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2021-03-26 08:53
青年作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妻子

三 白

他捂着肚子走到一边,靠上象牙白的梁柱,大口地吸着气,朝人群中的妻子勉强地笑了笑。她站得老远,隔了若干导购和顾客,只有半张脸和那顶系着白色蝴蝶结的花边太阳帽露了出来。她的手里高举着一个信封大小的黑色手提包,向他使劲挥了挥,金色的链条来回荡着。她的嘴角和眼角上扬的弧度都漫溢着光彩——那个熟悉的、腼腆而狡黠的、欲望的笑容。他只能点头,而她像是早有准备,转眼向导购要了小票。导购个子不高,看上去像个亚裔,多半操着港台江浙口音说普通话,专长笼络中国游客。妻子开了票,消失在收银台前蜿蜒的队伍中。

一滴冰凉的汗珠顺着他的脊梁骨滑下。他最近常常感到胃部不适。妻子说是工作压力大了,建议他趁早休了年假,养一养身体。他一请就请了三个星期。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证明他没在忙碌中忘了要陪她旅行的诺言。

“三周?”

“三周。”

“会不会太长了……”

“好不容易能去了,你又嫌长。”

妻子咧开嘴,嘿嘿地傻笑。她旋即又说: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她沉思不到两秒——

“欧洲。”

“我就知道。”

他按他的设想粗略地制定了一个行程计划。妻子没什么意见,只要求第一站是巴黎。她说那是她小时候的梦,光听那些名字就知道是个玫瑰色的梦,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枫丹白露,白金汉宫……

“白金汉宫是英国的。”

“哦对。是那个,那个......”

“凡尔赛。”

“对!就是凡尔赛!实在太美了。”

他看得出妻子很兴奋。她在飞机上把帽子放在指尖转来转去。她出门前差点忘了带这顶帽子,走到小区门口才感到头上空空的,又屁颠屁颠跑回去,在他第十一次看手表时她终于再次出现在了视野范围内,那顶帽子晃得和她疾走的屁股一样蠢笨。他问她干嘛非要戴上帽子,她说只有戴了这顶帽子才配得上巴黎的盛世美景。这一来他就无话可说了。每次和她远行前,他看着她慢悠悠、轻飘飘地向前挪步的样子,就好像这十余年来坚如磐石的小康日子又拴住了他前去流亡的步伐,叫他无路可逃,此时他愉快的心情都会凝成一朵乌云的绝望感,在每一个小插曲之后都压得更低,在衣服没穿对时、空调没关时、口红涂坏了时,到最后他觉得他们永远走不了了。他知道这不能完全赖妻子,但只要有她在,那片乌云就会绵延、会翻滚,落下来,然后噼里啪啦。

不过,真正的大雨来去都迅猛。等他们顺利赶上飞机,舒舒服服地把靠背都降下五厘米——刚好降到后座的人腿脚不便又不至声张的程度——他的好心情又回来了。他扭头看看妻子,她随机播着个剧情片,每过十几分钟就切换一次界面看看航线,再翻开窗户上的挡板,把脸贴着玻璃,像是要透过雪白、棉被似的云层,看到一个淌着金色流光的童话城。

妻子的家庭条件比他好,却没去过什么地方。他刚到美国读研就认识了她,那时候完全看不出她是个在当地混了两年的本科生,走哪儿都要捏着别人的衣角,拐个弯就不知道怎么找回家了。问她都玩过哪些地方,她只说跟同学去过一趟加州、一趟亚特兰大,剩下的时间不是在第七大道的购物商场,就是在纽约那间与同学合租的公寓里看肥皂剧消磨过去。而他呢?他在第一个圣诞假期就自驾游完了整个西部,上学的时候不是忙社团就是泡图书馆,偶尔有人在酒吧里看见过他,远离人群,摇着杯金汤力,一杯嵌着青色柠檬的王子的忧郁,就连金发碧眼们也禁不住抛来几个未曾得到回应的暗示。啊不过,那是个绿油油的、芬芳馥郁的年纪,像他这个岁数的人怎能老去回想这些莫须有的名堂!不过他是怎么想到这里的?哦对!他的妻子。妻子不爱出门,和他恋爱以后才被逗得活泼了些,拉着他到曼哈顿的每个街角都打过卡,像是例行公事,完成了就赶紧忘记,赶紧想下一个,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总还算完成了壮举,虽然不同的风景人物都在脑子里串了位,对旁人说起来照样是巨大的幸福和浪漫。

后来她就又不爱出去了。他为了让恋情稳定,经常去她的公寓搞搞烛光晚餐。他自觉氛围营造得不错,档次也提得够高,而她坐在对面,话不多,抱着一只等身比例的泰迪熊,眼皮喜欢乖巧地下垂。她总体上还是热情洋溢,和留学的女孩一样,懂得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夸张地赞美,这在当时已经足够满足他焦躁的虚荣心了,不过现在想想,他越发觉得这个场景差了点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违和感,一种尴尬的静默,像把两个不同照片上的人抠下来P 进同一个背景上,一个看着地板发笑,一个对着空气讲话,无论你怎么调光调色,怎么柔和棱角,还是盖不住修改的痕迹。他们俩的人生轨迹按理说是完全平行的,如果没有那次极为偶然的凑巧,两人肯定是永远不会相识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所有爱情都能拿来作这种想象。从他第一次犯胃病开始,他就常常把闲下来的时间全部用来做这些没用的模拟。他不明白,他从前是个只会向前看的人。他现在才三十四岁,坐拥帝都,小有成就,连这种三个星期的假,公司也心甘情愿让他带着薪休。过不了几年他就登高望远了。他不懂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他的心中产生了隐约的怀疑,好像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罩上了灰色。

他最终断定自己需要的是暂时换个环境。他工作后倒是随出差见识了不少城市。头些年这些机会还让他血脉偾张但他很快坐够了这种观光车,厌倦了。结婚两年后,连市郊都懒得去的妻子突然说,想去旅行,和他一起,要去个远的地方。他猜她又是在微博上看了篇题为《诗和远方》的游记,或者更艺术点,刚刚读过三毛,心怀自由,也想去个鸟不拉屎的景点,拍几张红巾飞扬的照片,证明她的品位比“财”貌更出众。于是他没真当回事,只在一个炎热的五一节抽空带她去了趟丽江。她回来后,很少再提旅行的事了。

其实,这次明明是他想出游的,说为了妻子是交往策略。不过,当他看着妻子的屁股在安全带下蹭来蹭去,上面的小脑袋时不时给他丢来一个涂了香奈儿154(去年他送她的圣诞礼物)、晶莹柔软的笑容——他怀疑这一切首先是妻子的愿望。他忍不住笑着抬手要摸摸她的头,摸到一把略扎手的毛糙料子时,把手又缩了回来。

