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腾
(景德镇陶瓷大学设计艺术学院,江西 景德镇 333000)
中国器物文化源远流长,自原始社会伊始,我们的祖先即开始了造物活动,经历了漫长的发展与积淀,逐渐形成了中国人独有的审美认知。设计师与艺术家们秉持着这些造物观念,创造出的一系列富有中国传统设计风格的工艺美术品仍在世界器物设计长河中绽放异彩。明代众多的传统器物设计中无不体现着设计师与工匠们对于“巧与拙”这一对美学范畴的深刻理解。通过对明代传统器物的研究,探析器物风格特征中的“巧与拙”,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优秀的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了解明代的设计风格与时代特点,同时还有助于当今时代设计活动的开展,弘扬中国独有的设计观念。本文针对“巧与拙”设计风格的产生与流行、明代典型器物设计分析、对当下设计的启迪等几个方面进行系统研究,具体探讨“巧与拙”设计风格对造物活动的影响与意义。
关于“巧与拙”的关系之辩由来已久,这一范畴的产生与提出,最早可追溯至老子《道德经》中的“大巧若拙”,其本意是最为巧妙的方法和技巧往往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由此可以看出,相较于“巧”,老子更多地追求“拙”。老子崇“拙”的思想在中国古典美学和艺术的发展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拙”成为了历代艺术家们竭力追寻的一种审美趣味与审美风格。当这一思想被引申到造物活动之中,便形成了一种朴素而纯真的造物风格,即尚拙之风——真正的“巧”并不在于为追求华丽而违背自然规律,强加与本体不相适应的装饰,而在于顺应自然,形成一种清新自然的古拙之风。在《庄子·天道》中也有相关的论述“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即素朴之美乃天下之大美,庄子同样也追求一种自然之美,追求“拙”之美[1]。
而“巧”之美,在中国传统器物设计之中同样也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在六朝时期,人们除了有对清新自然如“初出芙蓉”的审美理想的追求,同样也有对“镂金错彩”的雕饰之美的喜爱。而在工艺美术领域,对于“巧”的追求则更容易寻觅。在唐代国力昌盛、社会繁荣的时代背景下,人们的思想意识也得到了解放,单纯的生活日用品已无法满足审美需求,因此各类工艺美术品逐渐涌现,它们不仅制作技巧多样,装饰手法也异常丰富。尤其是盛唐时期,各类器物造型之优美,装饰之华丽达到了我国工艺美术史上的高峰。
北宋时期,大书法家黄庭坚也对“巧与拙”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在《李致尧乞书书卷后》的题跋中写到:“凡书要拙多于巧”。在他看来,书法中应当要少一些巧媚,多一些拙态。而在宋代的器物设计之中,也更加崇尚“拙”之美。不论是陶瓷还是漆器设计,都鲜有繁琐的装饰,而更加凸显古拙朴质的清新之风[2]。
明代是我国历史上继唐之后又一个繁盛时期,在经济与制度的影响下,传统手工业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艺术格调都有显著的提升。在明代传统器物中既有装饰丰富,追寻“巧”之美的陶瓷器、金属器,亦有纯朴自然,崇尚“拙”之美的明式家具、紫砂器,它们是明代传统器物集合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明代辉煌灿烂的造物史的书写者。
在明代传统器物设计之中,陶瓷器物设计从宋代重造型、尚朴素、轻装饰之风,发展到一个以绘画装饰为主的新时代。白瓷烧制技艺的不断精进,为绘瓷工艺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明代瓷器中釉上彩、釉下彩以及釉上、釉下合绘的装饰工艺占据了主流,在陶瓷设计领域形成了一种尚“巧”之风。宣德时期烧制的青花瓷,是明瓷中最为精美的品种,所制器物多通体装饰海水云龙、缠枝牡丹等动植物纹样,充实却不繁琐。所用青花原料选用进口自南洋的“苏麻离青”料,经高温烧成后,色泽如同蓝宝石一般,鲜艳浓烈,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所用瓷胎原料亦是洁白细腻的景德镇产“麻仓土”。宣德时期青花瓷从胎土原料到装饰纹样,皆体现出制瓷工艺的高标准与高要求,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艺术与装饰之美,即追求一种“巧”之美。
成化时期,瓷器绘画技艺在青花绘制的基础之上,开始使用青花加彩等更为丰富多彩的装饰工艺。青花加彩的工艺指“斗彩”与“填彩”。“斗彩”又称为“逗彩”,是在瓷胎上先以青花釉料画出部分花纹,经高温烧成后,在釉上与青花装饰相适应的部分加以彩绘。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绘互相结合,共同构成一幅完整画面,产生变化而统一的艺术效果。而“填彩”的装饰方法则是先在胎上使用青花料双勾出花纹轮廓线,然后在烧成后的青花纹饰轮廓内再填以彩色釉料。
明代除了在以上陶瓷绘画领域所取得的新成就外,釉彩装饰同样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制瓷工匠们通过对釉料中呈色剂的掌握,成功烧制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宣德红釉,弘治、正德黄釉等。这些缤纷灿烂的装饰与华丽各异的釉色,富有极强的装饰意味,无不令观者赞叹其样式化、程式化与图案化之美,体现出当时的人们对于“巧”之美的追求。
