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得
“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不幸的来源和归处。”
——题记
三十年前,夏芳玉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有一个在普通中学教数学的丈夫,和正在上高中的女儿鲍凌。
鲍凌出生于料峭的寒冬。当时,城中间穿过的河床里正结着冰凌。父亲鲍刚给她起了一个有些土气的名字鲍蔷薇。鲍凌十岁的时候,夏芳玉喜欢上了诗人北岛的诗,其中一句“冰川纪已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鲍凌的名字就这样得来,这首诗是夏芳玉能背下来的几首之一。诗的开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也一直被高中时期的鲍凌所推崇。长大后有一天鲍凌忽然明白,夏芳玉没有特别喜欢看书,却对这位诗人情有独钟的原因。
小学五年级,鲍凌就发现了夏芳玉的秘密。现在,夏芳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满心委屈,觉得自己像一个任人宰割的可怜虫。“唉,人老了没尊严呀。啥都干不动,干什么都要求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有啥意思?”夏芳玉说话气若游丝,像临终遗言一样缓慢,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语重心长。邻床病友是个消瘦的老太太,天天儿孙环绕在身边。鲍凌虽面无表情,却觉得肚子越来越鼓胀,“真觉得自己操劳了一辈子吗?”鲍凌觉得惊奇,不能确定夏芳玉是不是真的这样想,因为她每次说这个话都满脸的真诚和委屈。
夏芳玉是因为老毛病住的院,类风湿关节炎。“这种病人可怜呐,要一辈子吃药,副作用太大了,对身体伤害太大了。唉。”她由衷的可怜自己。隔壁床的老太太和她年纪相当。女人对于体重皱纹和年龄在意的可笑,多老都一样。夏芳玉从未对鲍凌说过自己其实73岁,鲍凌还是几年前从舅舅那知道的这一全天下女人都常常在做的事情,而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显示着比她实际年纪小了两岁。鲍凌觉得啼笑皆非的是,夏芳玉的妹妹多年前也心照不宣地让自己小了两岁。一公斤体重或者几岁的年纪差有区别吗?在女人这里,永远是一个异常肯定的答案,好像随便一条拎出来都会产生质的飞跃。有时鲍凌会想,人类无论相差多少岁下的人性会有本质飞跃吗?
病友老太太同样的病得了四十多年,四肢已经残疾。“真羡慕你这个年纪了就这一种病,还控制的这么好。我从三十多岁就得上了。后来又得了心脏病,糖尿病。几种病的药有时候还打架。唉,现在医学太发达了,医疗条件好,都能控制住,至少不残废呐。女儿这么孝顺,工作也干得这么好。”病友之间很容易相互鼓励。一定是夏芳玉告诉病友自己是大公司部门主管了,鲍凌有些惊讶她们是抽什么空聊到这个话题的。一个女人在事业上努力追求,多半都是因为有个不成功的婚姻家庭,鲍凌心里有些酸楚,脸上还是挤出了笑容算是对病友夸赞的答谢。长期的类风湿,老太太髋关节坏死前几年做了置换手术,鲍凌有些钦佩地看了这个不起眼的老太太一眼。夏芳玉就是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讨好她,甚至就为了让她一笑。要知道让夏芳玉笑太难了,年纪越大就越难。好像是第一次听人说女儿孝顺,夏芳玉发出“呵”的一声笑,右眉习惯性的挑高。其实这样的话并没有少听。“就是,女儿好——”她眼睛看着墙上的电视机,满是嘲讽的表情。至少鲍凌听起来不是字面的意思。病友虽然没看向她,也感觉这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么一回事。夏芳玉刚住进来一天,互相不熟悉,老太太不确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讽刺孩子,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动作艰难却尽量快速地躺下假装闭目休息。
鲍凌站在病房的窗边,八层楼高处看外面全是低矮的旧城区老建筑和各种颜色却一律寒碜的屋顶。破旧的简易楼房,从各个窗户里挂出来洗晾的各种颜色尺寸破旧不一的衣服床品,特别是毫无羞耻感晾在外面的内衣裤,好像挂出来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人。曲曲弯弯纵横狭窄的街道不时有外卖骑手带着惊险的车技呼啸而过。最无法忍受的是低矮的旧式楼顶,大部分都是水泥平板,上面乱七八糟堆放着杂物。间或有红砖屋顶,却是破烂不堪的样子,好像一个个丑陋的光着的腚。
