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桂芝这几天胳膊总阴阴地疼,往上抬的时候有些吃力。开始她没当回事,后来渐渐抬不起来了,丈夫大军子这才重视起来,拉着她去了大哥的诊所。
大哥叫杨守金,是大军子大伯的儿子,在大王沟一带是有些名气的乡医,诊所就叫“守金诊所”。匾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幺爷题的,除了直接冠上他的名字让人好记外,幺爷强调还有“守德如金”的意思。杨守金治病的手艺好,收费也合理,所以周圍上下好几个村子的人但凡有个三病两痛都习惯往“守金诊所”跑。
两口子去诊所也不仅仅是看胳膊。他们结婚好几年了,桂芝的肚子一直没有鼓起来,两口子决定来问问是啥原因。
大军子的父母走得早,他前前后后在外面打工好些年了。结婚前他觉得外面的世界比大王沟好,结婚后有了桂芝,就觉得家里比任何地方都值得留恋,没有必要他真的不愿意离开桂芝外出谋生。但大王沟实在太落后了,在家务农只能混温饱,哪里能过好日子呢?所以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得不像候鸟一样,一批一批告别自己的老窝飞向南方……
诊所里,大军子把媳妇交给大哥,自己去上茅房了。杨守金问桂芝:“哪儿疼?哪天开始的?”
桂芝一五一十地回答着。
杨守金让桂芝把袖子脱了,说要好好瞅瞅。
杨守金看得很仔细,手在桂芝胳膊的周围试探性地这儿按一按,那儿摸一摸,但桂芝慢慢觉得杨守金的手摸得有些不大对路,老往她的胳膊深处摸,居然摸到了她的胸!
桂芝惊慌地往后一撤,喊道:“大哥!”
杨守金马上抽回手,大军子这时恰好进来了。
杨守金一本正经地把头扭向大军子,公事公办地说:“大军子,我看了,你媳妇长的是火疖子。我给她开几副药,再拿几张膏贴,回去边喝中药边贴上,要不了几天就没事了。”
大军子道了声谢,又让大哥给桂芝看看妇科,说:“几年了,肚子咋就没个动静呢?”
杨守金就在桂芝手腕上号脉,又拿听诊器在她的前胸听听,后背听听,问了月经正不正常乳房胀不胀等一些问题,然后又给大军子把了脉,问两人的房事如何,直问得两口子的脸都红扑扑的。
最后杨守金说:“从脉象和你们两口子说的情况来看,我觉得桂芝没啥问题,应该是——”杨守金转向大军子,“应该是大军子你的问题。你肾虚,这就像种地,该撒的种子没有种上!”
两口子闻言满脸通红,拿了药,就赶紧回家了。
大军子是把麦子抢完了又把秧苗和土豆栽上以后才走的。不过他并没有去之前那远天远地的广州工厂,而是就近去了表哥的采石场。
大军子舍不得桂芝,但现在地里的庄稼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村子里但凡能够出去找活干的都出去了,他一个精壮劳力整天守在家里黏着女人,当然不是个事儿。再说家里的房子有些破了,也该修补修补了。虽说之前挣了点儿钱,但离修整房子还差得老远,所以必须出去找点儿事做。
原本打算去广州的,但桂芝不同意,说太远了,家里有个什么事不方便。大军子当然知道什么不方便,也正好说到他的心坎上了。大军子想起表哥开了个采石场,正缺人手,离他家只隔着几道山梁子,说回来就能回来。于是和桂芝商量,决定就去表哥那儿了。
而自从给桂芝看了病后,杨守金就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老像猫爪子挠似的痒酥酥的。他明白幺爷当初题匾时强调“守德如金”的意思:不仅要守住医德,更要守住做人的品德,尤其要守住男人的底线。他也很想管住自己,老话说“人的名,树的叶”,树的叶没了,树也就死了;人的名声臭了,人也就完了。人生在世,谁不想有个好名声?
可有些事光靠自己是不行的,好东西谁都想要,你之所以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去动它,是因为有人盯着。一旦周围没有人了,你能管得住自己的欲望吗?
桂芝那天本来是可以让他下不来台的,可她并没有当着大军子的面戳穿他,说明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僵。以他对女人的了解,先惊叫的那一声,是女人的本能反应。有反应,反应却不强烈,还顾全着男人的面子,这就有戏了!
越这么想就越坐不住,杨守金背着药箱在大王沟乱转。绕来绕去,绕到了大军子和桂芝的家。
桂芝正在门前晒场上洗衣服,坐在矮凳上,两条腿卡住一只泡满衣服的大脚盆,正埋头一起一伏地搓着衣服,胸脯像揣着两只肥大的兔子,在衣服里面上下乱蹿。杨守金下意识搓了搓那只摸过桂芝奶子的手,心里犹如一阵电流闪过,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喊道:“桂芝,洗衣服呢?”
桂芝听出是他的声音,鼻子里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却没有抬头看,弄得杨守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原以为桂芝会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大哥,把他让进屋里坐一坐,因为过去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现在她只是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就没了下文,这和他希望的结果大不一样,只好悻悻地走了。
但桂芝那鼓胀胀的胸脯让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有些欲罢不能,所以隔三岔五找着各种理由从她门前“路过”,与她没话找话地搭腔。尽管每次桂芝对他都爱搭不理的。
杨守金鼓励自己只管把握住一点:只要桂芝不抹下脸来轰他走,就一直这么坚持下去。这以后再遇到桂芝时,杨守金的手上总是“碰巧”有这样那样的礼物,不是一段花布,就是一条纱巾,要么就是一包点心。每次他都是诚心实意地往桂芝手里递,不容推辞地往桂芝怀里塞。
当然,一开始桂芝总要拒绝推让一番,他就说这是病人家里送的,不值几个钱,他家里太多,放烂了可惜了。每次都说得合情合理,送得自自然然,让桂芝心里没有负担。
大军子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挣不挣钱,过得好与不好,桂芝一点儿也不知道,心里老是想着他。
桂芝不到30岁,又没个娃儿牵扯,身体和精力正是最旺盛的时候,一到晚上闲下来,没事儿了,就有些无法言说的难熬。许多时候半夜醒来,一摸身边空荡荡的,就越发地想大军子。有时候那种臊人的劲儿上来了,比身上得了什么病都难受。
杨守金最近老找她套近乎,一开始她很反感:同宗同族,怎么说和大军子也是亲叔伯兄弟,一个大伯子,占兄弟媳妇便宜算怎么回事?用幺爷的话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大伯子在兄弟媳妇面前是有很多的“勿”的。而杨守金却不该“视”的视,不该“动”的动,一点儿也不忌讳,哪还有个大伯子的样子?
但后来接触多了,桂芝慢慢改变了看法。杨守金很懂女人的心思,给桂芝送的东西都很合她的心意。既然人家一直那么热心肠,自己就没有必要老这么端着。慢慢的,桂芝就开口喊大哥了,也开始让杨守金进屋坐坐了。
这天,杨守金背着药箱从桂芝门前“路过”,见桂芝正在晒场里晒玉米。
桂芝弯着身子,手像犁铧一样把地上堆得厚厚的玉米粒翻成一条条沟壑。桂芝浑圆的屁股随着两胯的摆动,很是撩人。杨守金看得迈不动步,浑身发热。
桂芝一直翻到晒场的边上,才看见杨守金呆站着。
“是大哥呀,咋不进来坐呢,站在外面做啥子?”桂芝满脸热情地招呼杨守金。
杨守金说:“出诊呢,正好路过。”
杨守金跟在桂芝的屁股后面进了屋,顺手从药箱里拿出一袋点心放在桌上。桂芝也没说什么,只顾着给杨守金递烟,泡茶。
杨守金手里接过烟,再接过茶,眼睛却一直盯在桂芝的胸脯上。桂芝出了一身汗,胸前湿了一大片,薄薄的汗衫就像糊在胸脯上的一层宣纸,内衣都清晰可见。桂芝感觉杨守金的目光不对劲,这才往自己的胸脯上扫了一眼,立马闹了个大红脸,一脸羞涩地说:“大哥,往哪儿看呢!”