他们计划在巴黎待七天。他把他最想去的圣托里尼放在了最后,中间留出十来天通游一遍欧洲的主要城市。他们抵达巴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妻子失望了。巴士从戴高乐机场出发时是傍晚,沿途一排排黄的、白的郊区小洋房在隔着云层的余晖下泛着灰色,和窜出花园围墙的杂草错综地靠在一起,像是一个庞大怪物的排泄物,或剧院散场后的塑料袋和空水瓶子。很多街道上的确有塑料袋和空水瓶子。

妻子正盯着窗外发呆。他拍拍她,问她想什么呢。

“我怎么觉得巴黎跟北京还有点儿像呢。”

他哈哈大笑,说别急,等着瞧吧。可惜等车开到了市中心,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能靠着四面流窜的灯火来装点这个国际城市的门面。他刚想给妻子指指远处埃菲尔铁塔塔尖的轮廓,发现妻子已经仰着面、张着嘴打起了盹儿。

他们住的酒店距离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道也就隔着一条马路。前四天,他陪她去了圣母院、卢浮宫、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上了回铁塔,坐了回游船。遗憾的是,他们着陆那天的阴云没怎么逗留,第二天一早就把天空腾给了太阳。那是旅游旺季的太阳,把天空照得和油彩一样蓝,把人晒得和腊肉一样干。他的妻子涂了三层防晒,举了把樱花纷飞的太阳伞,戴了个棕色的、苍蝇眼状的太阳镜(把脸遮了三分之二),拖着步子走在他身后。没有风来吹起她的米色碎花裙子的褶皱,它们就死了一样耷拉着,弄得她像朵蔫了的白玫瑰。

他知道妻子也玩得兴味索然。他们去卢浮宫的那天,在水晶金字塔入口排了三个小时的队,下去时已经是正午了。妻子嫌麻烦,不要解说器,他凭着他自学的那点法语底子照着解说牌糊弄她,好不容易碰到个自己认识的文物,就一改之前游移不定的腔调,拿出点人文的架子,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凝神端详起来,说话时不自觉地就多了些语气词,“就是”“那个”“什么”,一连用就成了“嗨就是那个什么”。

油画馆和雕像馆没完没了地向后延伸,一个巨大的拱门接着另一个达芬奇密码式的费解的长廊。不管怎么说,再没文化的人也知道这是欣赏女人的好机会,而且是那种纯天然的、体质健康的女人,多余的肉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坠在腰上、臀上,在布上被涂得更饱满,眼看着就要把画布给涨破了。不过他可是见过世面、玩得来清高的人,就算刚一进来眼有点花,他的本能还是在鱼龙混杂的诱惑中保留一双发现真钻石的眼睛。这下它们顿时一亮,捕捉到了那个举着刺刀和法兰西旗帜,裸着乳房的著名女人,他赶快把妻子拢过来得意地说:

“嘿,看看这个,历史书上那张,这你总记得吧?”

妻子无神地看了看,打了个哈欠。

“啊——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张。”

他的指尖刚一伸向下巴,妻子就挽住他的胳膊说:“我的脚又疼啦。”

他看了下表。“这不才走十几分钟吗?”

妻子噘起嘴,皱了张苦瓜脸,只是摇头。

他着急,说再不走就看不完了。

“哎呀,来看看就行了,干嘛非要逛完嘛。再说了你不是都来过嘛。”“我以为你想——”

不等他说完,她就拉他去了长廊中央的板凳上坐下。他欲起身,妻子按下他的肩,对他耳语“再不坐就被人占了”。他只好踏实坐下,像个傻瓜一样东张西望。他想,妻子说得也没错,确实没必要看了,这座宫里的一切,从耶稣受难到亨利四世结婚再到大革命,这都跟她有什么关系?

到将要闭馆时,两个人精疲力竭地爬出来。他们才刚看过蒙娜丽莎,还没找到维纳斯。

他们就近吃了晚餐。饭后,他想沿着河岸散散步。

“今天已经很累了......”妻子拖长了嗓音嘟囔道。

“反正这么早回去也没事。”

“可是......”

“晚上的塞纳河可美了,跟你小时候的梦一样。”

妻子不自觉地笑了,扬手作状要打他。

他们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天还是绛蓝的,暑气已经散了。也许是他的错觉,河边像是有小风吹过,妻子的裙子也不再贴着身体了,它跟着她的步伐荡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路人的目光总是轻易地落在他们身上,尤其是妻子身上。他们来自各种人,韩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一些匆忙,一些更放肆,无论哪种都使他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优越感,使他挺直了腰杆,又把手搭在妻子的腰上。

他们的面前横了一座桥。桥下有七八个难民在那里安了家,他们的铺盖周围堆满了纸屑和垃圾袋。这些人都长了漆黑的眉毛、胡子和眼珠。他们也看向他的妻子。

他感到妻子在他身边打了个寒战。

等走过去了,妻子说:“这些人好恐怖!”

他们又过了一座桥。一个从头到脚都围裹着黑布的女人走上前来,只有一对硕大、洞窖一般的黑睛露在外面。她无声地指了指手上的几个铁塔纪念品,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铺子。铺子里,在一摞摞的装饰品旁,还坐着一个胡须浓密的男人。

妻子赶忙拉住他急急地往前走,过了一个街区才渐渐慢下来。

她说:“唉,我想回去了。”

他说:“再待一会儿吧?”

“不,我要回去了。他们说晚上在外面不安全。”

他也想起了亲朋好友临行前那些无止境的嘱托:法国最近又不太平了,巴黎的治安又不好了,当心小偷,当心强盗,当心恐怖分子,当心当心当心。这些话和那些出门前的小意外一样消磨他的信心。那时候,离家的道路看起来是无尽的,好像家外面就是荒漠,他们还要强行给他塞下那么多累赘的语言的行李。他想象自己能跑出来是一场残酷斗争的胜利,这时却从妻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当然是不大高兴的。他想说,就算圣母院果真在他们脑袋顶上爆了炸,或者五楼的花瓶恰好选择在他们路过时掉下来,那又能怎样?不过和以前一样,他忍住了,他知道妻子和亲戚都是出于好意,他们的顾虑很有必要,他一定只是今天玩得不够尽兴,心中怄火,不管不顾地发出来又会酿成巨大的麻烦。这么想着,他调转了方向,带妻子上了地铁。

在来老佛爷百货前,妻子只有在每晚精选照片时,脸上才会露出真正的喜色。按她的话说,“国外这些地方都差不多”,这里也就比美国“古老一点儿”,只是到了照片上,就连那些从同一个角度、用同一个姿势连续捕捉的若干影像之间都似乎有了显著的差异,从挑选照片到磨皮、美白、瘦身等精加工操作,前后要用去约三小时,还不包括发朋友圈前冥想文案的那段痛苦过程。好在她对他的摄影技术还算满意,只有挑不过来的烦恼,没有片源不足的忧虑。他毕竟是很走心了,每天扛着单反,蹲、跨、垫脚,各种高难度动作都来,还要快速取景,否则就会有其他照相的游客礼貌地站到他身旁,善解人意的微笑渐渐变成皮笑肉不笑。他每天回到宾馆都累得瘫倒在床上,和衣就寝,十分钟之内必见他鼾声如雷。但是妻子会在十一点钟左右把他拍醒,赶他下床,叫他去洗澡。那时候她已经换了睡裙,笑容温软地半卧进被子里,刚刚烘干的头发垂在一侧,骨瘦的手指握着手机,看样子发完了朋友圈,正在回复好友评论。

