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诗篇

2021-03-26 08:53
青年作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荒野

鬼 金

白昼从人的一侧诞生。

——帕斯《复活之夜》

如今这城空空荡荡,犹如被摘去了内脏。这城空空荡荡,犹如被摘去了内脏。柯雨洛在心里面喃喃着,她凸起的肚子看上去格外显眼,藏着一个宇宙,让周围的空气局促不安。

天气闷热,空气都黏稠了。柯雨洛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只觉四肢无力,骨头都轻了,像低血糖似的。周围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可以倚靠。路边的行道树都伐了,只剩下根部还隐藏在泥土里。露在地面上的锯伐的树墩,上面的年轮是模糊的,但从树墩的大小判断这树也有几十年了。她在树墩上坐下来,目光注视着街道的空间。她的耳边响着电锯的声音,她感觉到树木被伐倒时候的悲壮和呼喊,那呼喊声变成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了。她还闻到了树墩下面的尿骚味儿,有些刺鼻,还有些辣眼睛。她确实浑身无力,只好坐了一会儿。这时候,一只黑色的流浪狗撞进她的视线,那狗看上去有些凶猛,张着嘴,两边的獠牙露出来。她连忙站起,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小相机,对着摇晃的瘦弱的骨骼凸显的目光萎靡的流浪狗,快速拍了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街道两边纵横交错的电线杆和电线。电线发出呜呜的嗡鸣声,声音的涡流中,隐藏着一种乌有的兽群。那狗旁若无人地走着,两眼发红,眼圈烂掉,如地狱归来的冥犬。她本想再接着拍几张,但她害怕那犬会突然变得无常,转过身来,咬她一口。她放弃了跟拍。她没敢跟在流浪狗身后,只是目光盯着它,并警惕着,等流浪狗走远了,消失在街道深处,她才继续向前走,从那流浪狗的身上仿佛闻到了戈伟的气息,心情一下子黯然了许多,再抬眼,看去,那流浪狗已不见了踪影。刚刚经历的一切犹如处于幻觉之中,她只觉得身上的汗毛簌簌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连忙看了看相机里面,那条黑色的流浪狗的影像还保存在相机里,她才确认不是幻觉。那狗的眼神紧张、恐惧、怯弱地在注视着街道,被她抓拍下来。这是她按下快门前,没有注意到的。

柯雨洛记得前面的路口,有一家咖啡馆。咖啡馆的名字叫“太阳石”。是日伪时期的红砖楼。一楼被租下来,改造成咖啡馆。柯雨洛和戈伟每次街拍累了的时候,都会走进“太阳石”咖啡馆,坐在落地窗边,叫两杯咖啡。偶尔,彼此看一眼,喝一口咖啡。戈伟的目光更多注视着街上的人和人群在街上的动作和状态。不时举起他的小相机,对着窗外某一个符合他审美的人或某些人瞬间的动作,按下快门。“太阳石”咖啡馆是他们街拍的起点,有时也是终点。

有时候,戈伟也会把柯雨洛作为他构图里的一部分,背影或身体的局部,但从来不是某一张照片的主体。他几乎没有专门把柯雨洛作为模特拍摄过。他对外部世界和街道的敏感关注令柯雨洛嫉妒。柯雨洛在撒娇的时候,和他说过,你去找你的街道做你的女人吧,和你的街拍做爱去吧。戈伟就傻笑,轻轻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脸上亲吻一下。这一吻,柯雨洛的气全没了,乖得像只小鸟,在戈伟的怀里,任他抚摸着。更多的时候,戈伟倒像个孩子,枕着柯雨洛的双腿。戈伟比柯雨洛还大三岁。柯雨洛喜欢戈伟像孩子时的样子。戈伟是个孤儿,五岁的时候,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被送到孤儿院,七岁的时候,被一对矿工夫妇收养,养父是一个酒鬼。他技校毕业后,分配到轧钢厂上班,就从养父母家搬出来租房住。工作五年后,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辞职,写作和街拍。刚开始,他用手机拍照,直到有一天,照片卖了三千多块钱,他买了一个微单相机。那时候,柯雨洛在一家翻译公司上班。两人是在朋友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柯雨洛在不上班的时候,就跟着戈伟到处街拍,在大街上闲逛。这期间,戈伟的一组照片在国外获了一个奖,奖金五万块钱。这更让他对街拍充满了信心。戈伟用五万块钱给养父母买了一个单室楼房,他搬回养父母的平房,改造了一番,把屋子里的墙都打掉了,只剩下四面墙,装了几个实木的立柱,内部变得开阔宽敞起来。墙上又刷一遍水泥浆,他喜欢水泥的那种灰色。他把喜欢的照片冲洗出来,挂在墙上。这里成了他的工作室。他还添置了书架和音箱、电脑、床、沙发、茶几。更多的时候,他躲在家里写作,每天完成一定的字数,就会到街上去。他已经出版《用眼泪做成狮子的纵发》和《秉烛夜》两本小说集。柯雨洛的父母常年在上海的一家公司搞科研,很少回来。柯雨洛常常住到戈伟的工作室。父母也说,给柯雨洛在上海找了工作,希望她过去,但她犹豫着,一直没答应。除了一次母亲阑尾炎手术,她去照顾了一段时间,又回来了。母亲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否认。那段时间里,戈伟几乎疯了,天天给她打电话、发微信,拍的片子也格外孤独和颓丧,透着撕裂的痛感。

戈伟说,街拍是我爱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当我还爱这个世界,也就是在爱你,你也是我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不爱这个世界,我也就不会街拍了。我的爱也许会从我的心里面消失。残酷点儿说,我也许连你都不爱了。或者说,我是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借助街拍来寻找我,是的,我在荒芜和破败中寻找我,我在拍这座城市里的我,我在拍我。也许,你暂时还不会理解,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懂我,也会懂我的街拍。街拍和写作对于我的生存来说都是无用的,但是在精神层面上,它们的意义要高于我的生存,我要做一个锐利而醒着的人。

戈伟说这话的时候,柯雨洛愣怔了,眼泪几乎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但她控制着,强忍着,不让眼圈里转动的眼泪流出来。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回到床上。戈伟知道他的话让柯雨洛不舒服了,但他没有哄她的意思。他坐在沙发上看书,或者浏览手机上一些纪实摄影公号上的照片。他沉浸在那些街道的人和故事之中。街道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让他在近几年里深陷其中,荒凉和破败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照片呈现出来的是那种来自生命的疼。戈伟说,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上写作和街拍。小时候,他梦想着当一个侠客,背着一把长剑或者弯刀,在这个世界上行侠仗义、杀富济贫。他小时候看电影《少林寺》的时候,也梦想着去河南少林寺学武。在孤儿院的时候,他还弄了个白面口袋装上沙子,天天打沙袋。还做了几个小的沙袋子,绑在腿上,绑在前胸和后背上,像炸药包似的,天天跑步,练习轻功。后来,被养父母从孤儿院接出来,他也没间断练习,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个中学同学说是练功走火入魔,上吊自杀了。他养母害怕了,把他练功的东西都扔了。他刚开始还想不开,但很长时间不练了,也就适应了。他开始借书、看书,沉迷在书籍之中。他养母的弟弟,也就是他舅舅,有很多书。后来戈伟把养父母的房子改成工作室后,他还在房梁上吊了沙袋,还买了拳击手套,偶尔会运动运动,像个拳击运动员。他说,该锻炼身体了。戈伟从菜场买了很多木头箱子,把它们用胶水黏合在一起,挨着一面墙,堆出一个形状,做了一个大书架,很像一个装置艺术品。在木头箱子的侧面挂上他个人的摄影作品。

