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芳
一
白英桃是个幸福的女人,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今年五十岁了,能健康地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她是三十六岁那年得的乳腺癌,医生说快到晚期了,想活命就必须将她右边的病乳割掉。医生批评过白英桃,这个病早期就有感觉,里面会有小小的硬块,你平时洗澡的时候就没有摸到过?硬块长大了疼痛了你才来抱佛脚。白英桃平时就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对屋里的事从不操心,吃官饭摇官船,一切有丈夫去打理。自己的奶子自己摸它个狗屁,都是丈夫在摸。丈夫摸也是粗枝大叶,胡乱地揉捏几下便直奔主题。
白英桃丈夫叫王耀兵,与她同岁,当过兵,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复员后分配到镇卫生院,专管全镇的卫生稽查。卫生稽查是个优差,平时卵事都没有,应付上级检查时才骑辆五羊摩托到处转一转,乡村卫生室、街道和菜市场。王耀兵一般都守在康泰药店里帮白英桃卖药,在药店内的电脑上斗地主、看马报,有时在店门口宽敞的檐下摆张小木桌,约左邻右舍来打小麻将斗小地主,输赢不大,关键是消磨时间。白英桃不会斗地主,打麻将时也围着木桌四方看,为人欢喜为人愁,实在忍不住牌瘾了也等着和家起身,她好及时去补空,这个时候王耀兵都会主动退让,进店里去看电脑,揣摩今天香港的特码是开蛇还是开兔,晚上给码民提供消息,他是码庄,有街上的码民来下注。
白英桃的右乳割了,右胸空瘪瘪的,左乳却依旧健壮,像高耸的喜马拉雅山,左右两边太不对称,走起路来只见左边花枝乱颤右边却波澜不惊一马平川。对街卖服装的青翠说你个英桃姐,安个假奶子不好?标致的英桃姐都不标致了。白英桃笑说一番后根本不当回事。假的就是假的,当不得真。老都老了,还讲么标致呢?得了癌症的人,不晓得是今日死明日亡,安都没有必要了。一说到寿命,太敏感,人家也不好再说,只是嗔怪她胡思乱想,乳腺癌算什么,乳腺癌早就过了关。张沟村的某某,三十岁得乳腺癌,开刀后活到七十八岁。没说那是早期。
白英桃晓得人家在宽她的心。她也无所谓,该死的卵朝天,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命到五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她做梦都不晓得一路活到现在,五十岁了,开刀动手术时是三十六岁。三十六岁是个结巴数,算命先生说她三十六岁有得一冲,居然就被她冲过了,江水涛涛天空静,一帆风顺到扬州,屁事没得,身上的右乳像劁猪佬割了一个小猪卵子,随手一丢了事,小猪儿哼哼叽叽,三五天也就伤口愈合,活蹦乱跳了。白英桃开始还是多少有一点担心的,完全不放在心上也不可能,只是没有别人那样死心眼,心思陷在病里爬不出来。她只是偶尔皱一皱眉头,开刀时女儿点点还不大,只有八岁,读小学二年级,读书不行。丈夫请过老师吃馆子,老师都很难邀拢,都不好意思,女儿成绩差了老师不好见面。她心想自己这个当娘的一死,也不晓得女儿今后会如何生活?丈夫是闲不住的,定然会另觅新欢,给点点找个后妈。十个后妈九个毒,一个不毒是头猪。点点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都说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子娘,就是这个道理。
白英桃常常敲打丈夫,说我死了,你差伴(指又婚)一定要差善良的。最好是农村人,不要太漂亮,不要太年轻,不要太风流,要对点点好。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丈夫王耀兵总是恶脸相向,硬着脖颈儿斜着腰说你会死?老天爷会让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随你死了算了。你不会死的,还有九百多年活。你是祸害,祸害一千年。
再说到死,王耀兵瞪她一眼不理她。白英桃就不说了。
倘若自己真的死了,王耀兵不差伴那百分之百是假话。世上有几个男人死了女人能熬得住日子?都是开始哭得浑天黑地,肝肠寸断,九死一生,恨不得一头撞死。硬生生将爱情演绎得惊天地、泣鬼神、催人泪。然而,女人的尸骨未寒坟土未干,男人早已是新人在怀,喜笑颜开,相看两不厌,只是敬亭山。
丈夫王耀兵对她的好却是人人皆知的。
白英桃自从嫁进王家,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结婚时,白英桃在镇供销社上班,鞋帽门市部的工作不累,回到家里,一日三餐都是王耀兵在打理,白英桃顶多洗洗衣服拖拖地,打打毛线串串街,简直就是公主。王耀兵也是农村人,小时兄弟姊妹多,遭过孽,受过罪,吃过苦,屋里屋外的事儿没有他不会的。后来有了女儿点点,洗衣服的事都被丈夫承包了。改革开放,供销社解体,白英桃分得沿街一间门面屋,夫妻决定开药店,生意虽说并非兴隆通四海,但也进账不差,比沿街卖日杂的卖衣服的卖农药化肥的都要强。银湖街是条镇级街,也是条过路街,离县城不远,一般的生意很难赚大钱。门面屋后面是一块空地,丈夫又拖了砖瓦,在空地上修了个小二层。于是前面开药店,后面吃喝拉撒,生活也安逸自在。白英桃得了病开了刀,王耀兵更是照顾得细致入微,搬药箱背矿泉水,一应重事不准她插手,调配药品,都归王耀兵管,隔三岔五地,到县城进药,也是王耀兵的事。白英桃只管坐柜台,高高在上,贵妇人模样。
王耀兵也有发火的时候,牙巴骨咬得咯咯响,那就是白英桃在外面打麻将,打到深更半夜才回家的时候。你是不是说不听呢?你是不是有脸无皮呢?再这样我不得开门,开了门的是狗日的。白天里打不得几多?还熬夜打,好人都要打死。白英桃不气恼,从丈夫嘶哑的鸭公嗓中感知到了浓郁的爱意,嚓嚓地拉严卷闸门,一路甩着单奶子,笑吟吟地说,你让我打死算哒!打死哒你好找年轻漂亮的。