他觉得疲劳、胸闷,甚至比上班时更严重。这他妈根本不是度假。那种奇妙的违和感又冒出来了。出门前他脑子里设想的是海风、哥特教堂和阳光浴。现在他一想到自己正和妻子在巴黎度假,眼前就浮现出一张明信片,背景是粉蓝调子的印刷漆,二人被原封不动地从结婚照裁剪下来,贴上去,也许头顶还冒着桃心泡泡。

他必须想办法自我解脱。他想到的办法和导游一样,很廉价也很管用,直接拉她到百货商场。这方法果然奏效,妻子一进老佛爷那扇水晶透亮的大门就仿佛回到了祖国大家庭。她几天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熟悉的、亚洲的面孔,像只麻雀一样跳跃,又给他到处指点,这是什么,这是法国香水第一品牌,那个呢,那是美国的。他说,这里你是专家,不用我协助了,之后就刻意和她拉开了距离。刚开始她还要回头问问他哪个好看,看他总也给不出建设性的意见,她就不再管他了,只有在下手时才会询问似的找上他的目光,而他则无一例外地会点头。

这场旅程结束在LOUIS VUITTON 光耀的名牌下。妻子看他不舒服,就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去结账。他恍恍惚惚地站了有十五分钟,疼痛从他的腹部、后背缓慢褪去,他的神经松了下来,轻飘飘的,眼里的灯光都在浮动。中央空调把汗水也吹得很凉。

看收银台前的阵势,怎么着也要排上一两个小时。他决定出门抽根烟再回来,还没走两步,又发觉同样是LOUIS VUITTON 下的展柜旁站着个亚裔女人,手里拿着黑色信封状的链条包。她穿着茶绿的齐腰吊带,牛仔短裤,及腰的乌黑卷发统一甩在内侧,露出银色的圆圈耳环一只。她单手叉腰倚在柜子上的姿势莫名撩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神经,他挪不开眼,愣盯着她走到灯光下,掏出手机给包拍了个照,又把它们放回原处。他观察她的小动作,脚如何交替着承重,臂膀如何流畅地甩下来。

果真是她,不会错的。他感到不可思议,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她却转过头来,他相信那一转头靠的是某种女人的直觉。她撞上他灼热的视线,他们隔空看了两秒——

“小陶?”

“Lena!”

她三两步跨过来。

“Why,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两人相对看了看,一齐失声大笑。

有多久了?八九年没见了吧?她还是那么黑,又显得那么精力充沛,只是脸尖了,臂膀和大腿线条更饱满,在她袒露的胸膛中央多了一抹俏皮的凹纹。他注意不去看,只专注于她的脸。

她说:“你来巴黎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他说:“我都忘了你在巴黎。”

“这都忘了。我可太伤心了啊。”她的嘴角洋溢着笑。

“你来老佛爷买东西?”

“帮国内的朋友寄个货。”她举起包,“你呢?你一个人来的?”

“我……和妻子一起。”

“依依?”

“嗯。”

两人沉默片刻,然后——

“我们是来旅游的。今天刚来第五天。”

他们都松了口气。Lena 愉快地说:“我猜猜你们前几天都去了哪儿。Notre-Dame、 Le Louvre、 Versailles、 Eiffel、 商业街,还有哪儿,我说对了吗?”

“差不多。”他笑了。

“你们要待到什么时候?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去去博物馆啊、咖啡馆什么的。我知道那边有一家不挺不错的,在Lepic 那里……”

“我们打算再待两天。”

“之后呢?”

“租个车北上,先去比利时卢森堡。”

她说:“有时间把依依叫上一起来喝个咖啡吧,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要想去哪儿玩儿,我带你们去就好了。”

“太麻烦你了。你忙你的,有问题问你就行了。”他摸了摸后脑勺。

“我没什么可忙的。我现在在巴黎高师教书,学生早放假了,最近时间还挺自由的。”

巴黎高师!他惊叹道。Lena 和妻子是同院同届的,他只知道她本科毕业后去法国留学了。早些年,他还跟她保持着联系的时候,她对他说过她没想清楚这辈子要干什么,只能一直读书。后来他们都忙了起来,她就没了音讯。没想到这些年里她悄无声息地取得了这般成就。

她说,哈哈,这没什么,顺其自然而已。然后她回忆道,刚开始还挺艰难的,她的父母乐意供她一直学下去,但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自己试试看。研究生的时候她去华裔开的中餐馆打工赚外快,到了博士有奖学金后就好办多了。

“Non, 没钱不是最难的,你知道吗?”她摇头,手也跟着比画。“是那种,你一个人的感觉,跟美国那时候不一样。在美国我有你们。”她对他眨了眨眼,“在这边的话,也有不少朋友,但你心里知道你是一个人, solitaire。”

她说她之后不一定留下来,如果国内有好的职位也会考虑回国。

“不过别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些年怎么样?”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老一条路,工作了,成家了,挣了点钱。这不,旅游费都挣出来了。”

Lena 一时笑个不停。“肯定没你说的这么谦逊。我又不是不知道依依的父母,你要不是个青年才俊,当年哪儿娶得上她啊。”她还在咯咯咯。

他没说话。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抱歉地看着他。

他摆了摆头,朗声一笑,“嗨,这不慢慢挣出来了嘛。”

然后静默又拉开了。Lena别开脸四处张望。半晌,她好像忽地想起来似的说:

“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先去排队了!有时间一定联系我啊,至少一起喝个咖啡、吃个饭。”

她走出一段距离又回头,举起手机对他指了指,嘴唇作出“联”“系”的口形。他笑着对她挥手。等她走远了他还在挥。

他感到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妻子手上拎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袋子倚在他身旁,一副漫不经心的疲惫样子。她抬手抹了抹额头说:“你笑什么呢?那边人多得要死,我的腰都快断了。你刚才跟谁说话呢?看着怎么那么像Lena 啊。”

他伸手接过妻子身上的购物袋,低头观察里面的包装盒说:“不太像吧。我也不知道,一个问路的。”

妻子没出声,她在端详他。他继续研究他的包装盒,亚麻色的硬纸盒子外用黑皮带绕了一个十字,在避开正中间的位置系了个蝴蝶结。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了了,抬头迎上了妻子的目光。

“唉,你干嘛啊。”

他这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妻子还是不开口,像是留足空间让严厉的眼神充分发挥作用。良久,她盯住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个人就是Lena。”

她这是在试探他,他相当熟悉这个套路,他这时只要一口咬定那人只是个路人甲,此事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妻子顶多也只会质疑他两句,再找点别的茬儿把他痛骂一顿。可谁叫他从小就撒不出一个像样的谎呢?再说了,他干嘛要撒谎?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妻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只有鼻孔在抽动。良久,她说:“你对我撒谎了。”

他叹了口气。他没心情在一家全球性的百货商场里陪她排演这种高度戏剧化的家庭伦理剧桥段。他刚要扭头走掉,妻子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

“你说,你为什么撒谎了。”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还跟她——”

“你每天都看我短信,接我电话,我去哪儿都跟你位置共享,你还怀疑些什么?”