柯雨洛来到前面的街口,“太阳石”咖啡馆不见了,取代“太阳石”的是一家烧烤店,牌子上写着“大玲子烧烤店”几个字。傍晚的大玲子烧烤店门口已经摆满了桌椅,有几座客人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草坪上的草已经干枯,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吃烧烤喝啤酒。气氛看上去异常嘈杂、喧闹。柯雨洛头疼了一下,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像里面有把小锤子在敲打着。她站在门口,用相机拍了一张烧烤店的店面。店面的整体装修风格没变,换了个牌子,多了几根白铁皮的排烟管道,给她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这栋房子已经病入膏肓,随时都需要进行抢救似的。她的身体悚然了一下,有一种窒息感。抽烟机从炙热的炭火炉子上把那些食材在烧烤过程中形成的浓浓烟雾和异味排到屋子外面,那些裹着异味的厌恶上升到半空之中,成为天空的一部分。也可能在没有成为天空一部分的时候,就已经变成空气中的某种物质,坠落下来或被风吹到街道上。各种肉类、海鲜,还有豆制品、蔬菜,它们被烧烤出来的气味,令柯雨洛有些头晕,令她不能适应这种污秽的空气,随时都要呕吐。她咳嗽了几下,转过头去。那些气味蛮横地扑向她,落在她的衣服上、皮肤上、头发上。尤其是落在脸部的皮肤上,让她的皮肤很不舒服,紧绷绷的,让她的脸部皮肤火烧火燎,像炙烤过似的疼。

柯雨洛怕被人发现,偷偷对着那些抽油烟的管子按了几下快门,企图转身离开。但为了找回原来咖啡馆的记忆、她和戈伟的记忆,硬着头皮,忍着污浊的空气,揭开一道纱帘,走进屋子。里面的各种烧烤气味,动荡着闯进鼻孔,在鼻毛间横冲直撞,在破坏着嗅觉,令她嗅觉近乎失灵。但柯雨洛还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服务员拿着菜谱过来,问她,女士您好,几位?要烤点什么?他把菜谱放到柯雨洛面前。她没有拿起来,那上面的油腻令她反感。她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说,来两杯咖啡。年轻的男服务员怔了一下,说,女士,这里是烧烤店,不是以前的咖啡馆了。柯雨洛看了他一眼,恍惚觉得他以前就在咖啡馆里当过服务员。她问,你以前是咖啡馆里的服务员吧?男孩说,是的呀,我也记得你,你以前总和一位先生过来,现在你坐的位置就是你们之前喜欢的,那位先生喜欢照相,老是喜欢拿着相机对着窗外拍来拍去。柯雨洛说,是的呀,你还记得。柯雨洛说,我可以不吃烧烤,在这个位置坐一会儿吗?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吧台里面低头的胖女人,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有人问你,你就说在等人来。一会儿,客人多了,我就不好让你在这儿坐着了。柯雨洛说,谢谢你,客人多了,我就走。男孩笑了笑,过去给她倒了杯水。柯雨洛再次说,谢谢。男孩说,如果你想一直坐在这里可以把这个座位包下来。柯雨洛说,不用,我坐一会儿就走,走累了,歇歇。男孩说,好的。柯雨洛问,能问一下,那个咖啡馆老板呢?那个叫“夜神”的人,去哪儿了?男孩转过头来说,这里出兑后,他好像去了南方的农村,开发民宿去了。柯雨洛说,哦,有他的联系方式吗?男孩说,“夜神”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我找给你。柯雨洛说,谢谢。男孩拿出手机,找出“夜神”的电话号码,念给她听。她在手机上保存下来。之前,也许是戈伟出事后,“夜神”给她打过电话,问她是否回望城看戈伟最后一面。她拒绝了。男孩念完“夜神”的电话号码,去忙了。柯雨洛看了看那个号码,没有拨打。她左手虎口的位置,恍惚有文过的痕迹。原来那里是文过一个摩羯座图案,后来,她和戈伟分开后,她去文身店里清洗了,但仍能看见那里是文过的。听说戈伟的后事都是“夜神”操办的。柯雨洛拒绝了回望城见戈伟最后一面。“夜神”多次给她打电话,她都没接。

柯雨洛望了一眼窗外,心情黯然,霾一般笼罩着。如今,她又回到这城,却是孑然一人。她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耳边的嘈杂仍不绝于耳,昏暗的灯光里,那些吃客,面色苍白,在贪婪地进食着,吃相丑陋,像一群鬼魂。

柯雨洛仿佛置身在另一个空间之中。她把拍下的那张流浪狗的照片发到手机上,发了微信朋友圈。没过一分钟,青青就打来电话问,雨洛,你回来了吗?尽管离开望城,但柯雨洛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柯雨洛说,是的。青青说,一起吃个饭吧。柯雨洛说,我想一个人走走。青青说,节哀吧。柯雨洛说,谢谢。青青说,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找几个人我们聚聚,能在望城待几天?柯雨洛说,还没确定。青青说,很多朋友都想你的。你去墓地了吗?要保重身体,我们听到消息的时候,也都很难过。柯雨洛说,还没去,谢谢你们。青青说,不是我说你,是他自己作的,好好的工作不干了,偏偏要写什么狗屁小说,街什么拍的,说什么要自由,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自由吗?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当初那样爱他,他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心里面只有他自己,根本没你。我知道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我还是要说,你们好了那么多年,他也没给你婚姻,你和他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

柯雨洛有些激动地说,你给我闭嘴,闭嘴。青青不说话了,撂了电话。她发现周围那些吃烧烤的人的目光在看着她,她直视过去,目光里带着敌意。那些人转过头去,继续吃他们的。柯雨洛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盯着窗外。

这次,柯雨洛从上海回来,并没有想见任何人,戈伟不在了,这只是一座空城。她只是想把之前和戈伟一起街拍过的地方再走一遍,用照片记录一下,保存下来。尽管很多东西回不去了,但也是对她和他之间的一个纪念,是一次异常的灵魂之旅。

刚下飞机,从机场出来,柯雨洛叫滴滴打车回到望城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望城是那么小、那么小,小得透着一股县城的灰尘暴土味儿。道路两旁的建筑,有的正在拆迁,有的正在建造。城市就这样在拆和建中,处于一种未完成状态。柯雨洛的想法有些幼稚,甚至是天真的。她从公司请了年假,网上订了机票,就飞回望城,连肖江河都没告诉。她觉得她有点儿疯,但她也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回望城。她也希望从戈伟的阴影中走出来,或者说继承他身上的某种东西,继续在望城以外的世界战斗。

没喝到咖啡,算是一种缺失,肉体和精神都空了。柯雨洛记得有一次咖啡馆关门,戈伟没喝到咖啡,整个人的情绪都很不好,没心情拍照了。这些年,被咖啡控制的她,终于体会到戈伟当年的心情,是烦躁的、不安的、六神无主的。