正午的太阳虽然很晒,鲍凌却不想回头。平日和夏芳玉说话的时候,她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有十几年了吧,”鲍凌在心里计算着。和夏芳玉对话是困难的,她的眼睛虽看向对方眼神却空洞出着神,任何一个谈话的对象都无法确定她是否在听自己说话。可是在说话的人打算停下来的时候,她又会严肃地点点头,让人又犹疑着继续说下去。她很少说话,和鲍凌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都是鲍凌在讲。最初鲍凌是怕她毕竟上了年纪,有些外面的事情不能理解,不要和很多老人一样走上买一屋子保健品的道路,终归是母女嘛。可无论说什么,夏芳玉大部分都是沉默出神的,即使当时点头甚至深深地点头,过后却还是我行我素。鲍凌猜她只是希望有个人在旁边添些人气,“不然我这门上一年到头连个人都没有。”鲍凌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农村的保姆的话。当然这是一个事实。小时候常常目睹夏芳玉毫不留情地赶走父亲鲍刚的穷亲戚们,后来鲍刚偷偷带他们在外面吃饭,亲戚们虽然嫌恶夏芳玉却也都怕这个城市里的女人。夏芳玉从不肯提自己的家乡,有一段时间甚至把口音基本成功地改成了南方口音,如果她需要见为数不多的外单位有腔调的朋友需要一起拿腔拿调的时候。夏芳玉至今保持着每天阅读報纸的习惯,经过保姆长期的劝导,偶然也用起了手机,但听说手机辐射伤眼睛,所以她还是坚持以报纸的阅读来获取外面世界的知识。像她这么聪明谨慎,也不可能被骗,阅读报纸什么新闻能不知道?慢慢地鲍凌便越讲越少,除了必要的对话。从夏芳玉的表情能看出,她一点也不因此而寂寞,相反,她很享受鲍凌终于闭上了嘴巴。有时走路她会抓着鲍凌的胳膊,疾病和衰老迫使她不得不把鲍凌的胳臂当作拐棍,鲍凌不禁通身的僵硬和不自在。有时遇到别人说“一看就是你女儿。长得太像了。”鲍凌便会不由自主地呆住,这时候夏芳玉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鲍凌。显然,她终于感觉到鲍凌在努力不让自己像她,包括不可克服的长相。瘦削的脸型是最不容易显老的一种。随着年龄的增长,夏芳玉的颧骨越发细薄,像一个刀片。从这把刀片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锋利,虽然现在躺在床上总像是奄奄一息。有时鲍凌一闪念,会觉得这是夏芳玉的报应。鲍凌五官长得并不像夏芳玉,特别是颧骨并不高。更欣慰的是自己的圆脸和及胸的韩式大波浪长发。夏芳玉一直执着于削的很薄的短发,坚持染的黑黑的,鲍凌几乎没见过夏芳玉白发的样子。年纪越大越薄,衬的颧骨更高。鲍凌高中的时候,开始手工给夏芳玉拔白发,一根一根清理干净,常常需要个把小时。鲍刚心疼鲍凌的时间和眼睛,鲍凌却并不在意,让母亲更漂亮她是心甘情愿的。夏芳玉的眼睛一直特别有神,仔细看还有点三角形。瘦长的脸薄薄的嘴唇。每隔一段时间鲍凌就会充当母亲密友的角色,夏芳玉会把所有的坏心情都倾倒给她。这个时候鲍凌便会帮助母亲出主意,或者一起唉声叹气。那时候应该是夏芳玉美貌最鼎盛的时期,不可否认,夏芳玉一直是一个美人。不是冷美人,而是一个严肃的美人。在发育不算早的鲍凌眼里夏芳玉窄窄的脸庞身材却一直比较庞大。现在看来,那时的夏芳玉也不一定是壮硕的,只是中年妇人都有的体型而已。印象深刻的是夏芳玉一直没有放弃对生活的追求,每天早上系皮带的时候,努力把腰勒得紧紧的,皮带上面的胃和皮带下面的肚子就像一个饱满的葫芦。夏芳玉坚持了好多年,直到快七十岁才穿上了松紧带的裤子。这时她变成了一个消瘦的老人,即使系皮带也不会再有葫芦般的形状。令鲍凌欣慰的是夏芳玉一直坚持穿着文胸,不会像很多肥胖的老年妇女,隔着夏天薄薄的衣衫赫然可见两个触目惊心大大的乳头和壮硕摇摆如母牛一般的乳房。
鲍凌的记忆里,夏芳玉一直是不快乐的。她从不深锁眉头,为了少长皱纹,她脸上的表情一直是平淡的。但是过于严肃出卖了她的心情。偶尔她也会大笑,在鲍凌看来根本不值得那样大笑的时候。鲍凌很小的时候总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看到夏芳玉这样的笑,鲍凌竟吓哭了。夏芳玉非常不耐烦鲍凌哭,登时怒斥那小小的孩子,鲍凌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夏芳玉嫌弃地瞪一眼鲍凌,“你就像你爸那个死样子。”刚有记忆力的鲍凌便深深记住了这句话。在那之后好多年里,鲍凌有时还是能听到这句已经刻在记忆里的话。在父亲做饭的时候,在夏芳玉和闺蜜谈笑的时候。大学毕业之前鲍凌一直致力于如何不像父亲。和女性蜜友一起的时候夏芳玉表情依然是严肃的,虽然她心里一直认为自己非常随和。认为自己随和是因为夏芳玉从未怀疑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大多数的优点,如果随和也算一个优点的话,那么它必将也属于夏芳玉。那时她唯一的一个朋友,当年一起从县城考进省城歌舞团,但是因为身体条件差,手脚不够协调,很快放弃了舞蹈,转行到了一个学校搞行政工作。夏芳玉的身体条件一般,如果想跳出头基本上不太可能。于是选择留在歌舞团当了舞美队的化妆师。她常常给她哀叹“每次演出的时候,大家都在后台吃苹果香蕉。你说我连一个苹果都吃不起,多丢人呐。人家的男人都能给老婆买苹果,我的男人农村亲戚一大堆,拖累这么大,天天偷着接济父老乡亲,我们哪能吃上苹果?歌舞团里就我最穷。你说丢不丢人?”“要不你接点活儿,给小孩子教舞蹈。你原先跳得那么好的。教小孩子没问题。”“哎呀,我可受不了。一堆小孩围着烦都烦死了。我是最烦小孩子了,鲍凌我一天都不想带呢。再说了咱们是省歌舞团的,去教小孩学舞蹈?”她从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咱们的男人都是靠不上的,我现在主动争取在学校代课了,挣点钱。”“怪都怪咱们当初没长眼睛。找个条件好的,能受这个罪?”几岁以后鲍凌基本上没有过夏芳玉笑容的记忆,“唉。男人能有的缺点你爸都有,男人没有的你爸也有”。如果鲍凌不幸刚巧在旁边的话,她每次都不忘转身提醒鲍凌。