桂芝当然明白杨守金眼睛里面的名堂。这要搁以前,她早翻脸了。不过近来桂芝总是显得神情恍惚,甚至在看似埋怨的话里还带着一丝嗔怪。
杨守金点上烟,狠狠吸上一口,做出非常享受的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烟雾,一本正经地说:“桂芝呀,你们两口子到现在还没有娃,我仔细琢磨了,确实是大军子的问题,他的肾功能不行。”
“啥叫肾功能不行啊?”桂芝怯怯地问。
杨守金道:“肾的主要功能是藏精,主生长发育和生殖。我们中医认为肾是先天之本,寓元阴元阳,‘人始生,先成精……”杨守金背书一样说了一大通道理。
桂芝低着头,声音绵绵地说:“大哥说的这些,我不懂呢。”
杨守金又道:“简单地说,男人肾功能不行,那个事儿就做不好,精子就送不进去,质量也不行,会直接影响生育的。”
杨守金说到这儿,一脸猥琐地笑着问桂芝:“桂芝,我说的对不对?”
桂芝红着脸说:“我哪知道啊。”
杨守金见桂芝对他的这些话并不生厌,便受到了鼓舞,索性凑近桂芝,轻声问道:“大军子肾咋样,你没有感觉啊?”
桂芝的脸越发红得厉害,说:“没有啥感觉嘛。”
杨守金正要往下说时,门外影子一闪,闪进来一个男孩,十岁的样子,进门就喊姐姐。原来是桂芝的娘家兄弟。
桂芝站起来一脸惊诧地问:“根娃子,你咋来了?”又指着杨守金说,“这是你姐夫的大哥,快叫大哥!”
根娃子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大哥,回说:“爸和妈让你回去一趟。”
“有啥事?”
“不晓得。”
桂芝一听这么说,又见娘家兄弟火急火燎的样子,也不管杨守金了,就慌忙急脚地去晒场收玉米。
杨守金见桂芝慌慌张张地忙碌着顾不上自己,这才自顾自地走了。
一连等了好些日子,总不见桂芝回来,弄得杨守金魂不守舍,每天都去桂芝家门前转悠。千等万等,这天,杨守金再次从桂芝家门前路过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桂芝回来了!
杨守金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进屋,堂屋里没人。他急急地喊了几声桂芝,桂芝便从里屋出来。看样子是刚洗过头,头发还是湿的,胸前又是湿漉漉一片。
见是他,桂芝喊了声:“大哥来了,坐。”
杨守金嘴里轻轻地“哎”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桂芝的胸脯上移了下来,没话找话地问:“你回去有什么事吗?”
桂芝回说:“没啥事,就是我大兄弟要说媳妇儿,让我回去帮忙拿个主意,我就顺便多玩了几天。”
杨守金道:“沒事就好。大军子不在家,你需要帮忙就说一声。”
桂芝说:“谢谢大哥了。”
“谢个啥子嘛,自己人,搞那客气做啥子。”杨守金接着问,“胳膊咋样了,还疼不?”
桂芝答:“不太疼了,吃了大哥的药,在慢慢好呢。”
“那就说明起作用了,但还没有好利索,得接着治。”杨守金说,“我现在药箱里没有那药,赶明儿有空再给你拿些来。”
桂芝忙说:“那就谢谢大哥了。”
杨守金摆手道:“别这么客气,又不是外人,大军子不在家,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杨守金故意强调大军子的事就是他的事,看桂芝有啥反应。但桂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杨守金认为这就有戏,说明桂芝性格软弱,否则换作别的女人,一听这种拍着窗子给门听的话,立马就会发恼,拿话戗他:“你个砍脑壳的,你媳妇的事是不是也要让你兄弟帮忙了?”桂芝没有这么回他,说明她是个好拿捏的性格,这无疑又给了他鼓舞。
有了这种鼓舞,杨守金就想趁着热劲把事情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推进,于是轻言细语地让桂芝把袖子脱了,说:“我再给你检查一下。”
桂芝顺从地把那只生有火疖子的胳膊从袖子里慢慢抽了出来。杨守金看到火疖子周围的老皮正在硬化,有的已经脱落,好得差不多了。
杨守金的手本来是要进一步往里面探的,今天就他跟桂芝两个人,机会难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不到火候,万一桂芝像那天那样一惊一乍的,再弄个夹生饭,那就彻底没戏了。于是杨守金不动声色地说:“好得差不多了,但还要再贴几张膏药巩固一下。这样吧,正好我那儿还剩几贴,我这就回去给你拿。”
桂芝说:“那就麻烦大哥了。”
桂芝没有拒绝,这正是杨守金想要的结果,他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很快把膏药装进药箱,正要提脚往外迈步的时候,一想不对:现在把药送到了又能怎样?大白天的,桂芝家又在路边上,但凡有个动静,周围上下的人很容易就知道了。天黑了就大不一样了,不仅不容易被人发现,说些私密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顾忌。这么一想,杨守金就不急着出门,尽管心里痒酥酥的。
一直磨蹭到晚饭以后,外面已经是黑麻麻一片,杨守金这才背起药箱对自己的女人说:“我去出个诊,晚上你别留门,说不定不回来了。”
女人问:“去哪呀,晚上还不回来?”
“去棋盘寨,病人病得急,十好几里地呢!”他答。
“棋盘寨路不好走呢,你可要小心啊,记着带上手电筒……”女人仔仔细细地叮嘱着。
狗日的话真多——他心里一边烦着女人,嘴里却一边忙不迭地应道:“晓得的,晓得的。”说完慌慌张张地出门去了。
到了桂芝家,给桂芝贴上膏药后,杨守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桂芝索性留他吃宵夜。杨守金心中不免一阵窃喜:这正是他所期盼的!
桂芝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从厨房端出几个炒好的菜来,又去打上一壶酒,两人坐下来,你一盅我一盅地喝了起来。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脸上都有些潮红,话便放开了。杨守金说:“桂芝,你真贤惠,人也生得漂亮,真是大军子的福气。”
桂芝脸红了,道:“大哥说笑呢。”
“唉,我要是有大军子这福气就好了。”杨守金叹了口气,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桂芝。
“大嫂子那么好,大哥还说没福气,莫不是真像人家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桂芝笑道。
杨守金又道:“我要是晚生几年就好了。”
桂芝道:“大哥现在也不显年纪,看着还是小伙子的样子。”
杨守金见桂芝这么说,便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说当年在卫校上学时,他的成绩门门拔尖,人也生得亮堂,好多女同学都喜欢他。
桂芝看了一眼,楊守金确实长得还行,面皮子白,身体壮实,不过还不到万人迷的程度,心里一笑,嘴上说:“那大哥咋没带一个回来呢?”
杨守金支支吾吾地把话题绕到了别处。
桂芝说她在娘家的时候,也有好几户条件殷实的人家来提亲,她都没看上。后来有人提了大军子,她作了一下比较,在提亲的小伙子当中,大军子憨厚老实,肯定靠得住,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杨守金道:“我们杨家人个个都靠得住,也是老天成全了你和杨家的姻缘——你一嫁过来,我们不就有了缘分了吗?”
桂芝没接话,抿着嘴笑,屋里一下子沉默起来。杨守金认为这沉默是桂芝故意给他留的空白,心里不免一阵狂喜,正要起身往桂芝身边凑的时候,不想桂芝忽然冒出一句:“大哥当年读了卫校,咋就没有分配工作呢?”
杨守金被这句话弄得措手不及,脑袋竟有些拐不过弯来,嘴里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学校没给我分到好单位,我不愿意去。”
这是杨守金心里一块永远不愿意揭开的伤疤。当年,护士班里那个长得很像歌星杨钰莹的女孩被杨守金追到了手,一次,趁星期天同学们外出的时候,她跟杨守金进了男生宿舍。不想两人正在云雨癫狂时,同学回来一头撞见了!这事儿影响太大,学校为了杀一儆百,做出了将两人双双除名的决定。
不想这女孩性子烈,当晚就在寝室里悬了梁。女孩的家人知道原委后,说什么也要找杨守金拼命,吓得他连夜卷铺盖逃回了大王沟。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别说大王沟的人不知道,就连他的父母也没弄清楚:眼瞅着工作就要到手了,干吗铁饭碗不端非要回来种地?别人问,他总是把话题往一边儿扯。实在绕不过去了,就说学校分配的地方不好,自己不愿意去。
看杨守金没有要走的意思,桂芝又屋里屋外地忙碌起来。她从里屋抱出几张铺板,又找来两张长凳,在堂屋里支起铺来。待一切收拾停当,这才转身对杨守金说:“大哥,天黑了山路难走,你就在这儿将就一夜吧。”
正在分神的杨守金一听,心又从冰窟窿里提到了暖烘烘的火炉上,忙不迭地应道:“行啊行啊!”
