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脚的战争

2021-03-26 09:54王坚平
青年作家 2021年7期
关键词:森田牛家喜子

王坚平

杨大脚在牛家湾是个人物。他长得五大三粗,满十八岁那年,他跟村里人打赌,一人架起小推车,若天黑前将山腰的两垛石料运下来,在场者都得帮他去盖新房。村头聚满了人,都骂他吹牛。杨大脚一拍胸膛说:“我若打诳语,开春挨家给大伙当骡子,拉犁耕田!”

黄昏时分,就听一个人在村头吆喝:“都出来看啊!”夕阳下,杨大脚敞着怀儿,脑袋上冒着热气。他站在一大堆乱石上,一双大脚在上面跺着,咧着嗓喊:“这石头在这躺着,谁耍赖不帮我盖房,等我娶媳妇,别怨不请你喝酒!”

大伙纷纷惊叹,这大脚怪比骡子还有劲!

杨大脚想娶的人是桥嫚。桥嫚长得俊秀,一双眸子,像炭一样黑,让长睫毛衬得乌油油的。她吃糠咽菜,竟出脱得面如白雪,一笑,露出两排皓齿。

杨大脚的田跟桥嫚家的邻界。桥嫚家没男丁,她下地,杨大脚就扛起锄头。到了地头,他先不锄自家的苞米,一头扎进她家的田。风吹拂着,庄稼泛着绿浪。桥嫚一撩蓝头巾,瞥了他一眼说:“昨天,我碰见牛小了!”

他鼻里一哼,没吭声。

“牛小说,要把田给俺白种。”牛家湾的田,多半是牛家的。

他心里一顿,问:“你要吗?”

她腮尖上飘出了红霞,斗气地说:“田咬人吗?”

“你干脆嫁过去,牛家的房也是你的!”他步子有点乱,锄倒了一棵好苗儿。

桥嫚长脖一扬:“你当我不敢?”

杨大脚吐了口唾沫:“牛小娶了你,还会娶小妾!”

她思路没拐弯,只管说:“他娶了亲,以后要到县城安家呢……”

他回道:“是啊,他跟守城的日本人熟,你跟了他,兴许还能去东洋。”

她嫌他话糙,用手一比量:“人家识字,前天,他坐在树下,看这么厚的书!你呢……”嘴一噘,“萝卜大的字,识不了半筐!”

“认字的人都生着花肠子,专钻女人堆儿……”他刻毒地说。

“牛小会唱柳腔,会男嗓也会女嗓,怪好听哩!”她扭起腰肢,拿田当台子了。

“学戏子王八,狗才稀罕!”杨大脚骂道。

她绷住脸问:“你会啥?”

他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挥着说:“眼下,俺是住茅屋穿烂衫,可老天给了双钢胳臂、铁脚板。世道再难,就是饿死了老虎,也饿不死咱!”

桥嫚看他眼里带火,咯咯笑道:“你那双臭脚,做鞋要费两人的布。算命的说了,你这辈子,只会跑南闯北,是个奔波命!”

“哪个算命的瞎说……”他脑里又一颤,“你去占卜了?”

桥嫚一脸酡红,喃喃地说:“你得先把屋盖亮堂了,以后咱若成了,我好说,又不是只两个人住,谁还不会生一窝孩子!”

开工这天,村里人聚在空地上,猛见路边拐进一队人马,大家脸色陡变,说声不好,鬼子来了!

骑马的人叫森田。都说他一天不杀人,眼角就长眵。他身后跟着几十号人。庄稼人没见过这阵势,一看刀枪,腿就哆嗦……

森田指着杨家的地基,叽咕了半天。大伙糊涂着,翻译官说:“皇军有令,这一带,要修炮楼!”杨大脚乜了他一眼说:“你修你的,俺忙建房,误了工算谁的?”翻译官用脚尖点着地,说道:“你的地基,碍着皇军的规划线了!”杨大脚差点蹦起来说:“这宅基地,是俺爷爷给牛家扛活换来的,就是玉皇大帝来了,它也姓杨,谁也不碍!”翻译官阴笑着,指着一圈人说:“别说地基,就连石头、木料,皇军也征了。还有人,一个也逃不了,都得出公差!”

杨大脚憋红了脸,吐了句:“谁碍俺盖不成房,误了娶媳妇,俺就……”森田听懂了,手一扬,指挥刀从鞘里露出半截。

杨大脚稳住了神,强压着火说:“就是买卖,也得问个价啊……”翻译官讥屑道:“你当这是买豆芽!皇军不要你脑袋,就是抬举你了。”杨大脚又犟上了,撇着大脚丫走到石基边,嗤笑道:“皇军的圣战,原来是这么回事!”人群里有了动静,谁在嚷,牛家湾的都是良民,又不偷谁不欠谁……

杨大脚眯上眼,默默地掩上一锅烟,猛听人们惊叫一声,只见一道寒光在闪,刀刃就搁在他的脖子上。杨大脚的心跳错了点儿,刹那,又平缓了。他掏出火镰,啪啪打着,星光四溅。森田用刀尖一挑,烟锅掉到了地上。杨大脚清晰地看到,森田的眼角又渗出了眵。杨大脚不怂,嘟囔道:“这房虽没封顶,可是俺的家!”

森田的笑像喘,他用中国话说:“我本不想杀人,是你……非向刀刃上碰!”

森田双手举刀时,人群里嗡了一声,像开了锅。有人忙答,我们听太君的!森田竖着,像尊恶煞。“你领头,去修炮楼!”他腾出一只手,擦去眼眵。

杨大脚绷住嘴。森田没耐性,那只手又握回刀柄上。“慢着!”老远,有个瘦高个跑过来,是牛小。牛小喘着,骂杨大脚摸着地狱门了,还充好汉。他又转过身,冲森田作揖:“这小子一时犯浑,你要他脑袋容易,看他那一身蛮力,一个顶仨,留他给你……”

牛小好说歹说,森田才把刀插进鞘里,吐了句:“捆了,押回城下牢!”

桥嫚听说杨大脚让鬼子捉走了,心急火燎地去找牛小。

牛小一梗脖子,埋怨说:“都怪他自己,瞎逞能!”

桥嫚骂:“日本人是狗娘养的,不干人事!”

牛小哼唧道:“我的天哟!鬼子见森田都怕。我若不豁命给大脚挡刀,他现在该下葬了!”

桥嫚心又吊着,央求说:“你好人做到底,去向森田求个情吧!”

牛小看她急切的样子,醋溜溜地说:“他不怕丢脑袋,我……还怕呢!”

她哑了,一滴泪花让睫毛罩住了,似掉不掉。

牛小交底地说:“我跟森田并没交情。我在城里开绸庄,他让人三番五次去收捐,为避祸端,见过两回。昨天,他要劈杨大脚,我若拦不住,森田一个回旋刀,我的头也就没了!”

“大脚就没救了?”她惊悚地问。

“大脚若命大,也会逢凶化吉。”他安抚说。桥嫚不再跟他啰啰,扭头就走。牛小问:“你去哪?”

桥嫚一脸决绝地说:“不就是虎狼窝吗?我去找森田!”

“你一个弱女子,知道什么叫……飞蛾扑火吗?”牛小带着哭腔,横到她跟前大吼。

“俺见死不救,还算人吗?”桥嫚哇地一声,号啕起来。

牛小赶进城里,老远,一杆太阳旗在门楼上拂动,他脚下一绊,如踩到了阴魂。

院里,传出一阵狗的嘶叫声。森田立在墙边,看士兵们在宰杀抢来的鸡。狼狗两眼嗜血,冲着牛小舔嘴巴。牛小嗅不得血腥味,憋得气都不敢喘。他和狗对着眼,半晌,目光聚在森田那根竖起的指头上。他知道,森田的手指若朝前一点,俺牛小将和那禽类无异,横进血泊里。

“狗日的大脚,敢犯……君威!”牛小慌不择言,朝森田喊了句。

森田的手指垂下了,他眨巴着眼问:“你怕了?”牛小摇了摇头,回道:“良民的不怕!”

森田迷惑地问:“你三番两次替人挡刀,沾亲还是……”

牛小忙撇清:“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犟种一个,有点蛮力,爱逞能,他租牛家的田,背地里串通佃户,挑唆降租……”

森田鼻里一哼:“一个贱民,有几个脑袋?”他转念一想,又问,“你是给他求情,还是……敲丧钟?”

牛小朝前凑凑,斟酌道:“按理说,牛家湾少了他会更消停。可我若不出面,在人前就难立威。我来给大脚说情,也是给村里人看!”

森田思忖着。牛小又添油加醋:“……再说了,”他瞅了瞅森田的眼角,忐忑道:“凡事一味动硬,也有不灵的时候。”森田给了牛小一个面子,让他去劝说杨大脚,只要他答应领头去修炮楼,就留他条命。

杨大脚躺在昏暗的角落里,成了血人,若无那虚弱的喘息声,牛小真觉得是迈进了阴间。他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没说完,杨大脚咳着回道:“这一劫……怕过不去了!”

牛家湾村不大。一排柳树围成了一块绿岸,凹处一片葱茏,一湾清泉,滋养着百十号人。牛小上过大学堂,平时走路慢悠悠的,像个先生。杨大脚认得几个字,都是从地契上学的。一个生得柔弱,如湿沙边的细苇条儿。一个长得糙,像高山崖柏。若不是杨大脚常黏桥嫚,牛小或许不会正眼瞅他。牛小听说杨大脚在张罗着盖房娶亲,匆忙回村探个究竟,没想碰上了森田。事后,他有点后悔,若是不救杨大脚,日子或许会简单得多。

杨大脚鄙夷眼前的男人。牛小生在福囤里,啥都不缺,偏偏垂涎桥嫚。她是山间的野菊,我是沟畔的酸枣棘子,你一个吃白馍的,凭啥跟俺这吃草根的争。他若不从中作梗,桥嫚早就安了心。那天,森田起了杀心,没想牛小不借刀杀人,竟还出手搭救,这又让杨大脚对他恨不起来。该杀的是小鬼子,若我能活命,你们就别想活顺了……

牛小打了个寒战,眼前的杨大脚血肉模糊,只剩有半条命,仍咬住牙不吭声,不由暗叹他是条汉子。此刻,牛小心里聚满一股纷杂的感觉,把劝杨大脚去修炮楼的话又咽下了,回过头问:“要我捎信儿回家吗?”

杨大脚想说,森田毁了我的好日子,让桥嫚别等了!嘴唇翕动两下,又合上了。

牛小骑着脚踏车,刚拐过山岗,就见桥嫚站在村口,斜阳照在她的粗布褂上,身后,一片翠绿的树丛在翻腾。牛小丧着脸,避开她的眼神道:“谁想进森田的门,得先去订副棺材。我能囫囵着出来,也算烧高香了!……”

桥嫚的泪水流到腮红上。牛小长叹一口气:“若能把大脚哭回来,你就哭吧!”

桥嫚抹了把脸,甩步朝村外走。牛小撵过去扯了她一把,埋怨道:“你又发傻!”

她红着眼,忿儿忿儿地说:“森田要杀大脚,我去陪葬!”

牛小急了,跺着双脚喊:“你算他啥人?你这样不光救不了大脚,自己也搭上了……”

“人不是草生的,都喝牛家湾的水长大,你说我算他啥人?”桥嫚一副豁命的样子。

“你傻啊,一个……大闺女,选这条绝路……”牛小哽咽了。

桥嫚折返身,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摇着:“我也不想毁自己……”她两眼眨都不眨,直愣愣地凝视着他:“你若能想法救出大脚,我就……”

他像让蜂蜇了一下。她的眸子里,宛如一股激荡的清泉,银蛇般地流进他的心田。

他没逼她说出下半句话,只觉得,仅凭她那副眼神,再闯一回龙潭虎穴,死也认了。

日本兵的队部里,翻译官躬着腰,说抓夫的路上,遭了土八路的袭击。森田骂他的样子像死了爹,眼又长眵的当口,牛小如一个鬼影,飘了进来。

牛小这次坦然多了,心想,俺是来替杨大脚说情,又不欠森田的债,你少拿眼瞪我:“太君,休怪我来找麻烦,杨大脚罪该万死,可中国人有句话,打狗得看主人,请给我个薄面,留他口气。这不,村里还……有人要死要活的!”