柯雨洛还记得,后来她还准备了一个保温杯,在工作室冲好咖啡,带在身边。两人拍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几口保温杯里还热乎的咖啡。如果路过“太阳石”咖啡馆,他们还是会进去坐坐。戈伟喜欢透过橱窗向外看的那个角度拍的人物。因为咖啡馆所处的位置,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感觉。坡路。街道两边的电线。坡路下面的楼房。拍出来是画面,给人一种偷窥的视角。咖啡馆老板是一个叫“夜神”的中年男人,至于他的真实姓名,没人知道。他是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弱不禁风似的。每次来,“夜神”都躲在角落里看书。据说,“夜神”是从北京回来的,因为什么回到望城,这个地处辽东的偏僻小城来,没人知道。其实,那时候整个东北的经济已经不行了,陷入低谷。很多年轻人已经从东北逃离。“夜神”还是回来了。有一次,柯雨洛和戈伟街拍回来,到这里坐着喝咖啡的时候,“夜神”走过来,他拿着手机,指着上面一个公众号发布的关于戈伟的街拍《一个自由写作者的街拍》,问戈伟,这个人是你吗?在文章后面有戈伟的照片。戈伟点了点头,有些害羞地说,拍着玩儿的。“夜神”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们旁边,让戈伟有些紧张,他不时盯着柯雨洛,让她想随时从咖啡馆里逃走,但“夜神”坐在那里,他又不好意思。戈伟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除了有饭吃以外,他更多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之中。街拍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似的。“夜神”说,我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叫我“夜神”吧,我没想到这望城还有这么拍片子的人,我喜欢你的照片,你在记录,你也在呈现,你把你生命力的东西融入了你的照片里……我有个想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我这个咖啡馆里给你举办一次影展,如果你同意的话?“夜神”说着,看了眼柯雨洛。柯雨洛低下了头。“夜神”竟然是一只独眼。左眼格外明亮,仿佛可以洞悉人的灵魂。右眼是空洞的眼窝,让人恐怖。她看到戈伟的手,在放到桌子上的相机上,轻轻按了一下快门。戈伟问,费用方面呢?“夜神”说,费用我包了,你只管提供你处理好的原片,冲洗和装框都由我来。我当你的策展人。戈伟看了看柯雨洛,对“夜神”说,我回去想想,过两天,给你答复。“夜神”说,好的。我没有任何功利,只是喜欢你的照片,就像我喜欢咖啡馆,就回来开了这么一家。戈伟说,谢谢,你喜欢。

那天他们从咖啡馆出来,“夜神”还送到门口。“夜神”还说,考虑一下,给我回复。戈伟说,谢谢。离开咖啡馆后,戈伟很激动,很兴奋。柯雨洛支持他办这个影展,也是一次肯定。尽管柯雨洛提到了“夜神”的右眼让她恐惧,但那恐惧过后,又让她产生了一丝怜悯。柯雨洛问戈伟,你拍了“夜神”的眼睛吗?戈伟说,嗯,那个空洞的眼窝,像一个宇宙。他拿出相机给柯雨洛看。那眼窝的宇宙带着一种莫名的引力,她连忙把相机还给了戈伟。戈伟说,如果真的可以办影展的话,我一定要把这幅照片放到足够大,挂在墙上。从“夜神”的身上,我感觉到我们有一种相同的内心气质……我们的内心里装着这座城市……衰败和荣辱。我们希望这座城市,好……比如说,我企图用文字和街拍来自我救赎,同时也是一种启蒙……柯雨洛笑,说,你每次谈起你的写作和街拍都会滔滔不绝……戈伟也笑,说,我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他看了一眼柯雨洛说,还有你。柯雨洛说,我不稀罕。你把我排在了写作和街拍后面……我生气。戈伟说,如果我是一个说假话的人,我会把你排在第一位,但我说的就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不想对我爱的女人谎话连篇……你理解更好,不理解,我也没有办法。在一个谎言遍地的时代,我要做一个真实的人。柯雨洛撇了撇嘴,好吧,我理解你。戈伟在街上把柯雨洛抱了起来,差点儿把挂在手腕上的相机甩到地上。他才把她放下来,探过头去,亲吻着她,旁若无人。柯雨洛承认戈伟在某些时候是粗鲁的,像个孩子,但她喜欢他的粗鲁,或者说那不是粗鲁,是真实,是作为人的真实。他们平静下来,在街上走着。戈伟时刻注视着街道上的人和事物,像一个猎人,目光犀利地注视着,把他需要的拍下来,是的,拍下来……

外面吃烧烤的人突然都站起来,变得骚动。屋子里也有人往外跑着,柯雨洛坐在那儿没动,她看到人群站在外面仰望着烧烤店对面的黄房子。那黄房子是平顶的,上面站着一个人,赤裸着上身,在挥舞着衣服。只听门外的人喊着,疯子、精神病。跳啊,跳啊……他妈的咋还不跳呢?她掏出相机对准屋顶上的人拍了一下,不是很清晰,但可以看到屋顶上恍惚的人影。她盯着屋顶看着,直到那人消失不见了。外面人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嘴里骂着,真他妈的没劲,咋不跳呢?熊货一个。人们又坐下来,吃着烧烤,从屋子里出去看热闹的人,又回到屋子里。如果戈伟在这里,他也许会跑到这群人的对面,拍下他们的脸孔。那些人坐下来,仍旧愤怒地叫嚷着,谩骂着那个屋顶上出现的疯子、精神病,就好像一场戏的主角,没有演完,就从舞台上逃离了似的。

这时候,城管的车开过来,来了一个紧急刹车,停稳后,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协勤的人,气冲冲地喊着,告诉你们多少次了,晚上八点之前不许在街上摆摊,是不是非要把你们的东西拉走才好,赶快收了。还要不要脸啦?我说过的话你们都当放屁吗?他在喊着,又有几个人从车内下来。一个胖女人从屋里走出去,喊着服务员收拾。胖女人对吃客们道歉说,到屋里每桌给你们免费送两瓶啤酒。现在,做什么都不容易。吃客们听了胖女人的话,也都理解,帮忙往屋子里撤桌椅和餐具什么的。屋外再次乱作一团。柯雨洛坐在那里没动。胖女人嘟囔着,这做点儿生意,像他妈的打游击似的。柯雨洛看着胖女人腰间露出来的白色赘肉,闪电般一亮,随时都要从身上淌下来似的。她想,这也许是大玲子吧?她圆圆滚滚的身体在人群中移动着,喊着服务员搬这个搬那个,餐具别弄打了。她这样叮嘱,还是有服务员把一个喝啤酒的杯子掉在了地上,摔碎了。胖女人瞪了服务员一眼,没说什么。店内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连空气都燥热了。胖女人看了眼坐在窗边的柯雨洛,问,那个客人没点东西咋还坐那里,占着位置呢?那个男服务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盯着柯雨洛,没吭声。柯雨洛腆着大肚子坐在那里,她是一个孕妇。她能感觉到肚子里阵阵胎动。胎动总是让她想起在做B 超的时候,那怦怦的声音,犹如一列火车呼啸而来。

屋外的东西都搬完了,地面一片狼藉,吃过的烧烤签子和用过的餐巾纸,扔得满地都是。城管的人员喊着,把这些都打扫干净了。胖女人出来笑着给城管人员递烟,但那城管人员没接,把她拿着烟的手,推到一边说,玲姐,跟你说多少次了,我知道你们不容易,那么我们就容易吗?都理解吧,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胖女人笑着说,理解,理解,下次,不了,绝不给你们上眼药。胖女人自己把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她站在那里抽着烟。只见那几个人气呼呼地上车,开走了。柯雨洛注视了一下对面的屋顶,空荡荡的,在空荡荡之上是天空。有几朵白色的云,无忧无虑地飘浮在那里,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包括刚刚那个在屋顶挥舞着旗子的疯人都和它们无关。云朵高高在上,不响。