王耀兵不准她乱说,晚上揉着她肥硕的单奶,说我们拉勾,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困难争取活到九十岁。
白英桃就这么幸福地活着。开刀后医生断定她运气好能活个三五年,医生将王耀兵喊到主任办公室,关上门,说了自己的观点,要求王耀兵对妻子要关爱要忍让,让她愉快地度过这几年。王耀兵不断地点头,对妻子要好那是一定的。想不到白英桃能健康地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二
到了王耀兵的生日农历八月初八,整整五十岁,王耀兵的兄弟姊妹都来了,提前来贺了一天,也当日回去了。他们大都是农村人,要收割中谷捡摘棉花,农活忙碌,来玩耍一天都忐忑不安,挂在心上的事太多,棉花炸得满田白,中谷老扎梗了,还有鸡鸭鹅猪羊狗。白英桃留不住的。特别是王耀兵的姐和姐夫,种了十多亩田,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不和气,闹离婚几年了,钱也没挣到,还将小伢儿留给当爷当奶的抚养。姐和姐夫十分劳累,五十多岁腰也驼了头也白了,说到伢们总是泪水涟涟,白英桃也陪着抹眼泪。丈夫五十岁,姐夫没送其他礼物,弓着腰背进来一满袋中谷米,说是留着自己屋里人吃的,在地里时没打过剧毒农药,化肥都施得很少,主要用的猪栏粪和菜籽饼,是绿色食物。白英桃坚持要付两张毛老爷,三推四攘都不要,走时硬塞给姐夫两瓶黄山头,反正是别人送的。王耀兵当卫生稽查,别的好处少,收的白酒却多,稻花香、白云边、五粮液、关公坊、剑南春……大众化产品,几十百把块钱一盒的酒。姐夫也没别的嗜好,就爱喝口酒,也欣然接受了。其他兄弟姊妹每人要给两百块钱,纷纷将红色毛老爷往白英桃手里戳,都说没买礼品,哥要吃么事喝么事自己去买。都一脸虔诚。白英桃像打架,说到天上都不接受,自己的亲兄弟姊妹,亲亲热热聚一聚,热闹热闹,比什么都好,花十万百万都买不到,怎么能收钱?都没给成。小妹夫在南堤承包精养鱼塘,晚饭时喝了白酒,脸赤红,走到门口,捉住白英桃的手,说姐呀!你好人啦,真是好人!白英桃莫名其妙,不知东西南北。她白英桃一直就这么做人的,对丈夫的兄弟姊妹从无二心,好人做了半辈子,今天才知道她是好人?小妹夫是实在人,口笨不善表达,对嫂子白英桃的恭维赞颂,一切都在不言中,今日是喝多了酒,酒赶人话。按说她白英桃的确做人有道,丈夫的兄弟姊妹都喜欢她崇敬她的确不假。丈夫有六姊妹,排行老二,老大是姐姐,三男三女。老爷子死的时候,白英桃生下女儿点点不久,还住在乡里的土墙屋里。老爷子是个慈祥和善的人。生点点那天是腊月初七,北风呼啸,老爷子早已用劈柴在堂屋里生旺了火,接生婆将初生的点点裹好了衣片,抱到温暖如春的堂屋里,老爷子迫不及待地接在手上,喜不自胜,抱在堂屋里上下走动。点点睁着晶亮的眼睛,扑闪着眸子看世界。老爷子说,我的乖孙孙,看什么呢?看不上我们的土墙屋么?哦哦,我们要给乖孙孙修封墙大瓦屋呢!白英桃虚脱而欣慰地躺在床上,听爷孙俩在堂屋里咕哝。不久,老爷子因他与老兄弟之间的矛盾,受了些冤屈,服毒自杀。白英桃心如刀绞,哭得死去活来,她完全将老爷子当作了亲生父亲。除姐姐出嫁,王耀兵成家,在下还有四姊妹,都不大,幺老弟还只有十二岁。一个个成人长大,成家立业,他们做哥嫂的费了多少心血。长哥当父,长嫂当母,他们都做到了,特别是她白英桃,毫无怨言,问心无愧。就是如今几兄弟姊妹都已成家立业,白英桃仍关注和支持着他们。小妹夫喂鱼,她支持了四万。大姐田多农忙,白英桃每年都要去帮忙劳动几天,掰掰棉花,除除杂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客去主人安,白英桃正在打扫房屋,接听到小妹夫的电话。房屋的枕头底下,你看一看。白英桃一听便知原由,丢下扫帚奔到房里,掀开枕头,露出一叠红钱,一数有八张,八百元。除了姐,每人给了两百,容不得她再三推辞。白英桃虽说平时大大咧咧嘻嘻哈哈,有点男人的性格,手里捏着一叠红钱,鼻梁发酸,也有了流泪的感觉。
收拾完屋子,太阳将落未落,药店的门口响起了鞭炮的响声,噼里啪啦,响声震天,浓厚呛人的硝烟弥散到药店后面的小楼里来了。白英桃来到店里。街对面停了一溜儿小车,街心一排冲天大礼花吐着弹药,呼啸着冲上天空,发出剧烈的爆炸声,一卷一卷的小子鞭在地上蹦跳着炸开,扬起红纸屑和浓烟。店门口刹那间暗无天日,有一帮男人被烟雾卷了进来,喊着恭贺。是王耀兵的一帮战友。王耀兵从街面上便开始打招呼,逐个敬烟,捶肩膀,夸张地握手。白英桃连忙说,稀客稀客,都到后面去坐。去找茶杯倒茶。
最后进来的是个矮胖男人,肥头大耳像尊弥勒佛,右手食指上带只硕大的板箍戒指,左手牵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进来后女孩腼腆地喊白英桃大妈,女孩叫多多,六七岁了,在读小学二年级,羞涩而畏缩,伶俐而乖巧。白英桃早已认识了,到她王家来不是第一回。女孩第一回来只有一岁,男人们要熬夜要打牌,多多就交给了白英桃。女孩也招人喜爱,喊她白英桃大妈大妈,喊得甜丝丝的,白英桃引着她睡觉,她一头扎进白英桃杯里,还一手抚着白英桃的臂膀,激起女人无尽的母爱。来的次数多了,感情更为密切,就像自己的孩子,平时坐在药店里,都不由自主地念叨多多。这多多,与白英桃混熟了,还主动讲学校一些开心的事,对自己家里的事却是缄口不提,白英桃问起来都不吱声。白英桃对多多有些怀疑,是不是胖战友的婚外情产物?这类事报刊上说得很多,有鼻子有眼,就像发生在读者身边一样。王耀兵说她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胖战友原先在公路局当股长,后来下海经商办建筑公司,多多是他们生的第二胎。白英桃说那就是鸟贵换衣人贵换妻,小媳妇生的伢儿。战友们都在五十岁上下,哪还有六七岁的小伢儿?命好的人应该是孙伢儿都有了。王耀兵说她是坐在药店里没事,《知音》杂志看多了,以为世上光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胖战友的老婆年轻漂亮是实,生第二胎也是实呗,有钱人生三胎也是有的。胖战友的大娃是女生,一心想生个男娃,哪晓得第二胎又是个女生?白英桃细想,也怪不得多多不爱说家庭,必定是他爸妈思子心切,对她多有厌弃。