“你可以删了。”

“那你做那些有什么用。”

“你还有理了?”

“别废话了,我们回去吧。”

他又一次转身要走,妻子突然提高了嗓音喊道:“你不想跟我说是吧!不想说算了,你就骗我吧,你厉害,你瞒天过海,就当我是你家那个什么都不知道还对你感恩戴德的傻大姐!”

方圆一米的周遭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尴尬地涨红了脸。路过的人已经开始频频向他们转头,给妻子开票的导购刚刚又送走一名顾客,这时也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一边抠指甲一边关注着他们的进展。

他看向妻子。她的五官因仇恨拧绞在一起。他无法想象如此精致的一张脸怎么做得出如此野蛮的表情;从那一对滑嫩的、肥嘟嘟的小嘴唇间又怎能发得出那样尖细的咆哮?他一时不知道他更想做什么,是愤怒地对她挥拳头还是把她扔在那里,一走为快。他边一犹豫着,一边感到周围一切好奇、嘲讽、鄙夷的目光针尖一般落在他们身上。更糟的是,这里起码有一半的人说中文,也许Lena 也在围观的行列。他终于决定收拾好情绪,僵硬地移到她跟前,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很轻,只用最少量的皮肤接触),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乖,别闹了,听话。我们走吧。回家再说。”

她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愤愤离去。

他们一路无话。起初他们一前一后行走,妻子不认路,从走在他前面变成了走在后面。到了宾馆楼下,两个人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走成了并排,胳膊上的肌肤经常有意无意地蹭到一起。他们还在楼下偶遇了住在隔壁的Harish 一家。这家人是印度血统,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占了三间屋子,见面时总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这时也微笑致意。他们的小女儿跑到妻子脚下,对她明媚地一笑,幽邃的大眼弯成半月,妻子瞬间柔和下来,睨了他一眼脱口道:

“这孩子好可爱啊!”

他们就这么和好了。他本来想着至少该晾她一天,退一步也是半天,可他的意志在妻子投来第一个善意的信号时瓦解了。整个下午,妻子比往常都更温婉些,她一定是认识到自己太不讲理了,现在要加倍弥补回来。看她态度这么诚恳,他也不好计较,什么事都顺着她。那天下午,他们像恋爱之初一样如胶似漆。

傍晚的日光穿过双层玻璃,射进来时变得朦胧了。他们赖在床上不想动弹。她说:“唉,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他说:“好啊。”

说完他后悔答应得太快了。近几年,这个问题被妻子抛出来过很多次,他总能找到诸如工作压力、经济负担、二人世界、以后再说等恰当的理由搪塞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愿意想这件事,是因为他不想改变他的角色吗?他尚且年轻?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妻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真哒!”她喊道。

看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嘴角那么抑制不住地向上翘,他也禁不住挤了个犹疑不定的笑。但他没说话。

妻子已经跳下床,光着她奶油白的、纤长的腿踱来踱去。“那这样,我们明天再去趟老佛爷,看看能给未来的宝宝买点什么。啊!需要准备的可真是太多了!”

“啊……你说什么……老佛爷百货?你就想给逛街找借口。”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她可怜巴巴地凑过来望着他。

“嗯……不是,巴黎我们还有挺多地方没去过,巴士底狱、先贤祠,还有些酒吧咖啡馆,在商场里耗着多可惜啊。”

“哎呀,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来嘛。好,不,好,啦!”

“Lena 刚刚还说叫我们一起吃个饭。”

他脑子里还在想生孩子的事,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一分钟后,他意识到房间里没了声音,这才抬起头,发现妻子纹丝不动地站着,脸色很难看。

她凝视着他,安静地说:“明天陪我去老佛爷吧。”

“要不你自己去也行,我去别的地儿逛逛。”

“我一个人不安全。我也不会说法语,找不到路。”

“你说英语就行了。”

“他们的英语我听不懂。再说了,我英语也不好。”

“亏你还是个留学生。”

“留学生也都跟中国朋友一起玩儿,这也怪不了我。”

“你跟Lena 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家Lena怎么没你这个问题。”

然后妻子爆发了。她抓起杯子,把剩下一半的咖啡泼了他一身。棕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腹部流向被单,晕开成花朵、河流、山谷。两个枕头分别砸在了他的头部和肩部,紧接着是瓷杯碎在壁纸上的声音。隔壁的房间起了骚动,但是相当短暂。她歇了一秒,转了一圈,又抓起他的手机、杯子、墨镜叮呤咣啷往地上一通摔。接着她尖叫地喊道:“LenaLenaLenaLena!你永远在说Lena!你还说你们没关系!”

他平静地说:“你这是什么反应。她好歹是我们的老同学。”

“你知道不只是这样!”

“没有她我们也认识不了,见见她不应该吗?”

“你不就是想见她吗?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见她!你去见吧!你去呀!你去你去!让你去!”她的拳头、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胸和背上。

他仔细看着妻子,那股走不了、逃不掉的绝望感比出行前,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内打着一场仗。

然后他缓慢地起身,擦掉咖啡,穿上衣服,捡起地上的手机。到了门口,妻子从背后凄厉地叫上一句:“你滚吧!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她的声音已经没刚才显得强硬了,还夹着哭腔。他知道她在挽回他,但她这时候示弱只能引起他的厌恶。他“砰”地摔上了门。

他一个人来到街上,日落的第一缕清风带走了多余的温度。他发觉这是自飞机离开北京以来他首次单独出行,一阵奇异的舒畅蔓延至全身,几乎像是大学第一天,他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笔直的林荫道为他敞开了世界的第一条门缝,他被瞬间扑过来的光晕瞎了。他还能嗅到自由和清凉油是一个味道,这味道很奇怪,它与火红的夏天是连在一起的,好像他必须疯狂了过后才能凉爽。这不是说他丝毫不后悔——说老实话,他一出门就后悔了,相当明白自己有意在激惹她,但他实在受够了。他受够了无聊的争吵,那些反反复复的和解又破裂,那样反反复复的生活,它们像怨魂一样尾随他,就连休假也不放过,时刻威胁着要夺走他生命的活力、热情、强劲的呼吸。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象中的生活,他需要摆脱它,甩得远远的,他需要别的经历,他需要独处。他接下来该去哪里?他掏出了手机,抚摸屏幕上那些蜘蛛网状的裂缝。

他站在埃菲尔铁塔的对面,它们之间隔了一座桥。今天的行人比往常少得多,桥上宽阔的柏油路也比以往看着凉快。一个女人从桥的另一端走来,她穿着简洁的黑色吊带裙,身段丰盈,长发被拢到一侧,但还是有几缕逃脱了,向四面八方飞舞。她让他想起卢浮宫里的女人们,他觉得她应该裸着乳房,站在人群之上。他惊奇地发现,她身上没有那种困扰他很久的违和感,她和她背后钢筋水泥的高塔早融为一体了。这一发现让他感伤,好像他们之间不知什么时候隔了道墙,他在墙里,她却来自更硬朗、热烈的世界,不是为了伸入地下而是注定要奔向那三重彩霞的无尽、无尽的高空。

“你看着不太高兴,”Lena 走近了说。

“有吗?”