森田僵尸般的脸抽搐一下,狐疑地问:“杨大脚不是没爹没娘吗?”牛小点点头:“他爹娘是没了,人家有……媳妇!”森田的死鱼眼一闪:“那好,让她来要人。”牛小忽觉不妙,忙搜寻说辞。森田截话道:“他家有人,你跟皇军要不着!”牛小急了:“小嫚子……没经世面,又丑!……”他嗫嚅着。森田不耐烦了,手握着刀柄。牛小往后退了两步说,“我又没冒犯你……”

森田眯上眼,像是自语:“你的运气差了点!”牛小感到脖后直冒寒气,猜着他的意图。森田道:“我给你指几条道,一条是,你让杨的女人来,皇军有事向她交代。假如,那丑女还在意杨的死活的话。”

牛小觍着脸问:“第二条呢?”

“他欠下的,你替他还!”森田说。

牛小向前一欠身,侧脸试探道:“他都欠些啥?”

森田皱起眉头说:“杨大脚废了,炮楼的工,你替他带人出。”牛小点头。“工程的土木,你给村里垫。”森田又说。牛小想辩驳,森田看透了他的心,毋庸置疑地说:“修炮楼是保一方平安,牛家是本地的大户,理当如此!”

牛小又点点头说:“大脚欠下的,牛家还!那让……村里人来接那废人吧?”

森田摆摆手:“接人可以,让他媳妇来!”

牛小摇头:“万万不可!”

森田脸色陡变,骂了声:“八嘎!给你脸不要脸!”

牛小脸上像被扇了耳光,豁出去地说:“我说句掏心窝子话,你真想这里平安,要多种花、少种刺!”

“那好……”森田淫笑道,“你,有替换的人选吗?”

牛小明白,跟森田没理讲,只有割肉似地说:“窑子里,不是有妙龄女子嘛?钱我出!”

森田脸色陡变,擦了把眼角说:“牛家有钱,日后会让你多花点。最重要的一条,我还没说呢!”

牛小觉得森田像条猎豹,他想玩腻了你再下口。

森田围着牛小踱步,嘴里喷着秽气说:“我不杀你,是爱惜你是个人才。皇军给你人马,你来当皇协军的小队长!”

牛小的脸扭曲着,慢慢地僵住了。半晌,他咽了口唾沫,冲森田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森田朝屋外吆喝一声,进来两个鬼子。森田眼喷着火说:“你去陪那个死囚,先嗅嗅腐尸的味道吧!”

月影从窗棂移进来,牛小瘫坐在地上,四周充斥着寒气。杨大脚翻了下身,咳着。牛小心里的怨气开始酵胀,想骂他是个祸害,你惹了乱子,凭什么老子来替你背。杨大脚不咳了,喉咙里发出半声瘆人的怪笑。

牛小觉得杨大脚让森田糟蹋坏了脑子。

杨大脚的嘴像破风箱,刺啦着说:“我不屈,悖了森田面子。你……咋也栽了?”

“老子不为桥嫚,会钻这狼窝?”

桥嫚!杨大脚鼻塞了,身上疼得骨缝都要散了。狗日的森田,折磨人的招儿比虱子还多。铁打的人,转眼就废了。大脚啊大脚,好光景刚拉开个幕角,戏就完了。

“桥嫚……都说了啥?”杨大脚问。

“若你命大,出去……就知道了!”牛小说。

“我出不去了,森田留我多活几天,是拿俺当诱虫,他想多夹几只鸟……”

“我也赘上了!森田杀人成瘾!”牛小沉吟一声,他瑟缩在墙角,心里凉透了。杨大脚像说梦话:“屋里有瘴气,你一睡,怕醒不来了!”

牛小打了个寒战,嗓里哽咽着,差点哭出来。杨大脚看不上他那熊样,觉得他枉姓牛了。“森田……是要你家的钱,不会要你命!”杨大脚哼道。

“光要钱倒是好了,他要俺……当汉奸!”牛小满肚子悲屈,又不愿跟杨大脚诉说。

杨大脚糊涂了,牛小是少爷,他家的钱够吃三辈子了。日本人也敬有钱的主儿,村里人说,小鬼子是恶魔,牛小偏跟森田攀上了亲。“你以为你不是?”杨大脚讥嘲道。

“杨大脚,你算个啥玩意儿,拽我来陪葬!”牛小骂道。

“我不欠你……”杨大脚懒得言语,他明白,不是桥嫚,牛小压根儿瞧不起他这粗人。

“该死的森田,他说你要活命,得让桥嫚来领!”牛小说。

杨大脚猛打了个挺,没翻起身来,他咳嗽着问:“你应了?”

牛小啐了他一口,回道:“我若应了,能走这霉运?桥嫚还是花骨朵儿,谁想毁她,我也敢豁命!”

杨大脚的心一震,若平日里牛小说这话,就是找不自在。可今日他敢在头上顶雷,也够爷们儿!

寒意愈浓,两人如坠入冰窖。牛小冻得磕牙,杨大脚冷冷地说:“你是金命,我是草命。你想挺过今夜,就靠过来,闻我身上的血味,沾点热气。”牛小没动。杨大脚又说,“我也不想死,就怕熬不了多久,你要是嫌脏,俺身子一凉,你也顶不过几天!”

牛小爬过去,杨大脚浑身发烫,微微打着摆子。牛小塌了架子,蚂蟥般地贴近他。杨大脚的筋骨又痛起来,呻吟着。牛小在他耳边嘀咕:“你不能怂,得想个法子,既不毁了桥嫚,咱也得活着出去!”

“……来不及了!”杨大脚觉得自己的躯体陷进了泥沼,魂儿随云飘远了。

牛小奚落说:“你纯是个莽汉,凭脑子吃不了饭!”

杨大脚说:“你要能想出好咒,俺拿你当祖宗!”

牛小叹气,顶道:“在牛家湾,只要你别领头闹减租,我该喊你祖宗!”

杨大脚又想跟他杠,可让气憋住了,喘着说:“都怨老天都将咱……生在牛家湾。论街坊辈儿,你该喊我哥!”

牛小佝偻着身子,能听到杨大脚的心跳。“你性子野,咱是油跟水……不合股儿。”

“你家富,放屁都油裤子,我家常年不见油星儿。你穿绫罗,我就一件破褂子……”

牛小说:“咱俩天生命戗。我自小躲你,你也不喜我。冤家路窄,做梦都想不到,是你在跟我……抢桥嫚!”

杨大脚的气又足了:“你的好我记着了。别看我穷,咱俩要能出去,我就是砸锅卖铁,还会跟你抢她!”

半晌,牛小扭头冲着墙说:“早知这样,我该跟森田奏一本,唤你去擦他眼角的眵!”

桥嫚在田里发呆,谷苗绿油油的,散着涩香。牛小爹惶惶地跑来,“塌天了!……”他瘫在地头。桥嫚懵了,脸煞白。

桥嫚让他哭晕了,茫然道:“就没解了?”牛小爹说:“人家捎来信儿,你不去,他俩一个也回不来!”

桥嫚抬头瞅瞅天,白云在转,瞅瞅地,庄稼也在转。她踉跄着去拉牛小爹,嘴嘟囔着:“我知道牛小是牛家的独苗。牛小若有不测,牛家就毁了。大脚一毁,杨家也断了根。我若不去,能毁了一群人……”

牛小爹嚎声更大了:“没了牛小,我就去跳井!”

桥嫚一理头发说:“咱村不能绝两家的根儿!”

牛小爹扑通给桥嫚跪下,手一指庄稼说:“你保了牛小的命,这块田归你!”

桥嫚说:“你自己留着,我这一去,就没想回来!”

牛小爹又呜呜哭着。桥嫚也哭了,哭自己如花的年纪,命就枯了。两人的哭声,飘进了牛家湾。

人群涌出村来,骂森田伤天害理,逼人跳井。还有人吆喝:“一个闺女家,进了鬼门,死不得,逃不得,还坏了门风……”牛小爹跺着脚说:“要有半点办法,谁会催她跳火坑!”

“有法儿!”有个声音在喊。众人回头,一个剑眉虎眼的矮男人,墩子似地立在谷地里。

众人一愣,桥嫚一甩辫子,急巴巴地说:“请高人指条活路吧!”

男人气定神闲地说:“我不是什么高人,我叫刘三!”

有人嚷,你就是森田拿金条换你人头的刘三!那人点点头。

牛小爹忐忑地问:“连森田都怕你,自然不是凡人了!”刘三问:“在牛家湾,数你家的羊多吧?”牛小爹狐疑着:“这你都知道!”刘三说:“森田捉走了杨大脚和牛小,我也知道。”

愁云又浮在人们的脸上。刘三望着桥嫚,愤然地说:“别用最蠢的办法对付恶魔!”他转过身,又对牛小爹说,“你家的羊再多,狗来了喂狗,狼来了喂狼,后天,一准招来一群狮子!”牛小爹拖着哭腔说:“这不刀架脖子了啊!”

“大伙儿若不想当羔羊,就得跟北山上的人走!”刘三目光如炬。村里人知道,山里有八路。刘三说:“眼下,鬼子修炮楼群,正招募人,森田是拿杨大脚和牛小当棋子,杀鸡吓猴。两人的命,山里人自有妙招儿!”

杨大脚和牛小回到了牛家湾,两人都像脱了层皮。刘三带人如何夜袭鬼子窝,众说纷纭。

那天黎明,十几个八路轮流背着杨大脚,从河畔跑来。牛小瘸着腿,一看到庄子,就瘫下了。村里人感叹两人命大,能囫囵着回来。刘三说:“森田命也够大,他夜里不在,躲过了一死。”

杨大脚扶着一棵树,望着自家的宅基,又盯着刘三说:“森田没死,是把命给我留着呢!”

牛小两眼在人丛里寻觅,他没看到桥嫚。

当天深夜,鬼子偷袭了牛家湾,烧光了房舍。村里人早有防备,能带的都带走了,家里除了老鼠,再无活物。

杨大脚伤好时,村里人都在往屋坝上披草。他坐在乱石上,看桥嫚在井台挑水。

桥嫚两眼模糊了。杨大脚说:“你甭躲我,我知道你许了两婆家。你别难为,我跟牛小有约,等谁取了森田的人头,谁就娶你!”