夏芳玉常常当鲍刚是空气,鲍刚像没听见一样,照旧做自己的事情。鲍凌困惑了很多年,父亲鲍刚能辅导学习,承担所有家务。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像父亲,不被夏芳玉讨厌?长大以后却又觉得鲍刚学识渊博,甚至就是个美男子,浓眉大眼透着清秀良善的气质,戴着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现在她躺在病床上,一个瘦弱干净甚至看不出年纪的老人。始终没有老态,始终没有扎进过这个世界。“啪”的一声耳光,鲍凌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的父母之间。以为那个父亲是暴力的吧?不,是夏芳玉。鲍刚教数学,平日里爱看历史书籍,写得一手好字。爱情使人盲目,谈恋爱的时候,夏芳玉说自己文化不高,就喜欢有文化的人。结婚以后,鲍刚的才学换不来夏芳玉的一颗苹果。“苹果就这么影响咱们的生活吗?”鲍刚有时忍不住会吵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男人赚不了很多钱养老婆就是罪该万死。”夏芳玉的回答斩钉截铁。一开始并不是这样。“我们要让女儿有好生活。比所有人都好。”渐渐地夏芳玉觉得自己和家庭越过越差。有几年邻居是一个寡妇,“我过的连个寡妇都不如,连个寡妇都不如!”夏芳玉狠狠地扇着鲍刚。“你们两个都是鬼,来讨命的鬼。”第二天早上上学,鲍凌很怕遇见那个邻居女人,不知那个女人有没有听到夏芳玉的咆哮。庆幸的是她们很少遇见。每个年代女人们都有互相攀比的微小的物质,从歌舞团后台的一颗苹果,到如今国人放眼世界的限量版爱马仕。
“鲍凌,我该喝水啦”,夏芳玉气若游丝的声音传过来。夏芳玉的生活是按时间来确定行动的。几点吃饭,几点喝水,全部都雷打不动定时定点。偶尔没有按时吃上饭,夏芳玉便会唉声叹气,好像错过了很大的一件事。鲍凌最怕听到这种唉声叹气,像欠了夏芳玉一个世界,虽然知道这样想会很荒谬。鲍凌觉得夏芳玉并没有那样饿,只是习惯了到点吃饭而已。“老年人受不了饿,你们体会不到。”好像能猜到鲍凌的心思,夏芳玉每次都要警告一遍。
鲍凌回转身,杯子里有准备好的凉白开。“不热,再兑点开水”,鲍凌接过杯子,已经快满了。“你去把开水壶接满。注意看着水开了再接。”这是每次住院每天夏芳玉都会不厌其烦提醒的一句。鲍凌回到病房时,夏芳玉指了指水杯,“再去接半杯开水晾着。”一壶开水夏芳玉一个人喝一天都够,一个晚上能喝幾口?这不是夏芳玉故意找茬,而是她的坚持。鲍凌尽力忍耐地默不作声拿过水杯。和夏芳玉在一起,事情有时会不那么顺利。比如医院接开水,每次都需要等好半天水才会开。接她去某个地方吃饭,不是塞车就是菜不好吃,可明明鲍凌上次吃的时候还不错。“该吃药了。”鲍凌默默打开抽屉取出几样药。“唉,这些药毒副作用太大啦。还得每天吃,病人的苦难你们正常人体会不了啊。”夏芳玉的病在这类病人中是最轻的,偶有疼痛的时候就来住院,其余靠药物维持。临床的老太太听了几天夏芳玉的哀叹,干笑着附和了两句。其实她并不是不停地哀叹,但是只要说起话来就只有这一两个主题。她和一般的老太太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夏芳玉有着这个城市中上等水平的退休金,还有着一辈子的积蓄。加上鲍凌的经济状况也不差。病友老太太没有工作,自然没办法跟夏芳玉的退休工资相比。吃了一辈子药,靠新出的一种价格昂贵的生物制剂维持病情的恶化。而这种针剂打十年就完全可以在这座城市买一套不小的房子。一家人安心吃着医院餐厅的简陋饭食常常伴着孙辈们欢乐的轻笑。鲍凌很是羡慕。夏芳玉太严肃了,那几个孩子说话声音都被自己的奶奶提醒压低了。鲍凌和母亲总是默默地吃着饭,每天按时推她在楼下花园散步,夏芳玉的轮椅是要被推在床前的。“我们这种病人多走一步都是受罪。你说是不是啊。”夏芳玉常常提醒鲍凌,甚至搬出病友来助阵。“你的女儿真孝顺啊,”老太太的几次回答都和没回答一般。“唉,我就一个孩子还没培养好,人家好几个孩子孙子还欢声笑语的,羡慕啊。”轮椅被花园里的石头绊了一下,“哎哟,你注意点。”病友的生活质量并不好,鲍凌以为夏芳玉不关注她的生活。“每天中午点几个菜的外卖,变着花样吃好吃的。请假来照顾你,知道假有多难请吗?对了,你知道。你知道又怎样。每天就为几壶开水两顿外卖,我要守在医院十几个小时。却给保姆放大假。”当然,鲍凌是不会和夏芳玉争论的,和夏芳玉在一起鲍凌是沉默的。
夏芳玉的保姆是在前后找了几十个才固定下来的,这个保姆最大的优点是傻。以前的保姆不是毛病多就是受不了夏芳玉。“闭上嘴好好吃你的饭。”夏芳玉在一桌子客人面前不允许保姆说话,尽管她的保姆话都很少。这个保姆的傻说成聪明也能说得过去,被夏芳玉当众纠正了几回好像也不觉得难堪还永远地闭上了嘴。并且每晚回一家人租住的房间,这一点最令夏芳玉满意。夏芳玉清静惯了,受不了眼前老有人,不管是谁。“真想不通那么穷有什么好开心的?”都快进入病房了夏芳玉还是忍不住。鲍凌了解这种话要是让病友老太太听到是多伤人的一件事情。
在夏芳玉面前,鲍凌习惯了沉默。十年前夏芳玉身体好的时候,如果鲍凌说错一句话,夏芳玉必定会大闹不休。现在夏芳玉身体不好对所有人来说轻松了许多。
