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迷在行走

2021-03-26 09:54冯积岐
青年作家 2021年7期

冯积岐

李迷行走路线一

李迷是从h省w城走出来的。

w城已经封城数日。

李迷是怎么从w城走到s省凤山县的,只有李迷自己知道。

现在,李迷行走在凤山县。

李迷从凤山县城走过去的时候,脚步涩滞而小心,她似乎担心,一旦步子跨大一点,一旦脚上稍微用点力,就会把街道踩醒了、踩疼了。街道似乎在深沉的睡眠之中。街道上空无一人。街道是一条白线。李迷的目光从东朝西穿过去,没有任何障眼物,她从街道的嘴巴里好像能窥视到街道的五脏六腑——她一旦用目光把街道挑破,肌肤上好像起了鸡皮疙瘩——她打了个颤——不仅仅是发冷。县城街道上的空寂、冷清、孤单、无助和她走过的好多个大城市、小城市的街道,没有二致。只是,县城街道无意间释放出的温情,使她淡定释然,心胸舒畅。走过了大十字,走到了西大街,只见一家卖菜的门市前有三五个人。李迷看不清也无心去看。这家卖菜的门市部仿佛县城街道上活生生的一只眼睛,这只眼睛眨动着生活的气息,它以踌躇的姿态断然戳破了整个街道的沉闷,它用有限的活跃和一个个门面紧闭的商店对峙。

走到县城西关,李迷发现,一家药店的门开着。从玻璃窗户中看进去,两个戴口罩的女店员站在门口,似乎急切地向外张望。李迷只犹豫了片刻,没有进去——她的一只脚趾头磨破了,本来想买一片创可贴,可是,她一看见橱柜上的那些药品,闪上来的念头即刻消失了:我没有病。我很健康。我不必和药品打交道,更不必和医院、医生打交道。我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刘倩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刘倩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气息微弱地说,好好活着。刘倩是她三个店员中年龄最大的一个,29岁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你记住了刘倩的眼神,刘倩的话。李迷下意识地提了提裤子。她讨厌自己的那个——不,是自己的身体。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她没有记错,又提前了三天——她似乎能嗅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女人如果身上不来那个,就好了。不可能,那是生命的源泉,也许,人的命,从一开初,就是由它浇灌的。每一次来,你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你习惯了黏糊糊,习惯了那味儿,习惯了花一样红的颜色,只是这一次,来得不是时候。你正在行走中。

从西关出去,向北一拐,李迷踏上了通往村庄的水泥路面,在这三公里半的水泥路尽头,就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松陵村。一股东北风斜斜歪歪地扑过来,李迷的眼睫毛眨动了几下,似乎表示她在抵御着故乡的冷风,行道树的枝条在战栗,战栗的幅度不大,仿佛寻欢作乐的身体。当她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身体在战栗,她从惊恐不安中解脱出来,睁大眼睛一看,在她身上手忙脚乱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年轻人,比她还小,最多二十岁吧,也许,只有十八九岁。李迷没有喊叫,没有反抗,他也在战栗——她的感觉不只是那个人的年龄,最强烈的感触如同三伏天的太阳光,敲打着她——一把冰凉的匕首在她的脖颈上。她闭了双眼,不再战栗。压住她的那具身体也不再战栗。她来到省城里的第二个晚上,行走在城墙根下一条窄窄的巷子里,灯光褴褛、昏暗,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明晃晃的,心里一紧张,还没有回过头,嘴巴被一只手捂住了,匕首贴在她的脖颈上。她没有报警。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从巷子里向外走,走出了她惊怵的巷子,走出了褴褛的灯光。

李迷在行走。

仿佛一股冷风把李迷的记忆吹醒了:今天是农历二月二日。“二月二,龙抬头”。在关中西府农村,二月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她还在被窝里睡着,母亲就将炒熟的白豆、棋豆(一种豆粒大小的面食)端进了房间。母亲说,迷迷,迷迷快起来,今天龙抬头,不准睡懒觉——和许多孩子一样,她也有温馨的童年。她从梦中醒过来,抓了几粒豆子,放进嘴里。二月二,是大地苏醒的日子。二月二,是李迷清醒的日子——明天——二月三日,是她的生日,所以,她记住了今天的这个日子。她是没心没肺的女人,日子是怎么从她的生命里溜走的,她记不住。二月二,她记住了。因为,从明天起,她就告别了四十岁,踏进了四十一岁的门槛。