战友们早已在二楼的客厅里吆五喝六地战开了,打麻将的打麻将、玩花牌的玩花牌、斗地主的斗地主,不亦乐乎。白英桃端茶递水了一阵,到药店照看门面。战友们喊她嫂子,有王耀兵陪着玩,嫂子该干吗干吗去,我们这些兵痞子,都自己招呼自己,桌上有烟,杯里有茶,瓶中有开水,这就足够。白英桃与男人们也打不上班合不上群,便到药店招呼生意,叫多多在药店的电脑桌上做家庭作业。
又是鞭又是炮,药店门前车水马龙,人客来往又多,响动很大。对门的青翠过来打听消息,是不是屋里过事?过事是要送“人情”的。如今送“人情” 已是随物价水涨船高,五杂百姓要送两百了,关系近一点的起码三百,亲戚是五百块钱往上跑。白英桃摇了摇头说,不过事。都是老王的亲戚战友,每年他的散生,都要来闹一闹的。
白英桃也不爱过事,三十六岁那次都没有办过。两头的兄弟姊妹都催促劝说,三十六岁是人生一大劫,该大张旗鼓地贺一贺,白英桃坚持没有办,王耀兵也有相同的想法,可谓夫妻同心,同床同梦。现在五十岁,更是不想请客。况且女儿王点点二十二岁了,在广州打工,谈好了对象,结婚成家指日可待,现在老王做五十岁,不久点点又结婚,结婚百分之百要过事的,过事太密会被人说闲话,好像他们王家太穷,太不仁义,专门靠过事发人情财。她不想背这个骂名。
王耀兵给街上的银湖酒家打了电话,订了一个大包间,一个大圆桌,晚十点吃饭。战友们正玩得火热,在县城下午四点吃过饭才过来,现在还说不饿。
到了十点,王耀兵引领着战友们往外走,白英桃说她留下看家。战友们不让,说要走就一起走,卷闸门往下一拉,铁将兵把门,还有人敲门进来偷你几盒药不成?世上只有偷钱的偷财物的,也有偷人的,却没听说过偷药的。白英桃笑着推辞说,你们喝酒聊天是你们男人的事,女人去了不自在。再说多多也睡了。矮胖战友过来拉她,指责嫂子不够意思,今天放鞭放炮只为他王耀兵五十岁?不全是的。我们不稀罕他王耀兵,我们稀罕嫂子。嫂子无病无灾前生做了好事积了德,我们还要庆祝媳子长命百岁。战友们都夸奖矮胖子,还是他暴发户能说会道,把我们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多多睡了不要紧,抱她起来,放到酒店里去睡。
王耀兵去抱多多。
白英桃有说不出的激动在心头,酒席桌上,还深情地望着丈夫王耀兵,破天荒地喝了一杯白酒。
三
女儿点点回来了,还带回来了男朋友。男朋友叫孙得平,是仙桃人,他俩都在广州服装厂做事。孙得平长得一表人才,戴副近视眼镜,细皮嫩肉,像个正在上学的大学生,不大爱说话,生得忠厚老实。进门便腼腆地喊王耀兵叔,喊白英桃阿姨,王耀兵、白英桃很看得上眼,觉得比女儿点点要强。
点点是没多少心思的人,回来后就往对街青翠的服装店跑,一套套的服装试穿在身上,都不合身,咕咕哝哝的,说裤腰太细,把她肚子里的伢儿箍坏了,都不行。惹得青翠暗自摇头,轻蔑地好笑。还是大姑娘,还没结婚成家,肚子里就有货了。有货了也不遮掩,现在改革开放了,新时代新气象,未婚先育的也不在少数,但也不是十分光荣的事,没有什么好宣扬好炫耀的,毕竟是违了法,违背了社会的伦理道德,放在过去家里人都会抬不起头来。
孙得平五岁时就死了娘,哥嫂拖拉长大的,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也养成了吃苦耐劳安守本分的性格。点点却对他没有什么好声相,为芝麻大点小事瞪眉鼓眼,开口便骂。一次还赶他滚蛋,滚回他的仙桃去。女婿忍无可忍,东西一收走人,到街口去等车。白英桃连忙赶过去,好说歹说才把女婿劝回来。
白英桃与丈夫商量,娃们老大不小了,今年是一定要结婚的,事情明摆在这里,不容拖延。夫妻俩只有一个点点,都不想嫁点点出去给人当媳妇。问孙得平,孙得平说自己是跟着哥嫂过日子,自己屋都没有,两只肩膀抬张嘴,光人一个,他情愿在王家做上门女婿。这真是瞌睡遇到枕头,王家巴不得如此。
王耀兵携着孙得平,在街口乘上了去武汉的客车,在仙桃下车。与孙家商量婚事,日期定在今年的腊月初八。
王家赶紧做筹备工作。药店后面的小二层要彻底装修,要请师傅,买原材料。这都是王耀兵的事,白英桃是不爱管的,也管不好,除了卖药,其他事都不精通,捏着钱都不知如何花,但是她很兴奋很快乐,不光是她一直健康地活到现在,夫妻也恩爱,家庭也和睦,女儿也要成家立业了,重要的是女儿怀上了小宝宝,不久的将来,就要有人甜甜地喊她奶奶了。虽说三十六岁时老天有意无意地惊吓了她一回,但老天对她还是不薄。
装修工请的是红光村杨师傅,人很实在,做事扎实,也实事求是,不漫天要价,做的活路干净漂亮,不浪费原材料,街面上的装修基本上都是请他。王家的小二楼包工不包料。杨师傅口授,王耀兵用信纸抄写了满满一张原材料,名称、数量和大致的价钱,像镇医院的木中医开中药。王耀兵便开始县城荆州到处跑,将原材料准备齐当。
王耀兵跑了两天,早出晚归,喊腰酸腿疼,肚子也疼,还屙血,一天屙几次。白英桃催他去县医院看一看,县医院的仪器高级,查一查好对症下药,药到病除。王耀兵不当回事,说屙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屙了两年,肯定是痔疮,每次吃点药就好了,只是没有现在屙的血多,没有现在一天屙的次数多。这两天跑建材市场,猴子卖儿似的抱着这样背着那样,劳累过度,痔疮也就严重了。于是在药柜里找治痔疮的药,说是再不见好,一定到县医院一刀了事。
女婿孙得平心细,操一口仙桃话对白英桃说,妈,爸的病还是到县城检查一下放心,我们老家队里有个老汉子,跟爸一样,一直屙血,也一直以为是痔疮,到医院一查,是直肠癌。
晚上,躺在床上,白英桃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她在心里细想,孙得平也是好心,也没说他爸就一定是直肠癌,检查一下绝无害处。她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丈夫屙血屙了两年,也吃了药,还不见好,还严重了,真是痔疮也得赶紧动手术。她卖了几十年的药,医学知识却并不多,都是照本宣科,对着药盒上的说明向顾客推荐药品,但她知道,无论啥病,都不能久拖,久拖可能出大事,可能癌变。
