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西
越来越多的人死于疾病。
起初,葬礼像模像样。王院长给每个死者穿上最好的衣裳,送他们去见阎王爷。
死去的人像母鸡卧在最好的鸡窝里那样,一动也不动。谁都希望他们下一秒在院子里继续活蹦乱跳,但那是做梦!你看河岸边,憔悴的柳树满脸愁容,在野风中留下异常清晰的蓝色阴影,就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灵。
乌云遮蔽着天空,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孤儿院的人们向村头的坟场涌去。已经有人挖了一个两尺来深的大坑,孩子们聚拢来,乱踩着堆在坑的一边的潮湿的土堆。走开!走开!来福咬着舌头和牙齿,抬着一口薄棺下到坑底,被雨淋湿的土有点湿滑,他把两只巨大的脚丫子坚定地踏在泥泞上,努力保持着平衡。
风,真硬,像铁一样。
后来,死的人太多了,再也没有好的衣裳,死人被裹在草垫里,用绳子扎紧。两个男孩抬着他,到墓地挖个坑埋掉了事。没有棺椁的尸体很容易被野狗刨出来吃掉,来福好几次看到野狗在耐心地啃咬人的躯干和手脚,他抡起木棍,吓走野狗,收拾尸骸,把土重新盖上,再结结实实地踩上几脚,但谁也不能保证野狗不会再来。
来福的爹妈死于洪水。日本人来的那一年,蒋介石在花园口炸开了黄河大堤,浑浊的黄河水自天而下,冲垮了房屋。来福家被淹了。他爬上一棵大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爹娘被河水冲走。从那一天起,他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人。
大水退去之后,他在已经空无一物的老宅里坐了一宿,哭了一夜,感觉自己快活不下去了。第二天,他的表姐一家往南迁移,他也跟着走。表姐夫斜挎个褡裢,推了一辆独轮车,表姐和她襁褓里的孩子坐在车上,来福跟在表姐夫屁股后面。难民拖家带口,背着锅碗瓢盆,就算是裹了小脚的老女人也要走上这条漫漫长路。看上去,他们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全都衣衫褴褛。路上,人们一个一个倒下,化为泥土,他早已习以为常,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他们把故乡藏在心里,留在脑后,到了平静的夜里,就把它们挖出来,慢慢品尝离乡的滋味。
历经千难万险,他们才来到王家沟孤儿院。表姐把他留在孤儿院,继续向南去,临走前,表姐对他说:你要好好的,我们要是安顿好了,就来找你。来福抹了一把眼泪,以后再也没见过表姐一家,
他在孤儿院里长大成人。来福今年只有15岁,但是在孤儿院,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他已经习惯了孤儿院的生活。孤儿院位于高海拔的农村地区,满目荒凉。这里原来是一座破庙,庙里的神像已不知去向。全村只有一口井,水很深,水位在地下五六十米。往井里扔石子,你会听到它在井壁上撞来撞去发出的回声。井口上有一个架子,上面安装了一台绞车,绞车上连了一根长长的麻绳,两端各拴一只木桶,两人转动绞车的手柄,一边将空桶倒入井中,一边将装满水的桶往上拉。等到将这只桶拉出井口,再将里面的水倒入事先带来的另一只桶中,他和另一个孩子抬回孤儿院的厨房。
水太少了,根本不够用。每天早晨,他们每个人只能共用半盆水进行洗漱。如果你是轮到最后一个洗脸的,你拿到的水,连手都没法洗干净。平常洗澡是不可能的,只有下雨的时候你才能洗澡。夏天,他们就光着身子站在雨里,这是一年中,他们为数不多可以畅快洗澡的日子。
春天,小坟堆上会长出车前草和嫩苦蒿,秋天,野燕麦结了穗子。来福觉得那些死去的孩子长成了漫山遍野的野草和果实,来福对方圆几十里地的一草一木一鸭一鹅都了如指掌。
山上可以种一些苞谷、洋芋和辣椒,但是煤油这样的生活用品,就得到四十里外的镇上去买。吃的东西太少,舌头上总有苦味。他饥肠辘辘,对于饭食的改善,他有一种焦躁的期待,但这种期待永远落空。对饥饿,他奋起反抗,和他对峙,他吃过蚂蚱、野菜和山莓,也梦见过一只野狗纵身扑过来,咔嚓咔嚓嚼着他的骨头,在梦里,他感到异常疼痛。
大地——大地——大地。
一抹变幻不定的微红色亮光贴在地平线上,然后一个光球跃出大地,那是夜晚的星星聚合而成的太阳。
就在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孩子死了。来福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缩小成了一团。他的被子脏得发亮,他的衣服里都是跳蚤。孤儿院的跳蚤让所有人感到恐惧,来福晚上起夜的时候,就会看到自己的腿上叮满了跳蚤。一般他会坐在炕沿上,把所有的跳蚤都掐死和弹走。跳蚤太多,有时候晚上根本无法睡去。有一天晚上,他还被蝎子蜇了,真的很疼,他哭了一夜。有个小伙伴对他说:你可以哭,但不能叫妈妈,否则会招来更多的蝎子。因为老人说母蝎子生子后很快就会死去,所以蝎子是没有妈妈的。
