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欣,朱惠鉴,张晓轩,李 芳,杨志敏
(1. 广东省第二中医院,广州 510095; 2. 广州中医药大学,广州 510405;3.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广州 510120)
湿邪是临床常见病邪,有外湿、内湿之分[1]。外湿之伤人,易于侵袭人体皮肤、肌肉关节等处,可阻痹经络,蒙蔽清窍。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所云:“地之湿气,感则害皮肉筋脉[2]。”又《素问·调经论篇》言:“寒湿之中人也,皮肤收,肌肉坚紧,荣血泣,卫气去,故曰虚。[2]”而内湿之产生与脏腑功能失调密切相关,尤以脾肾为重[3]。盖脾主运化水谷、水液等精微物质,若运化不及则水反为湿,谷反为滞,水液不能运化而驻生水湿。肾为水脏,内寄相火,若肾之气化功能失常,加之火不暖土,亦导致津液之输布与排泄功能失调,从而导致水湿内停[3]。
《汉书·艺文志》言:“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4]”汉末医家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乃经方之代表作,方证对应,结构严谨,配伍尤其重视气味之化合。其附子配伍白术治疗水湿之症,配伍巧妙,可作为临床常用药对[5]。基于此,本文以《伤寒论》《金匮要略》为蓝本,结合历代本草著作之论述,从附子与白术之气味药性出发,整理其在经方中配伍治湿之临床应用并探讨其规律。
附子味辛、性温,入心、脾、肾经,其所治之湿当属寒湿内盛之象。《神农本草经》记载附子功效为“主风寒咳逆邪气,温中,金创,破癥坚积聚,血瘕,寒湿,痿躄拘挛,脚痛不能行步”[6]。虽将附子归为下品,然其在《伤寒论》中起重要作用,是救逆的第一要药。《本草崇原》载附子“禀大热之气,而益太阳之标阳,助少阳之火热者也”,指出“太阳阳热之气,不循行于通体之皮毛,则有风寒咳逆之邪气”“少阳火热之气,不游行于肌关之骨节,则有寒湿痿躄拘挛,膝痛不能行走之证”,而附子能够温阳助火,达于肌表,走行肢节,故能够祛风寒除湿而止痹痛[7]。
《医理真传》指出:“天一生水,在人身为肾,一点真阳,含于二阴之中,居于至阴之地,乃人立命之根,真种子也,诸书称为真阳。”又附子一物,“力能补坎离中之阳,其性刚烈至极,足以消尽僭上之阴气”[8]。因此,附子能够温阳助火,实则补下焦真阳。《本草备要》言:“其性浮而不沉,其用走而不守,通行十二经,无所不至”,能够“引发散药开腠理,以逐在表之风寒,引温暖药达下焦,以祛在里之寒湿”[9],故吴绶言其为阴证之要药。
白术味苦、性温,其所治之湿当属脾虚不能运化水湿之象。《神农本草经》将白术归为上品,其能主治“风寒湿痹、死肌,痉疸,止汗,除热,消食,作煎饵”,久服可“轻身延年、不饥”[6]。《名医别录》载其能“消痰水,逐皮间风水结肿”[10],《本草崇原》言其“质多脂液,乃调和脾土之药也”,白术能够补益脾土,土气运行,“则肌肉之气外通皮肤,内通经脉,故风寒湿之痹证皆可治也”[7]。《本草求真》言白术“专入脾”,其性最温,服则能“健食消谷,为脾脏补气第一要药也”,凡水湿之邪,“糜不因其脾健而自除”“脾土强者,自能胜湿”[11]。因此,白术乃补脾祛湿之要药,并能够健运土气、祛湿而使津液敷布于四肢皮肤,经脉调和而除风寒湿痹。然其治湿亦有所短。《本草求真》指出:若“寒湿过甚,水满中宫者亦忌”,因寒湿过甚,用之不仅不能达到健脾祛湿之效果,亦会“甘徒滋壅”,此时“必待肾阳培补,水气渐消,肾气安位”方可使用,“犹洪水冲堤,必待水退,方可培土御水”[11]。