“依依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为难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她还没原谅我吗?你们婚礼那天我是真有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不参加那场conférence 我之后的——”

“我知道,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那因为什么?

Lena 坦荡的目光在耐心地等他开口。他和十几年前一样无法迎上那个目光。它让他觉得自己羞耻、无聊。他要怎么启齿?因为妻子翻他手机,禁止他们保持联系,而他根本不是因为忙碌才停止回复她的一切消息。因为妻子至今还顾忌他们十多年前还是小屁孩时的情人身份?

Lena 终于说:“算了,别说了。走,我们去吃饭。不在这里,在那边。左岸。”她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

“这家馆子吃的一般,但是位置很好,铁塔脚下,很适合游客。我以为依依要来,才特意为她挑的,她肯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他们选坐在室外的遮阴篷下。他们旁边,看似本地人的两位男子正飞快地用法语争执,其中顶着棕色卷发、看着较年轻的那位随时都在打断对方,而另一位则流露出轻蔑的无奈。

“听得懂吗?”

他回过头来发现Lena 在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是好奇他们在争什么。”

“没什么新鲜的,他们在说罢工。”

“罢工?”

“你没听说吗?工会正在组织,过两天又会有一场。说起来你们要办什么手续就趁早办了,到时候罢起工来就没辙了。”

“这也行!”

“哈哈哈哈,别这么慌张。我们都习惯了,三天一小罢,五天一大罢,还不像我们在美国那时候,这边一罢起工来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不嫌麻烦?”

“嫌啊!不,其实也不怎么嫌。大家都罢工,都不干活呗!你得进入那气氛,外人看了当然烦,你参与进去了,情绪到位了,有时候还挺期待的。其实我们自己倒没什么,也就是让游客不太方便,但巴黎要没了这个,玩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吗?”

“看来我是没进入氛围喽?”说着他又去看邻桌的人。棕发小哥已经开始敲桌子了,对面大叔一直在插空喊:“Stop! Stop stop stop.Arrête!”

“这要看你性格了,我看你就像保守派。”Lena 诡谲地一笑,“但我们还是别讨论这个了。我有预感,我们俩为这事得吵一架,跟这两位友好的邻居一样。为了气氛开心,我带了——这个。”

她从包里掏出了两瓶红酒。

“勃艮第,夜丘产区,一零年份。别人送的,我藏好几年了。因为自己尝不出区别就留着给您鉴赏。”

她虽然这么说,手却不停地抚摸瓶身。她拿出启瓶器在上面磨蹭了好久才把尖的一端旋进木塞。

他出其不意地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他腹部抽筋,“你真是……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待他平息了,他解释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你当时也说专门留了好酒招待我,结果那一整瓶里我就喝到了小半杯,剩下全是你喝的。”

Lena 不由得也笑了,“唉,那都多久的事儿了,你怎么这么记仇。”

“我是担心我今天又喝不上了。”

“那我不喝了,都给你喝!”

……

他们想起了许多事,像共同拼一张失传名画的拼图,此前他们每人手上各有一半的图块。他们先拼出了一个角落,又拼出了两条完整的边缘,随着活动的进行,脑海中那幅落满尘灰的画的轮廓也越发清晰,直到某一刻,他们终于能看到一段回忆的全貌。他们先看见了零三年,山羊皮来中国的首场公开演唱会上,全国二十家电台同时转播,他们却都在现场,都是一个人,他吼得狂热,她钱包丢了。那天晚上,他打车送她回家,他们在车上趁着聊演唱会的热络劲儿交换了联系方式。中国和巴西足球队的友谊赛正常进行,北京出现第一例非典案例,而他们的恋情隔着口罩发了汗升了温。他原本寂寞的大学生活和她原本前卫的高中生活结合产生了奇异的火光,它照耀了非典过后的那个曼妙夏天,然后就熄灭了。她高中毕业出了国,他却要再熬上两年。他下定决心研究生去她的学校找她。他果然如愿以偿了。当然,坦白来讲,这也不全是爱情的催化作用。他本来就有出国读书的打算,再加上她的学校名气大,地理位置优越,去那里镀个金不仅生活多彩,回来更是前途无量。

这两年中,他们每周打一次电话,半年才见得上面。在他的印象里,Lena是不爱打电话的,平时也很少聊天。按她的话说,说两句话就完还不如不说,要说就得说个没完。他不完全同意,但不愿违抗她的意志。他和她不一样,他需要她的声音规律地出现在生命里,像掌控自己的生活一样掌控她。她遥远得像个影子,一个名称,飘在他每天上课下课自习吃饭的空气间,只有见面时她才披着星月和太阳的光辉,把她身上过剩的某些东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侵略他的血、骨髓,打破一切常规。他室友天天调侃他:“你哪像是有女朋友的人,你这是半年来一炮!”他听了嘴上笑笑,心里屈辱。为什么别人的女朋友不是这样?为什么他室友下课就在聊骚,自习的时候可以接吻?他只盼望着自己踏上美洲大陆的那一天,一切的不安定都会像黎明撕裂黑夜那样被平息。

最后他看见了零五年,一个阔大的场景在他眼前铺开,在飞机的小窗口边,他第一次看见了蓝绿的海和金色的沙滩。他下了飞机瞟到Lena 的第一眼——那个人群中冲他飞吻的Lena,他两年来的光——他就知道牵动他渴望的不是思念,而是新的冒险。

Lena 抿了口酒,“你可真够混蛋的。”

他有些懊悔地露出了双排牙,“是啊,有点混蛋。但你知道,有些事,有些东西,如果突然改变了习惯的轨迹,它就会变质。”

“唉,你瞧你,我就开个玩笑。这么说我跟你一样,你一来纽约,我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但我错了,抱歉。我还从来没说过——”

“用不着。”

“就让我——”

“我当时不是也嫌你幼稚。”

“我土包子,没什么见识。”

“没,你长了张忧郁、老实、女人都喜欢的脸。”

“你喜欢吗?”

