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
阅读本期“新力量”路魆的《心猿》与《臆马》之前,我刚收到他的小说集《角色X》。这是近期我非常期待的新书之一。因事先已读过其中大部分篇目,我更好奇的是,人们一直在呼唤更具“异质性”的青年写作,那么路魆这本个性鲜明的处女作又会引起怎样的回响呢?
“荒诞”“奇趣”“神秘”“幻想宇宙”——这是《角色X》腰封宣传语中的几个关键词。本期评论中唐诗人也用“阴郁”“潮湿”“诡异”“幽暗”来形容路魆作品吸引读者沉浸于中的审美氛围。这些形容可触可感,也让人浮想联翩,虽然有几个词在时下的图书营销和文学评论中被过度使用、略受磨损,仍足以为读者提供参照系。对于想进一步了解其风格与魅力之源者,也不难分辨他的美学来路。路魆曾在《中华文学选刊》的青年作家问卷中,列出对自己有启蒙之功的几位作家:残雪、布鲁诺·舒尔茨、爱伦·坡与卡夫卡。他们的影响自然也可在作品中找到印证。
例如《心猿》的开头,马斯布被送进停尸间几天后,突然回到工作台前,继续他在猝死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为一个处于弥留之际的人制作蜡像。他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已死过一次,仍为了无法完成蜡像而烦躁、悲伤。“此时,他父亲却一拍手掌,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雀跃无比,刚才受到的惊吓都忘光了。他搬来一面人高的落地镜,摆在马斯布面前,‘看!看镜子!你现在是个死人啊,你自己不就是最佳的参考范本吗?!……’”这一场景让人联想到《变形记》里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与家人的互动。超现实的情节与现实的逻辑扭结于一团,营造出诡异又可笑的怪诞氛围。
其实,“怪诞”并非独属于现代主义美学,其对应的grotesque一词,可上溯十五世纪的grotta(洞窟)画派。按文艺理论家凯泽尔《文学艺术中的怪诞》一书的梳理,它的意指几经变化,与其界定为特定题材或风格,不如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用疏离的眼光让我们对原本熟悉的世界产生陌异之感。
若以潜隐于文学史、艺术史中的“怪诞”美学谱系为镜,或可发现,那些原本不可能存在的形象,并非全然是虚构的产物,而是由现实中的元素重新组合而成。如路魆的散文《死与蜜》《身体里的黑犬》中所言,他笔下迷宫般的梦境里,聚集的是“那些离我而去的人和事物”,“每一个意象的背后,都能挖出一段真实的往事,我只是用词句将它们掩埋在半明半灭的火灰下,只稍一吹,便可重燃”。这并非要读者用现实主义的读法按图索骥,把他笔下的梦境解释为现实的分泌物,而是说,从风格的意义上谈论路魆的“异质性”只是一个起点。那些怪诞的幻想或梦魇亦有来自经验的根脉,甚至是以变形的方式表达着他体验到的时代情绪。若将路魆的风格形容为黑色,那并非虚空之黑,而是尚有余温之记忆灰烬的斑驳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