其一,附子辛温,入心、脾、肾经,通行十二经,功擅温阳散寒而除湿;白术苦温专入脾经,功擅健脾运土而胜湿,二者配伍既能温脾暖肾又能逐水除湿。
其二,附子有个性之长,亦有合群之妙[12],故其配伍尤其重要,且白术专入脾土而祛湿。张元素言:“附子以白术为佐,乃除寒湿之圣药”。《本草思辨录》亦指出:“麻黄桂枝附子,为走散风寒之剂,加以白术除湿,则为治风湿,治寒湿。[13]”
其三,《素问·痹论篇》言:“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2]”附子与白术配伍温脾暖肾、散寒除湿且能行走肢节,故能治疗痹痛之证。
因此,附子配伍白术尤擅治疗脾肾阳虚之风寒湿痹。附子温补下焦,助元阳以消阴霾,又能温暖脾土,配伍白术以培土御水,可增强其祛寒除湿之功;而白术配伍附子又无“甘徒滋壅”之弊,亦可增强白术健脾胜湿之力,可见二者配伍甚妙。现代伤寒大家胡希恕亦指出,附子配伍白术治疗寒湿证,其祛湿解痹之力度甚强[14]。外感风湿郁于肌表或流注关节,则见身体疼、关节痛等;脾肾阳虚,寒湿内停,或流注下焦,则见腹痛、下利、脚肿、骨痛等。因此,术附配伍从本气入手,颇合寒湿之重脾肾二脏之理,尤中痹证风寒湿三气杂至之病机。
尤在泾言:“中湿者,亦必先有内湿而后感外湿”,可见若里虚寒不能温煦,则表位寒湿易于凝滞,两者密切相关。如《灵枢经·百病始生第六十六》所言:“其中于虚邪也,因于天时,与其身形,参以虚实,大病乃成。[15]”术附合用温里散寒,祛湿达表,故能除风寒湿痹。
纵观《伤寒论》《金匮要略》,张仲景使用附子配伍白术除湿止痹主要有两个方面,一者为风湿相搏,郁于肌表,代表方剂为白术附子汤、甘草附子汤和桂枝芍药知母汤;一者为寒湿内盛,流注肢节,代表方剂为真武汤和附子汤。
湿家身烦疼,张仲景以麻黄加术汤、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发其汗,身重者以防己黄芪汤利水湿。若脾肾阳虚则术附配伍而用[16],其轻者以身体疼痛为主,用白术附子汤除寒湿而复津液;病渐深、胃中留饮、见汗出短气,张仲景以甘草附子汤逐风湿而止痹痛;其重者外寒而内有留饮、气上冲,症见诸肢节疼痛、头眩、短气、温温欲吐,张仲景以桂枝芍药知母汤散寒除湿而止痹痛。
2.1.1 白术附子汤证 本方出自于《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第二》:“风湿相搏,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浮虚而涩者……大便硬,小便自利者”[17],主治风湿在表,寒湿内停,伴津液不足之证[18],以身体疼痛为主要表现。近代经方大家曹颖甫[19]指出,此证“小便色白,故用附子以温肾,湿痹肌肉,故加白术以扶脾”。白术与附子配伍后,“从皮中运行肌表,然后寒湿得从汗解,津液从汗后还入胃中,肠中乃渐见润泽”。因本证津液不足,故虽有表证亦不使用桂枝以解表。另外,服此方后亦可见明显的排病反应,即“其人如冒状”。张仲景指出:“即是术附并走皮中,逐水气,未得除故耳”。曹颖甫[19]亦指出:“药弗瞑眩,厥疾弗瘳”。
2.1.2 甘草附子汤证 《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第二》载甘草附子汤主治“风湿相搏,骨节疼烦,掣痛不得屈伸,近之则痛剧,汗出短气,小便不利,恶风不欲去衣,或身微肿者”[17],为内有虚寒水饮、又感风湿之证[18],以骨节疼烦、不得屈伸、汗出短气等为主要见症。胡希恕[14]指出:“胃中有留饮,微者短气,甚者则悸”,以术附相配以逐水湿,桂枝甘草汤主治上冲短气,整方合用以逐水湿、平上冲之逆气。另外指出阴寒较重,“无论是内外湿多,术、附必要用的”。曹颖甫[19]亦言,此证兼有恶风不欲去衣、或身微肿之见症,乃“湿犹在表”,故用白术补脾祛湿,桂枝发表祛风,附子性走而不守,其能引发表药逐在表之风邪,引温暖药除中外之寒湿,故而表里之风寒湿邪可得一并除去。