柯雨洛有些受不了屋子里的气味和嘈杂。她看会儿朋友圈,有人转了一条“望城原副市长XXX 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查”。她关了微信,站起来,走出去。那个服务员看到她,说,欢迎再来。她说,谢谢。她来到外面,对着她刚刚坐着的地方,按动一下快门。那张桌子空着,是的,空着。恍惚中,戈伟又好像坐在那里,她看了一眼相机的屏幕,除了空空的桌椅,什么都没有。她的心里面也跟着空落落的。很快,那桌子就被几个吃客占据了,上面摆上了餐具、啤酒。她突然感到有些累了,看了看时间快晚上七点了,她的手在凸起的肚子上摸了一把,向她在网上订的酒店走去。她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笨拙、臃肿、沉重。

柯雨洛走得有些累了,身子沉。她在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十几分钟到了酒店楼下。那是一个塔形的建筑,也是望城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她从出租车里缓慢地下来,电话再次响起,她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走到花坛旁边,坐下来,接了电话。花坛里的花在秋天还没有来临就提前枯死了。从酒店里出来的一对男女看了她一眼,那女的说,你看,一个孕妇。男人说,不会是来找肚子里孩子的爹吧?女人说,你以为都像你呢?男人搂着女人猥琐地笑了笑,两人缠绵着,离开。

电话是肖江河打来的。肖江河是柯雨洛的丈夫。他声音急促,问,我刚到家,地铁出事了,有人跳了地铁。我到家没看到你,以为你去你爸妈那儿了,我打电话过去,说你没去。你到哪儿去了?肖江河大柯雨洛五岁。肖江河问,你不会回望城了吧?你的身子可以吗?你是不是……你可以不为我和你自己着想,起码你也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我知道你回去一定有你的理由,尤其在你身子这么重的时候,我不想追问,也不想知道你的理由,希望你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柯雨洛说,对不起,江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来,谢谢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我也不想说。给我三天时间,我就回去。我在为我自己做一件事情,否则,我也不会安生的,相信你不会希望我活在一种怀念和悼亡的悲伤情绪之中吧。你也要相信我,回去之后,我将新生。肖江河说,好吧,雨洛,也请你相信,我是爱你的,你肚子里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柯雨洛说,放心吧,三天后,我将完完全全属于你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回望城之前,我曾咨询过医生,没问题的,请你放心,等我回去。肖江河说,好吧,你自己注意了,你是属于我和未出生的孩子的。柯雨洛说,我知道。你说你回来晚了是地铁出事了吗?肖江河说,这只是一个原因,我还在学校里替一个同事上了一节课,那个同事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忍受学院对他尊严的践踏,辞职了。柯雨洛说,哦。肖江河说,你放心吧,为了你和孩子,我会苟活,甚至自保的。柯雨洛说,如果你的尊严也受到践踏的话,我也不会让你在那个学院干了。苟活,真的只是很多人唯一的道路吗?你也说过,你越来越感觉到无力,如果你不愿忍受学院的那种氛围,我们可以考虑别的谋生方式,只要你好好的,只要我们好好的。肖江河说,我爱你。等孩子出生后,看看吧。柯雨洛说,好的。我累了,我在酒店外面的花坛上坐着给你打电话,我要去登记房间。不要担心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切安好。三天,三天后,我就回去。肖江河说,好的。你保重身体。柯雨洛说,会的。那我撂了。肖江河说,好。

柯雨洛撂了电话,一只手拄着花坛慢慢站起来,走进酒店内,登记完,坐电梯去房间。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身形真是丑,丑啊!她不禁说出了口。她掏出相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拍了一张。她单手拿着那个微单相机,已经能做到很稳了。她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拿得不稳,戈伟还用绳子绑了块砖头,让她抓在手里练习。其实,很多时候,柯雨洛更喜欢那种晃动的相对模糊的照片……朦胧中透着诗意,但戈伟不喜欢,他更喜欢那种稳重的影像中呈现出来的个人情绪。那种稳重让柯雨洛觉得禁锢了他的情绪。但戈伟是一个固执的人。柯雨洛再次对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手晃了一下,整个人形变得恍惚,但人形还在……只是看不出是她了。电梯停了,电梯门开了,她走出去,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寻找着自己的房间,开门,关门,把门锁上。门卡插进墙上送电的小盒子里,她开灯……坐在床上,费劲地把鞋脱掉,躺在床上。这样躺了一会儿,她起来,走到窗边。十七楼。从这里,望城的一部分尽收眼底,那些还在建设中的建筑,脚手架和塔吊。那条静静流淌的衍水河。那年冬天,和戈伟曾经住在这个房间里,1786 房间,为了拍封冻的衍水河……戈伟横幅拍的,把相机竖起来,说,像不像一座城市的墓碑,只差上面刻上XX之墓字样了。他骨子里的悲观再次漾动。又拍了几张,他们开始做爱。她感受着他身体里的愤怒和杀气,慢慢地消耗着它们,直到他筋疲力尽。那时候,他刚刚辞职。他说,他的文字是掘墓之锹,他的照片,每一张都可以当做墓碑。他的悲观时常令柯雨洛感到恐惧和寒冷。柯雨洛用她的身体来温暖着这个桀骜孤独的冰冷的灵魂。

柯雨洛用相机拍了几张,找出充电器,给相机充电。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去浴室冲了个澡。她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踢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笑了笑。她突然矛盾起来,自己的这次归来,真的有意义吗?仅仅是一次对过往记忆的留存吗?用摄影的方式。这样的记录之后,自己真的可以新生吗?就像坐在花坛那儿和肖江河打电话说的那样?这么想的时候,柯雨洛的眼泪控制不住,流了出来,挂在脸上。她移动着身子,把自己置身在淋浴的哭泣之中。在淋浴的哭泣中,戈伟的灵魂仿佛出现,抱着她。她在淋浴的水流中哭得更厉害了。水流犹如一个时空隧道,把她置身在过去的时间里。她伸开双手仿佛在拥抱着……

被泪水灼烧的眼睛疼痛着,柯雨洛停止哭泣。她伸手拿过浴液倒在手心里,闻了闻,一股异味。她用水把手心里的浴液冲洗掉,没用。她害怕那异味对肚子里的孩子有伤害。她简单冲洗了一下自己,关了淋浴,拿过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浴巾围着下身回到房间内。凸起的肚子是明亮的……那里面羊水的世界中,有一个胎儿……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柯雨洛从包里拿出护肤品,一寸一寸,在肌肤上涂抹着,是那么精细。她的身体在灯光中,犹如一件玉雕。她能感觉到胎儿在身体里游动。她涂抹完身体,拿了纸和笔,在上面写着几个要去的地方。她的笔在纸面上勾勾画画,好像是在选择,又像是在回忆。她嘴里喃喃着,戈伟,我再把我们曾经拍过的地方,用我的方式拍一次,你也可以安息了,我也要重新成为我。她喃喃着,眼泪汪汪的。她放下手里的纸和笔,躺在床上,拿出一本看上去已经被翻过很多次的一本小说,书的封面皱皱巴巴的。那是戈伟送给她的库切的小说《耻》。

柯雨洛读了几页,合上书,睡了。

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他连忙又跑到山下把巨石推上去。他的世界。只有他和巨石。他是他自己。他不屑众神的嘲笑。他开始喜欢那反复被推上去又落下来的巨石。在推着巨石的过程中。他逐渐感觉到快乐。重复的动作中。他看到了来自黑夜荒野中的光巨石犹如一堆火焰在他的两手之间燃烧。燃烧。时间。空间。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他只有他自己和巨石。他因此而产生了游戏心态。来自山峰,来自荒野中隐藏的神或鬼魂对他的行为,失去了兴趣。他置身在肉身和精神的自我囚禁之中。那巨石渐渐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还是没有战胜自己,在某一天……成为巨石下面的肉糜,被那些碎石子和草木嘲笑。