从马家庄的村头路过的时候,李迷站住了。她看了几眼村街。村街是一条白线,白线静静地缝在田野上,缝在村庄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二月二能淹没在静寂之中,只有剪刀似的冷风实实在在的,一抓一大把。

紧偎住松陵村的一脉山扑入了李迷的眼帘,山的轮廓清晰可辨,山头光秃秃的,瘦骨嶙峋,憔悴枯萎。越逼越近的山头,越逼越近的松陵村,李迷似乎不敢直视了,她的脚步迟缓了。父母亲还健在吗?见了父母亲,她怎么开口呢?从23岁离开凤山县,离开松陵村,十七年了。十七年,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见父母亲一面。我没有你这个女子,你走,走得远远的。这是父亲撂下最狠的一句话。当她走过了青春,度过了浪漫而荒唐的年华之后,当她在人生的战场上经过了好多次打击折磨之后,她才明白,人世上,没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只有不孝敬的儿女。父亲之所以把那句话掏出来,搁置在她的眼前,是因为,父亲的言语再柔软,道理再坚硬,她丝毫也不为之而动——她坚决要和来顺离婚。父母坚决不同意她和来顺离婚。母亲流着眼泪说,迷迷,听妈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来顺有啥不好?来顺老实,能吃苦,凭一身力气也能挣来钱;他没有一点坏毛病,你还嫌啥?父亲叹息了一声:娃呀,人皮难背。人到世上来是受罪的,人不好活,活人过日子是难场事,像来顺这么老实能干的娃,越来越少了。你和他离婚,不后悔,才是怪事。父母的这些话太古老,她一句也听不进去。父母的想法距离她想要的生活太远了。老实等于无能。她想要的丈夫不是来顺这样的男人。来顺不懂生活,和来顺在一起,等于糟蹋时光、糟蹋她的青春。用父母亲的眼光看,来顺无可挑剔。十九岁那年,她就和来顺糊里糊涂结了婚(领结婚证的时候,来顺找熟人,将她的年龄改为二十岁了)。婚后,来顺确实对她百依百顺,把上班挣来的钱全部交给了她。来顺宁愿从二十里以外的县水泥厂饿着肚子,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也不愿买一碗扯面吃。来顺说,他多花一块钱,交给她的钱就少一块。他想叫来顺和他怼几句、吵几句,甚至骂她几句,来顺不,即使她寻衅闹事,来顺也忍了。来顺说,他能娶迷迷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就是迷迷打他、骂他,他也不会还手还口的。来顺用她的漂亮抵消了她的所有毛病。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来顺,她才和他离了婚。

李迷在行走。

晌午的太阳被冷风削弱了力量,稀薄的太阳光披在李迷身上,没有劲道。李迷快到村口了。她站在远处看着。村口摆放着一个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是因为戴着口罩,不是因为距离远,李迷看不清桌子后面的那个人。即使李迷到了跟前,也未必认识。她毕竟离开松陵村十七年了,十七年可以长大一个小伙子。桌子跟前站着两个戴口罩的年轻人。李迷感觉到,这两个年轻人比他年龄小,她更不认识了。

有一对夫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娃从李迷跟前走过去了。这对夫妇和男娃娃走到桌子跟前,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在这对夫妇和男娃娃额头测了体温。这一对夫妇和男娃娃进村时,被两个年轻人拦住了。这一对夫妇要闯进去。桌子后面的那个人把顺着放在木头架子上的一个木椽横过来,挡住了这一对夫妇。随后,他拨了电话,从村子里出来两个小伙子。这一对夫妇一看那架势,领着娃娃退回去了。李迷撵上去问那男人:咋啦?不叫进村?那男人说,就是,不叫我们进去。女人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带毒,我们健健康康。我们进村想去看看病重的老姑,不叫进。土霸王,没办法。男人说,一个村一个皇上。没道理可讲,回去吧。

李迷看了几眼渐走渐远的这一对夫妇和娃娃,迟疑不决。就是人家叫她进村,她见了父母亲,怎么说呢?当她混不下去的时候,当她遇到灾难的时候,才想起了父母?不,父母亲不会抱怨她的。她对父母亲的情感世界了如指掌,已经回来了,还能不见父母亲?