老五忧心忡忡地站在逆光里,束手无策。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极为苍白,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孩子的被子破破烂烂,重量不足3 斤,上面沾着血迹。
来福记得这个孩子是老五捡来的,捡来的时候,孩子白白胖胖,襁褓里有一封血书,写的孩子的生辰八字。
老五刚把他捡来时,看到的都说很可爱,三年后,孩子就消瘦了。三个月前,孤儿院开始一个个死人的时候,王院长心急如焚,请了很多大夫来看,中医看了不顶用,请完中医看西医。他背着孩子,走几十里的山路,找西医打针,可是孩子的肚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大,脚和手,却越来越小。
老人说:要靠人,也要靠神。
王院长抱着孩子在菩萨面前跪下,求满天神佛保佑,也没见神佛显灵,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有好几次,来福碰到王院长蹲在院子里抽烟,他的眉头紧锁着,牙关紧咬,几天里头发就白了大半。谁都没有主意,王院长流着眼泪,掐灭了烟头。
现在,两人都沉默着,微风吹得背脊冷飕飕的。这晦暗的时辰。
来孤儿院的,父母都死光了,除了院长和老五。老五来自上海,日本占领租界后,他从上海逃到后方,辗转来到孤儿院。去坟地的路上,来福问老五:你想家里人吗?
老五说:想啊,你想不想?
来福说:俺想啊,天天想,做梦都想,可是你知道吗?俺这两天快想不起他们长什么样了。
老五说:那不会啊,俺死了都不会忘记俺爸妈的样子。
来福说:真的,他们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就好像一张纸在一天天褪色。
老五叹了口气说:那时候你还小,有爹妈疼的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来福不说话了,垂着头走,远方的紫色山峰闪着奇异的蓝光,椭圆形流云甜蜜地贴着山顶,风景并没有让沉重的心里的苦闷远离他。他断断续续地想着未来的事情,他幻想他的父母被水冲走并没有丧命,他们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像他的表姐一样来找他,死死地抱着他的头,像小时候一样。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关于家的蛛丝马迹。他发现他越这样努力寻找,家就变得越遥远,越不可捉摸,越像是一张虚焦的照片。
还没等来他的家人,日本人却来了。
早就风传日本人打通了铁路线,已经占了县城,很快就要打到王家沟来了。只是王院长和他们都心存侥幸,觉得这荒郊野岭,日本人未必看得上眼,说不定直接就去占了洛阳。
来福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早晨,他刚一起床,眼皮就跳个不停,窗外,不知哪里吹来的风令树叶子沙沙地响着。
那天的上午平淡无奇,老五正在给二年级上数学课。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日本人到村头了。
王院长吃了一惊,赶忙到村头,老远就望见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日本军官,双手拄着一把带着刀鞘的日式军刀。他没敢靠近,停下,远远地看着。日本军官向他招招手,他想了想,只好凑近了说话。
王院长闻到日本军官身上奇怪复杂的体味,他呢子大衣上的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说着叽叽呱呱的鸟语,王院长只看到他说话的时候仁丹胡子在他的嘴唇上方一上一下跳动,一句也听不懂。
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中国翻译把军官的意思说给他听: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我是,我是。他尽量显得谦卑地说。
日本军官点了点头,又说出一句鸟语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翻译说:皇军要征用你们这些人当劳工。
这怎么可以呢?这都是些孩子。
翻译说:皇军的话你也敢不听?