四
白英桃的天塌下来了。
孙得平一语惊醒梦中人,白英桃一夜无眠之后,生拉硬拽将丈夫推上了到县城的汽车。到中医院十一楼找住院部的胡主任。胡主任是胃肠科的专家和权威,经验丰富。初步检查后,胡主任说,直肠里不光滑,有肿块,是良性还是恶性不清楚。要继续检查,做个肠检,还要取样化验。
王耀兵感觉情况不妙,脸麻黑,明显精神受到了猛烈冲击,下楼梯时步履蹒跚。白英桃宽他的心,说没有事的,肯定是良性,你一生又不坑人害人,本分善良,没做过亏心事,若是恶性老天都不依。她牵着丈夫的手,送丈夫到汽车站上了返回的客车,自己留下来等待化验结果。
白英桃坐在医院的大厅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很快进入梦乡,回到了在农村的日子。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往门诊化验科跑了几次才拿到化验单,又捏着化验单往住院部跑,在拥挤的人群里焦躁地等候电梯。她内心七上八下,没细看,也看不懂,不知化验单上写了些什么?上了十一楼,胡主任不在。胡主任只上半天班。医生办公室进出的人很多,医生、病人和护士。白英桃看中一位年老的医生,说明情况,将化验单递给他。老医生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扬着化验单,看得很仔细,看过了不说结果,问白英桃与患者的关系。白英桃说是夫妻。噢噢!老医生取下眼镜,上下打量着白英桃,说你得有思想准备,情况可能不太妙。老医生又扭开面前的富士茶杯,啜饮了两口,接着说,直肠癌晚期了。白英桃感觉整幢大楼都在摇晃,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哽咽着问老医生,检查会不会出错?老医生摇了摇头,告诉她基本上不会出错,医院的仪器很先进,德国进口。不过也不能说百分之百,你们可以到大医院去重新检查一下。
白英桃三魂掉了两魂。她没有乘车直接回家,而是在湖口闸下了车,孑然坐在湖岸边的石头上,无神地望着微风中荡漾的湖水,任凭泪水汹涌地往下流。她想她命怎么这般的苦,自己得了乳腺癌,受到一番惊吓,连累家里人也担惊受怕,不得安宁,老天保佑,转危为安了,女儿点点也快成家,也快生宝贝,一切都在向好中发展,现在丈夫却得了直肠癌。老天啦,我白英桃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呀?你竟然三番五次地这样惩罚我!
夜幕轻围,湖旁公路上的汽车接二连三地亮着长灯急速地驶过。白英桃衣袋中的手机热烈地响了一阵又一阵,才将她从空洞与虚无中拉回来。有丈夫的未接电话,有女儿女婿的未接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她轻摁接听键,是女儿点点焦急的声音。妈呀,你在哪些?还没到屋?白英桃像在重病之中,声音轻飘飘地回道,你们不要担心,我马上到屋了。说完收起手机,慢慢从堤坡上爬上公路,一波三折地向家里走。湖口闸离家也不远,两三里的路程。清闲时,吃过晚饭,白英桃经常陪同丈夫从家里出发,经街道,上公路,到银湖边,终点是湖口闸,然后再原路返回。
两三里的路程白英桃走了一个小时,她走得慢吞吞的,像个阴魂。一路电话不断,她知道是家里人的,反正快到家了,都没有接。
街上路灯已亮起,烧烤店烤肉的香味满街飘荡,青翠的服装店前的空地上,一群身着统一服装的女人,跟着王电器的老婆学跳舞,屋檐下的扩音器嚣张地播放着舞曲。
白英桃进得屋来,看到一家人都候在药店里。女儿女婿坐在门口,丈夫正心不在焉地玩着电脑。今天不买码,药店里很安静。女儿问,妈,爸的病蛮严重?化验单还拿了一天?孙得平拉扯着点点的背心,示意她不要乱说,起身给白英桃端来一杯热水。白英桃瘫坐在木椅上,浑身像散了架,喝了一杯热水,才恢复了一些元气,心想丈夫的病还没确诊,自己不能先被打垮,便强打精神,脸上挂着笑意,隐瞒病情说,良性肿块,不太严重,没有事的。她交待丈夫早点休息,都是屋里装修惹的祸,太累了,累出病来。点点粗声大气,说只要是良性,屁事没的。催爸早点休息。王耀兵不相信,洗了澡,上了楼,关上房门,向白英桃要化验单。白英桃说,医生讲没的事我就丢了。没的事还要化验单搞么事?王耀兵叹了口气,深长而郁闷地说你不要骗我,我不是黑宝(指傻瓜)。肠检时医生反反复复检查了老半天,我晓得不是好事。白英桃说那是医生过细,又负责,不信?不信我们明天上荆州医院检查。荆州医院比县医院看得准确。
次日清早,夫妻俩去了荆州,检查结果与县医院无二。
医生说病情太严重,要尽快住院动手术,切除恶性肿瘤。医生没将病情告知王耀兵,而是细说给白英桃。王耀兵精细得很,他见医生那眼神,那举止动作,还与白英桃在办公室密谈,自然明白了自己的病情。王耀兵逼医生说实情,一再强调自己扛得住,自己本身在医院工作,算得上半个医生,瞒他没作用,瞒他只起反作用,他不配合治疗,反倒无益治疗。医生斟酌再三,说了实情。他从检验科到电梯口都无力走动,半依半靠在白英桃的肩胛上,拖着灌满铅一般的双腿。
门诊大楼的后面是病人的休闲区域,移栽多年的香樟树撑着巨大的树冠,树荫里大道横直,小道崎岖,有石桌石凳,铁座木面的条椅。白英桃找了个空位条椅,安置王耀兵仰躺在条椅上。王耀兵一下扑倒在白英桃杯里,肆无忌惮地痛哭起来,惹得旁人投过来好奇的眼神。白英桃也泪流不止,她抚摸着王耀兵硕大的头,说没事的,啊,肯定没事,我当初也是晚期,活到现在不是好好的?关键是心胸放开,配合医生,当动手术的动手术,当化疗的化疗。白英桃从来没当家理事过,没有独当一面处理过大事,只晓得救丈夫的命要紧。丈夫是爱她的,她也爱丈夫。如今老天爷要丈夫的命,就像从她的心头挖肉,她要从老天爷手里将丈夫的命夺回来。她反复劝说丈夫,不回去了,既来之则安之,相伴到后面的住院大楼办住院手续,预交了一万块钱,好在带来了丈夫的工资卡,医院可以直接刷。王耀兵住到了九楼的肿癌科,十二病室。
安置好丈夫,白英桃到走廊里给女儿打电话,简要叙述了病情,要女儿明天来荆州,带来爸妈的换洗衣服,还有她爸的身份证、医保卡、户口簿,三天之内要交医院,出院时才能报销部分医疗费。她爸的农行卡说是在枕头里面,也要一并带来,一万块远远不够医疗费。