杨守金人躺在床上,心思可没有完全躺下来。孤男寡女同睡一屋,他想静也静不下来。杨守金想,刚才喝酒的时候,要不是桂芝冷不丁地冒出那么一句话来,说不定趁热打铁就……唉,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了。
他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有些躁动,翻了个身,又想,桂芝为什么要留他在家里过夜?男人不在家,把别的男人留在自己家里过夜,她心里怎么想的?
折腾来折腾去,杨守金一点儿睡意都没了。
今晚月朗风清,月亮正嵌在一座山峰的顶上,一切都那么朦胧而又诗意。但现在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美妙,他倒是希望今晚风雨大作,搅它个翻江倒海,因为只有让女人感到孤独,感到害怕,她才需要男人的保护,才会任男人摆布。
杨守金在床上把自己像翻烧饼一样,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他把一双眼睛从窗外翻到了屋里,借助从窗格子透进来的月光,在室内溜来溜去。桂芝的房门是闭着的,杨守金的眼睛最终就定定地停在这道门上。虽然眼睛停在了门上,他心里面却汹涌澎湃地忙碌起来。桂芝就在这道门的里面,他和她的距离也就只剩下这道门了!
杨守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火上烧,索性下床,决定去一趟厕所。他蹑手蹑脚朝堂屋的大门走去,经过桂芝的房门时,侧眼一看,发现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杨守金顿时像触电了一般,紧张而又激动地推开房门。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桂芝几乎是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杨守金只觉得胸腔里的血液一下子直往脑门上涌,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前,饿虎扑食一般扑了上去……
大军子在采石场当上了采石工工长。采石的活儿不好干,又累又危险,若是发生塌方事故还会出人命。表哥不放心别人,就让他来管住这一帮人。
本来想着干上一个月就回去一趟,他有点儿不放心家里,当然,最主要的是心里想着桂芝。可如今却走不了,这让大军子很是恼火,却又没法子可想。
工棚的晚上特别难熬。以前,晚上没事了,大家伙聚在一起斗地主,也能打发无聊。斗地主当然也不是干斗,多少要带点儿彩:手气差点儿的,一晚上输个几十上百,一个月挣的工钱也就所剩无几了。正因为如此,这种娱乐没过多久就出了问题。
一次,一个工友输得多了,就悄悄下山去派出所报了警,警察上来没收了所有参赌人的钱,还罚了表哥一笔款,从此表哥明令禁止赌博。后来为了丰富大家的工余生活,表哥买了一台电视机,但这样还是安不了人心:有人喜欢这个台,有人喜欢那个台,看不到一块儿去。有时争来争去,还打了起来。干脆,表哥又抱上来一台影碟机,每晚让大军子负责给工友们放碟片,都看一样的,没得选。
后来大军子随表哥下山采购生活用品时,在地摊上看到印着裸露女子的碟片,忍不住买了几张,回工棚一放,工友个个兴奋得不得了。大军子每晚回到自己的床上,总拿桂芝做想象,更是不能自拔。
他跟表哥说过几次要回去看看,但表哥不准他的假,采石场里绝大部分都是新招的工人,得有人盯着,大军子得帮着带上一阵子再说。他只好心急火燎地等着合适的时机。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想走也走不成了。
自从看了他买回来的那些碟片后,采石场的男人心里都不平静了,千方百计找解决的办法。恰恰这段时间遇上公安机关集中扫黄,派出所在发廊里揪出好些个嫖娼的人来,其中就有几个采石场的工人。警察先把这几个人罚款拘留,接着就上山做深入细致的调查。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碟片是大军子买的,也是他播放的,认定他这是传播淫秽物品的犯罪行为,当场刑事拘留,关进了看守所。
表哥上蹿下跳,找各种关系疏通,找律师做辩护。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大军子免去了牢狱之灾,但判了一年管制,将他放回采石场,由表哥负责监督改造,无故不能离开。
在家里没有消息的桂芝心里很痛苦。和杨守金有了那种事以后,她一下觉得自己是个脏女人坏女人了,不是一般的坏,因为幺爷常说“万惡淫为首”!她常常在心里骂自己,恨自己:怎么一时糊涂做了这种事,偏偏还是和大军子的叔伯大哥,咋对得起大军子?这可是同宗乱伦的大丑事啊!要是让沟里人晓得了,她以后咋做人?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突然搧自己的耳光。
但让她更苦恼的是,到了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特别地渴望杨守金来。慢慢地,她把自己撕成了两个人,矛盾又痛苦。
杨守金自从跟桂芝有了那层关系后,一发不可收拾,常常不自觉地去找她。桂芝有时候僵着不肯就范,但杨守金总能用一些撩拨人心的话让桂芝心软,加上时不时的小恩小惠和男人特有的蛮力,总能让桂芝在半推半就中从了。
杨守金只要一有机会,就往桂芝那儿黏,三五回总有一两回能黏上,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桂芝倍感孤独的时候。有时候在她家里,有时候在他家守野猪的窝棚里。
大王沟野猪多,每到玉米成熟的时候,野猪就将地里的玉米秆子拱倒,啃食上面的棒子。为了防止野猪糟蹋玉米,家家户户都搭有守野猪的棚子,一到晚上,家里的壮劳力就带上火铳和牤筒住进棚子,若有野猪来,要么放铳,要么吹牤筒,总之整出大动静来,把野猪吓跑就行。杨守金家有一块玉米地,离村子远,人迹罕至,所以他们去得最多的还是那间野猪棚。
这儿不像在桂芝家,左右都有邻居,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天上飞过来一只鸟也看得着,听得见,所以每次去她家杨守金总是特别小心,偷偷摸摸地生怕人看见。等到好不容易摸进屋了,也好不容易把桂芝的情绪撩起来了,动静还不能太大,这就像渴极了的时候想喝水,只能斯斯文文地抿一小口,根本解不了大渴。而到了野猪棚,两人就大不一样了,如同鱼儿游进了大海,鸟儿飞上了天空,可以为所欲为!
一场大雪一直下了八九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公路上的班车早就停了,外出打工的人们从县城下车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一步一挪从雪窝里挪回来。
大军子直到腊月二十八的晚上才回来,几乎是空着手回来的。大军子本来是能挣回一笔钱的,但出了那档子事后,表哥为他请律师打官司,花了很多钱,便扣了他的工资。这里面的原委桂芝并不知道,他也不敢告诉桂芝。桂芝只晓得他不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有出息,口袋里抠不出几个子儿来。要不是杨守金时不时地给她帮补点儿,让她提前攒了一点儿年货,这个年都没法儿过。而这些,桂芝也不敢告诉大军子。
过年期间,大军子和桂芝除了回了一趟娘家拜年,其余几天两人基本上没有出过门。
大军子想把这大半年的损失补回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要个娃儿,但每次越是猴急,越是力不从心,刚刚一接触,还没有进入实质,胯下的物件儿就偃旗息鼓了。桂芝心里着急,却也不敢有半点儿埋怨,她想娃儿比大军子想得更加迫切。
而几天见不着桂芝,杨守金心里没着落,但大军子在呢,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就干脆躺在家里睡闷觉。
平时挺活欢的一个人,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大过年的突然躺下了,女人不放心,一遍一遍地进来问这问那,关心他是不是病了。杨守金一听就烦。自从和桂芝好上以后,再看自己女人哪儿都不顺眼:桂芝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女人的皮肤黑不溜秋的;桂芝身上的肉像柔软的缎子,滑滑溜溜的,女人身上的肉像老母猪的肚囊,粗粗糙糙的……不比不来气,一比哪儿都是火,便一转身烦躁地说:“去去去,没咋的!”
过了一会儿,儿子进来问:“爸,大过年的咋一直睡呀,是不是病了?”
杨守金本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眼看到了说媳妇儿的年龄,得了急病死了,小儿子叫小坤子,才满十岁,是杨守金两口子的心肝肉。他听见儿子的话,一头爬起来笑着说:“坤儿,爸没事,爸好着呢。走,爸陪你放鞭炮去!”