王院长说:这里是孤儿院,这些孩子无父无母,都是些可怜的人。
翻译把他的话翻译给日本军官听,日本军官听完,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更多的可能是不耐烦,他的大拇指一动,王院长立即感到脖子一凉,那把明晃晃的军刀已经搁在他的肩膀上,冰凉刺骨。
不同意?
那是蹩脚的汉语,声音却志得意满,令王院长无言以对。他的舌头好像突然打了结,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用无助的眼神看了看周围,那些日本兵像死神一样站在军官和翻译身后,有几个日本士兵拉了一下枪栓,把刺刀指着他的胸膛。
他们身上的尘土表明他们来自远方。王院长咂巴了一下嘴唇,怀着突然涌上心头的苦闷的心情回头看了看,那间破庙改成的校舍现在已摇摇欲坠。他转过身去,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偶尔几只山雀划过枝头,留下清脆的鸟鸣。
孤儿院的人都被赶到山下搬石头。
离孤儿院不远的空坝上,堆着山上运下来的石头。
每天清晨,迎着朝霞,来福和他孤儿院的伙伴们都要出工,把石块搬上骡马拉的大车。
几天的工夫,他的身上手上都磨出了水泡,很快就破了。
抓紧干,别偷懒,监工随手就是一藤条。
来福转过头,扬起脸,直着脖子,喊一声:狗娘养的。
监工的藤条劈头盖脸扫来:反了你了!你想造反是不是?
来福把石头扔在一边,挺起胸膛,一旁的老五赶紧给他使个眼色,给监工赔不是。
来福低下头去,重新抱起石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咽下这口气,感到手上的石块更加沉重了。
他缓慢地往前挪动步子。妈的,像只蚂蚁,动作快一点。藤条又抽打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疼,他清楚地听到皮肤裂开的声音,被藤条击中的每一个毛孔都像被针戳着,在他的背上跳舞,他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两股滚过污垢的墨色的热泪忍不住涌出眼窝,挂在嘴角。他又把脊背挺直了,像一匹倔强的瘦马,哒哒的马蹄踏在空坝的石堆之间。
被八路军破坏的铁路和公路又这样被重新修建起来了。
来福抹了一把额头,油汗和血把眉毛和睫毛浸湿。骡车一满,赶车的中年人甩起响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骡子的背上。骡子喝了一声,撒开蹄子,一路小跑着,留下一路尘烟。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支日本小队来自何方。这个问题在孤儿院的所有人心中缠绕着。来福再一次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在水中挣扎的身影,他们伸出手来,来福在树上也伸出手去,只要再伸长一些,再伸长一些,他就可以够到他们,他感到懊丧极了,他的手为什么没有伸长?或者,他应该勇敢地跳进水里,那样,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有时候来福啃着窝头,小声地问老五:八路军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打到这里来?