李迷在行走。

她挺了挺胸,仿佛自己鼓励自己,她向村口设岗的地方走去了。

叔,我是迷迷,你还认识我吗?

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站起来了,他打量了几眼李迷,摇了摇头。

我回去看看我爸我妈。

你是谁家娃?

我爸是李宏肖。

李宏肖?李宏肖只有一个女儿,听说死在外地了。

谁说她死了?

李宏肖说的。

我就是迷迷。

你就是李宏肖的真女儿,也不能进村,上面有文件,我们要对松陵村人负责。病毒很厉害,你知道吗?你走吧。

我进去看我爸我妈几眼就走。我爸真的是李宏肖。

什么宏小(肖)宏大的,走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喝喊着,叫李迷走远点。

尽管,李迷是在大城市混过的,算见过世面的,她一看,面前这个年轻人很冷酷无情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关口她过不了。她给上了年纪的那个人说,你知道不知道,我爸的手机号,我给他打个电话。

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说,不知道,你走吧。

走开!那个年轻人说,谁知道你是干啥的?

李迷无望地走了。

李迷行走路线二

李迷在行走。

李迷行走在松陵村通往杨柳村的县际公路上。

李迷是去找王仪的父亲王祥瑞的。王仪给李迷说过,她家在凤山县凤鸣镇的杨柳村三组。

李迷和王仪相识在七年前。

因为是同一个省同一个市同一个县里的乡党,王仪第一次来李迷的理发店做头发,那熟稔的凤山乡音一旦接通,两个人似乎一见如故,好像前世就是亲人。那天,给王仪理发的是店里那个叫胖红的姑娘。刚进来的时候,李迷以为王仪是来找胖红泡小妞的——胖红进店时就给李迷坦白了,她曾经在一家宾馆坐过台。李迷不愿意接收胖红。可是,胖红的手艺好,客人也都喜欢胖红,胖红每天给店里带来的收入,使李迷不肯丢掉她。李迷知道,收容卖淫女是违法的事。她给胖红说得清清楚楚,一旦进了店,不能干那事,出了店,她就管不着了。李迷也知道,胖红偶尔在她住的地方和男人鬼混,这些男人大多是胖红做头发时勾搭上的。李迷劝过胖红,希望她靠手艺吃饭,不要干那事,胖红最终听了李迷的话,像戒瘾一样,十分痛苦地戒掉了坏毛病。李迷和王仪做了朋友以后,王仪坦诚地告诉李迷,第一次到她的店里做头发,不是冲着“李迷美发”这几个字来的,而是听他的工友说,李迷美发店有一个胖红姑娘很解人馋。于是,王仪就来找胖红。刚进店时,王仪操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李迷并不知道王仪是哪里人。当王仪结账时,转换了口音,一口乡音,李迷一听,才兴奋了。两个人坐在收银台交谈了一会儿,李迷从王仪口中得知,王仪在W城的郊区跟着凤山一个乡党火补汽车轮胎。王仪来到W城六七年了,一直没有回凤山县。两个人越说越近,杨柳村和松陵村同属凤鸣镇,两个村子相距八公里。