刚刚过完年,大军子就不得不和桂芝分开。表哥叮嘱过,回家过完春节就得回工地。他被判处管制后,派出所指定表哥负责对他的监督,所以表哥也不放心他离开采石场的时间太长,万一出个什么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大军子依依不舍,一路不停地叮嘱,桂芝不停地点头,两口子你手扣着我手,柔情蜜意地一路走过去,身后留下一串难舍难分、你侬我侬的脚印。
客车套着粗大链条的轮子碾得路面上的积雪咯吱直响,声音一直响到大军子和桂芝两人跟前,才慢慢地停下来。车门开,男人上去,女人挥手。车走了,桂芝这才恋恋不舍地返身往回走。
桂芝刚走到拐弯处,杨守金就从拐角里一头蹿了出来,拉着她的手就急急忙忙地往地里钻。桂芝知道这是要去哪儿,一甩手,恼羞交加地吼了一声:“你滚远些!”
桂芝声音大得吓人,吓得杨守金一句话也不敢说,灰溜溜地走了。
桂芝对杨守金简直厌恶到了极点!本来她心里正沉醉在对自家男人的回想中,她的身体还留有自己男人的汗香,里里外外正荡漾着幸福和甜蜜,然而杨守金的出现一下子击碎了她所有的梦,又把她打回了原形,让她悔恨,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肮脏的女人,让她感到非常的恼羞和愤怒!
杨守金回到家,焦躁不安。被桂芝吼过以后,他心情非常糟糕。年节期间,又没有人请他出诊,加上大雪封山,村邻之间也不怎么串门,杨守金越发像困兽一样,天天借酒浇愁。
这天,杨守金又把自己灌了一肚子酒,瞅准桂芝一个人走在出村的路上,便从路边的地里悄悄地蹿到前面,再次守在那个拐角处。待桂芝一上来,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她的手,急急火火地往窝棚奔去。杨守金仗着酒劲,胆子大得出奇,把桂芝的手攥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松手。桂芝毕竟是个女人,论蛮力哪里是他的对手,杨守金一边急不可耐地将桂芝往铺架子上按,一边满嘴酒气地胡言乱语。
冷风从数不清的缝隙直往窝棚里面灌。铺架子在咯吱咯吱的响声中很不情愿地晃动着,晃动着,雪粒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雪中偷欢之后,杨守金着了凉,在家睡了几天,这天中午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小坤子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喊道:“爸,了不得了,三伯把咱家土豆秧子拔了!”
小坤子说的三伯,是杨守金二伯的三儿子,叫杨守贵,大他十来岁,他喊三哥,和大军子一样,都是同一个爷爷的叔伯兄弟。他跟杨守贵的梁子最早是为他跟杨守贵儿媳妇的事结下的。一年前杨守贵的儿媳妇奶上生疮,请杨守金过去看了几次。不想看过几次以后,就传出杨守金跟杨守贵儿媳妇有了那种事。是不是真有其事,外人谁也说不清楚,杨守金不承认,没有直接证据。但无风不起浪,这事出在自家屋里,毕竟是丑事,老少乱伦,更是丑上加丑。好在儿子在外面打工不知道这事,杨守贵也没声张。
但没有声张不等于心里没有怨恨,先是杨守贵把杨守金与他家连畔的地里的一棵大白杨给砍了,还一口咬死说这是祖上留下的,谁砍了就是谁的。杨守金啥也不说,回去就在自家地里撒了老鼠药。杨守贵家离他们家不远,平时杨守贵家的鸡总成群结队到他们家菜园啄食,以前杨守金和女人撵一撵也就没事了,这次不撵,眼睁睁地看着鸡一只一只地倒在地里……
这会儿听见儿子的话,杨守金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看,杨守贵正在他家地里气呼呼地拔着土豆秧子,眼看着就要拔光了。这些土豆秧子底下正長着土豆呢,这一拔,这一亩地的土豆都算白费了。他又气又急,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一掌将杨守贵掀翻了。杨守贵也不示弱,翻身起来,揪住杨守金的衣领搧了他两个耳光。杨守金哪里肯吃这亏,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朝杨守贵的裆里踢去。杨守贵顿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一把抱住杨守金的腿,哭喊道:“杨守金,你黑了心呐,你欺负我儿子不在家呀……”
这件事惊动了族长幺爷。在大王沟,无论红白喜事,人们都要请老人拿个主意或撑个门面;遇上扯皮拉筋的事,更是要请老人明断是非。老人家老少不偏,亲疏不避,没人不服。
幺爷对杨守金素日的做法多有耳闻,因此没容杨守金辩上几句,就一锤定音,说:“那树是祖产,当初也没说明分给谁,谁砍了就是谁的了,不用再说了。你把守贵的鸡给毒死了,守贵又把你家地里的土豆秧子给拔了,我看都不对,但你们两个又都做了,这一点也算是两清了。守贵的下身被守金给踢了,还踢得不轻,我看这件事做得有些下作!”
幺爷特意在“下作”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接着说:“得给守贵治好!这些烂事今天到我这儿就算了了,你们以后谁也不要再扯,不准再报复!”
幺爷没有明说这些烂事到底指两人打架的事还是另有所指,说罢不等两人反应,起身自顾自地走了。
杨守金大气都没敢出,末了花了好些日子,又是打针,又是调制膏药,总算把杨守贵的下身治好了,两家才算风息波止。
幺爷家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爱来聚集的地方,后生们都外出打工去了,稍大一点儿的娃娃也去镇上或县里读书了,家家户户留下来的不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就是这些媳妇和小娃娃。晚上家里没了男人,又没别的事,大家都喜欢到他这儿纳凉,一边听他讲古一边相互逗乐子。这一晚,幺爷给大家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娃娃们喜欢听孙悟空,大都兴致索然,三三两两地散了,可是留守的媳妇们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幺爷说完半天了,媳妇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人仰头看到天上的银河,说:“你们看,这是不是织女星,还在痴痴地等牛郎呢!”
就有媳妇拿这女人开玩笑,说:“你的牛郎一去就是大半年,你是不是也天天这么痴痴地等呀?”
“去”,这女人回道,“你们那位出去都一年多了,过年都不回来,小心弄个小妖精回来把你甩了。”
这媳妇没接那女人的话茬,不再吭声了。又有媳妇把目标转向桂芝,问道:“桂芝,你家大军子就在采石场,也不远,他咋也不回来呢?”
桂芝也纳闷,可她并不知道大军子在采石场出的事,大军子还在管制期,是不能离开采石场的。这事别说桂芝不知道,整个大王沟也没一个人知道。桂芝正想着如何接腔,那媳妇又笑着说:“大军子该不是在采石场弄了个相好的吧?”
幺爷见媳妇们越说越不像话,干咳了几声,拿拐杖在地上蹾了蹾,起身回屋了。媳妇们见状,彼此吐了吐舌头,悄悄地散了。
桂芝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快进屋的时候,突然一条黑影蹿上来一把将她抱住。桂芝一惊,正要喊,黑影又一把将她的嘴捂住,悄声说:“是我,别喊!”
桂芝这才听出是杨守金。
男女这事一旦做下了,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虽然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却又是非常刺激的,对男人或女人来说都有一种巨大的诱惑。当然,为了把这种关系长久地保持下去,他们会谨慎又谨慎,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孰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被人发现的时候。
杨守金和桂芝就属于这类情形。尽管桂芝面上没有杨守金那么明显,但时不时心里也有渴望,加上杨守金很主动,脸皮子又厚,所以两人总是断不干净。两人都小心谨慎地维持着这层关系,但再谨小慎微,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这天晚上,他们终于被一双眼睛看到了。这双眼睛就藏在离桂芝家不远的一间厕所里,是大军子四叔的家。四婶晚上起夜,无意间从厕所土坯间那道拇指宽的缝里看到了杨守金和桂芝抱在一起向屋里去的情形,看得真真儿的。
这以后杨守金和桂芝的事就在村子里风言风语地传开了,只有他们俩以及他们的家人还蒙在鼓里。
这天,桂芝从地里干活回来,路上遇着住在后坎上的一个远房嫂子,就没话找话地开起玩笑,说:“四嫂子,四哥一年到头不在屋里,你不想呀?”
四嫂子答:“想呀,那又有啥办法,难不成晚上你来陪我?那我们两个不成了磨瓢(女同性恋)的啦,哈哈哈!”