老五说:听说有一支八路军小分队就在附近活动。
来福:俺听说八路军都是天兵天将。
老五笑了:笑话,哪有什么天兵天将。
来福说:俺听说城里有个姓李的汉奸有一天出门,忽然一声枪响,谁都没有看清是谁开的枪,他就已头朝下砸在人们的脚边,成了一泡血肉模糊的死狗。鬼子封锁了县城三天三夜,也没有抓住开枪凶手,只好不了了之。
老五说:鬼子都吓得睡不着觉。
来福说:俺以后也要这样,让鬼子闻风丧胆。
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出一支驳壳枪的姿势,对着空气轻轻开了一枪。
孤儿院的人们伤感地望着教室和宿舍,在来福的眼中,日本人就是匆匆的过客。他想,他们迟早要离开这座山沟,就像他自己一样。
就在这天晚上发生的战斗在来福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子弹声嘶力竭地叫着,火光撕开了夜空,打破了夜晚山村的沉默状态。日本人惊醒时还有些慌张,大声地叫着鸟语,但很快他们就镇定下来,一挺歪把子机枪疯狂地突突着,吐出耀眼的火舌。
来福蹦起来,跳下床,扒开门缝瞧。日本军官举着战刀站在院中,长长的刀刃闪着寒光,映衬出他脸上扭曲狰狞的表情。他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支对他们充满仇恨与敌意的队伍,那些向他射来的子弹好像在嘲笑他的军威,他掏出手枪,向着远方射击,认真地打完了所有的子弹。
一颗流弹穿过窗户,在糊窗纸上留下一个边缘漆黑的孔洞。老五一把把他拉回来,低声说:趴下。
他们紧贴着地皮趴着,感到大地在震动。来福听到院子里杂沓的脚步声忽远忽近,还有粗重的呼吸、狐疑的心跳。野柿子树的叶子在风中滋滋乱叫。枪声划过河水一样流淌的叶脉,叶脉变为透明单薄的血管,就这样流出血来。子弹击落秋风,叶子和声音一起落下,深深地埋进土里。
来福不知道这支夜袭日本的究竟是哪里的部队,他猜是八路,他听说在附近活跃着一支武工队,队员个个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像古代的飞将军。传说中,他们如天兵天将,将日本鬼子杀得屁滚尿流。今天来的要是武工队,这些小鬼子八倍都不够塞牙缝的。
枪声从密集到稀疏,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夜是可怕的寂静。来福重新躺上床,闻到越来越浓的硫黄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苦涩腥味,这让他感到新奇。
当这股气味完全消散的时候,来福站在室外的空地上。起雾了,天地之间影物影影绰绰。他的目光努力戳破浓雾,他看到几个日本人的尸体整整齐齐躺成一排,身体已僵硬,像冻僵的鱼。
他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浓雾好像变成了盖在他们身上的薄纱。一个脑盖骨飞了,脑浆挂在耳上,不知道从哪跑来的一条狗,把那只掉在地上像葡萄一样的眼球吞进肚里。有的尸体身上有个很大的伤口,就是一泡血肉。半凝固的血液像淤泥一样还在从他们的伤口里冒出,那暗红色的血,流得很慢。一股苦涩腥味仿佛新雨之后的空气一样,又从土地上泛起。日本军官的眼神里流露出短暂的忧伤,但是一滴眼泪也没掉。
人都是要死的,他想。如果俺死了,会是怎么样的景象呢?
老五不见了,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离开劳工营的。
一天之后,一个中国人被绑在树上。
王院长脱口而出:老五。
绑在树上的人就是老五。
日本军队里的中国翻译对着人群大声说: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老五。人群中发出压抑在喉咙里的喊声。
中国翻译继续说:你们说应该怎么处理他?
没有人做声,人群几乎都用一种恳求的眼神盯着中国翻译。
日本军官做了个手势,让翻译凑近了,嘟噜了几句。翻译点头哈腰,然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太君说了,凡是逃跑的,格杀勿论!
老五叫着:狗日的,来个痛快的!
人群里骚动起来,王院长走出人群,对军官说:这还是个孩子,能不能高抬贵手?