柯雨洛醒了,从沉沉的梦的悬崖上坠落下来。她睁开眼睛,身子更沉了,仿佛被巨石碾压过,从内到外都充满疼痛。她从床上起来,喝了口水,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黑。凝滞的。给她的身体一种重量,要从窗外冲进来,覆盖她,碾压她。那衍水河也看不见了,被黑夜藏起来了。河流是否也在隐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当年,戈伟和她在这个房间做爱的时候,能听到冰河裂开的声音,令大地颤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跟着裂开似的。戈伟说过,那冰河如果炸裂开来,出来的也许是各种妖孽。想到这些,柯雨洛毛骨悚然,连忙拉上窗帘,又喝了口水,看到茶几上有一根绿萝顶着四片叶子,插在瓶子里。生机盎然。柯雨洛看了看,嘴角挂着笑,心里面喃喃着,这绿萝咋能懂得黑夜之黑呢?她回到床上,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能感觉到里面是安静的。睡了。她又看了几页《耻》,放下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她又想到傍晚在烧烤店里看到的对面屋顶上赤裸着上身挥舞衣服并把衣服缠绕在胳膊上,两只手像端着机关枪四处扫射的疯人。她很想抽一支烟,但从知道怀孕那天开始,她就戒了。之前,和戈伟在一起的时候,他狮子般的欲望,让她做过两次人流。她想留下,但戈伟态度坚决。她哭,眼窝都被泪水烫疼了。戈伟冲着她咆哮着,要孩子干什么?难道让他跟我们一样来这个世界上受罪吗?难道让他跟我们一样面对这无处不在的荒诞吗?戈伟说完,会哭。是的,他是一个常常哭泣的男人。看到戈伟哭泣,柯雨洛的心就软了,才同意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戈伟说,我宁愿让他们的鬼魂缠着我,也比他们来面对这个世界要好……我承受我的罪……我会选择我的方式背离这个世界……无论别人怎么看我,说我堕落,说我颓废,说我自私……随他们嚼舌头去吧,我要做那个特立独行的我……戈伟每次发作的时候都会滔滔不绝……只有在写作和拍照的时候,他才会安静下来。但柯雨洛知道他平静的外表里面藏着波澜壮阔的……藏着涤荡无尽污秽的心……他仍在战斗……每次看到戈伟这样,柯雨洛都会心疼他。是啊,他就是个孩子,可柯雨洛也是个平常的女人……很多时候,她都要崩溃了。但看着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情绪击败的戈伟,她坚持留下来,陪伴着他……她同样是一个矛盾的女人。矛盾。矛盾。矛盾。

柯雨洛回想起来,整个身体还能感觉到那时候躺在医院的床上那器械的冰冷和疼……

和肖江河结婚两年,也没有怀孕,他们都以为不能有了,突然某一天,竟然怀上了。肖江河高兴得把她抱起来,她像只树懒,两条细长的大腿夹在他的腰部。肖江河的脸色突然变了,说,下来吧,别把我们的宝宝折腾没了。两人笑着,坐在沙发上,亲吻。肖江河的身子竟然馋了,想要,又不敢要。柯雨洛安慰着他,说,应该没事儿。肖江河憨憨地说,好不容易怀上了,不行,我还是忍忍吧。柯雨洛心软了,说,要真想的话,我用……帮你解决了。肖江河摇了摇头说,我可以的。你现在可是金贵啦……现在我们的一切,都以你肚子里的宝宝为中心……他(她)就是世界。柯雨洛说,好。从那以后,家里的家务活肖江河都包了。偶尔,柯雨洛的父母会过来帮忙,他们也把柯雨洛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了大事儿。

柯雨洛熄灯,淹没在一个房间那么大的黑暗中,过了好久,她才睡着。

柯雨洛七点多醒了,起来洗漱,没有在酒店吃早餐,她去了河边的早市。那曾是戈伟长期拍照的地方,那些在早市上卖东西的人的面孔,柯雨洛还能回忆起来。她从酒店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早市。那种菜场的气息扑面而来,但那些脸孔对于她来说,竟然是陌生的,是的,陌生。同样,也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置身在这种陌生中,柯雨洛举起挂在手腕上的相机,按下快门,拍下他们的面孔。拍下那些卖菜和买菜的人……在走动的人群中,一对肢体残疾的男女在地上爬着,乞讨。那女人仰面朝天躺在一个镶着四个滚珠轴承的木板上,两条断腿,膝盖以下没了。女人的两条胳膊从肘部没的,也是断肢,她肩膀上绑着绳子,肘部绑着轮胎皮子,在地上拽着木板上的男人……女人嘴里喃喃着,帮帮我们吧……帮帮我们吧……男人躺在木板上,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圆睁着,向着天空。以前,她和戈伟遇见过这两个人,没想到,他们还在。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世和来历。有一次,戈伟在鹤岗的朋友发朋友圈,戈伟看出来上面的照片是这对他曾经拍下的两个人。柯雨洛没有按下快门,扔了一个一块钱的硬币给他们。他们对拿相机的人很抵触,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们的心里面隐藏着什么吗?如果是真实的苦难,那么坦然地呈现出来,不好吗?戈伟就曾被这个男人骂过,语言恶毒。要不是柯雨洛当时在戈伟身边的话,戈伟真想踹他们一脚。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个如此身体残疾的人竟然那么恶毒。戈伟跟踪他们,偷听到他们说,前一天在另一个市场,他们讨要了四百多块钱。残疾是他们生存的资本?!戈伟对他们丝毫不怜悯,但他不关心幕后,他更多地用相机记录下来,那苦难对于他来说,是虚假的苦难。是残疾本身给人们带来本能的怜悯,是对正常人的欺骗……很多时候,戈伟也幻想他们的苦难是真实的,是现实生活的残酷给他们造成的,但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吗?虽然,拍下来的画面看着让人感觉到疼痛,但那是没有灵魂的疼痛。刚开始拍照的时候,戈伟很关注这些人,他甚至觉得是慈悲、是悲悯,但慢慢就失去了兴趣,他觉得悲悯和慈悲不是建立在这些乞讨者身上。柯雨洛扔完硬币,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更愿意关注那些卖菜的人没有表情的面孔,那才是真实的……在菜场里转了一圈,她在一家小吃摊坐下来,吃了一碗筋饼豆腐脑,她也有些累了,坐在那里休息,看着那些为了吃食儿在市场上忙忙碌碌的人,犹如蚂蚁。是啊,这才是真实的人间,柯雨洛想。戈伟也曾经发出同样的感叹。那对乞讨的人又爬回来,那“帮帮我们吧……帮帮我们吧”的声音在地面上回荡,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但她不想去看他们。一个抱着一大筐土豆的老头为了躲避地上爬行的他们,身子倾斜,一筐土豆让他身体失重,土豆都撒到地上了,像一群欢快的孩子。有几个土豆掉落在他们身上,只听他们的嘴里传出恶毒的刀子般的谩骂,刀刀都带着母性的器官和死……那老头没吭声,佝偻着腰,把一个个土豆从地上捡回筐里。在那两个残疾人身边的,他没去捡。他们刀子般的恶毒语言带着毒汁。老头抱着一筐土豆回到他的摊位……柯雨洛终于体会到了戈伟当年对那些乞讨人的厌恶心情了。柯雨洛在老头弯腰捡土豆的时候,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好可以看到那躺在木板上的男人残缺的身体和愤怒的脸,她按下快门……土豆、老人皲裂的手、男人愤怒的脸,形成一个构图。她不知道如果戈伟在的话,会怎么拍,会拍下那只捡土豆的手和土豆吗?那是一部分真实,但此刻那身体残缺的男人愤怒的脸,呈现着另一种真实……影像有时候很奇妙,不同的组合呈现出不同的意义。柯雨洛吃完早餐,又去市场里面转了一圈,黑色的遮阳网,犹如黑色的幕布举在半空中。路过卖鱼摊床的时候,她想起戈伟拍过的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卖鱼的女人在摊床后面生下的一个胎儿……在鱼头、鱼尾、鱼鳍和鱼的内脏的腥臭中降生下来的胎儿,以及女人因为疼痛满脸的汗珠。一把收拾鱼的大剪刀剪断胎儿的脐带……闻着卖鱼摊床的腥臭味,柯雨洛拍了猩红的内脏和剪刀、鱼头,还有一副红色的橡胶手套。她还对着一只僵死的鱼眼按了一下快门……那鱼眼在盯着她,死不瞑目似的。她的浑身汗毛都簌簌着,起了鸡皮疙瘩,她觳觫着,连忙转身,离开。那把台子上沾着血的剪刀闪着光……她想象着戈伟当年拍摄照片时的那个女人在鱼的腥臭味中是否是用这把剪刀剪掉胎儿和母体上的脐带……想想也许不可思议,但那是真实的,有照片为证。戈伟说过,他拍照的同时,也是在为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取证。