桂芝说:“四嫂子不用我陪,自然有年轻的帅哥来陪的。”
四嫂子脸红了,一时没回话。
偏偏桂芝不看脸色,又添了把火,说:“昨天去你家的那个收鸡蛋的小哥好帅啊!”
男人在外,一年半载难得回来,守在家里的女人自然是非常寂寞的,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的女人,更是守得艰难,守得痛苦。偶尔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心里不免有些活动,更有甚者还会做出过头的事来。好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人说破,一旦说破了,就是祸了。
四嫂子一听这话,恼着脸问桂芝:“你啥意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那个收鸡蛋的有事了?你别以为你是个好东西,你跟杨守金的事,哪个不知道!”
这句话把桂芝戗得猝不及防,脸色顿时煞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你再瞎说,我撕烂你的嘴!”
偏四嫂子嘴也不饶人,回嘴道:“说了,就说了,你跟杨守金做得,难道我还说不得?我今儿就说了,你又能把我咋地!”
桂芝这时候的血直往上涌,脑子里胀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要发泄,要报复,要打架!她一声号叫,就冲四嫂子扑了过去。她狠狠地抓住四嫂子的头发一拽,将她拽倒在地。四嫂子不甘示弱,在倒地的同时,顺势揪住桂芝的头发,两个脑袋相继着地,在地上滚作一团。
等幺爷赶来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在田里滚成了一对泥人,田里那些栽上去不久、刚刚返青的秧苗也被滚得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幺爷一蹾拐杖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两人这才停住手,乖乖地从田里爬起來。
幺爷一手拄着拐杖,伸出另一只手颤颤抖抖地指着两个女人,说:“你们还知道廉耻么——丢人现眼的东西,羞死先人哪!”
幺爷气得边说边在地上直蹾拐杖。两个女人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幺爷接着又吼一声:“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两个女人这才头也不抬,灰溜溜地走了。
幺爷趁着一些老女人小媳妇都在,清了清嗓子,交代道:“以后你们这些女眷,不管老的少的,别一天到晚没事嚼舌根子,这种事传出去好听么,就不怕丢了我们杨家先人的脸面?”
幺爷说完,虎着脸自顾自地走了。
大军子在采石场负伤了,是一个大石块子从悬在上头的悬崖上掉下来砸到了脚上。万幸的是那块石头砸得偏了一点儿,要不然大军子就没命了。
其实那天大军子是完全可以避开这场灾祸的,如果他去得晚一点儿,就不会砸着他了。
但他一点儿也晚不了,因为他在吃饭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他老婆跟杨守金有不干不净的事,有人还朝他乜斜着眼睛,露出一脸猥琐的怪笑。他大骂一声:“放他妈的屁,谁他妈的这么乱嚼舌根子!”大家立马都悄不声儿地溜到一边去了。他“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啥,只好一个人气呼呼地跑到工地上来了。按照作息时间,饭后本来是要歇个把小时的,但他心里乱糟糟的,不想跟那些人闲在一起,只有靠不停地干活才能排解心头乱糟糟的情绪。没想到这个时候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块石头,险些要了他的命。
脚砸得虽然不算厉害,但也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表哥就托人带信让桂芝来工地照顾他,顺便做做饭,挣一份工钱,也算是一举两得。
按说大半年没在一起了,一见面两口子应该如胶似漆才是。但桂芝一来,大军子就对她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跟吃了枪药似的,这是自结婚以来还从未有过的事,弄得桂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桂芝开始还以为是大军子受伤了心里不舒服,便忍着。一连好些天了大军子还是这副德性,她也来了气,就问:“你发啥神经,一天到晚吊着这副脸子给谁看?谁该了你的还是欠了你的?”
大军子把头昂起来,说:“你还好意思说,你跟杨守金到底咋回事?”
“什……什么杨守金……咋回事?”桂芝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反问的话就有些结结巴巴。
大军子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你说的是啥,是哪个不得好死的跟你乱嚼舌根子?”桂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杨守金啊杨守金,你可是亲叔伯大哥呀!”大军子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自言自语中,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
桂芝嗫嚅着说:“大军子,你可别听外人瞎说,哪有那种——”
“无风不起浪!”大军子不等桂芝把话说完,抢过来就骂道,“你他妈的骚女人,母狗子不摆尾,牙狗子敢上身?真没这事别人敢这么说?”
没想到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大军子一下子迸出这么多伤人的话来,桂芝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大军子吼道:“哭哭哭,你他妈咋不去死!滚!给老子滚!”
桂芝从采石场直接回了娘家。
杨守金并不知道这里边的事,包括桂芝跟四嫂子打架的事也没有人跟他说。他只知道又有好些天没见着桂芝的人影了,跟丢了魂似的,隔三岔五地跑去看动静。但桂芝家的大门始终闭着。
过了一段时间,大军子脚好了,便跟表哥请了假,背起鼓鼓囊囊的包下山了。
大军子故意挨到天黑,才摸到青龙梁子对面,像一头捕食的猎物,潜伏在灌木丛中,眼睛定定地看着杨守金家那栋楼房。他趴在茅草窝里一动不动地蛰伏着,等到梁子上所有的人家都没有声音了,青龙梁子所有房舍的灯光都熄了,才悄悄下山,鬼影一般朝著杨守金的楼房摸去。
来到楼房背后,他从背包里摸出三个事先装好炸药、雷管和导火索的包裹,先从东头墙角设法抽掉一块石头,塞一包,往西,在堂屋的后墙抽一块石头,塞一包,最后在西头后墙以同样的动作塞一包,再反过来由西往东依次点燃。待三根导火索咝咝啦啦吐出三条蓝色火焰后,他迅速向对面山上蹿去。还未等他跑到潜藏的地方,就听到身后嗵嗵嗵三声巨响。
他重新爬进灌木丛里观察。杨守金家里的灯亮了,大嫂子大声嚷嚷道:“不得了了呀,有人害我们了呀!是哪个天杀的把我们的房子炸了!”
邻居家灯也亮了。邻居女人问:“人有啥事没?”
大嫂子答:“人倒是没啥事。”
紧接着杨守金出来,喊邻居男人。邻居男人披着衣服出来。两人低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着如何报案。
大军子这才起身,连夜赶回采石场。
县公安局的几个刑警一大早就赶到了杨守金的家,先勘查现场。
有两个地方损失较大。一是西侧楼下的储藏室,后墙炸开了一个大洞,装有大米的蛇皮袋和装有黄豆的麻袋以及几包尿素被拦腰炸成几截,米、黄豆和尿素撒了一地。另一处是中间的药房,中药柜和西药架子都被炸塌了,大部分西药片子从摔碎的瓶子里撒出来和中药混在了一起,显然是都用不了了。
作案的人一共炸了三炮,不过都没炸在要害处,尤其是位于东侧的杨守金卧室楼下的那一炮,基本上是在外面空炸的,否则按照炸药的量,不死人,楼房也会炸塌。警察分析,实施爆炸的人对这家的环境比较熟悉,应该是熟人,这显然是报复行为,但也只是给个警告,还没有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接着警察询问当事人,问杨守金和他女人跟哪些人有什么矛盾,女人想不出与什么人有啥过节,说:“我们家行医,一直与人为善,结的都是善缘,根本没有跟别人结过什么怨仇。”
杨守金想了半天,说:“我跟杨守贵倒是有过矛盾,别的好像没有了。”至于大军子,他压根没有想到。
警察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展开调查,果然发现案发当天杨守贵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回来过,第二天又突然走了。这倒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警察马上询问杨守贵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守贵回答说儿子在广州打工,走的时候身份证忘家里了,现在厂里正在为工人办养老保险,要身份证,所以儿子就急匆匆回来,又急匆匆走了。公安机关又派警员专门去广州做了调查,一查车票,案发的这段时间杨守贵的儿子正在去广州的长途客车上。
既然排除了仇的因素,警察又试图从其他的犯罪动机入手,比如情的方面、财的方面,由此全面撒网排查,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可以突破。但大王沟的人口风极紧,个个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根本问不出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案子也就一直悬在那儿。
桂芝终于回来了。
杨守金看到大军子家的门终于打开了,急得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进去。一看桂芝正在洗头,胸前又是湿漉漉的一片,衣服里面那对硕大的奶子若隐若现的,心里就有些急切,上前不由分说就想搂抱。桂芝一看是他,闪身让他扑了个空。杨守金正要再作努力的时候,桂芝冷冷地来了一句:“你要做啥子!”