桥嫚脸一红,悄声说:“那得快啊!你人高马大,杀狼的法儿总比他多……”

杨大脚为杀森田绞尽了脑汁,刘三看他膀大腰圆,想拉他上山:“要跟鬼子干,单打独斗不行!”杨大脚一拍胸膛,牙咬得咯咯响:“除非别让我碰到他!”刘三不辩驳,夸他像绿林好汉,叹息道:“抗战不是水浒传,当了八路,那才叫如鱼得水!”杨大脚心有些痒,问:“当了八路,是不是就不着家了。”刘三说:“八路不光杀森田,哪里有鬼子,就去哪里。”杨大脚摇摇头:“那我还是先盖我的屋。”刘三笑笑:“你不当八路也行,先做个民兵,在村里一样跟鬼子斗!”杨大脚眼亮了,连声应承:“当民兵好!不耽误过日子。”

牛小看杨大脚白天垒房,夜里背着枪,领着几个后生四处转悠,心里就发毛,觉得杨大脚身强力壮,况且手里有了杀器。自己身骨弱,要对付森田,动硬不行,得用脑力。

黎明时分,牛小迷糊里闪了个情景,森田倒在血污里,杨大脚站在阳光下,枪筒里冒着烟儿,在咧嘴冲桥嫚笑。牛小醒了,肚里咕噜着,有点饿。爹道:“你说了一宿睡语,怪瘆人!”牛小问爹想吃啥。爹说:“啥都让鬼子烧光了,若有水煎包,我还能吃十多个。”

牛小一骨碌爬起来,手拍着脑袋,说有了!他捎信让表弟喜子来趟牛家湾。喜子三十多了,还没讨上女人。前几年牛家出钱,帮他在城里开了间煎包铺。喜子争气,单凭一口平底锅,一座土灶,生生把一锅水煎包打出了名堂。

喜子手脚麻利,他抓起块面皮,放足馅儿,十指一拢包就成了。灶用火煨着,锅入油,包煎至微黄,食客便围上来。包子白光光地冒着气,一股浓香满街流溢。

森田头一次看到这场面,还以为出了乱子,走近了,才见一群人在抢食。他不屑这些街头小吃,觉得脏。日子久了,一拐过岔道,终究诱不过那香味,像条闯入异域的狗,蹙着鼻子,狐疑地移步铺子前,头探进盛包的笸箩,弯腰嗅着。喜子让他尝一个,森田很警觉,拿眼朝四周一扫,见食客吃相皆欢,又瞅喜子慈眉善目,便拣起一个,小口咬着,没等咀嚼,满嘴的嫩韭和虾米的鲜味在齿间充盈。他结巴似的连连夸着:“吆西!吆西!”

隔三岔五,森田让属下去喜子铺上取水煎包,特别叮咛,要专挑新出炉的、食客在边上吃过的那种。

这天半夜,牛小爹出屋小解,听厢房里的儿子跟喜子嘀嘀咕咕,声如蚊叫,当隐约听到那个可怕的名字,身子不由打了个寒战。

春暖时节,城里逛街的人多起来。喜子的煎包铺越发红火。闲暇里,喜子数着钱,脸上似挂着心事。有人议论,钱一多,就特想女人。喜子这岁数,没个女人缘,心里自然烦乱。

牛小不敢在城里露头,躲在牛家湾,让进城的人给喜子捎话,快来沽河钓鱼!喜子回话,水凉鱼懒!喜子有些后悔,答应牛小的是件掉脑袋的事。森田杀人不眨眼,喜子老实,没跟魔鬼周旋的能耐,成夜做噩梦,汗湿了被褥,如得了癔症。

每到傍晌,喜子躲开人眼,杂耍般地从面板下摸出一个包子,码进锅里。包子在热油上滋滋煎着,他的心又悬起来,感到这个春天特难熬。他正烦躁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日本兵生着一张满月脸,不说话,把军票扔下,然后伸出八个指头。喜子说声好哩,心跳得火急,眼有些花,手也微微发颤,拿铲扱入那个褶露翠色的包。满月脸哼了声,喜子打了个激灵。满月脸指了指锅边。喜子哈腰说:“太君好眼力,这边的焦黄。”然后,将八个包放进盘里。

满月脸刚想端饭盒,喜子又匆忙赘上两个说:“太君辛劳,这俩钱的不要!”满月脸厚唇一咧,夸喜子是大大的良民。

喜子惶惶着,看满月脸在人群里消失。他解下腰布,擦着手,又端了盆水,躲到墙后泼了。锅灶里的火燃了出来,有人过去踩灭,一边唤着掌柜!人聚满了,都嚷喜子这泡尿太大,水煎包都煳了。

这当儿,喜子健步如飞,甩步朝牛家湾狂奔。他心扑通着,想等拿到牛家的金条,就远走高飞,去外地过滋润日子。

天降黑,牛小和爹守着桌上的面,没下筷子。爹说我吃不下,心乱着。牛小一惊,无缘无故,心也悸惶着,像要出啥大事。

牛小溜出村头,田里的高粱随风响着,一抹残霞,让西山头挂了红。隐隐,他听到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他像只机警的猫,半个身子躲进了青纱帐,隐约看到一队人马拥来。前面绑着个人,让人鞭挞着,像赶一匹牲口。牛小说声不好,转身就向村里跑。

喜子栽了,心里不由哀叹,长这么大,才吃过几顿饱饭,路就走到头了。森田命大,不光没死,还骑在马上,一路上挥动着皮鞭,把他的背都抽烂了。更倒霉的是满月脸,晌上,他捧着水煎包回兵营,半路躲进巷藤下,看喜子多给的两个包,烟瘾般地诱人。

森田久不见满月脸回来,派人去寻。满月脸趴在地上,口冒白沫。地上的包子没了,还躺倒了两只狗。森田震怒,率人去捉喜子。那当儿,喜子刚出城,心像起飞的风筝,气还没喘顺,线就断了。

喜子再也跑不动了,每次瘫下,都挨足了枪托。他又想,对不起表哥和姨夫,别怨我熊包,鬼子折腾人的招儿太绝,好汉也经不住两时辰。人到了这份上,死倒不怕,俺实在是遭不了那个罪啊!

牛小跑着跑着,后面的人马像一阵旋风,片刻就要刮到脚下。他腿软了,骨碌滚进沟底,少顷,那群黑影呼啸而过,留下满天的烟尘在弥漫。千万别让爹遭难!他憋足了气,突然放声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马蹄声、脚步声伴着犬吠,宛如灾难的前奏,正逼近牛家湾。牛小这几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仿佛在为这块土地上的生灵唱一支挽歌。

枪声骤起,一旁的高粱嘎嘎倒下,荆棘划伤了他的胳膊。他顾不得这些,驴一样地狂嚎:“森田来了——”

村里人惊恐万状,刚逃出门外,就看见泛着寒光的刺刀在暗里晃。人们被赶到牛家门前,牛小爹向人后躲了。森田一勒缰绳,战马嘶叫着立起来。鬼子燃上火把,一道弧光飞上牛家新披的草房。火龙盘旋着,腾上了夜空,瞬间,牛家湾变成了血色。

几个二鬼子把牛家门前的秋千抬到井台上,翻译官在人前吆喝:“姓牛的,滚出来!”人群默着。一个鬼子从人堆里拖出一个瘦老头,绑了,吊在秋千架上。“找不出姓牛的,这就是下场!”翻译官话音未落,森田刀光一闪,捆人的绳断了,瘦老头扑通坠入水井,一声绝望的哀号,如从地狱冒了出来。

鬼子再绑一个半大小子的时候,牛小爹哆嗦着,呻吟般地喊了声:“少害无辜!”两个士兵像逮小鸡,没等鬼子绑,牛小爹挣扎着往井台冲。没跑出几步,就让人绊了个嘴啃泥。

牛小爹吊在架子上,来回晃着。森田拭了把眼眵,军刀随着牛小爹的脑袋在动:“你那么想死吗?”牛小爹憋紫了脸:“有事冲我来!”森田哼道:“你想留个好名!”接着撇嘴一笑,冲村民吆喝:“各位乡民,皇军不杀人不行了。”人群静得可怕,只有风助着火苗在呼呼作响,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牛小给皇军下毒,谁知道他在哪,就放了谁!”场面有些骚动,有人应道:“这生死大事外人怎会知道。俺这等小民,从来不惹闲事!”

森田一招手:“你前来说话!”那人胆虚,腿有些颤。森田突然挥臂一抡,刀尖触到了他的鼻头,血一滴一滴落下,那人吓懵了,两脚向后挪着。森田的刀又一弹,那人一个踉跄,像个碌碡滚进了井口,一句“娘啊——”的长韵淹没在骇人的落水声里了!

鬼子又从人堆里拖出一个女人时,人群里有了涕泣声,有人跪下了。森田脸上有了神采,皮靴踩在地上跫跫响。“皇军无意难为大家,是牛家不让村民安顿……”

牛小爹疯嚎道:“森田,俺日你祖宗!”没等森田上手,两个小鬼子扑上来,用枪托捣他的嘴。他吐出两颗血牙,骂森田的话开始呜噜不清。

村头的一个角落里,牛小从沟底跳出来,欲朝村里奔。一个黑影箭一样扑过去,猛抱住他。杨大脚说:“你这样过去,有一百条命,也是填井!”牛小像条暴怒的豹子,眼里裹着刀子说:“临死,我也吃他一口肉!”杨大脚猛推了他一把:“你看清了,人家架了两挺机枪,你以为森田只要你的命?你一进套儿,满村的老少爷们都得给你陪葬。你先忍住。”牛小心在滴血,跺着脚说:“我爹还在那里吊着,横竖是个死,我当孬种,还算个男人吗?”

月亮露了脸,在烟雾里哭着。杨大脚心一横,拽着牛小,像个卦人似地说:“鬼子最多还能撑半个时辰。”牛小问为何。杨大脚说:“山上人听到了枪声,就快到了。你转到村后候着,告诉刘三,森田带来了四十多号人,村口有六个岗哨。你家的火快燃尽了,让八路爬上你家墙瞄鬼子。森田若是屠村,我这杆枪,就先崩他一下!”

森田又砍断了一个人的绞索,井下光听到惨叫,没了水声。杨大脚瞄着准星,枪口来回晃悠。

森田杀红了眼,歇斯底里地怒吼:“牛小不在,那个嚷着谁杀我嫁谁的女子在哪?”人群里像起了风,森田感到脊背发凉。牛家的房火渐暗,人们眼里的仇恨仿佛要爆燃。森田喊了声:“机枪!”

“姑奶奶在!”这尖厉的声音如一道闪电,蓦地划破了星空,机枪前,跳出一个女人。桥嫚挺胸傲头,面无惧色,像朵悬崖边迎风盛开的野玫瑰。暗光下,森田看到她姣好的模样,打了个激灵。他走近她,血刃在她的脖上慢慢擦拭着。“是你,拿色相换我的人头?”森田问。桥嫚点点头说:“谁宰了你,谁就是俺男人!”她语气轻缓,像在拉呱。“可惜,你看不到了!”森田恶笑道。她也笑了,有点狐媚。森田愣神的霎儿,她突然疯扑过去,狂张大嘴,死死咬住他的手。森田嗷叫着,几个士兵近前厮打。森田摆脱开,吮了口手上的血,红牙缝里吐出了句:“留活的!我要烹吃了她!”桥嫚像条小鹿,三转两绕,跳过虎口,一头扎进井里。

杨大脚的枪响了。森田耳朵灼热,一摸,撸了一手血。村外响起了冲锋号,牛家的院墙上,数条红钱叭叭射过,三五个鬼子瞬间归了西。人群轰地散了,牛家湾的枪声伴着人们的哭嚎和嘈杂声,乱成了一锅粥。

机枪喷着火舌,掩护森田往城里逃窜。

桥嫚没死,两眼瞪得滚圆,乱发披散着,像个疯子。她走到刘三跟前,两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放,非要条枪,跟杨大脚一起当民兵。十多条尸骸横在井台边,村里人抹干了泪,将刘三围住,纷纷嚷道,此仇不报,枉披了张人皮!

牛小爹拖着身子,从灰烬里扒拉出一个瓷坛,搬到刘三跟前说:“这钱捐给队伍置枪。等有了枪,若不嫌我老,也给一支!”刘三承诺:“只要打鬼子,刀枪都有份!”有人替牛小爹说:“牛家该是两支,还有牛小的!”

牛小爹才要开口,牛小在人堆里吼:“森田!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明天就上南山,当国军,随大部队去掏你的老巢!”