王耀兵的手术很顺利。休养了几天就要化疗,追杀残存的癌细胞。白英桃几天几夜没合眼,脸上的肉掉了一圈,眼圈也黑了。女儿女婿都来守着她爸。女儿要白英桃回家休息几天再来,反正她爸这几天在休息,没啥大事,她与孙得平会轮班照护。孙得平力大,给爸翻个身,抱着爸下床走动都方便。白英桃牵着丈夫的手,再三交待,要心平气和,要意志坚强,癌症并不可怕,怕的是刚开始精神就垮了。你看,手术很顺利吧,三个小时就出来了,别人一般是四五个小时。我们拉过勾的,一定要活到九十岁,说话算话,不算话的是爬爬。
白英桃依依不舍地回了银湖镇。药店也几天没开门了,生意不能不做。休息三两天之后去换女儿女婿。要女儿女婿回家照看门面,丈夫非她照顾不行。男人都是徒有坚强的外表,实则比女人还软弱,还不堪一击。白英桃要时刻劝慰他,就像当初丈夫劝她白英桃一样。想不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白英桃与王耀兵彻底互换了角色。
五
街上人对白英桃深表关切,接二连三地来探问,用同情换取了她无尽的眼泪。王耀兵是好人,一辈子与人和善,不坑人害人。王家牵了电脑网线,方便卖药时刷医保卡,也方便看码报估特码。王耀兵鼓动左邻右舍来他家连线,王家的电脑一拖三。左邻右舍不花一分钱,玩游戏、看电影、斗地主、与人视频聊天,不亦乐乎。王耀兵重病,左邻右舍也陪着伤心流泪,骂老天爷不长眼睛,让好人受罪坏人平安。白英桃说老王苦了一辈子,从小就苦,在家是假老大,父亲死得早,自己要生活,还要扶持兄弟姊妹。日子刚过好些了,却得了这个病。唉!真是作孽。
小妹夫的女儿琴琴在银湖中学读初中,每次放双休都得从康泰药店的门口经过,与舅舅和舅妈打招呼,看到街上的人在围着舅妈,说安慰话,自然知道了舅舅已大病,住在荆州医院。琴琴回家告诉了父母。当晚,康泰药店里便挤满了王家的主亲。姐姐和驼背姐夫,种田的大妹和大妹夫,喂鱼的小妹和小妹夫。大弟夫妇和小弟夫妇都去了深圳打工,也得到了消息,电话里说正在打火车票,立马就会回来。哥的病是大事,兄弟姊妹要商量,出力出钱都在所不惜。王耀兵的老娘还在,七十有五,病病歪歪,住在横堤村帮大弟看守老屋。都再三强调,哥的病不能让老娘知道。老娘年纪大,受不得刺激,一口气不来则命归西天。都约定了,明天早上在街口乘车去荆州。
白英桃提前拉下了药店的卷闸门,洗了澡,打开卧室里白色的挂衣柜。靠墙边的一组,中间有个小抽屉,上了锁的,里面放些重要物件,身份证、工资卡、存折……平时都是丈夫管理的。白英桃打开抽屉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银行的卡有几张,存折也有几本,农行、邮政、农合的都有。存折上能看出的存款并不多。现在急用钱时,屋里却拿不出来。丈夫这个病,开刀化疗,只怕得交个四五万,出院时才能报销一些。病人、护理和来客的生活开销也不是个小数目。王耀兵从来不乱花钱的,不嫖不赌,不抽烟喝酒,生活算节俭,可能借了些钱给亲朋好友。这也不正常,王耀兵给人借钱她从来不反对无异议,完全不必要瞒着她。这次去医院一定好生问问他,夫妻之间没有必要打埋伏,况且用钱也迫在眉睫。
白英桃带队,兄弟姊妹侄男侄女,一行十二人,浩浩荡荡,来到荆州医院住院部九楼十二病室。女儿女婿不在,说是上街吃早点去了。一女人,约莫三十岁,蓝底碎花的夹衣,简约清丽的容貌,正端碗什么汤一勺一勺地吹冷往王耀兵嘴里喂。床前坐着一女孩,一手绞缠着面前女人的衣角,呆滞而哀愁地望着王耀兵。女孩的背影很是熟悉。白英桃疑惑地干咳了一声,女人调过头来,满脸惊恐地望着白英桃,手中的汤碗咔嚓一声落到了地上。这个女人,白英桃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几面。而坐在床沿的女孩,白英桃是认识的,她是多多。
六
受到惊吓的女人,叫韩清月,原是住在鄂西老山区,十五六岁时与一群小姐妹商议外出打工,听说打工能发大财,打工一年胜种十年薄田。都蠢蠢欲动。却苦于外面没有亲朋好友,缺少摆渡人。
一天,老山里来了个大老板,矮胖,肥头,手戴板箍大戒指,兰花指夹根粗壮的雪茄,一口荆州口音,颇善言谈。
此人便是王耀兵的矮胖战友杜月坤。
那时,杜月坤还没下海,还在公路局当股长。在县城一步街租得一层楼面,准备开发廊,名字早已取好,叫“一剪梅”。杜月坤红道黑道通吃,玩活了玩铁了,不担心出事。如今要发财,不来点歪门邪道不行,没有红黑两道撑着不行。县城有一家“苦菜花发廊”,小姐个个亭亭玉立,灿若桃花,顾客盈门,老板日进斗金。杜月坤深入大山,就是为了招集妙龄少女当小姐,做他的摇钱树。他美其名曰在荆州开服装厂,专门来招聘女职工,乱开海口不交税,娃们只要手脚快,一月挣三千块是小菜一碟。娃们听得心花怒放,满怀信心喜笑颜开地跟着杜月坤上了汽车。
杜月坤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没到屋,便把小女娃们玩了个遍。到了“一剪梅”,杜月坤首先收了女娃们的身份证,说明实情,一许愿二吓唬,女娃们只得乖乖听话。“一剪梅” 第一天开业,战友们都来贺新,当然要到发廊请小姐做按摩。看到个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男人们好似饿虎下山嫦娥奔月。为王耀兵服务的女子正是韩清月,小巧玲珑,一对清纯晶亮的眼睛会说话,鼻梁直挺,小酒窝儿在唇边时隐时现。
一夜情,勾了魂。美人儿那小鸟依人的身态,整日里令王耀兵想入非非。时间一久,王耀兵越发思念着韩清月。这个美人!令他销魂的美人!令他美不胜收的美人!她给他的感受是在白英桃身上没有过的。想到韩清月整天待在杜月坤的发廊里供给三教九流的人来享受,他心如刀绞,韩清月是他的人,韩清月只能是他的人。大脑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应运而生。
白英桃不是晚期乳腺癌么?虽说手术很顺利,也做了化疗,但是活不了太久,医生都断言,保养得好活个三五年!也就是顶多三五年之后,他王耀兵又成了单身汉。何不从长计议,培养一个“预备干部” ?到时候再名正言顺地“转正” ,将她韩清月娶进门来。