这种情况以前也经常碰到,所以杨守金并不觉得意外,只要他坚持,脸皮再厚一点儿,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再使点儿蛮力,将她拽进怀里,这儿摸一摸,那儿捏一捏,事儿也就在半推半就中解决了。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桂芝的脸色恼得很,因此他不得不停下动作,犹犹豫豫地问:“芝儿,你……这是?”
“你给我出去,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桂芝脸色恼恼的,话依然陡得很。
“桂芝,到底咋了吗?”杨守金有些摸不着头脑。
桂芝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立马亮起大嗓门喊道:“杨守金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喊幺爷去了!”
这声音完全可以把全沟里的人都喊来,吓得杨守金惊慌失措地退出来,灰溜溜地跑了。
桂芝一头扑在床上好一阵痛哭。她悔不该一失足成千古恨,不仅对不住大军子,对不起娘家人,更是让自己在大王沟抬不起头来。这要是在过去,按照族规,她会被装进囚笼里沉潭。现在虽说她不会被沉潭,但大家在背地里吐出的唾沫星子照样能把她淹死。桂芝越想越恨,恨杨守金,恨自己;恨杨守金把她拉下水,让自己跌进了万丈深渊。
桂芝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想一阵,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进了死胡同。
她把绳子绾了一个死结,挂在屋梁上,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然后从从容容地踩上凳子。
桂芝站在凳子上使劲扽了扽绳子,看结不结实,担心自己挂上去绳子断了,死不成,反倒摔成了残废,那就更是生不如死了。扽了几扽,还行,绳子结结实实。正当她闭上眼睛将要蹬掉凳子的一刹那,一想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倒不是死皮赖脸地惜命,自己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大军子怎么办?大军子不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吗?大军子是多好的男人啊,憨厚朴实,人又本分。这事发生之前,大军子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发过一次脾气,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什么事都依着她由着她,自己这么走了,能了无牵挂吗?不能。自己做错了事,却让大军子受罪:不仅让他戴了绿帽子,还让他家也没了,即使到了阴曹地府又如何心安?
为了大军子,她不能这么做,得活着,即使死,也应该由大军子做决定:大军子让她死她才能死,她要把自己亲手交给大军子,由大军子作主。要是大军子不准她死,她就得活着,好好伺候大军子,哪怕是当牛做马,任由大军子使唤。
于是她把绳子解了下来,把它扔得远远的。一想不对,又捡回来,索性用剪子铰成好几截,一把扔进灶膛里,烧了。
看着灶膛里渐渐化为灰烬的绳子,桂芝觉得自己的噩梦也像这绳子一样被一把火烧了,化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就随着这绳子一起化作青烟,永远不会再有了!
这样做了,桂芝心里反倒踏实些了,她反身去厨房舀了一盆面粉。大军子最喜欢吃她做的葱油饼。以前在家的时候,大军子一口气能吃下五六个。她把面揉好,醒着,再去屋外菜地里薅了一把香葱,洗了,切成末儿。把醒好的面团又揪成一小坨一小坨,擀成一个一个的薄饼,抹上香油,撒上葱末儿,一个一个摊在油锅里,一口气煎了满满一篮子。
这晚,桂芝睡得特別的香,也特别的踏实。
大军子和桂芝几乎是手牵着手回到大王沟的。
人人都以为大军子会对桂芝下重手,即使不会休了她,起码也会把她打个半死——出了这种事,哪个男人忍得了?偏偏没有想到两口子会这么亮相。大家接着又猜测:这个老实疙瘩一定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这事。
其实又错了。桂芝这次一到采石场,就把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跟大军子讲了,包括她想一了百了,又舍不得扔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说着说着,两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毕竟是两口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大军子那天骂走了桂芝后,很是有些自责:别人欺负了你的女人,你不去找别人算账,反倒一板子打在自己女人身上,拿自己的女人撒气,你还算个男人吗?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杨守金撩拨勾引,桂芝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现在听桂芝这么哭,掏心掏肝地诉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是动了柔软心肠,便彻底原谅了她,嘴里就木木讷讷地迸出几个字来:“不怪你,怪就怪杨守金那个畜生!”
桂芝一听,越发泣不成声:“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人了呀,我没脸活了啊……”大军子一把将她搂得更紧了。
大军子原谅桂芝其实还有一层原因:不管怎么说自己是服过刑的人,这在人的一生中算是个大的污点,他已经没有资格嫌弃桂芝了。而且自己这一年多以来,没给桂芝赚到钱,加上自己肾虚怀不上娃儿,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亏欠桂芝。
大军子的管制期已满,这次回村里来是受表哥的委托招工的。采石场最近石料供不应求,效益不错,民工远不够用。
说是回来招工,其实大军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大王沟已经再也找不出能出去做事的人了,别说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是在那些老人中找个腰板直一点儿的男人都找不出来。在家呆着的不是老的太老,就是小的太小。大军子其实就是想回来多陪陪桂芝,再就是肚子里还装着一件事,这件事不了,就一直在心里揪着,让他寝食难安。
这天,他来到杨守金家,见杨守金一个人守在诊所里,抱着一本印有“人体解剖学”字样的书在药房里正看得起劲。见大军子来了,杨守金赶紧起身让座。大军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杨守金坐过的椅子上。杨守金重新给自己找了把椅子,挪到大军子跟前坐下。
大军子一直闷坐着,杨守金知道他话少,就主动问:“闲些了?”
大军子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作答,问:“嫂子呢?”
杨守金用手指着对面的山坡说:“砍柴呢。”
大军子就朝对面山上望去,果然看到大嫂子在砍柴,又问:“大哥房子的事有头绪了吗?”
杨守金知道他问的是房子被炸的事,回说:“谢谢兄弟操心,多少有点儿线索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破案的。”
其实警察已经把杨守贵儿子的线索给查否了,杨守金并不知道。
从杨守金的态度看,大军子知道他并没有怀疑到自己,于是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做医生要讲医德,做人要讲品德,大哥得记住了。”
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还是听出了话里有话后故意跟大军子打太极,只听杨守金回道:“只是折了一点儿财,损失不在话下!”
大军子一听,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阴影。
这时外面有人喊杨守金,说沟里谁谁的孩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正上吐下泻,请他赶快去看一下。杨守金应了一声,顺手从药架上摸了几瓶药放进药箱,抓起听诊器对大军子说:“兄弟你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大军子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杨守金一走,他就站起来在屋子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儿,然后上了二楼晒台,晒的全是麦子。大军子用手在麦子里扒来扒去,然后拿起扫帚把散落在边上的麦粒往拢扫了扫,这才拍了拍手,走了。
日子进入十月,正在向冬月边上慢慢靠近。一到冬月,就算到了年边上了。杨守金女人想着赶紧给猪催催膘,就把刚磨完面剩下的麦麸子铲几瓢掺上红薯,煮烂后倒进食槽里。大猪小猪兴奋异常,你挤我我拱你,一头头吭哧吭哧地吃得空前欢实。
没想到一会儿工夫,大小四头猪就开始出现站立不稳的症状,接着就一头一头地倒地抽搐,口吐白沫,在地上不停地乱抖。杨守金见情形不对,赶紧跑进药房一阵翻找,慌慌张张地配药,女人在猪圈里哭了起来:“天杀的呀,是哪个把我们家的猪给害了呀!”
前后没一会儿工夫,几头猪全死了。
杨守金觉得这事儿太蹊跷,猜想问题应该出在猪食里。而猪食里面的红薯没有问题,这几天他们天天在米饭里面蒸红薯,吃着也没事,那么问题就应该出在麦麸子上。他舀出一些麦麸子用水拌了,找一只鸡来试验。果然,鸡啄食不久,就出现了和猪一模一样的状况,倒在地上死了。
这批麦子是今年刚出的新麦,磨出的面还没来得及吃。杨守金想着想着,不寒而栗。
杨守金琢磨着近段时间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想想那天大军子不阴不阳的话,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本来他思前想后决心不再跟桂芝有什么瓜葛了。为这,他用烟头烫手,用针刺自己的穴位,用冷水冲澡,用所有能想到的法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不管怎么折腾,就是忘不了桂芝。像现在,走着走着,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桂芝家的门前。大军子已经回了采石场,家里又剩下桂芝一个人了。杨守金明知道这一脚踏进去就会越陷越深,越走越远,但鬼使神差一般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踏进去。
“桂芝在忙啥呢?”杨守金到底是没有忍住,一脚踏进屋里来。
桂芝没有理会,更没有让他坐的意思,自顾自地蹲在地上剁猪草,脸一直冷着。
桂芝脸虽然是冷的,但丰满的胸脯却让杨守金看到了暖色:那里面就像是装着两只受惊的兔子,随着剁猪草的动作在衣服里乱蹿。如此一来,杨守金的身体就有了反应,哪还顾得上桂芝是个什么态度,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凑。桂芝往后一闪,提刀站了起来,怒道:“干啥,你要干啥?”