天渐渐热起来。柯雨洛从每一个摊床前经过,仿佛戈伟也在她的身边,不时举起相机,按下快门。一些小贩坐在市场红色的围墙下面,墙上写着“有人”。围墙有个地方出现了一个豁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草坪,草坪下面是马路。柯雨洛还记得那条马路的不远处是这座城市的殡仪馆,每天都有出殡的队伍从这条马路通过,抵达火葬场。后来,殡仪馆搬走了。这条马路寂寥了很多。在墙根的摊床上,当年有个女孩帮她母亲卖菜,女孩的年龄跟柯雨洛年龄差不多,头发染成红色,涂着黑色指甲油,喜欢穿着一双白色高跟鞋。戈伟每次来都要寻找她的身影,并偷偷拍下来。当柯雨洛看到照片的时候,都会心怀嫉妒。他把那个女孩拍得那么美,有一种放荡中的风尘味道。尤其是她坐在红色的围墙前面,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细杆的烟,一缕烟雾从鼻孔喷出来,缭绕在面前……今天,她没看到那个女孩的身影。柯雨洛还记得那时候,有一天她经过一家舞厅的时候,看到女孩喝醉了,被一个中年男人搂抱着,从舞厅里面走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离开。她当时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戈伟。戈伟叹息着,说,谁他妈的活着都不容易啊!

柯雨洛从菜场出来,站在一个高压线的电塔下面,站了一会儿,对着拥挤的人群拍了几张。在她不远处一个铁道口,这时候正好有火车通过,堵了很多车和人。她找不到一个好的角度拍,放弃了,往酒店的方向走去。从桥上经过的时候,她看到水面有一艘船,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人在划桨,另一人在打捞着河水中漂浮的垃圾。船只在浓密的水草间行驶着,很慢。柯雨洛连忙按着快门……给人一种地狱中行船的幻觉……只是不知道谁是但丁?谁是维吉尔?在船只行走在水中,浓密的水草被荡动的水流冲撞着,犹如被狂风摇曳……那水在柯雨洛的眼中变成了陆地……那水草变成了人……抑或鬼魂……

柯雨洛遇见并拍下这样的照片而感到兴奋,她可以想到戈伟还活着的时候,每次拍到满意的照片都滔滔不绝地说着,让她觉得那几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找到了他自己的一部分。此刻的柯雨洛又何尝不是那种找到了一部分自己的喜悦呢?那她是水草还是那船上的其中一人,是划船的?还是那个举着长长的竹竿打捞垃圾的人?还是冥冥中那个逝去的戈伟?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笑了,又觉得是荒诞的,一个孕妇……在即将临产前的数天内,竟然要回来用摄影的方式寻找和前男友一起拍过的地方……是对过去那份爱情的祭奠?还是悼亡?她并没有想清楚。她也不想想清楚,既然认定的事情,就要去完成……人活在这个世上,哪来的那么多意义呢?这么想着,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抚摸着,体验着内部的胎动……她又想,难道是为了将来的孩子,为他(她)保留一份关于她生命经历的一份图景或者说时代的真相吗?这个时代真的有真相吗?

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戈伟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对这个世界的怀疑都对她产生过影响的……让她也时刻保持着警惕和清醒……

戈伟曾给她说过鲁迅《呐喊》自序里的一段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将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夜神”要给戈伟举办影展的事情,戈伟准备了很长时间,和“夜神”研究着、探讨着。戈伟挑出一百张照片,并命名这次影展的名字叫《欲路荒生》,那些照片被编辑、组合,呈现出戈伟所拍的现实世界,影展开幕第二天,就被人举报了,有几张照片要求被撤下来。是什么照片?柯雨洛已经忘记了。记得的是当时“夜神”和戈伟都很生气。来要求撤下那几张照片的人说,这几张照片给望城抹黑了,必须撤掉,否则,整个影展将被禁止。戈伟和他们争吵着,差点儿打起来。最后,戈伟还真的撤展了。尽管“夜神”劝他妥协一下,但戈伟拒绝了。他认为那几张照片如果撤下的话,整个影展的灵魂就不存在了,血离开血,将不再燃烧。他不需要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展。两人还吵起来,但戈伟坚持着。柯雨洛也劝戈伟,但都没用,他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人。戈伟找了辆半截美汽车,把影展上的照片都装上去,拉到之前他拍照的一大片荒野,把所有的照片摆放在那里……那片荒野之前是一片棚户区,在棚户区改造的时候,很多人都迁走了,剩下一些破壁残垣,也有一两户没走的。他就把那些照片挂在那些破壁残垣上……仿佛用他的照片在招魂……竟然有一条金黄的蛇出现在那些破碎的墙壁上,像一根粗线,在缝补着破碎的墙壁。它在晒太阳。他们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做爱。他还把相机架在身边,连拍下他们做爱的过程。那条金黄色的蛇也被收入画面,就像在他们镶嵌的身体上方盘着。这组片子后来戈伟告诉她,删除了。那可是他少有的一组彩色照片。为什么删除?柯雨洛没问。她在电脑里看过,甚至对两人的身体有了膜拜的幻觉。尤其那蛇,昂着头,在张望,光线落在他们的身体上,也是金黄的……在旁边的墙上挂着那幅近两米大小的照片,是一家柴门的对联横幅,上面写着“欲路荒生”。那次他们在荒野待了三天三夜,就像守灵似的。戈伟去附近买些吃的喝的,两人就在荒野里,守着那些照片待了三天三夜。那条蛇也守在那里,直到他们把画都装到雇来的车上。司机看到那条蛇,要把它杀死,烤吃,被戈伟阻拦了。他们临离开的时候,那蛇爬到断壁的上方,张望着他们,让柯雨洛有种依依不舍。她对戈伟说,要不我们把它带回家吧?戈伟说,它属于这里,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车子开动的时候,柯雨洛眼泪汪汪的。她紧紧地倚靠在戈伟怀里,眼睛望着窗外的荒野。