也许,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其实,也不算沦落,只是都有一段不幸的婚姻,王仪告诉李迷,他确实结过婚;结婚后,他才知道,他的媳妇有一个相好,是初中时的同学。王仪和媳妇结婚后,这女孩儿和她的同学藕断丝连,一旦有机会就幽会。当他的媳妇和同学被王仪堵在床上之后,两个人离了婚。王仪说的这事,李迷好像在电视剧中看到过这样的情节。看过就看过,生活如戏,戏如生活。李迷没有再多想。王仪每次来店里做头发,不再找胖红了,而是李姐李姐地喊李迷(王仪比李迷小两岁)。半年之后,两个人相好了,上床了。王仪每个礼拜都到李迷住的地方来和李迷幽会。可以说,两个人相互取暖。在W城,李迷除了王仪,没有接纳任何一个男人。李迷和王仪相处得非常和谐。李迷无意间问王仪,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不回凤山县看看。李迷从王仪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版本——关于王仪的婚事。王仪说,他喜欢的是他们村一个王姓女孩儿,而父母亲非要叫他娶远房娘姨的女儿为妻。王仪坚决不同意,父母说,同姓不能结婚,而王仪给父母说,那个王姓女孩儿已经为他流过两次产。为了这桩婚姻,王仪一气之下离开了杨柳村,并且给父母留下了一句绝情的话:不再回来,断绝父子、母子关系。哪个版本是真实的?王仪一笑,说,我听说你离过一次婚,我也就编了一个离过婚的故事,那只是故事,不要计较,好吗?王仪的故事落在李迷心上,只是烙了一个印,并没有生根发芽。这个心中的烙印就像留在黑板上的白字,李迷一时半会儿没有擦去。她冷淡了王仪两个月。可是,王仪一如既往地照例来纠缠她,她还是接纳了他。再说,既然是相互取暖,王仪身上缺了温度,她也就不暖和。即使王仪口中的两个版本都是故事,不是生活,又何妨?她不能只看见镜子里的东西,她的目光应当盯住盘子里的东西不放。镜子里的东西再美好,也不过是水中月,只有搁在盘子里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她的青春已经像牙齿那么短了,她应当活在当下。在她没有遇到心仪男人之前,王仪就是最好的。李迷心中的火又燃起来了,两个人身体上都有了热度。

两个人相处三年之后,李迷说要嫁给王仪,她还没有打算今生今世要独身。王仪说他要娶李迷为妻。办理结婚证要户口本、身份证。李迷的户口,结婚时迁在了王顺家的王马村。李迷试探性地给王顺写了一封信,希望王顺能给她去派出所另立一个户口,把她的户口本寄到w城。如果王顺不愿意,她就回S省凤山县办理。她这样做,等于把一个石子儿抛在水池中,探试深浅,她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想,王顺至今在怨恨着她。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还没有等到元旦前她回去,王顺按照她写的地址,给她把户口本寄来了。她以为有了户口本,她就可以和王仪结婚了。可是,王仪却说,他给父母写了八封信,连一封也没回。打电话,父亲换了手机号。哥哥嫂嫂的手机也都打不通。婚事又拖了一年,李迷觉得,关于王仪的婚事,可能还有第三个版本——王仪在家里有一个等待他的媳妇和孩子。李迷不再和王仪谈论结婚之事了,可是,王仪诅咒发誓,说春节前一定回到凤山县,把户口本拿到W城,领取结婚证。

王仪本来打算腊月三十坐飞机回S省,可是,封城了,谁也出不去了。

李迷在行走。

已经西斜的太阳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个湿漉漉的玻璃状圆球,迷迷糊糊的,混混沌沌的。李迷口有些渴,肚子也饿了。舌头在口中捯动了几下,口腔里没有分泌物,她勉强地咽了两口。摘下了口罩,面朝东,让冷风从口腔中向下灌。她重新戴上口罩。好在,杨柳村的村口就在不远处,能看见一张桌子、三个人和一面红旗了。她知道进不了村。她并不是来进村的。她到杨柳村来,是要把王仪的遗愿一字不留地交给王仪的父亲。

王仪是正月初二进了医院的,在医院里治疗十四天,正月十六日,王仪被送进了焚尸炉。正月十三,王仪给李迷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王仪在电话中说,如果他死了,叫他的哥哥来把骨灰盒抱回去,埋在杨柳村。王仪告诉了她存款的账号和密码,叫她转告他的父亲。李迷答应了王仪。她给王仪说,也给自己说, 我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李迷在行走。

李迷觉得,大腿内侧黏糊糊的。最后一个卫生巾用完了。流吧,随意流吧。哪个女人不是从那黏糊糊中走出来的?哪一个女人不是从那腥味中走出来的?李迷走了一段,记起来了,包里还有一小包餐巾纸。她打开包,找了找,找到了,只有几张了。她取了两张,叠在一起,衬在了那里。

走到村口,李迷被拦住了。

李迷说,她是来找杨柳村一个叫王禄生的人。

一个戴红袖套的中年男人说,杨柳村没有姓王的,也没有叫王禄生的人。

李迷说,你再想想,叔,再想想,我有重要事找他。

中年男人说,看这女子?咋不相信人?听口音,你是咱凤山人,咋是这样?杨柳村只有姓杨的和姓柳的两个姓的人。

李迷说,有没有叫王仪的人?