“最看不惯那些不好好孝敬老人的,老年人太可怜了,这种人要遭报应的。”夏芳玉唯一主动和别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开头,只有这个话题最能引起她的兴趣。病房里的电视在夏芳玉的指示下只有七点到八点新闻时段是开放的,声音还必须不大。夏芳玉的听力一直很好,这和她几十年如一日对自己的爱护有很大的关系。她是从来避免看小字的,鲍凌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夏芳玉念各种小字,以免费了夏芳玉的眼睛。病友老太太基本听不清这么小的电视声音,想想孙子们在病房里不至于太无聊倒也很欣慰。“娃娃们不容易咧,要上班,要照顾咱们,还要家里家外一摊子事。”病友老太太很自责自己带给孩子们的拖累。“奶奶,反正是暑假,我们陪你是心甘情愿的。”两个孩子由老太太一手带大,天知道她是怎样克服那种残疾的。“唉,苦害后人呢。”一提起这个老太太便唉声叹气。“这你就不对了。孝顺老人可是等不得的事。咱们现在就是要好好享受生活,要给晚辈们一个孝顺的机会。”夏芳玉很喜欢教导别人。“唉,娃娃们有她们的难处哩。”“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咱们辛辛苦苦把她们培养大就已经完成任务了。”
隔天鲍凌再推夏芳玉下楼散步的时候,夏芳玉又开始嘲笑她的病友,“受罪的命!都残废成那样了,这个年纪能活几天都不知道,还愁眉苦脸的。”经过几天暗自各方面的比较,夏芳玉满意地看到了结局和初见面时的直觉一样准确。按照夏芳玉人生履历的惯例,这个老太太从各方面都远远没有办法和夏芳玉相比。“中午点几个好菜,哈哈哈,我要好好吃一顿。”坐在轮椅上的她开心地拍起了手。鲍凌感到一阵荒谬和羞耻。
鲍凌赶到病房的时候,觉得气氛和平时不一样,两个病人都沉着脸。不觉心里一沉,难道是傲慢的夏芳玉惹恼了病友老太太?原来是病区里一个老人昨晚突然去世了。“不孝顺老人还在医院闹着要赔偿,这种人肯定有报应。”夏芳玉开始咒骂起来,病友老太太在旁边絮叨叨地补充着昨晚的细节。她们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共同的话题,足够打发接下来在医院里无聊的日子。“你可看好了,这些人肯定很快就有报应。这种坏事最好别干,报应来的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好像她已经看到了那家人可怕的灾难。鲍凌咽下了想说的话。“唉,咱们别为别人难受了。咱们把娃辛辛苦苦养大,你女儿这么孝顺,”该吃午饭了,病友老太太体力实在跟不上了。鲍凌惊讶她们每天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竟然还能煞有介事的样子。“哼,好不好我知道。”“一人一个脾性呢,孩子对你挺好,”“呵——,国家给我有退休金,我将来还是住养老院去,年纪大了受不了那气,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辈子没工作过,病友老太太脸上有些讪讪地,虽然知道夏芳玉并不是针对她。旁边的鲍凌却突然站了起来。
“我平时怎么不孝顺你了?”夏芳玉终于出院了。很久以后鲍凌回想这一天,“那时还是妄想改变点什么,反正不能就那样再沉默下去。”“你有事没事人前人后警告我不孝顺会遭报应,你觉得有必要吗?”“你怎么这么较真?”“你真的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伤害别人的地方吗?”“我有吗?”夏芳玉好像真的很吃惊。“年纪大就可以不讲理吗?非要我说出来大家都不好看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提过你认为是我脑子坏了吗?”夏芳玉的表情不是觉得鲍凌脑子坏了,而是觉得鲍凌一切都坏了。“你当年找了那个画家作情人,我爸屈辱难过的等不到我考大学就得了癌症,你一点愧疚都没有吗?”“是他打我我才在外面找温暖的。”“你不要含血喷人。这么多年你我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事,不代表我没有记忆。我能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打的你,也记得是什么时候有风言风语经过同学传到我耳朵里的。他唯一一次打你肯定是他感觉到或者听到了什么!”“那我始终没让你爸知道也没跟他提离婚啊。他不知道怎么会气死?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你不是还帮我出主意了吗?别想赖到我头上。你自己心里亏欠你爸别拉我背黑锅。”“我亏欠?”夏芳玉语气缓和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结婚这么多年的人了,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有多痛苦你应该深有体会的吧?”“那你可以离婚啊,光明正大的追求你的幸福去啊。”“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哈,”鲍凌发出了夏芳玉式的冷笑,怎么这么像夏芳玉了?成年后的自己每一步都在向夏芳玉的反方向努力,结局却是令人泄气的,越来越殊途同归。“你当我是一岁的孩子?如果那个男的肯娶你,你早就抛下我们了吧。你和他在一起,解决了你的工作,你这样的文化都能在文化系统工作。有漂亮衣服穿,甚至还能在单位里和一群女人比赛看谁的金戒指金项链多。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金银首饰,你还是能逼着爸爸给你买了一个像暴发户男人戴的大金戒指你不觉得可笑吗?