戈伟还把“夜神”办影展所花的费用退给了“夜神”。两人很长时间不再往来。再次往来是“夜神”在北京798 找了一家艺术空间,给戈伟办展。那次展览很成功,主题仍旧是《欲路荒生》,很多照片也被收藏了。戈伟带着柯雨洛在北京住了几天,在胡同里拍了些片子,还去了某些著名的建筑,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玩具娃娃的头作为道具,以那些著名的建筑作为背景,拍摄了一些片子。最后到了一座建筑前面,说是前面,有保安,只能远距离。他问柯雨洛带没带唇膏和眉笔。柯雨洛说,唇膏带了,其他的都放房间了。戈伟笑了笑说,拿来。柯雨洛掏出红色的唇膏,递给戈伟。戈伟用唇膏在玩具娃娃的嘴上画了一个圈,让柯雨洛举在手心上,隔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把玩具娃娃的头和后面的建筑一起收入镜头,拍下来。

那期间,“夜神”带着戈伟认识了一个出版社的老总,一起吃了个饭,打算给戈伟出版摄影集,但后来,由于市场经济原因,还是没出。戈伟刚开始有些沮丧,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拍才是重要的。那次之后,他们去“太阳石”咖啡馆里喝咖啡都是免费的。这是“夜神”给戈伟和她的特权。戈伟坚持要给钱,“夜神”都拒绝了。后来,戈伟洗了一张大幅的照片送给“夜神”,被“夜神”挂在戈伟和柯雨洛常坐的座位旁边的墙上。那是一幅荒野中残缺的佛头,只剩下半边脸。那半边脸上的眼睛格外醒目地注视着世界……本来,戈伟想送另一幅的,还和柯雨洛商量。另一幅是荒野地上有一个人形的十字,是被火烧出来的,不知道什么人用石子摆出来的。他们拍过后,才听说那曾经是一个杀人焚尸的现场。那用石子围成的十字看上去像荒野的疤痕……柯雨洛说,总觉得这幅有些瘆人,挂在咖啡馆里不适合。戈伟说,是恐惧,在恐惧中才可能得到救赎,我们庸常的生活需要这样的恐惧。你不认为现在的人都处于一种麻木和沉默的状态吗?如果长期这样下去的话……柯雨洛还是不建议送。后来,戈伟才找出那张残缺的佛头说,这张吧,尽管残缺但也透着慈悲……柯雨洛同意了。给“夜神”送完照片的那天晚上,柯雨洛梦见荒野里那个十字,梦见两个人在荒野中走着,突然一个人掏出把锤子,从另一个人的身后,对着头部袭击,血溅到行凶者的脸上,他用手抹了一下,又在被杀者的头上使劲敲了几锤子,直到被杀者摔倒在荒野的草丛中。行凶者盯着草丛里的死者,远处的灯光照过来,他脸上的血,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是鲜红的。那是死者的血,在他脸上燃烧着。行凶者消失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一个桶,往死者身上倒着液体,然后,点了根火柴,扔到死者身上……火焰腾地一下,舞蹈起来,吞噬着死者和死者身边的野草……行凶者盯着火焰的舞蹈,直到熄灭。死者周围的野草也跟着燃烧起来,被行凶者用脚踏灭。火星四溅。这样才不会让整个荒野都燃烧起来。灰冷,夜复归于夜,黑。黑夜是对夜最准确的形容。黑让柯雨洛的梦终止,但恐惧像火一样蔓延着,炙烤着她的梦境。梦境也变得灼烫,让她醒来,心脏跟着怦怦直跳。她听着戈伟的呼噜声,把头贴在戈伟的胸脯上,感受着那颗跳动的心脏。戈伟也醒了,问,你怎么了?柯雨洛说,做梦了,都是你那张照片。戈伟问,哪张?柯雨洛说,就是那个荒野里的人形十字呗……戈伟说,哦。你梦见了什么?柯雨洛说,杀人呗!她说着,颤抖着蜷缩在戈伟怀里。戈伟抚摸着她,用身体驱赶着噩梦带给她的恐惧……彼此镶嵌着。她竟然在黑暗中流下眼泪。但她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戈伟继续……他们彼此塑化在身体里。在颠簸中,彼此的身体犹如飞船,随时都可能被发射到宇宙之中,成为天体的一部分。在曼妙的宇宙中,成为星球,成为诗……结束天体运动后的他们瘫软在床上。柯雨洛还紧紧地抱着戈伟,两人又像是丢盔卸甲败下阵来的士兵……陷入狂欢之后的虚无。虚无是一口深井。深。深。井。像现实生活一样,随时都可能吞噬他们,是的,他们。他们的那颗敏感之心,让他们时常悬浮于现实生活之上,又常常会坠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甚至……尤其是戈伟,他喜欢的写作和街拍是他灾难的起源,同样也波及了柯雨洛。是啊,在一起三年多了,但他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结婚、生子,过着跟别人一样的生活。这也让柯雨洛陷入痛苦之中,她没有安全感。尤其是戈伟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人。他给人一种岌岌可危的时刻都站在悬崖边缘的幻觉……随时都可能……越是这样,柯雨洛越想帮他离开悬崖边缘……直到有一天,她筋疲力尽。戈伟是一个梦游在现实生活中的人,在地狱和人间徘徊的人,是“梦游者”,是制造痛苦的人。在梦和现实之间,柯雨洛最后回到了现实中,但那梦又时时刻刻令她魂牵梦绕,犹如滞留在身体里的闪电,碎裂成锋利而微小的光,仍在照耀着她。这也是她此次回望城的缘由。

柯雨洛刚到酒店楼下,在花坛边怔怔地看着那些干枯了的花,像一群干枯的生命。她拍了一下。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肖江河的短信:你不在,家空了。空字扎了柯雨洛的心一下,她回说,很快就回去。肖江河说,吻,想你。柯雨洛说,吻,也想你。肖江河说,你的飘忽感让我总觉得抓不住你。柯雨洛说,马上就落地了。你就是我的陆地。我是一颗饱受沧桑的种子,是你接纳了我,我会在你的陆地上重新生长……肖江河说,希望我这陆地可以陪你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柯雨洛看到肖江河的话,说,你咋会甜言蜜语了呢?这不像你啊!肖江河说,我隐藏得很深。柯雨洛说,我刚去了菜场,感慨良多。我回酒店歇息一会儿。肖江河问,我们的宝贝儿,还好吗?柯雨洛说,好着呢,劲儿可大了,老是踢我,不信,你听听。柯雨洛拨打肖江河的号码,给他听肚子里胎儿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肖江河说,这家伙劲儿真大……拳打脚踢的了,将来一定是一个战士……柯雨洛笑着说,像你。肖江河说,像骨子里的那个我。不说了,我得去上班了,保重,老婆,早点回来,你这样挺着个大肚子,我不放心,如果感觉不对劲儿,就打120吧。柯雨洛说,好。其实,柯雨洛曾想过像过去的女人那样自然生育,自己咬断脐带……但她没敢跟肖江河说,她怕肖江河不让。