“喜欢啊,喜欢死了。我傻里吧唧地把你带去见我所有的朋友,巴不得让他们都认识你,没想到我还偏偏就中奖了。那次我们去Central Park,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带上依依,你们俩第一次见面。没过多久你就把我给甩了!我后来才知道你跟她搞在一起了。”

他忏悔地笑了笑,“依依后来老跟我说你嫉妒她,反对她跟我在一起。我说是你的话不可能的,没想到你真的记仇。”

Lena 给他们的空杯子重又斟上酒。她思索着说:“也不完全是。刚开始当然生气啊,不过我们那个年纪不都这样吗,时间长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依依的父母都是体制内的,她从小就很乖,不那么open,我是想到你对我那个臭屁样,怕你把她也玩坏了。结果看来是我多虑了,没想到你对她那么好。”

“你也不需要我对你好啊。”

这句话仿佛令她吃了一惊。她陷入沉思,默默干了半杯酒,终于慢吞吞地说:“没错。这倒是。是真的。”

他们很久没再说话,像是受着某种默契引领。夜色在他们之间慢慢改变,从蔚蓝变成嫩粉、火红、锦葵紫,最后都并入了不可挽回的更深沉的蓝色中。河间不断地有游船经过,每来一辆就带来一股小风和一段渐行渐远的嘈杂乐声。铁塔很早就亮起灯了,起先是隐晦的,随着周围的一切被黑暗吞没,它成了唯一万众瞩目的光源。他突然想到,妻子没看到这景色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她此时坐在这里,她一定会觉得不枉此次远行。但是他很快转念,因为他一想起妻子,眼前的景色就不再流动了。

他们后来都说了些什么他记不清了,大概跟特朗普的女儿和遗传基因有关。Lena 又问他,马克龙失去了法国还是失去了爱情,他说两个都没了,然后Lena 放肆的笑声不停地在他的耳郭间打转。他看见地上长满星星就大呼,上半身直往下坠。Lena 一把拉住他,说了句“掉里面我可捞不动你”,他才发觉眼下密密麻麻的是沿岸街灯的湖中倒影。

他闭上眼睛,红蓝的世界围着他转,幽静的小巷和咖啡馆,眼前是一栋高耸的楼,有一小撮人挤在一起,他们在嚷嚷,又像是在笑,他分不清楚,只觉得头昏脑涨。他本能地想避开他们,自己却走不直,必须靠Lena 搀着。他感到Lena 在把他往人堆里引,她甚至还开口说了话!不要,别过去,他们在用法语说话。人群又爆发一阵疏离的笑声,还有咒骂,那种狂妄的口气向全世界宣告着他们是一帮年轻人。他们递给Lena 什么东西,她接过了,又递给他。那块灰不拉几的东西在他眼前摇摇晃晃,他伸手接过,差点没被它的重量拖垮在地,好在Lena 及时扶住了他。这是什么?废弃的砖块吗?他还从来没拿过这种东西。那东西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让他一时有种冲动,想要把它猛力掷出去,毁掉些什么,可他大脑里残余的理智制止住了他。在他眼前,石膏白的肌肤晃来晃去。他试图拉住Lena,把她带走,可她的手臂正高举着,脚尖垫着,身体来回窜着,让他看不实在。她最后一次向后运力时,嘴边荡出一串笑声,余音经久不绝,这笑声真特别!他在酒精的混乱和恐惧中,还是忍不住这样感叹。下一瞬间,玻璃碎裂的声音穿过他的耳膜,他吓得突然直起腰。Lena 还在笑,她快乐的脸蛋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她看他缩着身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砖块,又一次举高了手臂。又来了又来了!这时他捂住耳朵,心想这下他们回不去了。他身边的人纷纷举起了手,他们都在笑,笑声像玻璃碴子猖獗地砸下来,只有Lena 的还清晰可辨,她的笑声像水面自由荡开的波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是酒精麻痹了他的警觉。

楼面上拉开了警报,Lena拉着他撒腿就跑,绕过幽静的小巷和咖啡馆,红蓝的世界交错。他总是被绊倒,有一次还跪到了地上。他逐渐清醒过来,想到该生她的气。

“那些人是谁?”

“我不认识。”

“那你干嘛跟他们说话?”

“我只是——”

“你为什么会做这么危险的事?”

“好了好了,我们先走吧。”

“你知道吗?我现在这种状态,如果刚才——”

“你放心——”

“我是个游客!”他终于喊道,“我在这边犯事被抓了,就回不去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静默。连声狗吠都没有。他意识到他们已经跑得够远了。

Lena 说:“你信任我一点好吗?我不会让我们出事的。“

他只好闭嘴了。她说话的语气让他莫名惭愧。她扶起他的时候,一股暖流送遍全身。

他跟着她来到一间公寓。他们谁也没想着开灯,但他感觉公寓不大,没踉跄几步就到了她床上。他先是试探性地亲吻她,尔后变得狂热,像头饿了数十天的野兽,而她的回应又是那么的生动、真切,他希望能有一把火把他们永远囚禁在一起。她原来是这样的吗?还是因为他太久没有体验过了,这种只有她能带来的年轻的滋味?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力量,他有种奇异的错觉,那股力量在反过来安慰他,让他放心,让他肆无忌惮,让他抛弃思考,被引领着去蹂躏、去毁灭,然后与另外那个自愿毁灭的灵魂重塑一个皱巴巴的、嗷嗷待哺的新世界。这股力量在他原来看是多余的,是危险信号,它总是逃脱他的掌控。可他现在想必是衰弱了,他需要它来找回活着的感觉。他又一次感到悲伤,没想到他只有老了才能学会欣赏另一个完整的人,才能体会他原本的活力多么可贵,因为他的健康和自尊像只气球那样瘪了下去。他现在觉得Lena 是个比他充实的生命。

他帮她脱掉裙子,她扒下他的衬衣。他的手遍布她全身,他庆幸自己不再是个急不可耐的小伙子,在愚蠢的快乐中丧失一切美丽的体验。

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

她的手还挂在他的背上,细密的汗珠从他们皮肤接触的缝隙间渗出来。屋外寂静得像荒地。屋内,嘀嗒的时钟溜入黑暗,他们急促的呼吸悬在半空。

“怎么了?”

她开始轻轻地抚摸他背上的水柱,又用臂膀环住他,亲他的耳朵。她挣扎着爬起来,他咚的一声仰面翻倒在床上。她的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按住他紧缩的腹部。

温热的眼泪猝不及防、抵挡不住地涌下他的太阳穴,和汗水一起洗刷着他的耻辱。她的手离开他的额头,移向他的眼睛、双颊,像堤坝截住洪水,平息了一阵接一阵的波涛。更可恨的是,他还发出了声音,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她轻轻搂住了他,把他的头靠在她胸上。

两人肩并肩,静静躺了不知多久。

“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

他叹了口气,“忙啊。没来得及。”

“答应我,去看看吧。”

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回国就去看。”

房间又陷入了沉寂。他们吐气的声音绵长、安静。

她的手攀上他的大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跑了这么久,依依不会做饭,又不敢一个人出去,她今晚怎么吃的饭。”

“你真是个好丈夫。”

“她也是个好妻子。”

“你爱她吗?”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形象。她像只短毛猫,很漂亮,很安静,不爱到处玩,也不乱花钱,偶尔撒撒泼,哄一哄就没事了。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给阳台的花浇水,晚上会泡一杯热牛奶蜷在沙发上等他加班回来。他能想象,她以后也会是个好母亲,他有什么理由不爱她?他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来他的寝室,缩进他的被子,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一坨热乎乎的软糯的东西,他好像一下子拥有了整个宇宙的满足感,那时的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他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冲出竞争者的重围,才让自己在起点更高的人群里出类拔萃,拔得了头筹!这一路上,她既是他的慰藉,也是他的战利品,八年前的婚礼上,当她的父亲踏着红色地毯把她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了。他后来既没有滥用也没有辜负他的幸福,他的工作和为人都无可指责,他是令人羡慕的,他有什么理由不爱他的生活?