“芝儿……”杨守金无法控制自己,想和从前一样直接进入主题。
桂芝左闪右躲,后退几步,眼睛冷冷地、狠狠地看着他。
杨守金心里越发猴急,直白地说:“芝儿,你看我俩都睡了这么多次了,你还顾忌个啥嘛!”
杨守金以为这么说能一下拉近他们的距离,尽快进入角色,不想桂芝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你简直是个畜生!”
杨守金完全进入了激情状态,越发地走火入魔,直把桂芝骂他的话当作素日好的时候说出来的浪荡话,全然不顾地直往桂芝身上扑。
桂芝一扬手里的刀吼道:“别动,再动信不信我砍了你?”说着就要往杨守金身上砍。
眼看刀就要落到身上来了,杨守金这才猛然醒了过来,一边惊慌地后退,一边说:“桂芝,你可不要胡来,你可不要胡来!”
桂芝拿刀指着他,说:“你滚,滚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杨守金看桂芝动了真格,这才知道彻底没戏了,身子哗啦一下,退了潮汐。
待潮水完全退下去后,杨守金这才一脸悻悻地说:“桂芝,刚才我只是跟你闹着玩的,别太认真。”接着脸一拉,“今天我是来跟你算账的。”
桂芝问:“算账?算啥账?”
杨守金道:“治疗费。你治胳膊的钱还没给呢!”
桂芝愣了,半晌道:“那钱你已经说不要了……”
杨守金道:“可我现在想要了。”
桂芝气急了,道:“想要我也没得!”
杨守金道:“没得你想办法去!”
桂芝沉默了,因为家里现在确实拿不出钱来。
杨守金见桂芝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以为还有戏,心里的潮水又开始卷土重来,再次上前,希望像从前一样来一点儿蛮力让她半推半就。哪知桂芝一躲,提刀哭着跑了出去。
杨守金愣住了,转身回了自己家,没过多久,幺爷托人捎口信让杨守金去了一趟。
杨守金从幺爷家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
没过几天,大军子提着一袋子烟酒和糖去了杨守金家。
杨守金今年满49岁,按照当地的讲究,这个生日既是明“九”,又是进入50岁的大生日,要大庆,本族年轻后生要给他拜寿。但大王沟的年轻人都不在家,只有大军子来了。
采石场的生意热一阵冷一阵,最近活儿少,所以一到腊月边上,大军子就干脆请了假,等过了年再去。表哥一直劝他留下来看场子,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大军子的心思全在杨守金这儿。杨守金做的桩桩件件,他都一清二楚:辱妻之仇,不共戴天!
但幺爷为这事拿大的小的深的浅的道理跟他专门做了一次掏心掏肝的长谈。幺爷的话他不能不听,他答应可以顾全家族的名声不再张扬,也不再做过激的事,但前提是得看杨守金的态度。
大军子进屋把寿礼交给了大嫂子,大嫂子客客气气地把他让进里屋,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然后进厨房忙碌去了,屋子里还有个大嫂子的远房表弟。
杨守金始终没有搭言。跟桂芝的事还没露出来的时候,他对大军子多少还有些顾忌。但自从被幺爷劈头盖脸地训过之后,自己的秘密就已经不是秘密了,想必大军子也已经知道了。既然大军子知道了,他怀疑那几桩案子就是大军子干的。既然这样,该报复的已经报复了,还能咋地?他想大军子闷声不响的也就那点儿出息,怕是以后再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所以不如就这么端着。
没过一会儿,大嫂子就把酒和菜摆上了桌子。几个男人就开始喝酒,一边喝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其实也只是杨守金跟表弟两个人聊,大军子嘴笨,插不上话,也不想插嘴,一直闷声不响地喝酒。待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军子这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大哥,你心里后悔不?”
大军子借着酒劲,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希望杨守金明白他的意思。最好这个时候杨守金一脸愧疚地看着他,喊一声兄弟呀,大哥对不住你呀,然后饱含泪水乞求他的原谅,这样,他就会来个“一笑泯恩仇”,这一页也就算翻过去了,毕竟是家丑,再闹谁都不光彩。或者退一步讲,杨守金给个眼色,表示有外人在场,这事不方便说,彼此心里有了默契,以后再说也行。
然而让大军子非常失望的是,杨守金咂了一口酒,把酒盅往桌上一放,說:“我今年不走运,别人老害我。不过我已经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也够本儿了,等我坐实了是哪个王八蛋干的,一定做得比他还狠!”
这话显然是拍着窗子给门听,大军子眼睛顿时变得通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表弟大概看出了蹊跷,发觉这兄弟俩像是憋着劲儿,就想把话题往一边引。正好墙上有一幅电影海报,上面几个武打演员露着胸脯和胳膊,显出一道道肌肉棱子,表弟就一脸讨好地对杨守金说:“姐夫也五十岁的人了,身体不比画上的这些人差。”
“那是,他们是演员,成天没事儿专门练。我要是成天这么练,身子骨肯定比他们还要强壮些。”杨守金显然是借表弟的话往自己的思路上扯,“别看我现在五十岁了,不管哪样,都不比你们小伙子差,有的方面甚至还要强些。”
他故意在“有的方面”加重了语气,大军子立马觉得这是在影射他,脸色越发难看。
饭后,大嫂子给表弟的茶杯添了水后,又要拿大军子的茶杯添。大军子说:“不劳烦大嫂子了!”起身端着茶杯进了厨房。
大军子接完水后,大嫂子就进来将剩下的水全都倒进猪槽拌了猪食。
当晚,猪圈里的猪又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个年,大军子和桂芝过得相当的糟心。
本来小两口商量好要过个开开心心的热闹年,除一除晦气,所以除夕这天的菜,桂芝准备得特别丰盛。
桂芝一个人在厨房煎、炸、炒,灶上灶下忙得团团转,但再忙她也不让大军子插手,就想让他舒舒服服地歇着,好好享受她的伺候。
桂芝这么忙,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抢在别人的前头团年。据说除夕这天谁家的年团得早,谁就抢到了新一年的好运,事事都顺。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年,他们家算是倒霉透了,所以她得抢在前面把这些霉运统统甩掉,争取新的一年有个新的气象。但还没到午时,村子里有些性急的人家就纷纷炸起了鞭炮。
桂芝听到外面远远近近一会儿噼里啪啦响一阵,一会儿又是噼里啪啦地响一阵,心里面不免有些急,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厨房忙着,一边催大军子赶快把鞭炮准备好,说:“可以放了,可以放了,最后一道菜马上就要端上桌子了。”
大军子一边吸着烟,一边满脸兴奋地将一大饼鞭炮撕开,再挂到长长的竹竿上。他正要将烟头往炮引上点的时候,小坤子来了。大军子一脸的疑惑,问小坤子:“啥事?”
小坤子喊了一声军叔,说:“我爸让我来问你们要钱。”
“啥钱?”大军子问。
小坤子道:“我爸说给婶子治胳膊的钱。”
大军子铁青着脸问:“多少钱?”
小坤子马上答:“二百六。”
桂芝这时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刚刚摆到桌上,正好听到小坤子这么说,脸都气青了,对着外面大声道:“回去跟你爸说,没钱!”
大军子心中蹿起一股怒火,转身朝桂芝吼了一声:“有!”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三张一百元的票子往小坤子手上一拍,又吼一声,“不用找了!”