听到王耀兵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接她韩清月出去,在县城租房,金屋藏娇,三五年之后,两人到民政局拿结婚证,正式结成夫妻。韩清月有些不相信,她在发廊也见识了不少男人,在床上说得天花乱坠,要给她买项链买戒指,买县城的小区房,却抽了雀雀不认人,都是画饼充饥骗得她一时欢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日一久,她看出王耀兵并非空口许愿。王耀兵不像他战友杜月坤,他一脸的诚实,将工作证都给她看了,还有妻子白英桃的化验单,屋里开药店,女儿点点初中毕业去了深圳打工,都坦诚相告,毫无隐瞒。白英桃短命是一定的,阎王已经在她的生死簿上画了勾,顶多活个三五年,眼一眨的事。到时明媒正娶她韩清月,在药店里卖药,与他白头到老。韩清月也年轻,匆忙一想倒也不错,前途是光明的,远景是诱人的,道路有那么一点曲折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多磨,等它个三五年算不得什么,比山窝里受苦要强,比发廊里受罪要强。于是,依在王耀兵的怀里,一手轻抚着他结实的胸脯,羞涩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王耀兵全权拜托杜月坤在县城找房子。要求有三,一是房子住着舒适安全;二是隐蔽,不显山露水;三是经济适用,花费不高。杜月坤跑遍了县城,在孱陵大道旁边的民宅区找到了空屋,三间,平房,水电齐全,屋后还有三分自留地,是刚被城市包围的农村,没有被开发,进出都方便,年租金一千。房主是当地农民,在规划地坐了楼房,旧房也不想拆。由于老板住过不久,房屋完好,里面还有半新的家具,韩清月赤手空拳进屋就可以生活。
安顿好韩清月,又给她买了两套换季的衣服、鞋袜,给了她两千块钱的生活费。说以后每月给你五百块钱的生活费应该差不多吧?当时他王耀兵的工资也只有六百多元。韩清月温柔地笑笑,表示心满意足了。说就是形单影只,住着害怕,望着能到银湖镇,同他王耀兵一起卖药。
七
韩清月细细回想,不该轻易上了王耀兵的船。一旦爬上了他的船,一路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想下船早已是不可能。十四年啦,十四年该是怎么慢长而焦急的等待。
孱陵大道修建不久,两边的政府机构、商户和住宅小区不多。韩清月住的民宅四周还是农田,远离人烟,屋前的羊肠小道像根长长的细绳,随心所欲地系在孱陵大道上。菜园里还有馒头一样凸着的原住户的祖先,逢年过节,鞭炮轰鸣,留下花花绿绿的随风招展的纸幡,浓烈的经久不散的檀香与轻烟,还有为祖先照明的烛火与亮筐。太阳还在与大地作最后的告别,韩清月便关紧了门窗,洗了脚,蒙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房梁上老鼠吱吱的叫声令她心惊胆战,魂飞魄散。王耀兵极少来陪她过夜,他都是白天来。
当然,王耀兵会适时给她生活费,她都有结余。她在老山里吃苦受罪习以为常,知道细水长流坐吃山空的道理,平时节俭不乱花钱,开始整天闲坐在屋里看电视,时日一久便百无聊赖,形同行尸走肉。于是便上街四处游走,想找适宜的工作,最终决定在步行街浙江人开的服装厂剪线头。
每隔十天半月,她都会找个公用电话,给鄂西深山里的父母报平安,一般是一个月上邮局寄一回钱。出门时,父亲身体欠佳,无缘无故地浑身消瘦,只见骨头不见肉,找村里的王狗胆打针吃药扎钢针拔火罐,使尽十八般武艺,均不见好转。王狗胆说只有动刀子看一看了,娘家的姆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好生生的男人供他搞实验,人都站不稳了。韩清月被杜月坤领着下山到荆州打工,父亲拄根木棍,颤颤巍巍走到山口,走不动了,话也轻飘飘的,像夜蚊子嚷嚷,别人难得听到,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地向一行人招手,任凭泪水浸染着干枯橘皮般的脸。每每想起这一幕,韩清月都泪如泉涌,不堪回首。她下面有个弟弟,还在读小学。家里几亩薄田,这里有三分,那里有五厘,四分五裂,零零碎碎,被坚硬的石头包裹着,种点土豆、红薯、苞谷,每逢暴雨山洪,便颗粒无收,家里的凄楚和寒酸可想而知。她韩清月是家里的太阳。头一年她寄给家里的钱不多,每月两三百块,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但对家里却何其重要,如雪中送炭。到服装厂上了班,手头宽绰些了,改为每月一千,她在电话里交待姆妈,爸的病要到大医院看,姆妈都说好哟好,终究没有成行,爸在电话里哈着气,鼓足力气也只是啊哦,如学拼音的幼儿,说不出话了。
王耀兵又来出租屋,韩清月说到家里的父亲,商量着回去看望一下,王耀兵态度很坚决,父亲的病这么严重了,起码要送到宜昌医院,他拍着胸脯气壮山河,说钱他来出。韩清月满面春风,神情欣然,感觉跟了他王耀兵还是不错。韩清月要求王耀兵一同去鄂西,就说是自己的未婚夫,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是迟早的事。王耀兵面露难色,自己年近四十,大她韩清月二十多岁,与她父亲差不多年纪了,自己都羞于见人,去了,未来的岳父岳母也为难,外人更是会指指点点。韩清月说不管,一定要他陪她去鄂西。她打老家的电话,要提前报个喜。老家的电话是村长家的,村长开着经销店,卖些日杂用品,顺带电话生意,喊人接个电话收费一元。村长老婆尖声细嗓,问你是月儿啵?我告诉你,你爸享福去了。韩清月不懂。村长在旁边高声大气地说,就是死哒!韩清月心往下沉,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是如何挂断了电话,泪水汹涌澎湃,蹲在地上呜咽咽地哭。王耀兵给了两千块钱,催促她赶快回家,交代她给爸多磕几个头多作几个揖,算是为他代劳了。韩清月独自上了车,回鄂西处理爸的后事。
王耀兵有些担心,放韩清月回家是不是放乌龟喝水?一去永不来?
