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本名钟秀华,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刊发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刊》《星星》《草堂》《诗潮》《扬子江》等,入选《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年度选本。获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作品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
最好是一树海棠,有桃花的粉和不肯寥落的闹。与之相对的,正是茶的安静和一个人的清欢。
最好是明前的绿茶,有雨水的滋味和天地的香气,有新生的细嫩和春天的翠色,还有舞者的纤形与轻盈。美人往往是瘦的,茶也一样。
我的到来也是新的,在黄姚古镇,择一爿茶馆,让一杯茶透过玻璃照亮一个午后。我将沉陷,并啜取它体内的光芒。像神灵在絮语,像一个美人交出了她的春心。
我想象一个美人的前身,着绿裙,披绿纱,连忧伤和欢喜都是绿的。我曾去到她的身边,屏息凝神,不忍惊动一滴露珠。
我见过一只蚂蚁爬上美人的足尖,它噙住的一声低语,只有山冈听见。它渴望的一场流浪,多么像此刻的我。从赣南,一路向西,带着自己的身体去旅行,又对身后的亲人怀抱愧疚。
也许,远方并不总是幻觉。当一树花开淹没了一座庙宇的老旧,那个双手合十的人,早已换上了宽大的布衣。没有什么值得保留永久的執念,异乡的宽阔山坡,正好安放口袋里的石头。
那时候,我的鞋子是轻的,心跳也是。像一对鸟翅,举起了风。我一直看不见拥挤的人群,眼前只剩下一个硕大的“茶”字。
茶含苦涩。苦是生活的本身,值得用半生细细咀嚼。从舌尖上升起秋霜和夜露,然后是一轮圆月。然后打开一座牢笼,放走那些惴惴不安的念头。我迷恋这低温的生活,不去看,他们的热火朝天。
世间唯有苦过之后的甘,珍贵如斯。譬如这眼前的海棠,该如何诉说自己的一生?那些吞下的时间的冷,那些隐藏在鲜亮背后的忧伤,怎样被开花的愿望挣脱?
这是一个美人的盛世。草木葳蕤的时候,海棠总会花枝乱颤。
新茶饮尽,我还剩下一个空杯子,等待来年的雪水融化。
临水而坐。一个人的孤独由背影说出。月光始终挂在我的睫毛上,像迟迟不肯落下的一滴泪。
河岸边,花枝染上了灯火的颜色。有风吹来,一块老旧的青石板微微摇晃了身子。我抱紧了身体里的黑夜,春天,还透着南方的微凉。
只有叫卖的声音热气腾腾:玫瑰酒、青梅酒、黄精酒、话梅酒、捻子酒……那么多人热爱着斗酒节,而我想要找一个人靠一下,想要两只杯子,举至眉目,想要满世界都荡漾你温柔的眼波。
与我做伴的,是一条不会说话的河,一丛沉入小世界的花,一杯淡若流水的青梅酒。良夜如斯,三五成群和两相依偎,歌舞升平或絮絮私语,都是别人的。
一座石拱桥大过了天上的明月。但我走下船舱的时候,只有那轮明月跟着我。一扇木质的窗户,低低地飘出老歌,像极了我今夜的心情。为何甘甜的青梅酒,只在喉间留下酸涩?
这时候,远方的亲人应已沉入梦乡了吧。春天,会在他们的梦中开一朵蓬松的蒲公英。而此刻与我共酌者,还剩一轮明月。它从不说安慰的话,只对我摇碎一河的柔波。
干杯,明月、亲人和影子;干杯,昨日、今夜和明天;干杯,行过的路、说过的话和流过的泪……那锈迹斑斑的时光,那死去的水仙和一条忠诚的狗。
想要哼一支旧歌谣,送给经过的每一个桥头;想要弹一支古琴曲,填充这辽阔的寂静。忽觉这些年,轻慢了太多的事物,只将自己安置于一个严严实实的茧中央。
船仍在缓缓地行,水仍在静静地流,明月还在不离不弃地跟随我前行。水中还有我的影子,永远如此忠实地围绕左右。
我在哪里,为何突然被幸福填满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