中年男人说,没有,绝对没有。李迷换了一种方式说,你们村里有没有出走十年没有回村的人?

三个人都不吭声了。

片刻,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老汉说,一组的旦旦娃好像出去八九年或十来年没回来过。

戴红袖套的中年人说,旦旦娃的媳妇给人说,旦旦娃回来过两回,给家里留了钱。旦旦他爹硬说他儿子没有回来过,谁知道是咋回事?

李迷说,旦旦娃是谁?

戴红袖套的中年人说,旦旦娃是杨三旦,说了你也不知道。你走吧。

戴红袖套的中年人朝李迷挥了挥手:快走,他的语气中透出的是嫌恶,眉眼里的嫌恶在向面部漫溢,那嫌恶被口罩罩住了。

李迷看了一眼被浮云遮住的太阳,走了。

李迷行走路线三

李迷行走在杨柳村去王马庄的路上。

李迷是在女儿跌进门前的北干渠淹死之后离开王马庄的。女儿刚过了三岁的生日就没了。李迷留在王马庄的最后一丝牵挂断了线。李迷绝望了,她不再留恋王马庄。她才23岁,这是她的全部资本,她不能把她的资本留给她不爱的王顺去消耗。王顺拿到离婚证和拿到结婚证一样,面无表情,好像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是一种必然。她从生活了四年的家里走出去的那一天,王顺哭了。王顺流着眼泪说,迷迷,你不走,行不行?她回过头来,瞅了王顺一眼:神经病!离婚证都拿在手里了,还说这话?李迷一句话没说,走出了院门。王顺紧随身后。王顺一句话不说,她听不见王顺的脚步声,只有他的喘气声如负重的牛一样追逐着她。她站住了,回头看时,只见王顺站在北干渠的桥上,目光一条线似的,牵着她。她挣断了那条线,加快了脚步,不!是一路小跑:她不愿意目睹王顺从桥上跃进渠水中的身影,她跑了一阵子,回头再看时,桥上的王顺模糊了,变成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逐渐在消失、消失……李迷在省城里逛游了三天,她在一家餐馆找到了工作,端盘子,洗碗碟。那天,客人很多,她们几个服务员忙到下午二点以后,最后一拨吃饭的人才离开了。她端着十几个碗碟刚走出几步,脚下被一个客人扔的香蕉皮一滑,跌倒了,十几个碗碟报废了,到了月底,她的工资被碗碟的赔偿一扣除,只拿到了八十块钱。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硬塞给她三百块钱,说是她活儿干得不错,给她奖励三百元。她不要,老板硬将三百元塞进了她的衣服口袋里。她不敢和老板再争执。这老板五十多岁,腆着肚子,光头,眯缝眼,好像电视剧中扮演黑老大的演员。她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见老板就战栗,尤其是老板一笑,那种色眯眯的样子,使她恶心而害怕。其他的服务员都住在三楼,而她被安排在四楼一间放杂物的房间里,她的隔壁就是老板的办公室。每天晚上,她总能听见那里的碗碟、盘子、餐巾纸、桌椅、板凳在哭泣,在大笑。她给老板提出,给她换一个住处,老板答应了,没有办。她睡觉时,用凳子顶着门,防止有人进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正准备睡觉,老板敲开门说,叫她睡到他办公室——那里有老板午休的一张床。老板说,这个房间明天要堆放新进的货物。她还能说什么呢?前半夜,她一直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后半夜,她睡死了。睡梦中,她感觉有人压在她的身上,她还未喊出声,嘴巴被一张手捂住了。她第二次被强奸了。和小巷子里那个拿匕首的小青年不一样,强奸她的老板也算是费尽了心机。她离开了那家餐馆。

之后,她送过报纸,卖过菜,去宾馆当过服务员,她挣了些钱,在一个理发学校学了半年理发。她先是在一个理发店里打工。店里总共四个女孩儿,她的年龄最大,其他三个女孩儿都是二十一二岁。她知道,这三个女孩儿都时不时地挣些龌龊钱。她不干那事。老板也鼓动过她,但没有强迫她。