过了许久,他说:“我那时太年轻了。别人想要的,我都想要。”

“你现在呢?”

他不作声。

“我觉得你没怎么变。”

他噗嗤一笑,“说白了你还是嫌我幼稚呗。”

“有点。”

他想象她在黑暗中诡诈地笑着的样子,手指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说:“你现在还一个人吗?”

“一个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

“你这是在跟我倔。有个人陪着你生活还是更愉快。”

他听见她支起了胳膊,“愉快?你觉得你比我愉快?”

她又开始耍原来的性子,他拿她没办法,“好,你愉快行了吧。”

“你愉快今天还找我干什么。”

他没话说。

她缓慢躺了回去,“我觉得,这没法用愉快来衡量。”

“那用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愉快。”

“难道还能是痛苦?”

“人生的目的在快乐和痛苦之外。”

“谁说的?”

“托尔斯泰。”

“我又不是托尔斯泰。”

“你确实不是。”

她的声音听着几乎很遗憾。这让他生气,他越是在意她的看法他就越生气。“看来你是喽,我的托尔斯泰姑娘。”

她叹了口气,“我来这边以后,爱过我们学校的一个教授。他是个法国人,你懂,法国人,我们在一起过,然后结束了。我确实不愉快,但这是巴黎的规则。”

他激动地说:“那你可以回来啊!或者去别的地方!为什么非要待在巴黎?”

“你觉得去了别的地方我就愉快了?”

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轻快,没有苦涩。他无奈地笑笑,举起她硬邦邦的小手放在自己胸上说:“也就你这么跟我犟。”

但她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操心得太多了。你其实用不着想那么多。对你来说这只是一次冒险,一次远行,对我来说这是生活。”

他闭上眼,再一次任眼泪顺着他的两鬓滑下。的确,他怎么会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探讨生活的问题?他不用想也知道,说多了只有坏处,对他来说一切早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Lena 的公寓。她为他做了简单的早饭——牛奶、果汁、冷冻三明治。他们在楼下告别,她又让他发誓回国看病,而他保证以后还会回来看她。他将要拐过弯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她还在楼前站着,白色吊带衫比早间的微风还要清冷,她还在遥遥冲他挥手。他刚想回应她,视线却被一栋黄漆的楼房挡住了。可能是时间早的缘故,沿街的行人比昨天更少,他匆匆上了地铁,心情莫名紧张,连昨晚的事都很少回顾,只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妻子。她一夜都没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这次一定是真的生气了。不过这些到时候再说,先见着她人就行。他不知道自己的惶惑不安哪来的,也许是愧疚的心理在作祟。他一生做事还算规矩,除了对Lena,再没对别人负过什么债,哪里会应对愧疚?这次他做好准备降低自己了,只要她回到他身边,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从地铁站出来,路过协和广场时,太阳又一次称霸了这座城市。昨晚那个阿拉丁神灯中的巴黎已经荡然无存了。他甚至觉得那不是真的,而是酒后的神游。时间每过一秒,他的腿脚每带他远离那间幽闭的小公寓走上一步,对昨晚的印象就会褪一点色。和做梦一样,他想或不想都会让他忘得更快。

他的脚板像是踩在火炉上。整座广场裸露的、白炽的地皮正在烈阳的烘烤下干裂、焦烂。他突然觉得可笑。历史学家从来都是描绘这座城市的鲜血,到头来这些故事都成了清早醒来衬衫领口上的一抹红酒印子,被人忘了,倒是那个酒精催化下的天国夜晚得到了铭记,被口耳相传。他艰难地向前挨着,埃及方尖碑伸向高空,愤怒而炎热,像是要处以极刑,把太阳刺穿。他想象广场上任何活着的物都会立马枯死。他不能理解这时候为什么还有一撮一撮的人在拍照,他们的皮肤跟Lena 一样,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他只想赶快逃离这地方。他可怜的妻子要怎么才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他越接近宾馆,心里越害怕,那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地揪住了他。他暗骂自己软弱多心,但还是小跑着完成了最后的行程。

他冲进大厅时,里面聚集了很多人,包括Harish 一家。他一看就知道气氛不对,Harish家的两个男丁正交替用大舌头英语高声和接待人员讲话,他们眉眼本来就重,再把五官皱到一起,显得更生气了。前台是个瘦小的拉丁裔女人,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应付着嚷嚷的两个男人,她先吃力地听明白他们说话,再对着听筒翻译成法语,最后根据话筒的指示讲了一串口音之蹩脚不亚于二男士的英语,而这俩人则听得一脸茫然。

他拍了拍站在外面的人。那人转过身,应该是Harish 家的大男孩。

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的箱子丢了,箱子。”男孩用手比画着,“有人进来,在屋里,偷了。”

“入室盗窃?是只有你们家吗?”

“不,不,还有别的。一层,好多。”

“好多是多少?”

“不清楚。一个我们旁边的——”

他撂下男孩,飞也似的冲向了客房区。那些封闭的走廊像是没有尽头,所有门都紧锁着,他一路飞奔过去,只有一扇门是开着的……

为什么他们屋的门会是开着的?

他站定了,抱住胸口。门缝里没有传出半点声音。他几乎要晕过去。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轻轻推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缕头发,它们沿着床底边缘披散下来,垂到地上。他的腿开始哆嗦,呼吸失了控。他强迫自己往里走,看见了她的头、身体、脚。妻子倒着,几乎躺在了床的正中央。她的腿并拢,嫩粉的睡裙掀到了肚脐以上,双手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双眼紧闭。

他一趔趄,撞翻了桌子上的玻璃杯。闻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脖子向后仰。

看她有了动静,他扑了上去。他抱起她,抱到自己腿上,紧紧的,像捏一只动物在怀里,她的骨头膈在他身上生疼。她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任他揉碎了去。她突然大哭,一声高过一声的啜泣像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能一遍遍说。他拍拍她的背,太使劲了,跟拍黄瓜似的,拍得她咳嗽。

“你就这——这么把我丢下了。”她含着一汪鼻涕唾沫眼泪说,“丢下我一个人。你还——你还是不是个男——男人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怕你真的再——再也不回来了,我一个人该——该怎么办啊,又不敢跟你——你说话……”

他还在拍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

“我其——其实也不是真的……我就是特——特生气,你老提她,我也知——道是那么久的事——事了……”

“唉,别说了,再也不说这事儿了。”

“对——对不——”

“你别道歉!”他慌忙推开她,推到一臂距离,用一只手替她抹干了鼻涕眼泪,“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受这些苦,是我的错,你也别怕。你如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有没有被,被……”

“什么?”