2.1.3 桂枝芍药知母汤证 此方载于《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主治“诸肢节疼痛,身体尪羸,脚肿如脱,头眩短气,温温欲吐”[17]之症。此证乃内外皆有寒湿之证,且寒湿证较前二方明显,以全身上下关节疼痛甚至畸形、身体消瘦、关节肿大等为主症[20],兼有眩晕、短气、恶心欲呕等。《金匮发微》指出:“历节一证,大率起于皮毛肌腠理,阳气不能外达,寒湿遂留于关节,此即肢节疼痛所由来,所谓不通则痛也。[19]”风湿相合,留于筋骨,流注关节,气血痹阻,故见肢节疼痛肿大[21]、头眩短气、温温欲吐为内有留饮之象。胡希恕[14]认为,此方不仅可以解风邪,同时也偏于祛水气。故本方内外双解,用术附配伍以温脾暖肾、散寒祛湿,用麻黄、桂枝、防风等解表药以祛风解表,宣通力度增强,并在方中使用芍药、知母等养阴之品,合用而具有宣通气血、调和营卫之功效[22]。
病在少阴,寒湿内盛而流注肢节,可见四肢沉重、骨节疼痛、脉沉等症状,张仲景以真武汤、附子汤中应用附子配伍白术而除寒湿痹证。
2.2.1 真武汤证 本方见于《伤寒论》第311条:“少阴病,二三日不已,至四五日,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者……或咳,或小便利,或下利,或呕者,真武汤主之。[23]”此方乃内有寒湿之证,具有精神萎靡、畏寒肢冷、脉沉细无力、浮肿等特征[20],以腹痛、四肢沉重疼痛为主要见症,根据或然症而行加减治疗。曹颖甫[24]言:“阴寒在下,沟渠为之不通”,因此少阴阴寒之证,二三日至四五日,“寒水泛滥,并入太阴而成寒湿”“寒湿入腹则腹痛”“寒湿停蓄腹部,中阳不达于四肢,故四肢沉重”。清代医家姚球[25]所著《伤寒经解》称真武汤为“北方司水之神”,指出“阴寒甚而水泛滥,由阳困弱而土不能制伏”。故此方以术附配伍茯苓、生姜温阳散寒、培土而制水,除寒湿而止痹痛。胡希恕[26]亦指出,少阴病只要有“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等见症,就可以用真武汤。
2.2.2 附子汤证 本方出自《伤寒论》[23]第304条曰:“少阴病,得之一二日,口中和,其背恶寒者,当灸之,附子汤主之。”第305条言:“少阴病,身体痛,手足寒,骨节痛,脉沉者,附子汤主之。”此方主治寒湿内盛之证,以背恶寒、身体痛、手足寒、关节疼痛、脉沉等为主症。《伤寒经解》言:“背者,胸中之府,其背恶寒者,胸中有湿,则阳无以受气以卫其背……脾主肌肉四肢,脾为湿土,少阴寒湿,则火不生土,故肌肉痛而手足寒。肾主骨,寒湿流于关节,故痛。脉沉,沉主水也。附子汤,温中燥湿,以通水道也。[25]”曹颖甫[24]亦指出:“少阴证而见表寒,则在里之寒湿必甚”,故先用灸法祛表寒而通阳气,继而乃用附子、白术以祛水湿,水得温而卫阳复而渗入骨节之寒湿,足以化气外出而内痛止。此方与真武汤的区别在于,真武汤逐水湿之力度较强,而附子汤易生姜为人参,且附子加量温补元阳之力度更强[27]。
综上,术附合用而除风寒湿痹乃张仲景心法,颇合寒湿之重脾肾二脏之病机。经方之结构严谨,配伍巧妙,从其组方及或然症加减法中即可窥其一二,而药对是方剂组成的关键,二者密不可分。探讨经方中的药对使用机理及适应症及其在不同方证中的应用情况,亦可为临床选方用药及提高疗效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