你当我记忆力真的就差到什么都记不住了吗?”“你当年不是很支持我的吗?”“那是你一再告诉我你的婚姻多么痛苦。我信以为真而已。爸爸到底哪里让你能痛苦成这样啊?这么多年下来你能说出具体的一二三出来吗?如果真的那么痛苦,你尽可以离婚去找你真正的爱情啊。”“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你都是成年人了,这你不懂吗?”“哼”,鲍凌已经顾不上夏芳玉般的语气了,“我记得的就是你后来总结的,真要让你伺候他,你什么都不会做,还真没那个心情,对吧?是难在这儿了对吧?你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就是要这样拖住他,后来的你们已经完全变了质,你威胁他,你们不远不近拖了小半辈子,你觉得有意思吗?”“鲍凌,你今天是疯了吧!”夏芳玉真正的吃惊了。“我刚上初中,劝了你很长时间,那么小的孩子啊,讨论你的感情问题。你给亲戚们说你过的有多痛苦,大家都同意你离婚。结果呢,你怎么不离了呢?你们的事情最后搞的周围尽人皆知除了我爸!你在单位声名狼藉,你的画家给你换了工作,可你知道我在学校多么受同学老师的歧视吗?你为你的孩子想过一分一毫没有?”夏芳玉很少晒太阳的脸光亮了起来,这个新鲜的话题像输入了新鲜的血,好像那个阶段有鲍凌陪着一起受罪就不是罪了一样。“还有这个事?”夏芳玉的眼睛闪着光。“那段时间我也不好过嘛。”轮到鲍凌吃惊了,“你要知道不好过是你自找的啊。我一个小孩子做过什么呢?你,作为一个妈妈,想过保护一下你的孩子吗?”“我能怎么办?我又不认识学校的人。你爸是搞教育的,你怎么不怪你爸不给你转学还怪我?”“我爸就是个你一直鄙视的老实无用的知识分子啊。你整天说你含辛茹苦。你在家究竟做过什么?家务都是爸爸做,你每天饭后洗几只碗,那还是因为你怕胖,需要活动活动。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你辛苦的?这样也就算了,你能不能不要贪得无厌?我带你出去旅行还口口声声暗示我没给你买头等舱?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快要離婚的工薪族啊。”“我那是跟你说老姊妹的孩子给她买的头等舱。你自己想多了。”夏芳玉现在总是一副受委屈的表情,“我这么大年纪,出去旅行不能条件好一点吗?”夏芳玉突然啼笑皆非地看着鲍凌,“再说,你不也出轨了吗?凭什么你出轨可以,我就得让你恨这么多年?我还替你瞒着大家呢。”“你真觉得你在为我做一件好事?”很显然,夏芳玉是这样认为自己的施舍的。“我再说一遍,是他一直出轨我们分居都快三年了,跟你的不一样!”“是不一样。”夏芳玉缓慢如念遗嘱一样的腔调让人心焦。像一个黑暗里长期迷路的人突然找到了一个火炬,七十多岁没有什么皱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不管怎么说你爸一直对我一往情深,他都没意见你有什么意见?按说我不该说一个死掉的人,今天说到这儿,我就实话说吧,是他没那个本事离开我。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还一直忍到死,证明他爱我,没勇气离婚。”“这是忍耐还是爱?”“想那些干嘛?想那么多我还活不活了?反正是他自己愿意的嘛。”夏芳玉停了下来,好像第一次见到鲍凌一样,仔细地打量着,“倒是你,连一个男人都拴不住。你的男人一直出轨这还真不像我的孩子。”“你就是这样看不起你的孩子的?”“你逼着我说的嘛。”
鲍凌相信夏芳玉和病友老太太互相并不喜欢。鲍凌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喜欢夏芳玉,夏芳玉自己却从不这样认为。出院的时候病友老太太还是流露出了怕再也见不到彼此的凄然。现在,鲍凌非常肯定她们一定会再相见。奇怪的是,在那之后鲍凌能记得有这样一个病友老太太,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简直无法相信这是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人。一瞬间,她想站起来和这个毁了自己前半生和父亲一生的人同归于尽,像高中那次一样。“你肯定不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你的画家病了,你那么着急地去看他,我在弯腰剁饺子馅,你嫌我挡了路,狠狠踹了我几脚。我一个女孩子,那么大了你随便就踢人。”“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夏芳玉的表情真的很无辜,鲍凌觉得自己像在胡说八道,“不要再说你辛辛苦苦!”在夏芳玉面前鲍凌从来没有这样过,从小她非常惧怕严厉的夏芳玉。“小的时候你不是说工作忙就是跟你的朋友出去跳舞打牌,要不就是羞辱我爸。我的记忆里成长就没有你。我最恨的是你竟然整整说了几十年你辛苦!辛苦是你挂在嘴上就成真了吗?”“唉,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要跟我算账!啧啧,不愧是鲍刚的孩子。真没良心啊。那时候我就应该看出来你心黑着呢。”“对,是黑着呢。你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孩子。”夏芳玉憋不住地笑了,“对,你永远是我的孩子。我从来就看不上从农村出来的鲍刚,是他泼命追我。”“你向来自认为只有你才配拥有爱情,你敢说你真的拥有爱情吗?