待小坤子转身走了后,大军子把鞭炮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关上大门,一脸铁青地径直回到房屋里。桂芝见状赶紧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紧接着大年初二又发生了一件糟心的事。两口子回小王庄给桂芝的父母拜年,由于心情不大好,吃罢午饭,不管岳父母怎么挽留,大军子执意要回。回到大王沟从自家屋后路过的时候,一团火光径直撞到大军子的胸上,紧接着又“噗”的一声,散成无数耀眼的火花。大军子吓作一团,正要发作时,听到上面一阵哈哈哈的笑声。两人朝上一看,是后坎上四哥的儿子正在玩烟花,显然这烟花是故意冲着大军子放的。大军子今天才穿上身的西服,烧了一个大窟窿!大军子要上去找四哥理论,桂芝一想起四嫂子,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大军子连说:“算了算了,别跟小娃一般见识。”
大军子一甩桂芝的手,气冲冲地上去了。
谁知道大军子上来还没说上两句,四哥倒没什么,四嫂子却站在一边儿阴阳怪气地回道:“咋啦,你连自己屋里的人都管不住,还管起我的儿子来了?”
这还不算,四嫂的儿子跳出来指着大军子的鼻子说:“就要烧就要烧,谁让你媳妇偷了人还打我妈的,我还要把你们家的房子给烧了!”
四哥看闹得实在不太像话,一巴掌打在儿子的屁股上,儿子顿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四嫂子立马跑过来又跟四哥撕扯起来,哭喊道:“你个狗男人,人家欺负了你媳妇,现在又欺负到你儿子头上了,你还帮着人家打自己的儿子!这日子不过了!”
大军子见状,铁青着脸回了家,眼睛都气红了。
村子里每年祭拜逝去的亲人最隆重的要数年头年尾两次。年尾就是腊月三十这天,年头就是正月十五。晚上,家家张灯结彩过元宵,也不忘给阴间的亲人送盏灯,让他们在阴间也敞亮敞亮,名曰“上亮”。
杨氏宗族的坟地位于凤凰岭的阴坡,在大王沟和小王庄之间。每年的年三十上坟,但凡家里有晚辈的,就由晚辈去“敬祖”,表明后继有人,杨守金家以前是年年让大儿子去的,后来大儿子不在了,就由小坤子接着去。但十五上亮杨守金就要亲自去了,因为三十的上坟都在白天,来往的人比较多,小娃子去不会有什么闪失,但十五上亮的时间一般都偏晚,凤凰岭的阴坡又比较远,小娃子去大人不放心。
这天,杨守金一家去岳父家过元宵节,吃罢午饭,一看时间都12点了,杨守金心里想着上亮的事,想早点儿去早点儿了事,下午还要接着喝酒呢,就和小坤子先回了家。
回家本来是要上山去的,但中午吃饭经不住劝,杨守金多喝了几杯,头有些晕,就想着先睡会儿再去。小坤子却积极得很,一会儿出一会儿进。先找钱凿子打了火纸,接着又准备鞭炮香火蜡烛之类。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见杨守金还躺在床上,小坤子就问:“爸,上亮哪个去?”
杨守金没理儿子,心想这还用问吗,肯定是老子去嘛。没多久,小坤子又进来问:“上亮哪个去?”
杨守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慌啥?我睡会儿了再去。”可刚刚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小坤子又跑到他的床前喊道:“爸,该去上亮了。”
杨守金这时才进入睡眠状态,被吵醒后心里老大不快,就闭着眼睛问:“你是不是想去?你要想去就去,下午四点钟之前一定赶回来就是了。”
小坤子回说“行”,兴冲冲提着一袋子祭品上路了。
杨守金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女人娘家来人催,说酒都摆好了,只等他过去开席,他就匆匆忙忙地去了。一上酒桌大家就开始推杯换盏喝得兴起,两口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儿子没有来,以为他贪玩串门去了。待他和女人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还没见小坤子的影子。女人这才有些着急,问:“小坤子咋还不回来?”杨守金的亲弟弟在老屋场住着,离凤凰岭近,以往每次去上亮,儿子都要去叔叔家玩一玩,有时候还会过夜。想到这儿,杨守金便说:“小坤子上亮去了,可能后来去他二叔家了。”
女人还不放心地問:“你咋让他一个人去,出了事咋办?”
杨守金尽管心里有些虚,但为了给女人、也给自己宽心,嘴里却肯定地答道:“没事的,肯定睡下了,明天就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口子一直在门前张望,左看右看仍未看到儿子的影子。女人心里越发急,就吼杨守金:“还不快去找!”
杨守金二话不说,赶紧沿路往老庄方向跑去。赶到老虎沟梁子上,看见路边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火纸鞭炮蜡烛,他一眼就认出是小坤子拎着的,杨守金当即感到事情不妙,飞快地跑到老庄子打听,一干老屋人都说没见着小坤子。杨守金更加慌了,又发疯般朝发现塑料袋的地方跑。杨守金的弟弟见杨守金一副丢了魂魄的样子,感觉出了事,赶紧跟在后面。跑到塑料袋跟前,杨守金腿软得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兄弟继续沿着塑料袋下面的山坡往沟里找。没过多久,就听到沟底下一声哭喊:“哎呀,我的侄儿呀!”
杨守金顿时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跑了下去,见小坤子僵硬地卧在血泊里,早已没有了气息。
杨守金顿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昏过去了。
人命关天的大案,警方自是十分的重视。警察将进出老虎沟的路口封死,围绕发现死者的地点,拉上了警戒隔离带。隔离区里面,现场摄影、痕迹勘验、法医尸检等刑侦技术警员一个个紧张有序地忙碌着。连警犬也竖起一对警惕的耳朵这儿嗅嗅,那儿嗅嗅,显得异常的灵动而又亢奋。
杨守金家接二连三地发生怪案,这让警察似乎从偶然中看到了必然,就想着从这几起案件的共同点寻找突破口,于是决定将几起案子串到一起侦查,这一串就发现了一个十分蹊跷的现象:几起案件几乎都与同一个人有关,就是大军子!那起爆炸案,大军子作为采石场的工头,最有条件接触到那些别人几乎接触不到的火药!而两次毒杀猪的案子,大军子都在场。
接下来的侦破工作可以说势如破竹,警犬循着嗅源一路追踪,一直追到了大军子的家里!
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察以及围着他吐着舌头转来转去的警犬,大军子双手主动伸进了手铐。
或许是自知犯下的罪孽太大,大军子没作任何隐瞒,虽然交代得有些磕磕巴巴,却也条理分明,清清楚楚。
大军子交代炸房子和下毒都是他干的。第二次下毒是因为杨守金仍然对桂芝纠缠不休,不仅如此,还含沙射影讽刺他那方面不行,让他感到了奇耻大辱!他去试探杨守金的态度一样,在身上藏了几包“毒鼠强”,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杨守金态度好他就住手,不好他就出手。但杨守金显然让他非常失望。他知道杨守金有酒后喝茶的习惯,就将事先准备好的“毒鼠强”撒进水里。不想大嫂子把水全都倒进了猪槽,让杨守金躲过了一劫。大年三十杨守金又派小坤子过来讨要治疗费,加上四哥的娃子羞辱他的事,让大军子心中的愤恨到了极点,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也就从那一刻起,他把自己逼得没了一点儿退路。
大军子进一步交代:“正月十五这天,我早早地躲在老虎沟的树丛里。我知道楊守金这天必然要去上亮的,就死等。没想到一直等到后半晌,来的却是小坤子。我本来一下子泄了气,想下次再找机会。但转而一想不行,即使整不了他,我也要让他断子绝孙,让他生不如死!所以等小坤子过来,我看了看后面没人,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大军子被警察带走没多久,村子里突然有人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幺爷上吊了!”
但很快证明这个消息是错的。事实上是杨守金经受不起致命的打击,一绳子把自己给吊死了。按照杨家户族习惯,要请幺爷出来撑撑门面。幺爷坚决不去,说了一句“不如你们把我也一绳子吊了!”
不久又传出消息:桂芝疯了!
这个消息的的确确是真的,因为大家都眼睁睁地看到桂芝披头散发地在大王沟乱跑,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哭喊:“我的哥啊,你咋不把我一起带走啊!”
紧接着杨守金的女人也出了问题,抱着小坤子的衣服满地里乱跑,凄厉的声音不时从荒坡上,从山谷中,从森林里传来,像杜鹃啼血一样:“坤儿!坤儿!”
然后空荡荡的山谷,没人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