日本军官的白手套挥了挥手。
老五说:狗日的,老子三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翻译走到老五跟前:嘴硬是不是?
日本军官亲自行刑,他从枪套里掏出一支崭新的王八盒子,他看了绑在树上的老五,又回头瞅了瞅背后的人群。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日本兵手持三八大盖,刺刀尖横着,用枪杆往外推人,阻挡他们往前拥。正是正午,太阳在头顶上火辣辣地燃烧,在空坝上空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圈。
此时,王院长突然跪下,老泪纵横,说:要杀就杀了我吧。
他身后齐刷刷地都跪了,说:把我们都杀了吧。
军官停下,问翻译这个老头在说什么。翻译翻译了之后,他停顿了片刻,猛地一扬手,准星水平,扣动扳机,子弹穿出枪膛,蹦出两颗火星。老五甚至没有听到自己手指折断的声音,等到他转眼去看时,他才发现左手的小指只剩下了露出的一节白骨。此时,他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掉在地上的小指指尖神经传到心脏。他的全身收缩起来,他的嘴巴咧到了腮上,他大口大口喘气,感到呼吸困难。他想哭,但没有哭;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声音好像堵在他的喉咙里了。太阳在他头顶继续亮晶晶地闪烁,小指流下的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流淌,鲜血染红了树下一株麦冬的叶子。
打断的手指在地上像条壁虎尾巴一样跳动着,手指在痛哭。
老五的心咚咚地跳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改变了主意,他听到远处那头大黑骡子在鸣叫,他疲倦地垂下眼睑,光线暗了,像天暗了。
他记起那天晚上,当枪声响彻夜空,偷偷转到马棚里。马槽边屎尿骚臭,他努力避开骡屎,解开大黑骡马的缰绳。
骡马打着响鼻。骡马真漂亮,这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骡马,大嘴,牙口锋利,蹄铁坚固,鬃毛根根分明,尾巴像枚子弹。骡马还在咀嚼着草料,马无野草不肥,老五却感到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他翻身上骡子,骡子身上特有的味道充溢了她的鼻腔,他轻轻拍打着骡子屁股,骡子却像钉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老五凑到骡子耳朵边:“驾!驾!”
大黑骡子哐哧哐哧地叫着,平时温顺的骡子,忽然变成了一只犟驴或者烈马,它甩开蹶子,撅起屁股蹦跶,试图把老五颠下背。老五死死抱住骡子脖子,没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大概除了车把式,谁都没法使唤这头骡子的吧。
狗日的。他踢了骡子一脚,跳下,双脚着地,血往上撞,心烦意乱。子弹的呼啸声在他耳郭里放大又放大,山风吹拂着苦恼的树叶。他咬着胡子,躲在马槽边,观察了一会儿。
三星正在天上闹响,月亮在更高的高空徘徊。他得徒步逃离这里,穿过一条小路,走了一会儿,他在一条岔路前停下脚步,他记不起应该往哪走了,他想现在骑着一头骡子该多好,蒙住它的眼睛都能带你走出这片山林,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路越走越窄,最后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那是榉树、栾树和苦楝的地盘,地上长着各种蘑菇和蚂蚁,野兔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也许墨绿色眼睛的毒蛇正在草丛里吐着分岔的信子。
他走了一天一夜,却好像总在原地打转。野鸭子受到惊吓,扑棱棱惊起;而猫头鹰有着自己的羽毛,它们扇动翅膀,近乎无声地掠过你的头顶,从黑色消失进另一片黑色里。他挥舞着胳膊,拨开越来越密的杂草,草丛分开时噼里啪啦作响,有的像刀刃一样轻松割开他的皮肤。他步履蹒跚,走累了,在一棵松树下撒了一泡长尿,汗像鱼鳞一样粘在皮肤上,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条被钓到岸上的鱼,严重缺氧,口干舌燥,他多么希望一条小溪流在他的面前。
然后,他听到了水声,怀疑这是他的幻觉,这幻听越来越响,越来越真实。