牛小当了国军,驻扎在南山上。南山跟北山,相距八十里。不久,牛小给家里捎信儿说,牛家给南山捐的钱,够武装一个连的了,他一穿上军装,就当了排副。

冬去春来,森田的日子也不好过。前线吃紧,守城的一个中队,强壮者被陆续调往前线,剩下的多是伤残。天没黑,城门就关了。乡间传说,森田皮色糟黄,发如枯草,一只耳朵有了豁口,人瘦得像个猴似的。

秋上,苞米成熟了,杨大脚拉着桥嫚上北山,跟刘三逢面便嚷:“森田再不出城,那帮狗杂种非饿死不可!”刘三一拍匣子枪说:“森田是秋后的蚂蚱了,他粮库空了,秋收这几天,他就等着咱打瞌睡呢!”

杨大脚猜思说:“他还是老一套,来回一溜烟儿,抢了就跑!”

刘三成竹在胸,扳着指头说:“这次秋收,城边的村庄,玉米要一个一个集中掰,掰到哪,部队就候在哪。森田敢来,就打他个露头青!”

杨大脚抢道:“民兵们都手痒了,我们在半路埋伏着,森田到哪,就先在哪给他个拦腰斩!”

刘三爽朗地大笑道:“咱想一块儿去了!”

桥嫚抿着嘴,忍不住问:“你俩说得热闹,这鬼子汉奸出洞,估计老巢里不会留多少人了吧?”

刘三说:“没错,估计就十来个人守家!”

桥嫚说:“我不懂军事,森田来抢粮,咱队伍干嘛不匀出一队人马,抄他的窝?”

刘三叹了声说:“这招儿还真想过,但眼下山上的主力去西线打潍县去了。”

杨大脚说:“真抄他老巢,民兵也行!”

刘三摇摇头:“城头上架着机枪呢,咱人太少,也没破城经验。”

桥嫚哎了一声,脸上有了神采,说:“南山上也有队伍啊!”

刘三笑她傻:“南山是有队伍,可人家不跟咱姓。”杨大脚也有点懵,不知何意。刘三说:“咱早去联络过,人家说,国军奉行的是围困战术,要将日军残部困死在城里,而不是出击!”

桥嫚气呼呼地说:“这算什么,我去会会那里的当官的!”杨大脚拉下脸,不快地说:“牛小一个小排副,主不了大事!”

桥嫚去了南山。她见到牛小时,他正跟一个士兵摔跤。士兵很敦实,脚下有根。牛小身子飘,不到两回合,就被掼在地上。看热闹的士兵戏谑说:“排副是个秧子……”桥嫚从人后拱进去,冲人群吼:“哪有这样折腾人的,他又不是森田。”大伙笑闹着,有人吆喝,排副媳妇来了!

牛小张着嘴,感到她像地里钻出来的。桥嫚噗嗤一乐:“我吓着你了!”牛小眉眼笑成了弯。两人去了山口,桥嫚细瞅着牛小说:“你晒得黢黑,乍看跟个农夫一样。”牛小心里聚满了暖意,爱怜地说:“农夫好!等宰了森田,我就回家种田!”桥嫚趁热打铁地说:“日本人再赖下去,你家的地就荒了,我就是为宰森田来的!”没等她说下去,他扯断一截松枝,气呼呼地说:“上峰跟北山两条心,我去进言,还受了训诫。”她皱起眉问:“都打鬼子,还分亲后?”他一脸愁云地说:“有些事,几句话说不通。”她眼光黯淡了,赌气道:“我算是白来了!”

“那话,还算数不?”牛小咽了口唾沫,直愣愣地望着桥嫚。桥嫚糊涂着。牛小道:“谁宰了森田,你就跟谁!”桥嫚心里一爽,脱口说:“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十里八乡没人不知,俺还能打诳语不成?”牛小长舒一口气说:“自听了这话,无数夜里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森田死了,头颅提在杨大脚手里……”桥嫚眼里透出异样的光,说:“大脚是比你野,森田挨了他一枪,出告示买他的人头!大脚给森田放话,下次,先不要狗日的命,专给另只耳朵添豁子……”“不叫的狗才咬人呢!”牛小嘀咕。

桥嫚仰望长空,两行雁阵嘎嘎叫着,向南飞去。“天冷了,你几时回牛家湾,就是不挂心别人,也得看看你爹。”桥嫚上前半步说:“我做了两件夹袄,能御寒,有你的一件,这当兵打仗,穿少了不行!”牛小的眼润了,觉得有她这话,夜里就不会冷。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刘海。桥嫚没躲,锁住眉头说:“杀森田,成了牛家湾人的头等事,可惜,你是个排副,悖不了大官……”

牛小靠近桥嫚,悄声说:“刚才那十多个弟兄,跟我铁!”她一笑,有点不信。牛小的脸憋得发紫,豁出去地说:“你今日来,算给我吃了定心丸!就这几天……鬼子啥时跟八路交火,你就在哪点一堆柴!一望见烟火,我就带人去破城,让森田死无葬身之地!”桥嫚高兴坏了,差点跳起来,慌张地扯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小又柔润,像个女人。杨大脚粗手大掌,像把钳子。

牛小发誓说:“这次,若杨大脚取了森田的人头,我会送你十亩良田做嫁妆!若我取了狗杂种的人头,你就在家梳妆打扮,等我的大花轿!”

桥嫚一脸喜盈盈地回道:“没想你人弱心不弱,也是条血性汉子!”

分别时,两人凝视良久,她向前跑出几步,猛回头吆喝:“我还没坐过轿呢!”然后,三拐两转,钻进苞米地不见了。

秋收正酣,天热得出奇,临近后晌,山边腾起一股黄云裹着沙土,呼啸而来。顷刻,天变黑了,人们睁不开眼,耳畔只听呜呜的嘶鸣。一道闪电,如天坝崩裂,大雨倾泻而下。人们骂天疯了,纷纷躲到大树下。

城门开了,一队人马幽灵般地奔突在暴雨中。民兵们躲在暗处,杨大脚跟桥嫚嘀咕:“刘三能掐会算,鬼子真的奔北而去了。”桥嫚说:“你带弟兄们跟在后面,半路隐蔽好,等山上的人打响了,抄后路火力要猛!”说完,就去接应牛小的人。

桥嫚在路上狂跑,她两眼迷蒙,跑到苫柴草的高岭上,惶急地把衣褂脱了,顶在头做伞。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油纸里的洋火。火划着了,引草湿,冒了阵儿烟灭了。划第三根时,洋火灭了。四野茫茫,风骤雨急,她嚎了声:“天不佑我!”差点晕倒……

正想着咒儿,耳畔仿佛又添了股风,她撸了把脸,远处清晰了。城头边,又爬出一条长蛇,蜿蜒着,朝牛家湾方向行进。骑在马上的人影很熟,像森田。

她惊叫一声,从坡上滚下来。北边的枪声响了,起初稀疏,渐而完密。森田的人马,趁机钻进了牛家湾的苞米地。鬼子兵像群妖孽,掰着棒子向马车里扔。

杨大脚家的房顶上,新草在雨里散着麦香。桥嫚没多想,一脚踹开门,将豆油灯摔碎,泼在灶边的柴草上点了,火一下蹿起来。她一边向外跑,一边祷告,杨大脚你别怨我,等杀了森田,俺帮你盖新房!

一声钝响,火焰像颗炮弹,从屋脊炸出来,一个红球爆上天空。村里人惊呼,杨大脚家遭了神火。隐约,又有一阵枪声传来,桥嫚知道,杨大脚断了那边鬼子的后路。她站在村头,这把火将她的心照敞亮了。她朝村里的人吆喝:“森田来抢粮了,都从家抄家什,鬼子想饿死咱,咱跟他们拼了!”村里人扛起锨镢,呼隆着去了田野,怒吼声压倒了雷鸣。

森田没恋战,带着人马,一边放冷枪,一边朝城里撤退。桥嫚突然想到一个场景,她兴奋地大喊:“牛小,你有种,该是端了森田的窝,让他回不了家……”

风消雨停。人们聚在杨大脚房前,都说可惜,新草坯才月余,又烧成了石框子。杨大脚安慰桥嫚说:“森田早晚得死。好歹,咱灭了他几十人,还缴了挺机枪呢。屋燃得好,要不,牛家湾的庄稼就毁尽了。

桥嫚牙咬得咯噔响,两眼直勾勾的。刘三检讨说:“是我低估了森田。他诡计多端,趁雷雨先排诱兵,长驱咱眼皮下的苞米地,迷惑我们,等敌我打胶着了,森田亲率偷粮小队,出其不意窜来牛家湾,一齐上阵偷了就跑……”末了,刘三长叹一声:“单凭这几车粮,鬼子又可以熬冬了!”

夜深了,村里又平静了。桥嫚站在村前,声嘶力竭地喊了句:“牛小,你去死吧!”

至于牛小的消失,村民众说纷纭,有人猜想,牛小人弱,号令不动人,就当了缩头乌龟。也有人说,雨下得太大,杨大脚家的房火烧得虽凶,南山上根本就看不到。

好事者去过南山,回来说山上空了,连一个兵丁都没有。

来年秋上,苞米又结了棒子。

杨大脚在田里锄草,桥嫚跑来,他让她腮红诱痒了,把她往怀里拽。她拿眼剜他,嫌他不看火候。他一怔,问出了啥事?桥嫚说:“刚才,我碰到刘三了,说今秋不愁保粮了。”杨大脚傻着,觉得桥嫚中了邪。她懵懂道:“刘三说,日本人降了!”杨大脚咽了口唾沫,嘟囔:“森田属疯狗的,前几天在城里还杀了一个卖肉的,会降?”桥嫚辩驳道:“听说,北山上的队伍午后进城,真不真,咱去瞅瞅就明白了。”

两人一前一后,向古城步行。杨大脚扛着锄,桥嫚有点懊悔,说:“来不及回家取枪了。”杨大脚哼了声:“森田敢出城,就让他头点地!”

城门开着,四周围满了人。杨大脚往前挤过,看到鬼子齐刷刷列着队,有五六十号人,都蔫头蔫脑的。有人说,二鬼子都跑光了,尽剩下了日本兵,看来,是真降了!然后,大伙嚷着,要向城里拥。鬼子兵刺刀一横,说要先把古城交给山里,我们一撤,乡亲们才能进出。

杨大脚清了清思绪,问:“你们要往哪里撤?”鬼子说:“去青岛,和大队会合……”杨大脚哈哈笑了。鬼子戒备地问:“有啥好笑?”杨大脚把锄柄往地上一戳,一声吆喝:“你当这是走亲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杨!”森田从角落里闪出来。两只小眼紧盯着杨大脚,似乎在问,你想干什么?

杨大脚呸了声:“我来瞅瞅,你今天眼上有眵没有?”

森田眯上眼,像疲倦了,半晌,手一拍腰间的刀,声音嘶哑地说:“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杨大脚在地上来回踱步,一指城墙上的告示:“咱的事了结了再说,你不是要买我的人头吗?”

森田回头一瞧队伍,摸着耳朵上的豁口,眼露凶光。

杨大脚把褂子脱了,扔给桥嫚。桥嫚朝人群喊:“这狗娘养的,祸害了多少中国人,欠了咱多少血债?”人们愤怒了,吼叫着向前拥。森田一挥手,列队的鬼子都端起了枪。

杨大脚向前两步,冲森田说:“你有种,咱单挑!”森田又似假寐,眯上眼。杨大脚拳头嗵嗵擂着胸膛,两脚踩得地上尘土飞扬。“森田,你不死,我的战争不会结束……”他一指桥嫚,“你问问她,会答应吗?”桥嫚像匹好斗的骒马,跳了个高儿喊:“这块地上都带着血,谁若答应,那些冤魂能安顿吗?”她回头一看黑压压的人群,又逼视着森田,叱喝:“森田,你走得利索吗?”