韩清月是讲情谊的人,半月之后便回来了,而且决心与王耀兵同心协力,熬到春暖花开。
王耀兵的许诺她还牢记在心。白英桃因晚期乳腺癌开了刀,顶多三四年的寿命。到时要将她韩清月明媒正娶,成为康泰药店的正头老板。她想着三四年之后,她已二十岁开外,正正经经嫁个男人,为人之妻,过个平淡安逸的日子。
然而,韩清月就这样在出租房里,孤苦伶仃地熬过了三四年,白英桃还健康地活着。
韩清月有了女儿多多,白英桃还健康地活着。
多多一年又一年地长大,白英桃还健康地活着。
韩清月并不是恶毒如蛇蝎的女人,白英桃也与她从无冤仇,她并不是巴望白英桃早死。她不过是相信了医生的预言。
韩清月去过三次银湖镇王耀兵家药店,每次都是以顾客的身份,说是自己有胃溃疡,买中成药。白英桃总是热情地推荐葵花胃康宁,不贵,疗效也好。韩清月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暗中观察白英桃的相貌。白英桃总是健康的、神情快乐的,没有丁点儿要死的征兆,还似乎越过越年轻了。
韩清月心肠纠结,老天爷在与她开玩笑,随意地打乱了他们美好的计划。她巴望白英桃快死,好让她如愿以偿。又巴望白英桃长命百岁,好人一生平安。女儿多多以战友孩子的身份入驻银湖镇,白英桃待其如自己的孩子,照顾得十分周全。韩清月几次深入观察,对方都给人和善柔顺的印象。她有什么理由望人家早死早脱生?
王耀兵从前的许诺曾反复加强和充实,使之固若金汤,现在却越来越苍白无力,弱不禁风,像一只挣脱手掌的氢气球,在空中冉冉上升,越来越遥不可及。白英桃和韩清月,都是他生命中重要的女人,都给了他无尽的柔情与爱情,都受伤不得,而都受伤不轻。白英桃,这个毫无心机的女人,十多年来,被完全蒙在鼓里,整天喜笑颜开毫不知情。韩清月则死心塌地的,在漫无边际地等待,在孤苦凄婉的夜晚,遥想未知的希望。
如今,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如太阳下的肥皂泡,眨眼便破灭了。韩清月苦苦等待了十四年,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星星暗了,月亮灭了,最后一颗太阳被后羿射中,四周漆黑一片。死人活了,活人即将死去。
韩清月得知王耀兵的病情后心里万念俱灰,日夜守在他的床前,尽着女人的情义。好在点点很开明大度,她爸流着泪的叙说和自责,她都能理解和谅解,答应白英桃来了之后,一定做好白英桃的工作,事已至此,吵和闹也不起了作用。
王耀兵说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韩清月,还有女儿王多多,没给予母女俩半点幸福,求母女俩千万要原谅他,原谅他这个罪人。又喊王点点过来,一手捏着王点点,一手捏着王多多,没说话早已泪水长流。王耀兵刚动过大手术,身体虚脱,形容枯槁,医生再三交代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悲伤。王点点说,爸,我都晓得,您不说了。王耀兵将两女儿的手叠加在一起,捏了又捏,似乎要捏成一个面团。沙哑着声音说,我的女儿,都是我的女儿。又期盼地望着点点,说,点点,爸求你了,求你多照顾妹妹,妹妹还小,不懂事,不能两姊妹闹矛盾。你长大成人了,可以自立了,看来爸爸不能将妹妹拉扯成人……说着说着已泣不成声。王点点不住地点头,要爸爸放一万个心。再说,爸和妈一样,命大,哪能这么容易死去?还要抱孙伢呢!