如果你的画家知道你在家好吃懒做,每年只有大年初二拿起扫帚,因为每年的那一天下午,你会把我和爸爸打发出去,接待你那高贵的情人,扮演你在家是多么勤劳贤惠又是多么痛苦不堪的角色。”“鲍凌,你的婚姻这么失败,是不是变态了。”“你最大的爱好就是系上围裙,站在院子里和邻居们说你培养孩子多辛苦!家属院里都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还好意思整天系上围裙演戏?你以为一直在舞台上吗?”“我算是明白了,鲍刚才是真狠,人死了这么多年留着你来要我的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鲍凌泄气地又一次发现了夏芳玉的语气。“你是想把我气死,好不用管我吧。还可以占我的房子!”“你有意思没?”“哼,你敢不管我,我就告诉女婿,还要给你的女儿说说你出轨的事,你们的财产要重新分配,到时候你还不要我的这一份吗?要完蛋咱们一起完蛋。”“你觉得我是为了一起完蛋才跟你说这些话的?”“都是为了气死我。你说我不是好妈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离婚怎么作一个好妈妈。”鲍凌觉得只有站起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夏芳玉继续悠悠地补了一句,“你就是准备气死我的。”
鲍凌的记忆里,夏芳玉一直是丰满夺人的明媚。坐在沙发里,鲍凌买的精致漂亮的灰色沙发。不再是吐鲍刚一脸口水,扇耳光的彪悍女子。三十年前葫芦状的腰身如今空荡荡的藏在铁锈红色真丝衬衣里。鲍凌甚至都想不起来夏芳玉三十年前和现在长相的区别,怎么看都一样,甚至现在更秀气羸弱。如果她说家人虐待她,可能没有人会不相信吧。
“姐,姐,她们说啥呢?”夏芳玉叫来了自己的兄弟姐妹,老年痴呆的妹妹也来了,她不停地把鲍凌叫姐。鲍凌满心沮丧于姨姨缥缈的记忆里夏芳玉年轻时的样貌难道就是自己。甚至觉得她是在故意搅局,虽然知道这绝无可能。妹妹有着和夏芳玉相似度很高的外形,却是一个从额头开始就压扁了的方脸,颧骨好像被压制的更高。相像的外貌一个美另一个却太过庸常。她很认真地一会儿把鲍凌叫姐,一会儿又叫妹子。过了一会儿,好像又清醒过来,开始叫夏芳玉姐,叫一声夏芳玉答应一声。要知道大半辈子她们俩都没这么要好过。她是跟着一直被夏芳玉羡慕的理想型人生伴侣一起来的。这个男人用一生来体现了什么叫成功男人的风流倜傥。“抓了半辈子老公的风流韵事,受刺激受傻了。”夏芳玉是这样总结妹妹的老年痴呆的。夫妻二人却有个极其一致的爱好,哪里有八卦,哪里一定有她们矫健的身影。虽说现在老年痴呆了,可姨夫相信自己的战斗伴侣在潜意识里一定会喜欢看到这个局面的,或许这样的刺激对病人沉睡的记忆有好处吧。最近她坐在轮椅上,刚从马桶上站起来就忘了,又要坐下去摔骨裂了。姨夫说着原因的时候如释重负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操心抓住这个矫健的逃跑者,不能不说是件可以庆幸的事。痴呆变成随心所欲的快乐,衰老变得可怕又可笑,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地看着这个曾经爱钱如命的可怕的老顽童。
“咱们这个年纪有人照顾就是最大的福气呀”。夏芳玉羡慕的语气遭到了妹夫悄无声息的一个白眼,她是不会看见的。如果妹妹清醒的话或许又会决裂,鲍凌有些盼望她能清醒过来。“你们都有个伴儿,体会不了人老了孤单单一个人是啥滋味。辛辛苦苦一辈子有啥意思啊。我现在生活还能自理,鲍凌就开始烦我了。唉,以后动不了还不知要受啥样的罪啊。”“妹子,她们说啥呢?”妹妹又开始打着岔。“鲍凌,你不孝顺你妈这可不行,你还没上大学你爸就去世了,这么多年你妈多不容易,一个人给你成了家。人老了病多麻烦事多,你们要上班管家,我们能理解。孩子啊,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做人不能这样。”大腹便便的舅舅发言了。轻而易举就下了结论,不是吗?她们都成了老人,见到的想到的尽是含辛茹苦晚年被嫌弃的老人,只是现在多了一个夏芳玉而已。“唉,当年我一个人做了多少事情啊。现在老了没用了。”
鲍凌觉得只有自己能看出夏芳玉在努力藏住的得意。“咱们的妈当年跟人跑了,我小小年纪报了歌舞团出来混口饭吃,又把弟弟妹妹都从老家的山村里带出来。”这段历史好多年没有再听到了。在鲍凌的童年被多次提起,舅舅也在很多年里数次表达过谢意,“姐对我们是恩重如山呐。”恩重如山是鲍凌小时候学会的第一个成语。那时她们姐弟有时会吵架,吵得天翻地覆。重新和好的时候,往往是做弟弟的这样一句开场白或者结束语,伴着夏芳玉声泪俱下的控诉。即使再加以控制,说多了的感谢终究不再珍贵。妹妹则不太一样。来到省城便执意不再念书早早当了一名工人。找了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和姐弟俩更疏远了。平日里不怎么来往,每次捉奸的时候就来找姐姐和弟弟哭诉。夏芳玉直接表达了对妹妹的鄙视,两人几近绝交一直到她们都退休了才开始坐在一个饭桌上。风流倜傥的男人面容始终不见老,当了大半生的厂长,言语不多,大背头一辈子都梳的一丝不苟,配着窄窄的脸,风流婉转斜挑上眉梢细长的凤眼,瘦高的身材,活像戏台上的白面书生,任谁看了都心情愉快。妹妹一如所有平庸的让人愤怒的妇女,庸俗而琐碎。如果这样下去二人看起来实在是一个演绎了一生的活悲剧,还好上天给了男人一个可歌可泣的机会,照顾老年痴呆的老婆。故事终于有了一个人们喜闻乐见的结尾。