“要不你死,要不我死!”杨大脚斩钉截铁地说。

森田睁开眼,眼角又冒出了眵芽。他一瞄半空的日头,一个人走了出来,右臂一轮,刀出鞘飞。“我天天杀人,刀秃了无数。今日,不差你一个了!”然后问杨大脚:“你的武器呢?”

杨大脚将锄头横在胸前,牙缝里挤出句:“宰狗还用刀枪?”

刘三率队伍到来时,只见人如潮水般在城头荡涤,杨大脚的锄头在人缝里挥来抡去,像卖耍儿。森田的军刀在阳光下划着白花儿……

刘三大喊一声,朝天开了一枪。

场面僵住了,森田躺在地上,脑袋边一条血流,浸湿了大片黄沙。

杨大脚受了处分。刘三懊恼地说:“你算什么英雄,民兵也是兵,不是莽汉。不闹出这事,队伍上就要收你,让你带一个连呢!”

杨大脚心一颤,长舒了一口气说:“森田归了天,这可是俺做梦都想的大事!”

刘三拿眼瞪他,脸涨得通红,指头点了点他的脑门,没说话。

杨大脚嘴软了,这几年摸惯了枪,队伍上想让他带兵,真没敢想。“你也不能一杠子砸死人……”他朝刘三一眨眼说:“就不能容俺反省反省!”

刘三说:“你心里不是只有桥嫚吗,现在,又愿意随大部队走了?”

杨大脚大咧咧地说:“你容俺点时间,等我跟她一成亲,就参加队伍,她不会拖我后腿!我不仅要当八路,还要入党。”

牛家湾的佃户都分了地。杨大脚和桥嫚的地仍挨着,两人一起耕种,盘算着来年收了小麦,留麦秸披屋,拿新面宴客,风风光光合成一家,心里甜得像灌了蜜。牛家没了田,牛小爹没觉得可惜,逢人就叨叨牛小没福,至今也不知去向、是死是活。若牛家断了后,田地又算个啥。

来年盛夏,杨大脚披好了房顶,门楼修得比牛家的还宽,桥嫚奚落他费钱,杨大脚笑说:“凭咱这力气,两年就得添个娃吧,等儿女成群了,门楼还显宽吗?”

晚上,杨大脚煮了半锅土豆,还蒸了咸鱼,两人吃罢饭,坐在炕头上拉呱。杨大脚拉被子往她身上盖,桥嫚不依说:“天天搬石头,也累不煞你!”杨大脚磨叽说:“小老祖儿,咱俩是迟早的事,又不算偷!”桥嫚眼红了,嘤嘤道:“俺就是过了门,孩子生早了,照样让人戳脊梁骨!”杨大脚把她揽在怀里,用胡茬扎她。她被撩得不行,叮嘱说:“那得赶紧成亲!”

黎明时分,桥嫚推醒他,商议成亲请不请刘三。他惺忪着说:“当然得请,就是不知他去哪里了。前些日子,我听人嚷又要打仗了!”桥嫚问:“森田死了,打谁?”杨大脚猜道:“大概……国军真和八路过不去了!”桥嫚若有所思:“这事咱说了不算。过几天,你进城买头牛,犁田没大牲畜不行!”

杨大脚忧心地说:“要是再起战火,咱的小日子怕也过不清闲!”

一早,桥嫚往灶添柴,杨大脚在锅里烙饼,刘三嗅着浓香闯了进来。

桥嫚笑嘻嘻地说:“昨晚还念叨你哩,今日就来了。可你来早了,俺俩后天才是喜日!”杨大脚二话没说,塞张饼给他。刘三顾不得吃,心急火燎地说:“在三合山,咱的军队跟蒋军接火了!”杨大脚一惊,这才看清刘三满身尘土,眼渗血丝。桥嫚急巴巴地问:“伤着咱的人了没?”

“咱的人打疯了,山头让炮弹削平了,血流成河!水供不上,战士们爬进凹处喝泥汤。没粮,就嚼野菜充饥!”

杨大脚停下手里的活,不解地问:“都是中国人,干嘛拼死拼活?”

“你呀……”刘三嗓子有点哑,“咱都是穷苦人是吧?”杨大脚和桥嫚一齐点头。刘三接着说:“穷苦人有了房子分了地,盼着过滋润日子,是吧?”杨大脚和桥嫚望着锅里的面饼,又点头。刘三摇头说:“人家偏不让你吃!”

杨大脚和桥嫚木着。刘三说:“匪兵和富人穿一条裤子。前天,三合山区,几家被分了田的大户,随蒋军杀了个回马枪,夜里,还乡团把村民赶到了村头,持刀拿枪,逼着一个个往山下跳……”

桥嫚喊了声:“这是要夺走咱的好日子!”杨大脚拨了下煳饼,急道:“得赶紧往山上送给养啊!”

刘三商量道:“前线危急,你打过仗,咱有十几推车粮食,没人送……”

没等杨大脚开口,桥嫚抢着说:“俺俩后天成亲……”杨大脚搓着手,没等她说完,一口应承道:“咱离三合山六十里,俺早去早回,误不了咱俩拜天地!”接着,他深情肃穆,又朝刘三眨眼:“俺入党的事,咋样了?”

刘三说:“快了。”

翌日。杨大脚号令十几个人架着小推车,桥嫚撵到村口,冲他们吆喝:“我把席备好,都早回来喝喜酒!”

大沽河水缓缓流淌,天上的云朵飘悠着,渐渐被抛在了身后。汉子们攥着车把大步行进,车轮吱吱呀呀,汇成一支悠扬的曲子。

三合山在前方显了轮廓,人流渐稀。小车队拐过一个山垭,杨大脚眼花了,远远的山坡下,白光点点,如一片星海。这当儿,垭旁出来两个兵,将他们拦了。杨大脚掏出刘三写的公文,大兵说:“物资就卸这儿了。”杨大脚问:“前线不是还远吗?”大兵朝前一指说:“不远了,你看。”杨大脚糊涂着,大兵说:“你看那一片星儿,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兵。”杨大脚还糊涂着,兵们跟星儿何干。大兵说:“你围我,我围你,层层叠叠……”大家似乎明白了,大兵说:“对,那全是士兵的枪刀尖儿,日光下泛白,月光下泛青!”

大伙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大兵说:“你们不能再往前赶了,这些军需得先藏好,这次恶仗,会打得昏天黑地……”

大伙推着小车要下山,一个大兵背来一个包,里面哐啷直响。大兵说:“首长说大敌当前,不能留老乡吃饭,就送每人一个茶缸,路上好盛水喝。”那茶缸是铁瓷的,上面印着红五星。杨大脚捧在手里,两眼看得出神。大伙将茶缸挂在腰上,说:“这一趟没白来……”音没落,忽觉脚下一颤,路边的树也在晃。一伙人呼隆着朝回赶,没跑出几步,耳边的枪炮声就轰隆炸响。杨大脚心说,还真赶上了!回头一瞧,西天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埋没了日头。

不知逃了多久,天暗下来,杨大脚一腚坐在草地上,大伙跑散了,身边就剩下一个后生。“你逃命去吧,我脚崴了。”后生不依:“来时,刘三队长叮嘱俺,塌了天,也得保你回家当新郎!”话音刚落,就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杨大脚侧耳一听,欣喜地说:“看来,咱那几车粮没白送。”后生辨认着说:“人不少,还有马,是大部队!”

队伍走到近前,两人迎上去,一下呆住了。这群焦头烂额的官兵,身上的服装他俩认得,是国军。

一个士兵瞥了杨大脚一眼,问他是干嘛的。杨大脚支吾道,赶脚的。一个骑马的军官问:“你说,国军好还是共军好?”杨大脚说:“国军好!”军官怒了,高扬起鞭子,啪啪两声脆响,两个茶缸掉到了地上,红五星在闪着金光。杨大脚和后生懵了,军官大笑着说:“你不是说国军好吗,等到了营地,给你俩换身衣裳。”两人挤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杨大脚还在后悔,那茶缸可惜了,在腰上还没捂热,就让人马踩进了泥里。后生也后悔着,念叨:“若早将茶缸丢了,就没了这熊事。”杨大脚嘀咕道:“趁天黑,咱得逃。”后生说:“咱像两个瞎子,没了方向。”杨大脚说:“反正,咱不能毁在这里!误了拜堂,可不是好玩的!”

半夜,林子里有了鼾声,士兵们横七竖八睡着了。月上树梢,不远处,哨兵嘴上的烟头也灭了。杨大脚满是沮丧,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成了国军的俘虏……

杨大脚捏了后生一把,后生爬起来,手摸着裤腰,装着去小解。杨大脚的心通通跳着,本来,他想等后生走远了,自己再悄悄跟上去。可他看清了,后生脚步太慌,才摸着逃出几步,脚就踩到了一个人的手,后生撒腿就跑,杨大脚正撵着,后面枪响了。流弹嗖嗖地从头顶划过,他猛觉脑袋一热,栽倒了。后生回过身,杨大脚喊道:“快逃,跟刘三说,我没……给他丢人……”

杨大脚被人架着,扔在冷地上。后半夜,天上隐去了繁星,凉雾落下来,他摸摸头顶,上面多了个包,不由凄然地想,都怨自己个子高,一头撞上了树丫。

后生返回山里,跟刘三说:“杨大脚牺牲得很英勇,像条汉子!”刘三沉默良久,懊丧地说:“单是苦了桥嫚了!”又发誓,“等赶走了老蒋,在牛家湾,我要给杨大脚竖一块大墓碑!现在我得给组织汇报,请求追加杨大脚为共产党员。”

队伍越打越往南,等跨过长江,杨大脚已满脸黢黑,胡子拉碴,像个兵油子,无奈的眼神里,常掺杂着怆然和惊悸的光。夜里,他梦见桥嫚站在村头,挺着大肚子,一边哭泣一边骂他负心。“你一去不回,俺肚子的孩子没了爹,就成了野种,俺也成了脏女人,在牛家湾一辈子遭人唾骂……”

他一直想捎个信儿回家,可寻不着人。

他又想起了牛小,事情已过去许久,那情景还在眼前。那次突围,杨大脚一心想做俘虏,等回到牛家湾,刘三会赏我一个公道。谁料事与愿违,那个黄昏,共军的冲锋号吹早了,先冲来的人倒下了,活着的与国军短兵相接。共军的一个矮汉子杀红了眼,端着刺刀向杨大脚冲来。杨大脚掉头就躲,猛觉那人面熟,就在刺刀要捅穿脖子的刹那,他大喊一声:“牛小!”那人一愣,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喊了声:“杨大脚!”

牛小被抓住了。在宿营地,牛小绑在一棵老槐树上。夜里,杨大脚上哨,牛小悄声问:“你怎么穿了这身皮?”杨大脚吐了口苦水,说了缘由。牛小也像被刀刺了,哀叹了一声:“那真是害苦桥嫚了!”

杨大脚疑惑地问:“你原来……不是国军吗?”

牛小说:“不堪回首!单说前几年,我跟桥嫚说好去剿森田。人马都拉好了,偏走漏了风声,挨了军棍不说,又连夜开拔……”

牛小叙述着:“我杀鬼子不含糊,还当上了连长。如今,你也进了虎狼窝,没觉得黑暗吗?”

杨大脚说:“黑暗不假!”

牛小说:“我原在的那个团,天天吃败仗,团长却花天酒地,身边还带着姨太太。”

杨大脚说:“我们团长姨太太也成堆!”

牛小说:“我那狗长官,知道牛家有钱,说要升我的官。又说眼下军饷不足,我清楚他想揩油,就说,你先别升我的官了。长官冷笑道,我不升你的官,你一个小连长,今夜就得去摸阎王鼻子。我二话没说,当了敢死队,结果中枪,做了解放军的俘虏。解放军仁义,疗好了我的伤不说,还给我路费,让我回家。我一咬牙,留下了!”