他循着水声往前走,半晌,他看到了那条拦在他面前的大河。一条大河向东流,前两天的暴雨让河水暴涨,东边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河水击打出白浪,裹挟着泥沙,奔腾而去。被泡胀沤烂的死猪漂浮在水上,他甚至看到了整栋房子,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假,却是真的变成了一艘快要散架的船。
他沿河走了一程,甚至想过在较浅之处涉水而过。他试了试水深,最后放弃了,没有选择,原路返回是唯一的路。
当日军发现他的时候,他精疲力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又闪过对大黑骡子的愤恨。
在王家沟孤儿院发生的战斗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人们说老五参加了那次战斗还打死了一名少佐,而事实上,日军所在部队最高的军衔只是一个少尉。
日本人之所以没有杀他,可能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因为在老五的枕头里居然搜出了一本《共产党宣言》,他们怀疑老五是共产党,逼他交代他的同伙。
老五遭受了严刑拷打,几乎每天,他们都会听到从刑房里传出可怕的惨叫声。来福觉得这是日本人在故意警示他们,比起杀死一个中国人激起的仇恨以及可能的反叛,用这样一种方式,似乎更为稳妥。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也许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八路军武工队也没有再出现,来福有时候想,他们不会把他们忘了,既然他们曾经来过。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每一天都是苦熬。石头是搬不完的,山上到处都是石头。搬完一车又一车。监工用藤条继续抽打着劳工,来福麻木不仁,不仅有他的脊背和皮肤,还有他痛苦的心。
再次见到老五时,来福差一点没认出来。他完全变了一个样,眼窝深陷,两颊凄凉地贴在面骨上。肋骨根根分明,一层比纸厚不了多少的皮,透明得几乎可以看到他内部的脏器。他的手感染了,肿得像个萝卜,完全是黑色的,骡子的尖叫像针刺过他的脑袋,嗡嗡的绿头苍蝇围着他转,还不停摩挲着口器和触角。
来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握住老五的手:老五。老五还昏迷着,口中还嘟囔着:狗日的。
老五的身体滚烫,来福接触他身体的一瞬间,感觉有一股热流穿过手指。他膝头一颤,跪在他的身旁,泪流满面。老五,他叫着他的名字,试图唤醒他。
王院长抹着眼泪说:怕是不行了吧。
来福哽咽着说:不会的,不会的。
第三天早晨,老五突然醒了,他那血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诡异的喜悦,口水流到了胡子上,他扬着细长的手说:爸、妈。好像要在虚空中抓住什么。
来福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两个奇怪的人形,一男一女,男的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女的没有那么老,中年,眉心有一颗痣,显得慈眉善目。
来福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只苍老的痉挛的手,已风烛残年。
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当来福后来这样看到自己的父母时,他才会想起老五离开人世时的那天早晨,他从老五的眼睛里所见到的幸福。
天干地燥,日头中有一种烧焦的煳味。
没有人能走出这片山林,就像老五一样。来福想,一个人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是不是?就是狗,也在认领它的命途,谁的人生,都是这一截子黑路。
几年时间,来福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他的牙几乎全都掉了,每天的劳动就是重复,土地翻来覆去,大地青了又黄。路和他都熟了,成了和他无话不谈的朋友。在这条铺满厚实的阳光尘土的土路上,他把监工打在他身上的每一记藤条都记在心上,只有在梦里,他才能逃离这里。他梦到过有电灯、弹簧床的世界,梦到过母亲温暖的乳房,也梦见过老五回到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浑身发抖,头痛欲裂。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梦了,就像他已经没有了眼泪。