有一天晚上,公安来人夜查,一个女孩儿正好在自己房里干那事,被逮住了,女孩儿被罚了款,理发店关门整顿。老板说是她告的密,扣除了她当月的工资和奖金。她没有争辩,当天就离开了省城,到了外省的W城。她不再给人打工,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

在w城,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她和一个大她二十岁的一个大学教师结了婚,一年不到,两个人就分手了。原因是那个教师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这女儿十分任性,进了门,横鼻子瞪眼不说,无故给她找麻烦。使她难堪而气愤的是,周六晚上,两个人正在亲热,女孩儿打开他们卧室的门,一把扯去了她身上的毛巾被,她简直无地自容,女孩儿的父亲害怕女孩儿似的,不教训女儿,反而给她赔上了笑脸。在这个家庭,她一天也待不下去。她又回到店里,干她的老本行。

之后,她虽然交往过几个男人,但没有再结过婚,一直到和王仪相识相遇后,她有了结婚的念头。

李迷在行走。

暮霭轻轻地拥抱着田野、村庄、树木,模糊了它们原本清晰的面孔,目光触及的所有物体都被淡灰色包裹了,被随之而来的寒气挟持着,除此以外,就是寂静,平原上静悄悄的,李迷的脚步声如同在暮色中挣扎的光线,微弱、疲软,但可以辨别。王马庄如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只是一个轮廓。村庄在向李迷逼近时,李迷反而忐忑不安了:你是来见王顺的吗?不是?为什么来到了王马庄?接到了王顺寄来的户口本子,她流泪了,她把户口本贴在胸脯上,终于忍不住放声而哭。户口本子中夹着一张纸条,是王顺写的几句话:我结婚了,一切都好,有什么困难,给我打个电话,手机号是:150XXXXXXX456。王顺有一颗善良的心。王顺比我好。李迷突然有了内疚。

不是因为村口有把守的人,李迷没有进村,李迷就没有打算进村。她走到村口,张开眼,注视着被暮色压住的村庄,注视着那一排新盖的房屋,她已经辨认不出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家在什么位置。村庄里的寂静像浓重的暮色悄无声息地流向了村外,流向了田野。李迷注视了一会儿,离开了。她走进了村子南边的简易果园房中。李迷给王顺发了一条短信:王顺,我是李迷。我在村南的果园房中,从东向西数第三个。你能不能给我送两块蒸馍来?

李迷把手机拿在手中,在果园房中走动着。第三个,第三个,三三三……三旦,我小时候,村里人都叫我三旦,你也叫我三旦吧。王仪带着满身酒气,要和她做爱。他喝多了。什么三旦,二旦的。王三旦,还是柳三旦?一个不起眼的数字,突然启示了李迷:王三旦就是柳三旦?柳三旦就是王仪!不,是柳仪。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骗子?他已经被病毒夺去了生命。不要责备他,再说,你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愉快的。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在疫情面前,人是渺小的。人性缺陷和生命相比,分量轻多了。王三旦也罢,柳三旦也罢,王仪也罢,已经成了一把骨灰,他的所有过错,都可以原谅。李迷在果园中走动着,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不是饥饿刺激她,她已经感觉不到肚子饿了。李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底下是烫热的,腋窝下也是烫热的。恐惧感像冷水一样,盖头浇来了。她打了个颤。她抹了一把泪水。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王顺一看,发来短信的是李迷。王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顺以为是一个诈骗短信,可是,没有任何诈骗信息。王顺感到惊诧而蹊跷。王顺把手机给了妻子,叫妻子看,妻子看毕,问她:这个李迷是谁?王顺说,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我原来那个媳妇叫李迷,不知道是不是她?你打过去问问,王顺的妻子说。王顺说,现在诈骗电话很多,不能打。

王顺和妻子一同出了村,来到村南的一大片苹果地边,他们走进了第三个果园房。房里空无一人。王顺用手机上的手电照了照,果园房的脚底留下了凌乱的脚印,脚印如麻花一样,扭曲在一起。

站在果园的简易房外,王顺呐喊:有人吗?谁在地里?回答王顺的是二月里的冷风。田野上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