杨大脚好奇地问:“八路改叫解放军了?”

牛小说:“解放是迟早的事。你是条好汉,偏投错了胎!”

杨大脚给牛小松了绑,两人一前一后攀上墙头,要不是牛小腿软无力,一头栽下去,两人肯定逃得脱。

清晨,阳光洒上房顶,老槐树上,多捆了个杨大脚。杨大脚好悔,夜里若早逃半个时辰多好!牛小实在饿极了,对看护说,蒋军做了俘虏,可是有吃有喝。看护说,你一个要死的人了,就省点儿粮吧。牛小哽咽了,喊了声大脚:“你若能活着回到牛家湾,我托你件事。”杨大脚说:“咱俩怕要结伴儿走了!”

少顷,猛听一声号令,士兵们开始列队,一人过来,一手端着一碗酒。酒从杨大脚的嘴角流下,望着黑洞洞的枪口,突然面向北方大喊:“桥嫚—— 对不住了!”

牛小不是孬种,突然亮开喉咙,咿咿呀呀唱起了柳腔:“旌旗猎猎,弓刀寒,耸胸振臂杀凶顽……”

士兵都愣了,这谷糠味的唱腔凄婉、激昂。唱罢,又憋足了劲喊:“桥嫚啊桥嫚——下辈子见了!”

“哼唧个啥?”团长过来冲牛小问:“今日,我让你唱个够!”他又朝杨大脚一瞄说:“你俩,给弟兄们演一出大戏吧。”杨大脚不明就里,团长说:“你俩一人一把刀,拼个死活。他若杀了你,就陪你一道去阴间。你若宰了他,你还当你的兵!”杨大脚软了,哀求说:“团总,你就发个善心,也让他当国军……”团长大怒,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磨叽,就先送谁上路!”

两人站着不动。团长吼了声,士兵们的枪刷地端起来。牛小手握大刀,先冲杨大脚喊:“你是个懦夫!”杨大脚像尊泥人,只有嘴翕动:“咱是喝一眼井的水长大……”牛小流泪了,哀求说:“你傻啊!只有相残一条道了,你杀了俺,你还能活!俺杀了你,连个回家送信的人也没了!”杨大脚说:“死就死,活也难受!”牛小嗖地一下,刀光划了道弧线,撂在杨大脚的脖子上,决绝地说:“我横竖死定了,你少婆婆妈妈的!”

杨大脚举起刀,眼前模糊了。突然,牛小的刀垂下了,杨大脚躲避不及,对方的身子猛扑过来。牛小倒在了血泊里,杨大脚双膝跪下,苍粗的哭声悲天恸地……

牛小睁开眼,脖上的窟窿撒着气,哧啦地说:“……你得想法儿回家,跟桥嫚说,我不能送她嫁妆了……”

杨大脚又赚了条命。被大军裹着,一路溃逃,最后被裹上了去台湾的军舰。

台北的夏季又潮又闷,杨大脚身着旧军服,面容清癯,胡茬泛着青,一双豹眼显得更大了,像个野人。

街道上,到处是游兵。他没朋友,人家嫌他是个闷葫芦,让连年的炮火震毁了脑子。也有人说,杨大脚命大,枪林弹雨,竟毫发没伤,定有人替他上香!杨大脚听了,心如刀绞。他躲在角落里,眯上眼。好多年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一阖上眼,就没完没了地坠进同一个梦境:桥嫚挺着肚子,一人站在村头,手打着眼罩朝天边望着……

他天天喝闷酒,醉梦里,桥幔膝下多了个小女孩。女孩仰着白净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爹!他倏地醒来,泪水溢出了眼眶,屈指一算,若老天开眼,会给他留条根苗儿。

清明那天夜里,杨大脚又做了个怪梦。桥嫚和小女孩在一座坟前烧纸。桥嫚祈祷:“大脚,你是为大伙儿舍的命……如今,俺不再怕被人骂破鞋了……”杨大脚说:“桥嫚,俺是想过死,可阎王没收!在牛家湾,谁敢骂你,等俺回去……”桥嫚像个聋子,只顾自说自话:“闺女,给你爹磕个头……”

杨大脚急疯了,放声嚎了一声:“桥嫚!我真的没死啊!桥嫚啊,你听我说……”

桥嫚任他电闪雷鸣,只顾扯着闺女走在阡陌上。杨大脚又追着喊:“桥嫚啊!只要我杨大脚还剩一口气,俺爬也要爬回去……”

杨大脚喊着叫着,心想还不如葬在那座坟里。他把自己喊醒了,有人骂了几句,又睡去了。身边的马杆儿叹了口气,他也没睡沉。

马杆儿家住淮南,被捉丁的那天,父亲在田里插秧。他提着水罐走在田埂上,被几个散兵拦住,问他多大了。马杆儿说:“我不满十六,在村里上私塾。”兵头说:“管你四叔五叔,跟老子赚大洋去!”马杆儿说:“俺是家里的独苗,我爹说了算。”他一指前方的水田。此刻,父亲正慌张着朝这边跑,他脚下一绊,滚进了水田……

马杆儿身子弱,随着大军一路奔逃,一路抹泪。有人骂他是个丧门星。士兵们成天打败仗,谁有了窝心事都拿他撒气。

有次,疤眼赌输了钱,仗着跟团长沾亲,挑事说,马杆儿偷了他一块银洋。马杆儿吓坏了,身上抖着,话都说不顺了。有人替马杆儿求情,疤眼抖开马杆儿的盘缠,一块银洋应声滑到地上。疤眼二话不说,拖马杆儿去见官。大伙儿又和稀泥,让马杆儿赔钱了事。马杆儿两手哆嗦着,撕开军服的袖口,尚有几块卖命钱缝在里面……

杨大脚不紧不慢,竖在疤眼和马杆儿中间,眼里发出一道慑人的光。疤眼有些懵,不信他敢动粗。“他……你兄弟啊?”疤眼歪起脖子问杨大脚。

杨大脚声音沙哑地说:“各位老大!赏我个面子,都是北边来的患难兄弟,如今,都有家难回了!我丑话在先,日后,谁有天大的本事,敢窝里横,干诈人挑事的勾当,得问问俺这双手!”说着,冷眼盯住疤眼。疤眼硬扛道:“我说我的就是我的……”

杨大脚不再多言,大手朝他后脖一拎,疤眼像只鸡仔,脚就离了地。疤眼哎哟着,嘴里囔着:“团长不会饶了……”

杨大脚将他扔在地上,啐了口唾沫说:“我无牵无挂,甭说是团长,就是天王老子,惹恼了俺,照常先喂他一拳!”

杨大脚跟马杆儿成了朋友,两人常躲在角落里,杨大脚吸着烟锅儿,望着那些不知名的花草树木,一脸麻木。马杆儿将捡来的旧报纸,捧在手里看。

有天,马杆儿靠在杨大脚耳边说:“又有一艘舰船逃回大陆了!”杨大脚惊讶地问:“竟有这等……”他左右偷看了一眼,把“好事”两字咽进肚里。“看来,老蒋反攻大陆是没戏了!”马杆儿说。杨大脚锥心地说:“我只要能回家,死也值!”

马杆儿说 :“我牵挂的只有爹。你呀,有媳妇,兴许还有孩子!”

杨大脚低声嘀咕:“咱不能绝了念头,那边的人迟早会拿下……到那时,你的爹,我的桥嫚、孩子……”话没说完,眼圈又红了。

马杆儿将报纸朝他跟前一扔,指着上面的图片嗡道:“谁知道呢,这不,这边儿跟美国签订了条约,美国的军舰助战来了……”

中秋时节,时局又有些紧。马杆儿从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急匆匆念给杨大脚听。

大陈岛防线军民齐备战,坚决歼灭来犯。国军勇士争相精忠报国,踊跃报名赴岛投入反击战,誓将该岛成为光复大陆之前哨阵地……

杨大脚懵懂地问:“大陈岛在哪?”马杆儿两眼发光,小声说:“离大陆只有几十里远!”杨大脚噌地站了起来,叼在嘴角的烟锅儿落到地上,他肯定地说:“那边啥时攻台不好说,拿下大陈岛是板上钉钉的事!”

杨大脚围着马杆儿转,心扑通着,像计时的表。“你说,岛上还要人吗?”马杆儿心也活了,琢磨道:“通说一下,或许能行。时下,傻人才拱着找仗打呢!”杨大脚脑里梭梭转着,瞅着马杆儿,捣了他一拳说:“兄弟,台湾再好,你这里没爹,我这里没妻儿!”马杆儿一咬牙说:“大哥,我听你的!”杨大脚说:“我攒了十几块银洋,咱俩赌一把,去求团长!”

钱送给团长。好久都没动静。时至初冬,两人沮丧的当口接到了命令。增援大陈岛的士兵有二十位,让杨大脚和马杆儿没想到的是,其中还有疤眼。

疤眼一百个不乐意,去找团长耍赖。团长嫌他是个猪脑子,说这是个甜差!疤眼不解,团长说:“我跟你交个底吧。大陈岛守是守不住……”疤眼问:“你这不是把我放锅上煎吗?”团长摇摇头说:“你放心,大陈诸岛防线不比陆地,共军只能一面进攻,后面就是海峡,咱的战舰要撤,共军插翅也撵不上!”疤眼失望地问:“不死就是甜差?”团长嘿嘿道:“你想了,险岛没人愿去,杨大脚为何抢着去?他傻呀!”疤眼猜道:“姓杨的一肚子坏水,一碰到打仗,逃得比兔子还快!”团长说:“是啊,你再想想!”疤眼摸了摸头,琢磨着甜差的含义。

团长脸色凝重了,捅破说:“杨大脚一门心思逃陆,他清楚得很,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疤眼点点头,豁然明白,问:“你是让我当眼线?”团长说:“你到了岛上,啥都不用干,你只要抓着他的把柄,加上守岛有功,不需我多言,上峰就得给你加官晋爵!”

十一

大陈岛上,绿树成荫。潮起潮落,将大片沙滩冲刷得洁白,阵风穿过礁石,送来浓浓的咸味。到处都是士兵,挎着枪到处逛荡。低矮的民居旁,许多人围拢着鱼贩,骂咧咧地讲着价钱。

杨大脚、马杆儿和疤眼住进一个船夫家里。夜里,三个人睡在炕上,仍感觉晃晃悠悠,像躺在大船上。

疤眼不敢惹杨大脚和马杆儿。杨大脚起夜,疤眼也说憋了,跟在后面。杨大脚骂他:“你不在我腚后能死?”疤眼搪塞道:“这岛上瘆人,俺就赖上大哥了!”

白天,马杆儿跟杨大脚说:“疤眼像块狗皮膏药,咱啥事也干不成。”杨大脚耻笑说:“一只苍蝇,还会蜇人咋的?”

临夏,风天天刮,从早到晚,耳畔都是震天的怒涛声。夜里,海浪累了,岛礁在月光下闪着蓝光。杨大脚闻不得海腥味,也享不惯海鲜,吃了就反胃。不远处,巡逻兵朝他警惕地张望,他故意大声呕吐着,慢慢,人家熟悉了这个常在岸边骂海的汉子。有哨兵问:“海又没惹你,怎么老不痛快?”杨大脚说:“屁大的小岛,淹在水里,老子连个南北东西都分不出!”哨兵笑道:“分出又能怎么,等共军的大炮一响,人家往哪跑,咱随大流就行了。”

杨大脚人缘好,一坐进人堆里,烟荷包往边上一扔,兵友们都会掩上一锅儿,大家围拢着他说长道短。马杆儿说:“岛上苦啊,好几万人肚子都填不饱,守得住这弹丸之地吗?”

