说,“就让我最后住一晚吧。”
我一夜没睡。
作为一个独来独往的妖精,我一直很羡慕人类之间的感情,我收集了很多很多承载感情的东西,情侣的手链、朋友的日记本、母亲的毛衣,把它们放在我的小世界里,我把那儿叫作“回忆之地”。“回忆之地”越来越满,但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明白,是少了一个家!一个遮风挡雨、温暖的家!我找了好多年,才在去年的一个雨天,遇见了老屋。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座老屋里装着好浓的感情和数不清的回忆!更重要的是,它是空的!我想拥有这座老屋和这棵枣树!但是,要带走这样充满回忆的东西,必须获得它们发自内心的承认。
我从避雨的那一个小时读到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叫采采的小女孩,让飞鸟帮忙找到了她,我又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观察她、模仿她,这才来到这里。
我没想到,就算这样,我还是失败了。
第二天清早,趁那群人还没来,我就向老屋和枣树告别。老屋送给我一块瓦片,枣树送给我一片树叶。这两个家伙,都到分别的关头了,还是这么小气。
我站在山顶,听到有人对采采说:“采采,你小时候不是说老了要回来住吗?现在房子要推掉了,你没地方住咯。”
采采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小时候说的,我早就忘记了。”
“你看,我就说,她都不记得了。”我嘟囔着,抹了把眼睛。
风揉了把我的头发,烟尘中,老屋和枣树轰然倒下,我却听到它们带笑的叹息:“谢谢,再见啦!”
哼,一点诚意都没有。我抓紧瓦片,背过身,对它们挥挥手。我才不稀罕呢!总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老屋的!一定!
(文字有删节)
(本栏目插图:龚静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