但从来没有人说,这是多么伉俪情深的人生伴侣啊,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从前夏芳玉为数很少的朋友们都说,从外形上这个妹夫和姐姐更相配,那是夏芳玉少有的惆怅的神情。妹夫和这个姐姐一辈子都很少说话,她们像同谋者,为的是不伤害身旁所有他俩心照不宣认为的傻子。“你来了。”姐姐常常是这样的开场白。“来了。”一问一答好似能延伸出所有的故事,但其实他们从未想发生什么。年轻时夏芳玉只是常常嗟叹命运的不公,弟弟认为姐姐是看多了外国的电影(虽然那时候没有几部电影更别提外国电影可看),向往着欧洲古代王公贵族般的美好生活。物资匮乏的年代,所有人饿着肚子看着银幕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和摩登的外国女郎,要么飞进银幕要么立刻死掉的想法都有。摩登的夏芳玉就更不消說。现在,妹妹坐在眼前,快乐地不停地吃,不停地姐姐妹妹胡乱称呼,直到男人赶紧撤走桌上所有的吃食,不然她真的会撑死。夏芳玉毫不掩饰对妹妹的鄙视,一辈子养尊处优到底是怎样才能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又怎么能一直穿的那样难看。要知道他们的经济条件一直都很好,大家饭桌上常年连个肉星儿都见不到的时候,妹妹家里吃的是整扇的猪排。更让夏芳玉愤愤不平的是,这个妹妹从未给姐弟分过一块排骨。“吃那么多肉有什么用?一辈子省吃俭用就知道做个守财奴,结果呢?自己啥福都没享上就痴呆了。一个儿子进了监狱一个离了婚,”完全忘了鲍凌也快离婚了。鲍凌有时会担心这个姨夫会悄悄谋杀了他的老婆,和电影里演的一样。或者和保姆私通,他完全可以这样做,毕竟没有人会知道。但是她们的保姆又脏又丑看起来实在不太可能。从前,这个男人在大衣柜里被抓住,在女下属家里的阳台上被抓住。现在,他自由了,换成他必须随时抓住一个可能溜出门或者翻阳台出去的常常认不出他的一个老年痴呆患者,一个抓了他大半生的人。鲍凌看不出他的关爱,也看不出他的忍耐。他像处理遇到的一条狗一样,没有多少爱,也没有多少厌恶,只是顺其自然地接受,一如接受任何一个经过他生命的女人。
他依然风度翩翩,和夏芳玉一样,都看不出生命的狼狈。
“想让我对你多好根本不可能,你应该知道的吧?”夏芳玉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报应?”夏芳玉这样执着,鲍凌有些垂头丧气,“你也有女儿,你不给她做个好榜样?”“不要以为这一条能拿住我。我照顾你只因为你是我妈。”“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妈?哈哈,老天实在太公平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也是。”夏芳玉笑的脸挤的像一只狰狞的猩猩。“放心,我不要你的一分财产。你可以捐出去。我运气不好,作了你的孩子。”“站住,”夏芳玉的腔调拖得更长了。“我写了一封遗书,”鲍凌心里热了一下,毕竟是亲生母亲嘛。来不及想为什么还留遗书,“放在了陈阿姨那儿。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她会拿出来,警察会找你。”鲍凌以为很了解夏芳玉了,“你怕我会害了你?”鲍凌惊恐的表情让夏芳玉更加确定自己的分析,“鲍刚留下你,就是不让我好过的。”夏芳玉非常满意自己的远见。“你觉得没有我你会好过?我不仅是爸的孩子,也是你的啊。”“你记得就好。”夏芳玉对自己简直太满意了。“你觉得咱们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晚上保姆打电话过来“阿姨说你把门摔坏了,让你重买一个。”
夏芳玉迷上了中医调理。鲍凌打听到了一个很厉害的中医。吃了一副药夏芳玉便不舒服起来。鉴于对这个中医绝对的崇拜,夏芳玉又吃了三副,这下彻底不舒服了,类风湿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疼过,赶紧住进了医院。“我想来想去就是这几副药害的。我已经让陈阿姨的孩子把剩下的药送到公安局报案了。”鲍凌坐在病友的床上,“你觉得这几服药能有什么问题?”“我吃了直接病犯得最严重。不是医生开错了方子,就是你抓错了药吧。”鲍凌最恨的就是夏芳玉拖长每个字的声音,一出口就是被判决的声音。“医生我从来都没见过,和你去才是第一次见好吧?”夏芳玉意味深长地看了鲍凌一眼,鲍凌想站起来用震怒表达自己的心情,又觉得好像是在演戏。“让警察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有没有毒也好,治治你的心病。”“我肯定会的。如果有,你不仅触犯了法律,而且应该在监狱里受到良心的谴责。”夏芳玉拖的悠长又缓慢的声音像在宣判一份死亡判决书。鲍凌愣了一会儿,“那如果没有问题呢?”“也许我吃下去的几副里有问题”。鲍凌觉得匪夷所思,甚至都不确定夏芳玉说的是真是假。“你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我们年轻时候生活多艰难啊。你们现在条件这么好,社会这么发达,应该更孝顺老人才对。”“我到底哪方面对你不够好啊?你抱定主意认为我没办法不管你,对吧?也不会说出你原先的事对吧?我不说出来是给你留尊严,也实在说不出口,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反过来觉得可以要挟我?”