士兵们都怨伙食差。连长姓徐,骂道:“你们是狗熊么,守着大海,鱼鳖虾蟹能自己爬你碗去!”大家愁眉苦脸地说:“扛枪的多是北方人,小沟小湾还行,一卷进海里,天地都翻了个儿!”

徐连长鼻子都气歪了,又骂:“一群饭桶,早饿死早托生!”

杨大脚上前一步,一个立正,敬礼说:“报告长官,要是长官信得过,拨给俺五六个弟兄,要吃鱼,就得先把自己练成鱼。我保证,不出几天,海里有的,咱锅里就有!”

徐连长一咧嘴,一拳擂在杨大脚胸膛上说:“连里的人由你挑,现在你就是海捕班的班长!”

海捕班一共八人。“刀鱼”是当地人,杨大脚买了盒香烟,掖给他说:“以后,你就是师傅,等逢年过节,都给您备份礼!”

没过几日,连队的餐桌上就添了荤腥。大家纷纷夸连长会带兵。连长嘴里嚼着蟹肉说:“上峰说了,修工事、搞军训,咱连的人一个顶俩……”他两眼眯成了弯月,冲着杨大脚笑。

杨大脚累坏了。班里人下海时,“刀鱼”赤裸着身子,在杨大脚的身边穿梭,灵巧得像条黑鳗。杨大脚粗壮的躯体扑通着,像条笨牛,狼狈极了……

杨大脚喝足了咸水,背上脱了一层皮。他疲惫地走上岸,竖在沙滩上,像座铁塔。

天凉时,他渐渐觉得身子轻了,在海上飘着像根木头。有次,他索性站在礁石上,朝蔚蓝的深水坑一猛子扎下。那是个洄流区,暗流汹涌,漩涡像失速的表弦,撕搅着将他往海底拖……

不知过了多久,杨大脚吐了几口海水,眼前又亮了,看清了“刀鱼”惊慌的脸。杨大脚说:“你救了俺一命!”“刀鱼”说:“你吓煞我了!”

杨大脚心里袭过一股阴云,颓然想,莫说一道海峡,就这一个水窝子,差点要了老子的命!他咬着牙说:“俺恨成不了一条鱼!”“刀鱼”狠心地说:“你要真心当鱼,就不能不吃海里的万物,你看岛上的渔民,哪个不吃……”他扳起指头,“海胆、海螺、海蛎子,样样都是强身的补药!谁都能在水里耗上五六个钟头!”

海水冲刷着岩礁,杨大脚将海蛎子撬下,用嘴吸出里面的肉,嚼着。一阵恶腥在体内翻腾,他强忍住,又去剜石皮上的贝壳,报复般地往口里塞。

海捕班的人都说,班长变成了海虫子,除了泥沙,什么都能下肚。他那双船舷般的臂膀更壮了,还有那双豹眼,放着野性的光!

风平浪静时,杨大脚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天边,似有山林若隐若现。他眨眨眼,装作不在意,低头问“刀鱼”:“那是……大陆吗?”“刀鱼”摇摇头说:“那是一江山岛,要看那边,得有望远镜才行!”杨大脚的心跳舒缓了些,问:“你有那玩意儿吗?”“刀鱼”说:“私藏那玩意儿,按通共惩处!”

岛上军情骤紧,士兵们在忙着加固工事,马杆儿手里攒着条八爪鱼,凑近杨大脚说:“国军的一艘美式护卫舰,让北边击沉了……”杨大脚脸上装作坦然,低声回道:“看来,这里快不太平了!”

大家人心惶惶,仿佛炮弹随时会在头顶炸响。士兵们三五成群,凑在饭馆里借酒浇愁。

那天,捕鱼班的人正抬着海鲜上岸,让几个兵痞拦住了。他们抢过半筐螃蟹,嚷着去打牙祭。马杆儿挡在前面,让一个络腮胡踢了个趔趄。马杆儿喊:“咱是国军,又不是强盗……”没等说完,周围就围满了人,跟着起哄。疤眼一见不妙,赶紧溜走喊人去了。

杨大脚在海里游着,见沙滩上乱成一团,他铆足了劲,两臂猛禽一样向前扑打着,借着浪势,宛如是从海啸里钻出来的一个蛙人。

他站在人群里,胸前披着阳光的金线,人们愣住了,半晌,抢螃蟹的兵痞才想起人多势众,络腮胡哼唧道:“有福同享,还望别扫了弟兄们的兴!”

杨大脚虎着脸,声如铜钟:“若是真兄弟,莫说是一点荤腥,就是身上的肉,俺也割给你!”

络腮胡一怔,操着乡音说:“听口韵,该是胶东人吧!”杨大脚豹眼朝他一瞥,面带愠色地说:“按老家的规矩,好汉不打群架,咱一个一个来,今日,谁要是能放倒俺……”他一指鱼筐,“我的弟兄们,会把这些鲜货,全抬到你们的营房!”

徐连长带人赶来时,络腮胡已领人撤了。徐连长两眼骨碌着,一看筐里的活物,挥拳朝杨大脚胸上一捣,大笑道:“你要上了梁山,不在武都头之下!”

杨大脚受了鼓舞,盯着他胸前的望远镜,憨笑着,手伸了伸。徐连长糊涂着,摸给他一支香烟。杨大脚摇摇头,嗡道:“俺当兵多年,那宝贝,还没摸过!”徐连长明白了,摘下望远镜,扔过去说:“今天,让你玩个够!”

趁天色清亮,杨大脚像个孩子,在沙滩上疯跑,绕过礁石,又爬上高处。他屏住了气,凝望着远方。马杆儿跟在后面,给他指了个方位。

望远镜里,一道褐色的海岸线豁然近了,他把自己吓了一跳。镜像虽影影绰绰,可多少年了,那日思夜想的故土,真的又在跟前!他眼里热辣辣的,一切都模糊了……

十二

一江山岛沦陷了,消息传来,杨大脚窃喜之余,又满是懊悔,都怪自己少见识,若早知还有个一江山岛,冒死也会请战去那里。那样,岂不已回到牛家湾了。

杨大脚天天盼打仗,马杆儿说:“要打仗不难,国军在岛上的舰船,隔三岔五会夜袭大陆的近岛。不过,能上舰的都是跟共党有仇之人。咱若能设法上舰……”

杨大脚深吸了口烟说:“要是不敢想,有一百个机会咱也抓不住!”

从海边回来,杨大脚去见徐连长,把一包海参放到桌上说:“这是晒好的!”徐连长打开细瞧,肉脸泛着红,夸他有打算。杨大脚趁机说:“长官,你说大陈岛万一有个闪失,日后,去哪弄这等货让您享受?”徐连长脸上的笑僵住了,杨大脚一个立正,斩钉截铁地说:“俺请求上舰,去夜袭队,替连里争光!”徐连长的眼珠子凝了,瞅了瞅门外,厉声问:“这何时跟共军聚下大仇了!”

杨大脚结巴了,来时,心里备了好多话,单没这句。他嗫嚅道:“我就是……”徐连长恼火地说:“除非你活够了……”然后,凑到他耳旁,掏心窝地说:“甭说偷袭,这个春节,能不能在大陈岛上过,鬼才知道!”

杨大脚气短了,倏忽一想,既然上不成舰,北边的人明天打来才好!徐连长说:“你跟着我,等撤回台北就好了。”杨大脚忐忑地问:“他们会……攻台?”徐连长说:“你没看见,海里美舰比老蒋的还多!”杨大脚点点头,忍不住又问,“那帮大鼻子兵,韩战不也被打成豆腐渣吗?”徐连长一皱眉头,猜道:“听说,这次美国主子是画了押的……”

杨大脚身上发冷,回去路上,马杆儿截住他问:“事没妥?”杨大脚跟他耳语了几句,嘱咐说:“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想法找两套救生衣,埋在礁石边,一旦有个顺风顺水,就也能先赌一把……”

春节刚过,大陈岛上死气沉沉。一天半夜,疤眼醒来,半晌没见马杆儿,也悄悄出了门。

海边,马杆儿吃力地挪动着石头,将救生衣藏进去。疤眼心跳得像敲鼓,仿佛马杆儿埋的是黄金,他懊悔没带枪,不敢扑过去。马杆儿听到动静,手里攒着石头,悄悄往前摸来。星光下,疤眼头皮都麻了,他猛想,近处定有哨兵,就一边逃命,一边惊叫:“有人逃了!”

刹那,几道光柱,明晃晃地照在马杆儿脸上。马杆儿两眼惊恐地瞪着,心说完了!天天盼回乡,没想就要命丧孤岛,做这里的孤魂野鬼了。疤眼从乱石堆里将救生衣拽出来,大声吆喝:“快来看,是两件,他还有同党!”

一个哨兵说:“先把他捆了,押团部去,一个也逃不了!”两个人架着马杆儿,疤眼跟在后面,不停地踢他,嘴里嚷着:“我监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完了,你那同党也蹦跶不成了!活该老子发财……”

马杆儿心里一紧,声音沙哑地说了声:“一人做事一人当!”疤眼又踢了他一脚说:“到了团部,就你这鳖样,一会儿就得哭爹喊娘!”

马杆儿的心安顿了,身上也不再哆嗦,他仰起头,星河横贯天宇,脑里一下清晰极了。他跟马杆儿说:“谁不积德,天就会毁谁!”

疤眼幸灾乐祸地笑着:“你以为,那个大脚怪还会护着你吗?等不到天亮,你俩就得搭伙见阎王!”

一个哨兵刚问大脚怪是谁,没等疤眼回声,突然,马杆儿啊地一声,豁命挣脱着,拽倒了一个哨兵,然后,朝海边疯跑着。疤眼慌了,冲哨兵喊:“要活口!”

马杆儿跑到了礁石边,声嘶力竭地怒骂划破了夜空:“疤眼,我日你祖宗!”纵身扎进了深水坑。

几声凄厉的枪声,惊醒了睡梦里的人。血色的黎明里,一阵惊悸和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海岛的上空。

疤眼不甘心,跟徐连长奏本说:“马杆儿是喂鱼了,他背后有人。谁都知道,他跟杨大脚穿一条裤子……”徐连长朝他唾了一口,骂道:“杨大脚要当逃兵的话,你能捉得住?你再胡说八道扰乱人心,等共军一到,就先派你去打冲锋!”

杨大脚眼底渗血,恨不得将疤眼生吞活剥了。疤眼心里窝火,暗骂徐连长不辨是非。又暗自发誓,你杨大脚再能,也休想跑利索了!

……

杨大脚记得清楚,正月初七这天,一个身材微胖、穿着黑夹克的中年人,前呼后拥来到岛上。究竟是谁,徐连长让他少打听,只透露说大官登岛,是来部署“金刚计划”。杨大脚一脸问号,徐连长说:“要想别掉脑袋,就闭嘴!”

疤眼怕杨大脚,换了一家住户。杨大脚又失眠了,满脑袋都是马杆儿,心里哀叹说,俺的兄弟,你死得冤啊!都怨疤眼作孽,让他等着偿命吧!

末了,那个“金刚计划”又浮上心头,大概到了鱼死网破的关头了。要不,岛上怎会来那么大的官呢!他越想越亢奋,干脆披衣出门,蹲到墙角,一支一支抽着烟。思绪不停地幻化着,等大军一到,得设法儿早缴械!或者,还能帮解放军做点什么。多少年了,重拾解放军这称呼,鼻腔不由一热,又酸酸的。

他睁开眼,天已大亮。街道上人多起来,他揉揉眼,怎么金发蓝眼的美国兵又多了起来!

墙上贴出了什么告示,他问一个兵出了啥事,那人说:“你没看见?渔民都泪汪汪的!”杨大脚一瞅,果然,岛上的民众都丧着脸。那人又说:“政府让他们全撤走!”然后哀叹一声:“看来,岛上一棵草都不会留了!”