很远就闻到了汽油尾气的香味,风把来福吹偏,把尾气吹到他的鼻孔里。他站在下风口,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从车上下来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把所有的劳工都赶上大车。王家沟北面有一座煤山,这些劳工又被拉去煤山挖煤。
矿洞是无底的深渊。每天下到矿洞里,来福都有一种被死亡之河慢慢淹没的感觉。黑水,没到了他的脖子,到了他的眼睛,没过头顶,仿佛沉入海底。
开山,辟洞,支架,立轨,一颗一颗的煤运出了煤矿。
在巷道中,安全帽上的顶灯照耀出朦朦胧胧的黑暗状态。很快,他们的眼睛就适应了这洞中的光线。光线,有时候像是固体。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甜味,是那种蛋糕的滋味在舌尖上洇开,在舌根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在洞里,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概念。煤是黑色的黄金,给日本人的火车带来动能,给日本人的军队运来军械和士兵。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卑微的生灵,卑微到像煤一样不起眼。在煤山煤海中,他们就是蝼蚁一样渺小的存在,像蝼蚁一样辛勤地工作着。张法死了,王海也死了,他们好像耗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汗,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他们身上的汗都是一小滴一小滴地往外淌。他们的肉身变得骨瘦如柴,皮肤底下,已经没有一点肥膘了。
来福觉得自己正在和张法们一样消瘦,每次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把煤吞进肚子的冲动,直到他看到老五正在吃煤。
从煤堆里挖出老五的时候,来福也吓了一跳。他揉了揉眼睛,还是看到老五坐在煤堆里,津津有味地啃着亮晶晶的煤块。
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老五说:这里有吃的,我饿了。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来福看到他的肚子前腔贴着后腹,就像一张纸,没有厚度。
来福在他的身旁坐下,拿起一块煤看了看,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可以吃。老五吃得津津有味,就像啃着一只白面馒头,嘴上和脸上都沾上了煤灰。
来福将煤块放到手心里,闻了闻,又放下了,他说:五哥,我们要在这挖一辈子吗?
老五的神情突然忧伤起来,他说:一辈子,这都是命。
来福狠狠地把煤块扔向远方:妈的,一辈子,一辈子做牛做马,我不甘心。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八路军会来救我们吗?为什么他们来了一次就不来了呢?
老五停了下来,不再咀嚼口中的煤,他抬起头,盯着来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也可以是八路。
什么?来福差点跳起来,他盯着老五的眼睛,看了好久,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是说我?
老五点了点头。
来福摇摇头,苦笑着说:你在说啥?我怎么可能是八路?你是不是糊涂了?
糊涂了的老五咽下一口嚼烂的煤渣,露出黑不见底的喉咙,吞噬了这黑暗。
来福没有跟任何人谈起他见到老五的事,他知道他见鬼了,他怀疑自己的阳寿也快到尽头了。
不过他并不恐惧,相反,有老五在身边,他觉得踏实。他想,如果他自己变成鬼,至少有五哥陪在他身边,有个伴,不会那么寂寞。
老五跟他说:你们应该反抗。他给来福讲《共产党宣言》,讲穷人翻身做主人,讲布尔什维克,讲无产阶级,讲武装斗争。来福说,你以前咋从来不跟我讲这些?老五说那时候我没有机会讲。来福说,那现在都告诉我吧。
一开始他没有向谁透露这个秘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暴动的种子却在矿工中间不胫而走,有时候他怀疑每一个宣扬共产主义思想的人的身边,都有一个老五。他现在可以化身无穷,被一个又一个矿工从这坟墓一样的矿井里挖出,成为他的一个内心的伙伴。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仇恨的怒火在矿工的心中熊熊燃烧。