此外,在明代金属工艺中,景泰蓝作为具有突出成就的品种之一,其形、纹、色、光也皆有“巧”之美的体现,即景泰蓝具有良好且典雅的造型、优美的装饰花纹、华丽的色彩以及辉煌的光泽。景泰蓝制作复杂,工序达七步之多,体现出明代工匠们精湛的制作工艺。它是我国传统工艺中集造型、色彩与装饰为一体的金属工艺品,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虽然明代在彩瓷与景泰蓝等器物上多采用精美的装饰,以凸显出人工修饰的“巧”之美,但无论在何种器物的设计中,都不曾令审美主体产生累赘或浮艳之感,达到了装饰、造型与功能之间的平衡。制作严谨,装饰精美,虽“巧”也自然得体,体现出明代卓越的设计意匠。
明代家具工艺发展极盛。在汉唐时期,人们多跪踞或盘坐在席、床之上,还未产生对于高型家具的需求。宋代以后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往往垂足坐于椅、凳之上,因此家具工艺也随之兴起,并在明代到达历史鼎盛时期。
明式家具中椅凳、床榻、橱柜等在造型设计上十分简洁优雅,具有自然朴质的清新之风,体现出对于“拙”之美的崇尚与追求。器身之上并未有明代彩瓷一般繁复华美的装饰纹样,甚至不见油漆的使用,而仅凸显所用木材原本的色泽和纹理。因此明式家具对木材的选择以及木材的纹理具有较高的要求,所用木材以红木、花梨木、紫檀木等硬木树种为主,并采用木构架结构,尤其以榫卯结构为多,而甚少使用钉或胶。明式家具自然朴素的“拙”之美,还体现在其造型设计的比例尺度之中。明式家具器身的长、宽、高,整体与局部,局部与局部之间,都经过了工匠们反复的琢磨与推敲,质朴的造型中蕴含着卓越的设计意匠,自然优雅,具有极高的艺术格调[3]。
明式家具在质朴简约的设计风格中,加之匠心与巧思。并在部分家具器身上刻画出包括植物花卉纹、飞禽走兽纹、吉祥如意纹等优美而简练的纹样,其考究优雅的造型兼具简洁适宜的装饰,将“拙”之美的审美格调与审美情趣展现得淋漓尽致,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享誉中外。
除了明式家具外,在陶瓷工艺领域也有朴素雅致,体现“拙”之美的紫砂陶。明代宜兴窑以制作紫砂陶器而著称于世,至今仍有烧制。宜兴窑位于今江苏宜兴的丁蜀镇,紫砂陶所用坯料采用当地特产的色泽紫红的紫砂泥。陶器通体不施釉或绘制纹饰,充分展现陶泥的本色。仅在器身略施以浅刻,以刀代笔,线条自然流畅,无过多繁琐的花纹装饰,凸显其独特的“拙”之美。紫砂陶器主要以造型取胜,式样繁多,塑制精巧,可谓是“方非一式,圆不一相”,使观者产生“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感,充分展现出紫砂器原始质朴又精致典雅的“拙”之美。
总而言之,明代家具与紫砂陶器皆经由工匠精心的设计,着重彰显材料本身的材质美,且通体无繁琐的附加装饰,形成了一种朴素而自然的艺术风格。虽“拙”,但也蕴含着艺术家们炉火纯青的工艺技巧,将工艺之“巧”寓于风格的“拙”之中,产生一种返璞归真、质朴平淡的美,“拙”中见“巧”,“拙”亦惹人爱慕。
通过对“巧与拙”设计风格的研究,结合明代传统器物设计实例分析,可以给当下的设计带来一定的启迪。
首先,“巧与拙”作为中国独有的一对美学范畴,其历史悠久且具有不竭的生命力,影响着历朝历代艺术家们的造物活动。各个时期的工匠们对此美学思想展开了不同程度的研究,并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美学观念及造物风格。通过对这两种设计风格的器物进行观照有助于我们体悟这一传统美学思想,并把握当今的时代特点,将其运用到现代的器物设计中去,以弘扬这一独特的中国审美观念。
其次,无论是“巧”之风格的器物或是“拙”之风格的器物,其审美性与功能性应当是设计师所优先考虑的。如若为了追求审美价值而失去了器物原本的功能属性,则注定会由于功能的缺失而遭到淘汰。即使适于功能要求而器物设计过于简陋不堪,也会由于无法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而遭受搁置。正如装饰华丽的明代彩瓷,其丰富繁多的装饰是既适应其器物造型,又兼顾器物功能的,因此观者只觉其秀丽得体,不会产生繁缛堆砌之感。而简朴自然的紫砂陶器,虽无华丽的色彩也无精巧的装饰,但得益于紫砂陶典雅的紫红色,即使毫无装饰,也可凭工匠们对造型的精心设计与其材料本身的美,而颇具审美价值。同时紫砂陶器也具有较好的实用功能,因此颇受人们的喜爱。良好的功能性与实用性使得彩瓷与紫砂器得以广为流传,至今仍被人们制作和使用。因此,设计师在进行设计活动时必须同时考虑到器物的审美性与功能性。
明代的器物设计在传统器物设计领域中的地位是不可小觑的,它是我国造物风格发展至成熟的时期,不仅具有较高的艺术格调,且在器物设计史上影响深远。在明代众多的器物中,形成了“巧与拙”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这种“巧”不是生搬硬套,也不是矫揉造作,是一种适应于造型和功能的美;而“拙”也不是枯槁瘦削,它是始于绚烂却归于平淡,是巧夺天工,匠心独运。不论是“巧”或是“拙”,都能给观者带来独特的审美愉悦。概而言之,在明代传统器物设计风格中,“巧与拙”各自引领着工匠们进行造物活动,它们共同构成了明代的造物美学,对之后的器物设计亦有着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