杨大脚的神经嗖地绷紧了,似乎,解放军的炮火已出膛口,他难以掩住激动,大步朝海边跑着。他攀上岩石,站在峰顶放眼远眺,几只鹰在蓝天上飞翔。他突然放开喉咙:“桥嫚——桥嫚——孩子啊——”语无伦次地喊着。喊累了,双手合十,在心里虔诚地祈祷,北边的飞机和舰船,再不来,俺就要疯了!

两天后,风云突变。一大早,连队紧急集合,徐连长发令,人人都背上炸药包,将岛上的军事设施,全部炸毁。士兵们摸不着头脑,杨大脚问:“毁了工事,怎么阻击敌军?”徐连长回答:“少啰嗦!”

一连几天,爆炸声伴着风吼海啸,此起彼伏。半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仿佛整个海岛都要沉没了。

海面上,几十艘军舰四处游弋,几架战机在头顶盘旋。岛上的居民拖家带口,大呼小叫地拥上海滩,乱哄哄地往船上挤。住岛的官兵也在列队,登舰后撤。

杨大脚望着眼前的情景,唏嘘不已!心中,回乡的烈火还在燃烧,他忍不住在心里喊,解放军啊!再晚一步,岛就废了!

晚上,爆炸声渐消。徐连长宣布了一条重大消息:“明天清晨,咱殿后的弟兄一起随登岛的长官,举行降旗仪式!我们……是国军在这块土地上……最后踩脚印的人了!”

杨大脚傻了,呆呆地问:“人家没进攻,怎就撤了呢?”“你还想干嘛?连美国老子都让咱撤。”徐连长朝他一眨眼说:“共军没赶尽杀绝,答应留条口子,在我们撤退时,不放一枪一弹……

杨大脚听着听着,人就木了。徐连长拍了他一把说:“睡个好觉,留着命回台北,攒钱娶媳妇吧!”

深夜时分,一个铁塔一样的身影,蹑手蹑脚从营房出来。长官的卫士发现警情,牵着狼狗一路追踪,瞬间,人嚷狗吠乱成了一团……

徐连长听说杨大脚潜逃了,也吓掉了魂儿,忙率人前去捉拿。疤眼像个跟屁虫,嗡嗡道:“我说杨大脚不地道,你还不信。他若跑成了,有瞧的了!”

其时,杨大脚跑晕了方向,正躲在炸塌了多半的防空洞里。他想,只要能藏得住,解放军一上岛,俺就算回家了。外面,火把明晃晃的,照得礁影移来移去。他觉得这样太险,就算暂没被捉,拂晓时分,巡逻队还会搜索。他决定豁出去,只有跳进大海,才能九死一生。

他刚一露头,就听疤眼一声野兽般地嗥叫:“杨大脚!”杨大脚一回身,阴森森的枪口就顶上了脑门。他被十多个卫兵团团围住,双手被倒捆起来。押解的路上,他脸上带着笑,像去参加一场喜宴。

疤眼咕咕笑着,跟徐连长说:“我想报告上峰,亲自崩了他!”又转脸问杨大脚:“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我去给你求个情,在这岛上,你选个地方……”

杨大脚哈哈大笑,爽朗地说:“疤眼,你日后还敢走夜道的话……”他鼻塞了,放低了声音说:“就积点德,俺就选马杆儿投海的地方,陪他做伴儿!”

一干人呼隆着,路过降旗的空地,胖长官转过头来,目光在杨大脚脸上一扫,狐疑地问:“他犯了什么事?”

没等领头的搭话,疤眼抢着说:“他通共,归乡之心不死。昨夜,他躲在洞里……”胖长官皱皱眉,少顷,手微微一摆,嘴里吐出四个字:“带回去吧!”

一回到台湾,杨大脚就被收了监。有人说他通共,有人说他是逃兵。本来,犯了哪一条儿,都得丢命。没想杨大脚命大,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据他回忆:“当初,我被活捉,路过降旗现场,是长官‘带回去吧’那四个字才躲过一劫的。后来,我一直囚在监里,放也不是,杀也不是,这一关就是几十年,牢狱就成了俺的家了!”

刚出狱时,有人问他想干什么,他说:“俺就剩一身骨架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

又过了好多年,当听到老兵可回乡探亲时,杨大脚打死都不敢信!他老泪纵横,哽咽地说:“这样的美梦,俺已数不清做了多少回,又破碎多少回了……”

十三

杨大脚双鬓染霜,背也驼了。他步履蹒跚,如将弦尽的古钟。大沽河水依然流淌,两畔芦花纷飞。他眯着昏花的眼,抬头望见牛家湾村头的井台时,热泪淌进了脸上的皱纹。

老屋尚在,破败的墙上有个“拆”字。眼前聚满了人,大伙叽叽喳喳,像是遇上了孬事。杨大脚东瞅西看,寻不着熟悉的面孔。有人问:“你找谁?”他站到门楼前,跺了跺脚,呜咽道:“我啊!”

“你找谁?”人家不耐烦了。他嘴朝老屋一噘:“这是我家!”有人嘴快:“拉倒吧,一听说房屋搬迁,谁都想来插一腿!”杨大脚想说,搬不搬迁我不稀罕,话没出口,有人撵他说:“我们在议事,你还嫌不乱咋的?”

杨大脚盯着老屋的石壁,身子颤抖着,慢慢伸开双臂贴了上去。人们颇为诧异,几个后生刚要将他搀走,蹲点的老董说了声慢!

阳光清亮,映得杨大脚的胡须格外纯净。老董脑里梭动着,杨大脚身板像枯干的大树,桩架儿还在,尤其那双大脚,板砖似地扣在地上,熟悉又陌生。“你?”

杨大脚眼一闪,嘴唇在抽搐,眼前也浮现出一个影子,他拍了拍脑袋,半晌喊了声:“你是那个……”

老董直愣愣地瞪着他,如见了神灵,一跺脚,错愕地喊:“老天!你……还活着?”

杨大脚记起来了,他就是当年护送支前的那个后生。杨大脚揉干了眼窝,操着一口乡音,如柳腔里的念白:“俺的那老天哎!临入土,还能让我见着……”

场面静了,人们不明缘由。杨大脚问了刘三。老董说,那年,他的尸骨就埋在三合山上了。杨大脚又问了桥嫚。老董说,她听说你光荣了,不久,生了个女娃,忍不了闲话……远嫁了!究竟去了哪里,如今少有人知道了……半晌,老董慢慢握住杨大脚的手,说:“对了组织上在后来追任你为共产党员了。”杨大脚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杨大脚的归来,让平静的马家湾乱了一阵子。

烈士陵园里,老董主持仪式,推倒了杨大脚的墓碑,将新镌铭文、雕凿着“革命烈士牛小之墓”的石碑竖起,没等老董发言,牛家门族的几个晚辈悲怆地喊了声:“我们不再是匪属了!”一齐跪地叩头,号啕不停。秘书提醒说:“董局长还要讲话。”老董摆了摆手,眼圈也红了。秘书催促道:“电视台还要录像呢!”老董火了:“这块错碑,耽误了牛家亲友多少好时光!”

“我回家迟了!”杨大脚捂住眼。“要怪,就怪我吧!”他突然情绪失控,拖着哭腔啰嗦:“牛小啊牛小,我这残生……是戴着枷锁过的啊!不是还挂着……回来送信儿,我也就……撑不到今日了……实没想,你竟……背着黑锅。我这老不死的……让人谬敬着!牛小……老哥给你……磕个响头吧……”

要走的当口,一棵松柏下,一个影子一闪,杨大脚愣住了。一个少妇模样的人,高腿纤腰,晶亮的眸子与杨大脚一碰,低下了头。他有些眩晕,差点喊出一声桥嫚来。老董说,那是民政上的同志。又说:“你先住县招待所吧,日后,你有何打算,尽管说。”杨大脚忐忑地问:“能不能……让我回老屋,住上几天?”

如今,老屋的主人叫子篷,三十多岁,他将杨大脚领进家,豪爽地说:“按辈分,我该喊你爷爷,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愿意在这住多久,就住多久!”

杨大脚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有几处墙皮脱落了石灰,露出了基石,他抬头瞅着房顶的木梁,尚有烟火熏烧过的痕迹。

他走到那盘土炕前,看了又看,眼又红了,半晌对子篷说:“不怨我打扰你,我半辈子没捞着睡炕了!”子篷笑道:“我特意给你烧热了呢!”杨大脚伸手一摸上面铺的苇席,果然热烘烘的。

夜里,杨大脚独自躺在土炕上,熄了灯,星星又从那个熟悉的窗角冒出来,闪动着。锅里煮过地瓜,还蒸有饼子,一切都充盈着老家的味道。屋里燥热,他推开半扇窗,院落里,鸡在窝里咕咕地骚动。他脑里蓦地有了错觉,仿佛有女人在鸡窝旁捡蛋。他喉咙里嗡了声,差点叫出一声桥嫚来!

夜鸟在谁家的树上鸣叫,也是柳腔味的声调。他没丝毫睡意,从炕边扯过一个枕头,并摆在头旁,然后,他守着空荡荡的半边炕,默默地用家乡土话说:“桥嫚,你先别睡,我攒了半辈子的话,还没跟你说呢……”他唠叨着,像呓语,直到朝霞映照在门楼的霜瓦上。

白天里,杨大脚去了井台旁,两手吃力地摇着辘轳,将筲提上来,水清亮得晃眼,他两手哆嗦着捧着,水洒进衣袖里,还湿了鞋子。他嘴嘬着指头,像个痴人。

而后,他将买来的香纸燃上,双脚跪地,嘴里念念有词。四周围满了人,他全然不顾,有人嘀咕,这个怪老头怎么了!

一连数日,他又像一匹拉磨的老马,不停地顺着村子转,一心想找个认识的人说说话,可也怪,愣是没碰到一个他熟悉的人。

这天临黑,子篷见他没回家,就到处寻找。有人看到,他去了野外,在看秋玉米地里发呆。子篷找到他时,他正坐在高坡上,看城里的灯火。子篷说:“您年纪大了,经不得夜风!”杨大脚不服地说:“过去的风雨更大,当初,你老奶假如在这里燃上玉米秸,老屋的木梁上,就不会黑漆漆的了……”

子篷给他披了件外衣说:“爷爷,俺知道你想什么。我找人四处打听,知道俺桥嫚奶的家了,她就住在城南一个小村里。明儿,我豁出去,宁让人家男人骂顿揍顿,也认了。你再这样耗下去,身子非垮不可!”

杨大脚哽咽道:“我不怪她,我人老了,可不糊涂啊!她如今日子过得正平和,平白蹦出我这个死人,要她怎么办?你想过吗?我好歹算是条汉子,这一生,我不能让她等了半辈子,临老,再让她难为半辈子。那样,我宁愿不回牛家湾!”

在牛家湾又住上几日,杨大脚去找老董话别。求他在方便的时候给桥嫚和孩子捎句话,俺虽去过台湾,走过弯路,可从来没给牛家湾丢人,俺的骨子里一直都是红的!

老董挽留说:“你别急着走,政府有政策,你仍然是功臣!落叶归根,你在老家养老,县里不会让你冻着饿着……”

杨大脚恳切地说:“本来,我这把老骨头,是该埋在牛家湾的,可我流浪惯了,趁着能动,我再走些地方,要不,就亏了这双脚了!”

老董又说:“我正琢磨着找桥嫚呢,她有了家又有何妨,她不是个小心眼的人,都这岁数了,见一见,也算对你俩这辈子有个交待!”

杨大脚铁定了心说:“在老屋住的这几日,我想透了,不能光为自己活。只要桥嫚好了,我在哪都能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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