王耀兵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深知自己来日不多,夜不能寐。这不是妻子白英桃的乳腺癌,乳腺癌的手术动得好,癌细胞不扩散,就有妻子这样康复的可能。他毕竟在医疗战线混日子,一般的常识还是懂的,晚期直肠癌还没有长活不死的先例。死神在前方招手,他还有大事要办。维修房子,筹备点点的婚事,特别是韩清月的问题特别重要。人家跟着他十多年,三十多岁了,引着女儿多多艰难度日,一没得到他的人二没得到他的财。他死了,母女俩再无经济来源,该如何生活。他思索着,打算将康泰药店交给韩清月打理,让韩清月与王多多有个安身之处立命之本。王点点长大了,与女婿孙得平在外打工走上了正轨,不需要康泰药店。这要说给点点听,求点点做好她妈白英桃的工作。白英桃断然是不同意,若是知晓了丈夫给她打埋伏,在外金屋藏娇,还有了女儿多多,肯定是气急败坏,怒不可遏。
八
白英桃带领一群至亲,推开九楼十二病室的房门,见到韩清月正给王耀兵喂吃喝,一时想不出这个年轻女人是王家什么亲戚。又见她惊慌失措,小巧的白瓷细碗跌落到地上碎了,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年轻女人怯怯地喊她英桃姐,白英桃根本不认识她,只是有似曾见过的印象,于是没有回应,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韩清月畏缩着躲闪着,一时有些慌乱,忙勾下腰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碎碗,捧在手里,低着头匆匆走出了病室。
这个病室有三张床位,目前病人不多,只住着王耀兵。王耀兵拥着被斜躺着,仍然硕大的头颅无力地歪扭在右肩上,脸色黑沉,眼神因羞愧而飘浮、低垂、逃避和无奈。病房里陷入沉闷。亲戚们面面相觑。正好女儿点点和女婿孙得平外出吃了早点回到病房,与亲戚们打过招呼,连忙将白英桃拉出病房。点点介绍着爸爸与年轻女人韩清月,还有他们的女儿多多,不痛不痒地像说部天书。不需要点点说得太多,白英桃完全明白了一切。虽说她做人大大咧咧,粗线条,不重细节,但是水干鱼现,夜去昼来,真实的画面摆在眼前,她也会有所反应。她不是一头猪,就是猪也会哼哼以表抗议。白英桃挣脱了女儿及亲戚的劝阻,乌云遮脸,气呼呼地挤进了楼梯间。
若是其他女人,一定会在现场将愤怒和怨恨发泄得翻天覆地,而她却没有。她也有愤怒和怨恨,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她一时不知所措,满脑的昏天黑地之后,她选择了逃避。
她乘车回了银湖镇。
左邻右舍一直都关心着王耀兵,这时都来到康泰药店打听消息。动了手术人还精神吧?心情还正常吧?白英桃满腹怨气都写在脸上,拖着悠长的声调说,人还精神喏!还有一百年活哟!来人看出她心有纠结和痛苦,再三追问原由,她一五一十地将男人的惊天秘密说了出来,心中感觉如释重负。
王耀兵的惊天秘密像一阵风,吹遍了银湖街道的角角落落。哎呀!王耀兵这个人,一看蛮规矩蛮本分的人物,居然还在外面养小,还居然养了这么多年,伢儿都读小学了,居然连结发之妻白英桃也不晓得。若不是得了癌症,这个秘密不知要藏到何年何月!
对街卖服装的青翠用些许责怪的口气问,我的英桃姐,耀兵哥在外面养女人,十几年了,就没有丁点蛛丝马迹?
白英桃一脸惘然和忧郁。哪晓得呢?满街人哪个不说他正派?哪个不说我们是恩爱夫妻幸福家庭?狗日的会打埋伏。他们的女儿多多,和我睡都睡亲了,我还真以为是他战友的女儿呢!
青翠又说,人家孤儿寡母在县城租房生活,吃喝拉撒,总得花钱。十几年了,少说一些,耀兵哥每年只给人家给一万,也给十几万了。这你还不知不觉?
白英桃摇了一下头,叹了一口气说,妹哟,你是晓得的,我又不管钱,钱是他管的。再说,看他诚实憨厚,我一直都放得心。狗日的,现在是连月亮都放了。
青翠说她马虎大意,也只是在心里,人家在气头上,她不敢火上添油,只好陪着白英桃叹息。如今的人啦真是不可捉摸,知人知面不知心,口里喊哥哥,腰里摸家伙。连夫妻也仅然如此,人间莫谈爱情。
白英桃怪来怪去,只怪自己傻瓜,猪头一个,竟然不晓得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她还暗自得意,今生今世嫁了个如意郎君。自己患了乳腺癌,开刀动手术,王耀兵照料得无微不至,经常耐心开导她,说癌症并不可怕,怕的是精神崩溃,信心扫地,夫妻相互拉过勾,要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新生活,双双活到九十岁。原来他巴不得我早日脚一蹬眼一闭命归西天,好迎娶他的后备妻子韩清月。她心想,怪不得感觉韩清月格外眼熟,人家等了这些年,等得焦头烂额了,可能亲自来过银湖镇实地打探无数次了。也不知这对狗男女密谋过没有,在我饭碗里下老鼠药,拔掉我这根肉中刺眼中钉。还有他王耀兵的兄弟姊妹,显然早就知道了王耀兵的秘密,同她白英桃到荆州医院,推门入病房,都见怪不怪,多多见到了大姐,猛地溜下床扑到她怀里喊姑妈,那亲热劲儿不是一年两年营造的感情。包括丈夫王耀兵是六兄弟姊妹,青天作证,她白英桃对他们个个都不差,都如同自己的兄弟姊妹。而他们都商量好了,把她彻底当作了外人,消息封锁得严丝合缝,不露痕迹。女儿也是只白眼狼,自己十月怀胎,生下后又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养大成人,知道了她爸的事,三两天便被收买了,一切偏向她爸,替韩清月说话,就像吃了他们的迷魂药。狗日的王耀兵,还要把药店交给韩清月,说韩清月没工作,拖着女儿多多好生艰难,不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王耀兵死了都不会闭眼。切,这个狗日的,药店给了韩清月,我白英桃如何安身立命?还有我的女儿点点呢?还有我的即将出世的孙儿呢?狗日的是白日做梦!我白英桃不会同意,说一千道一万都不会同意。
白英桃独自在家,早晨开门卖药,晚上收门睡觉,家里的事像团乱麻,理不出个头序。女儿点点年底结婚,屋里要尽快搞装修,材料已准备妥当,只差装修师傅进门。狗日的王耀兵又得了直肠癌。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天上掉下来一个韩清月和王多多,还要与她争家产。本身王家都是些小市民,不像些当官的,哪来的蛮多值钱的家产?都是在苟延残喘地过着日子。细想,韩清月也真是瞎了眼,年轻美貌,却看上他王耀兵,找个当官掌权的多好,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住着高楼大厦,钱是用不完的,哪还看得上她的小药店?
女儿点点天天打电话,劝她想开些,爸爸得了直肠癌,不晓得活得了好久,事情走到这一步,怪谁都为时已晚……白英桃听不上两句,便断然挂断了电话。女儿的意思是要她不计前嫌,不要与王耀兵与韩清月吵呀闹了,要她尽快来荆州照顾她爸。
白英桃越想越烦。还来荆州?来荆州看他们这对狗男女?王耀兵有他的小女人照顾,根本不需要她白英桃。
白英桃有气,又在药店里守了两天。女儿的电话一响她毫不犹豫地挂了。
到了第五天,点点又来电话,她依然不接,再打进来,她还是不接。任凭手机在柜台上悠扬地唱着歌。不久,对街的青翠慌慌忙忙地跑过来说,英桃姐,不好了,点点打我的电话,说耀兵哥送进了重监室,正在抢救……
白英桃歪倒在药店的木椅上,两眼发直,两滴清泪自眼角慢慢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