“有没有我都是你妈,你都应该孝顺我。”“你到底思考过没有?咱们的人生都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不是吗?”“鲍凌,我已经七十岁了。”夏芳玉很少这样凄凄然的表情。门开了,下楼散步的病友回来了,这次住院同房间换作一个中年女子,一个人拖着一个行李箱从外地来看病。每天大量的时间在简陋的卫生间洗脸洗头贴面膜,看样子家庭还算幸福稳定,有奔头的女人收拾打扮总还是要继续的。女人们总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容貌大于一切,如夏芳玉多年的坚持一样。这个病友很聪明,能感受到夏芳玉母女之间气场不合,不知是有意避开这一对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母女还是真的太喜欢散步,一天要楼下跑好几趟。鲍凌很希望她能在这里。现在鲍凌会祈祷夏芳玉身体健康,希望只要和夏芳玉在一起的时候能有任何第三个人存在。
病友在给自己母亲打电话,祝母亲生日快乐。夏芳玉大大表扬了一番她如此的孝心。“这都是应该的。我身體不好,一直都是我妈在帮我照顾小孩和家庭。”“有这一片孝心是最重要的。我们老人图个啥,就是你们的孝心呀,太感动了。”也许夏芳玉是真诚的,在鲍凌眼里却觉得她的夸赞非常夸张。不然这个病友怎么那么别扭,不太明白怎么一个电话就被夸成了这样。鲍凌脑中闪过了自己给夏芳玉过母亲节的画面。夏芳玉好像都不记得了的样子。鲍凌心里是最反感母亲节的,有一首歌叫“烛光里的妈妈”,是鲍凌非常讨厌的一首歌。在鲍凌眼里,并不是每个母亲都在烛光里。夏芳玉却每每很陶醉在这样温馨的节日氛围里,每次过完节都会给老姊妹打电话,长时间的聊天,详细讲述节日如何的开心,收到了怎样的礼物,吃了怎样的美食。
警察传讯了鲍凌。却并没有查出药里面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你母亲给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她打了几次报警电话,后来留了我的电话。她希望我们能给你做做工作。”“她年纪大了有点老糊涂了。”“她脑子很清楚啊,逻辑思维都非常好。再说七十多岁年纪不算大啊。你回去还是和老人多沟通吧。这几服中药你也带回去吧。”
夏芳玉吃饭很谨慎,鲍凌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最近鲍凌胖了一些,有意无意为了证明那些外卖都正常没放毒,鲍凌努力大口地吃每一道菜,甚至夹菜都夹到夏芳玉那一边。夏芳玉依然小心翼翼吃得很少,鲍凌还要分担一半夏芳玉碗里的米饭。鲍凌从不去食堂打饭,每一顿都是当着夏芳玉的面叫外卖。舅舅再一次提醒鲍凌“你妈这是老糊涂了。她一个人经历了多少事情,给你成家立业,现在老糊涂了。孩子,除了忍耐没别的办法。”人人都会顺理成章的这样想,不是吗?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养大了女儿,人老了糊涂了,女儿自私自利渐渐没有了良心和耐心,难道不是这样吗?鲍凌笑一笑,除了笑还能说什么呢?说夏芳玉算账比自己都快?还是比自己记性都好?某年某月的一件芝麻小事,只要是夏芳玉不满意的,她全能记得。
可是,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夏芳玉满意的呢?鲍凌坐在病床边发呆。鲍凌自己也很纳闷,不论什么情况对外从没有说出夏芳玉的秘密,即使她搬来一系列的救兵。也许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能在哪里结束?这算是一个秘密吗?这种秘密难道不是随处可见,以爱的名义。
夏芳玉是非常不喜欢过生日的,也从不过生日,她认为生日提醒了自己的年纪。今年是她七十三岁的生日,按照风俗,这个生日是要好好过一番的。鲍凌请来了姨姨舅舅们。夏芳玉年轻的时候并不亲近的亲人们,现在受到了她无比的珍视。亲人们看着迷途知返的鲍凌很开心,饭桌上祥和的气氛让大家一度忘了曾经几十年的光阴。鲍凌随便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却受到了夏芳玉的赞美。“寿比南山。字写得好,很好。”夏芳玉很开心,扬着下巴带头拍起手来。“咱们姊妹要好好活着,都要活到一百岁。”哗哗哗,大家开心的鼓掌。掌声中,鲍凌点起了生日蜡烛,舅舅带的小外孙带头唱起生日歌,唱完中文唱英文,循环了好几遍不肯停下来。夏芳玉开心地把蛋糕上的车厘子递给他,“唱得好,多唱几遍。”像使唤一个玩具。看着蜡烛快燃尽了,鲍凌催促夏芳玉许个愿。夏芳玉虔诚地闭上骄傲的眼睛,睁开时双目炯炯有神。“一百岁?那时我就七十多了吧。”鲍凌知道这辈子给谁也不能说自己不希望夏芳玉长命百岁,甚至自己也不想活到夏芳玉现在的年纪。偶尔鲍凌会有和夏芳玉聊一聊的一丝念头——终究自己也走上了厌恶即将是前夫的那个男人的道路。可是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和科学养生态度的夏芳玉,没有理由不继续活下去。“健康长寿健康长寿。”小孩子不停地说着这句老人都喜欢听的吉利话,夏芳玉由衷的高兴。任谁看这都是一个辛苦了一生理应安享晚年的老人美好的人生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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