饿鬼架着来福腾空而起,像在火焰中被气流冲上天去的灰烬,委屈如泪水般渗进他的伤口。他想起他的母亲,用嘴舔着他手上的手指,吮去血水,甚至能感受到母亲温暖的唇和舌头,她已经骨质疏松的牙齿碰到他的皮肤,他抽出手来,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热泪盈眶。
暴动发生在8 月31 日凌晨。
来福捂住了一个放哨的日本鬼子的嘴,他在来福的手下拼命挣扎。来福觉得这像是一条鱼,鳞片黏黏糊糊,好像随时都会从他手里滑走。来福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来福从他的腰间摸出匕首,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随后,他们又干掉了掌管着歪把子机枪的一个鬼子,当时他喝了点小酒,正在迷糊。
机枪的射击声。他们用这挺机枪向着鬼子扫射。子弹在鬼子身上留下一个个通风的孔洞,他们哀怨凄厉的嗓音在山间徘徊,被更加可怕的尖叫声覆盖。看守矿工一共七个鬼子,一下子报销了四个。
一个兄弟中弹了,他躺在墙角,胸脯一起一落喘着粗气,他拉住来福,用一根流血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封……给我……爸妈……的信,要是他们……见了这封信……希望……
来福哆哆嗦嗦地从他胸口摸出一封信,信已经殷红了一个角,他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兄弟的脸一下子煞白了,来福看到他的灵魂像剪断的风筝,在夜风与月光的混杂中,朝着天空攀登。
在他脱离苦海的时刻,来福放下他,眼睛里燃烧起火光,成了黑夜中的两盏油灯。他继续向鬼子冲去,紧紧抱住了其中一个鬼子,狠狠咬他的头,像啃一只猪蹄。呼啸的子弹从他头顶飞过也不惧。鬼子的头发在他的嘴里打滚,让他难以下嘴,但是他野性的仇恨的獠牙伸出来了,像锯子一样锯着他的脑袋。最后,他闭紧嘴巴,收紧肚皮,硬是把他的半拉头皮咬了下来。
鬼子惨叫着,抱头打滚。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颗子弹射中了来福的鼻子,他的鼻梁断了,他本能地捂住脸,感到鲜血像冰凉的溪水一样流出来,一股钻心的疼痛袭击了他。鼻子酸疼,他想哭,他想尽情地流泪,痛哭这狗屎一样的日子。
他操起从一个日本鬼子腰上劫过的那把匕首,像发了疯一样冲进日本人的营房,负隅顽抗的士兵被来福一刀戳中了眼睛。手腕一旋,他的眼球一下子滚了出来,在地上滴溜溜乱转。
军官举起王八盒子,但是此时,枪哑了。没有子弹了。他一愣,下意识地去摸弹匣,趁这个机会,来福成功扑倒了他。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军官的力量正被耗尽,来福掐住了他的喉咙,慢慢的,他的身体软了,他看到老五正坐在他曾经坐过的指挥官的椅子上,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来福精疲力竭,他一刀一刀砍下这颗脑袋。日本军官的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来福手里拎着日本军官被砍下来的脑袋,王院长的脸上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两行热泪在他满是煤灰的脸上冲刷出清晰的白色。他把首级扔在埋葬矿工尸体的乱坟堆前,惆怅满怀,无语凝噎。
那些死去的亡灵此时都从坟地里爬了出来,围坐在他们的身旁,说说唱唱。而活着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声,他们反而像是死去的人。
此刻,一声唢呐响彻云霄,那响器像一支利箭,射中了孤儿院上空的飞鸟。鸟停在半空,吹鼓手再一次吹响唢呐。来福望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敌人和老朋友的,默默地听着响器喧哗。
王院长已白发苍苍,没有别人看见老五孤独地站在墓碑前,来福用命运之绳将他和老五紧紧捆缚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会是怎样的未来。也许日军的增援部队明日就将到来,也许他们必须离开,只是王家沟孤儿院,是再也回不去的所在。他忽然感到空虚,这世上的孤独,不过是此时的孤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住所,失去了朋友,甚至失去了敌人,因而也就失去了拼命贪心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只有矮小的野麦还在风中摇曳,那无限金黄的使命;还有振翅越过山峦的山雀,掉落轻柔的羽毛,它在注视着他们,以及轻易凋谢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