她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连哭也忘了。

“你——我都知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丢了东西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你——人没事儿就好……”他不自在地看向地上的玻璃杯。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她愣愣地盯着他足足有一分钟。接着,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出其不意地笑开了花。她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席梦思的弹簧不堪重负地呻吟起来。她抽着疯,磨磨叽叽地说:“唉,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哈哈哈哈。昨晚一楼有几间屋子被盗了,好像是翻窗进去的,拿走了些贵重物品。我是刚刚才知道的,对面住进来的一家也是中国人,我听他们议论就把门打开。他们还说这事儿是宾馆跟老黑一起安排的,负责人开始连警察都不想叫,后来叫过来也就是象征性地看看,据说搞不好警察也是一伙儿的。听起来特吓人,不过还好,不是我,哈哈哈哈。”她笑得又翻了个身。

“所以你没事?”

“当然没有啊,你个傻子。”

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好蠢。

她猛地坐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我好饿啊。”

“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饭吧?”

“嗯。”

“那你在这儿别动,”他站起来,抖抖衬衫,“我马上给你弄吃的回来!”

他很乐意暂时离开,妻子喜怒无常的状态总让他提着心吊着胆。这一上午太恍惚了,他带上门的瞬间才终于有机会考虑他的处境。随着最初的惊吓一点点退潮,他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过分幸运了。他这不就顺顺利利地回来了?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也许他以前对她太好了,他应该时不时给她来一剂猛的,吓唬吓唬她。不过他是再也不敢了。他应该感恩老天只让他虚惊一场,没让事情发展到严重的地步。没错,他应该庆幸才对,为什么心中有点憋闷?一定是太阳,该死的太阳!他出了门,一站到太阳底下就感觉有只隐形的铁手悄悄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们决定翌日就出发。他回宾馆的当天就办好了租车,只等第二天一早去把行提出来。他们都很高兴能提前走,一分钟也不想久留。他们嘴上不愿说,心里都知道这地方实在不适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小插曲已经把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自从重聚后的那次对话以来,他们谁也没再提过Lena 的事,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比没发生过还要加倍恩爱。妻子一次也没问过他那天晚上去哪了、干什么了,他很感激,于是更觉得有愧于她了。他暗下决心以后要对她更好,给她一个孩子,不,是跟她生个孩子。他打算一回国就向她隆重宣布这个想法,他想象着她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禁有些陶醉。他再也没想起过他和Lena 度过的那个奇异夜晚,连睡梦中都没出现过,好像他的大脑缓存不足,把那段记忆自动删除了。但他隐约觉得是那段记忆中的什么东西帮他达成了此次旅游的目标。没错,他期待已久的大彻大悟终于还是来了。他又找回了原来那种踏实过日子的信心。除了生孩子,他眼下在公司还有个晋升的机会,他一定能给他的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哦,对,他还要去趟医院,养好他的胃,以后要早睡早起,多锻炼锻炼身体。他非常想念他那个干净明亮的家,那些白色的家具和澄澈的水晶杯。空出来的那间客卧就给孩子吧,如果是男孩就把墙刷成蓝色,如果是女孩就刷成粉色。他不停地盘算这些,正好让他分不出心去想别的事。

他们把打包好的行李一起搬到大厅。尽管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妻子为了纪念这场合还是又穿上那件米色碎花裙子,戴上她的蝴蝶结太阳帽。退了房,两人一起来到街上,今天的太阳比昨天更毒,他拖着两个大箱子,妻子拖着个小的,一前一后。他们没走两步就听到远远传来像是军歌齐鸣的声音,都同时站定了,向那方向望过去。仔细听,那是数以千计的人有节奏的呐喊,中间还夹杂着几声不明所以的巨响。

妻子捂住胸口,露出惊恐的神色,“发生什么了?”

街上也有些游客像他们一样,好奇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对举着透明防爆盾的警察路过,小跑着向那边赶了去。

“罢工了。”他梦幻地说。

“暴动?”

“不是暴动,是罢工。”

“你确定?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一晚的什么经历忽地在眼前一闪而过。他被这主动跳出来的记忆吓了一跳,一只脚下意识地朝那边迈了几步,妻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走吧走吧,别看了,赶紧走吧。”

声音越来越近,低音炮似的,敲得他头皮发麻。他敢肯定这动静跟他们就隔着一条街,就在香榭丽舍上,可能刚经过凯旋门。他的脑海深处有人在对他说,你得进入气氛,这个声音裹着发丝与红酒,比吐气还微弱。妻子还在扯他的衣角,他不想破坏和她新鲜建立的友谊,但眼睛还留恋着喧嚷的地方,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些人举着牌子,抛着点火的酒瓶罐子,像电影中一样,周身扬起尘埃……

“你不走我走了。”

他回头,妻子已经和他拉开了距离,她还拖了两只箱子,一大一小。不知是故意还是因为负重,她走得很慢,还支着脖子死活不回头。唉,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他叹了口气,刚要跟上去,腹部又一阵剧烈的痉挛的绞痛攫住了他,但这次的疼痛并没像以前一样,迅速地被他的体魄驯服,而是像畸变的野兽那样发了疯。他发出一声嚎叫,一头被俘的狮子,却被不远处愈发高涨的叫声埋没了。疼痛扩散至他的整个胸廓,使他的呼吸缩紧,腿也失去知觉了,它们违背他的意志折了过去。比疼痛更可怕的,是蔓延在他身上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它啃食着他其余一切理智,却留下唯一的确信,让他仍然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还知道他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胃病,他想起已过世的舅舅在第一次心脏搭支架前持续了数十天的肠胃不适,他为什么没早点想到?可是他才三十多岁啊,他当然不会把自己和那个谢了顶的、骨瘦如柴的舅舅联系在一起。怎么还没有人来救他?快来个人啊!可能他们都去凑热闹了吧,谁有工夫路过他?

他模糊的视线最后落在前方越走越远的妻子身上。她还是不回头,机械地向前挪着,像是在等他从后面跑上去道歉,把她一把揽入他宽阔的、忏悔的怀抱。她那温室的肩膀和手臂那样柔软单薄,在箱子的拖累下不堪重负,歪歪扭扭地支棱着,身上的碎花和蝴蝶都脱垂下来。她和她的环境真是不协调,她头顶上燃烧的火辣辣的太阳就能一把把她烧成灰烬!她会枯萎的,他绝望地想着,眼睛缓缓闭上,她会枯萎的,她根本救不了他。她救不了他。她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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