置身在回房间的电梯里,柯雨洛再次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那个空间,表情上带着一丝孤独和凛冽了。她对自己突然感到陌生。她按下快门……她能感受到体内轻轻的颤动。她的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回到房间她躺了一会儿,看了看窗外的光线。那光线是野蛮的、肆无忌惮的。热是一种暴力。这个时候去荒野的话,拍出来的片子会发白,曝光过度,会丧失一些细节。过度发白总给人丧的感觉。她躺着,拿起《耻》。找到之前折页的地方,继续看着。屋子里突然暗下来。柯雨洛看到窗外刚刚还响晴的天,被乌云覆盖。紧接着,黑天一般,闪电撕裂着棉絮般的黑暗,雷声在乌云里面炸裂着,滚滚而来。在黑暗中,在雷声中,在闪电中,雨被催生似的,急促地来到凡尘,来到这个惶惶的世界。闪电开路,雷声犹如战车,带着雨来了。柯雨洛从床上起来,身子有些沉,她两手扶着后腰,来到窗前。那些白色的精灵般的雨滴让外面的世界变得喧嚣。雨滴撞到玻璃上,要闯进来,仿佛它们和她是相熟的,想来一次久违的拥抱。窗玻璃上碎的雨滴,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天和地被雨丝缝补到了一起,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仿佛需要一把斧头才可以把天和地分开。柯雨洛就那么注视着窗外的混沌……混沌中,那些落地的雨滴站立成人,瞬间变得高大,从跌落的地上开始生长,有的从地面直到她的窗前……她把手放到玻璃上,感受着它们的欢乐和痛楚,想融入它们之中,站在它们自我耗散的边界上。她真想找个东西把窗玻璃敲碎。是的,敲碎。她转身回到床边,拿过相机,对着窗外按下快门……玻璃上,悬浮着一个个湿漉漉的鬼魂。它们在时间里迷了路,它们为失去了的世界哭泣。柯雨洛并不害怕它们,它们给她一种无处可逃的幻觉。她继续拍着玻璃上的它们……她转身的时候看到白色床单上的那本《耻》,她再次按下快门……柯雨洛把相机放回茶几上,再次来到窗前。她的长发披在肩上,这次回去之后,她要剪掉了。她下意识地张开双手,仿佛要给那些湿漉漉的灵魂一个拥抱,又像是赐福给它们……雨滴更加急促,碎在玻璃上,它们哭泣……急于投入她的怀里似的……蒙受她的慈恩……数亿的雨滴跪伏在那里,她的羊群,但那只迷羊还是走失了……她肚子里的胎儿咚咚敲打着她的肚皮……那些雨滴听到了,它们看到了天使……它们呜咽的叫声停止,它们看到了光……它们在落地的瞬间成人……成为人……城市在退去,荒野出现……荒野停滞了一会儿,漾动起来,变成了大海。卡尔里海。

那年柯雨洛和戈伟去卡尔里海拍照,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雨,把他们阻隔在房间里。那是一个可以看到大海的房间……海面上那风雨飘摇的轮船……随时都可能被风浪击沉似的。望着海面上的轮船,柯雨洛的心跟着紧张起来。戈伟拿着相机站在窗边……一些污秽被海水冲到岸边。海天相连,变成了混沌一体。那轮船在黑暗的夹缝里……戈伟说,像不像产道里的胎儿……柯雨洛沉默。她想起那些因戈伟不同意而流产的胎儿。婴灵。她控制不住,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在脸颊上。戈伟愣了,问,你怎么了?柯雨洛仍旧沉默,她在心里面有些恨戈伟。戈伟看到窗玻璃上映出她哭泣的脸孔,他把两张哭泣的脸孔和窗外的大海收进镜头里。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问,怎么了?柯雨洛还是没吭声。戈伟说,你在怨恨我,对吧。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看看外面的海和海面……我们的存在已经够艰难的了……如果真的……我不敢去想。柯雨洛用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把之前睫毛上刷的颜色都抹下来了,变成了花脸。她心里想,也许,我已经不爱他了。巨浪撞击的声音响彻黑暗的半空。戈伟也哭了。柯雨洛的心再次变软。她像哄孩子似的,把他抱在怀里,用嘴把他脸上的眼泪一点点儿吃掉。窗外的黑暗是镜子的水银,让玻璃上再次出现他们的映像,重叠着,犹如灵魂出窍。卡尔里海在不远处咆哮着……那海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小时候,柯雨洛认为天空就是大海,没想到后来看到大海的时候,才觉得天空要比大海大很多,只是天空的一角。戈伟抱起柯雨洛,把她扔到床上……房间里的床成为另一片海……波澜壮阔起来……慢慢沉入黑暗,抵达另一个宇宙。两人醒来,已经是傍晚,窗外的雨停了。海水也变得温顺,在傍晚的光线下,像一头金色毛皮的巨兽。戈伟有些兴奋地喊叫起来,说,去海边。他们穿好衣服出去。柯雨洛的身体像被拆了似的,尤其是两个胯部,但她还是陪着戈伟来到海边。很多游人已经在海边嬉戏玩耍着。儿童们在那里用沙子建筑着他们心里的城堡……密密麻麻的人在海水中游泳,像下饺子似的。戈伟对着那些陌生人裸露的肢体局部拍了一些,还拍了几个把自己埋在沙子里的人……两人沿着海边走着,离游人远了。游人的嘈杂和喧嚣消失了,只剩下身边的大海在那里隐藏着海底的狂啸。海边满是冲上来的贝壳、海带、海蜇……他们继续走着,突然看到一个从海水里冲上来的腐烂的马头……柯雨洛看到马头心里不适,连忙转过头去。戈伟却像看到了宝贝似的,拿着相机开始疯狂地按动快门。柯雨洛两腿软软的,找了一片沙滩,用手捋了一下裙子,坐在沙滩上,望着对腐烂马头疯狂拍摄的戈伟……他是一个迷恋死亡事物的拍摄者,他会把那些事物在按下快门的瞬间,让它们在画面上复活似的。戈伟说,对那些死亡的时候按下快门的瞬间,他仿佛在告诉那些死亡的事物,醒来。他像一个用相机招魂的巫师……涌动的海水站立起来,犹如马群,在哀悼着那现实主义的马头……后来,戈伟在电脑上给她看其中一张腐烂马头的照片。柯雨洛确实被震撼了,灵魂出窍般。一只突兀出来的眼睛,对着天空,背景是站起来的海浪……海浪在寻找着失落的马头,组合到一起,随时都要站起来,奔跑……那只眼睛很复杂地盯着天空……几朵云在天空上,犹如马群。柯雨洛慢慢躺在沙滩上,望着天空的云彩。戈伟喊她,雨洛,过来,给我和马头来一张……我抱着马头,你给我们拍一张……柯雨洛说,多脏啊!戈伟说,脏什么?死才是洁净的。你看到的只是死亡表象,来吧,帮我按一下快门。柯雨洛无奈地站起来,来到戈伟身边,接过相机。她的嗅觉完全被马头腐烂的气味侵袭。她在戈伟的指挥下,按了几下快门。戈伟抱着马头,在一棵树下,把它埋了。他的行为让柯雨洛可气又可笑,但他那么投入,柯雨洛不好说什么。两人沿着海边又走了一会儿,路过一座寺庙,两人进去。柯雨洛跪在神像前……戈伟在寺庙里又拍了些。两人在寺庙门前的夜市吃了些东西,才回宾馆。那晚,柯雨洛再次被噩梦惊醒,她梦见戈伟的头变成了那个马头……海水和天空都是红色的……天空也变成了液态,随时都要流淌下来似的……

柯雨洛悄悄爬起来,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抽了两支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赤裸着坐在马桶上。她泪流满面。

是时候了,她想。

从马桶上起来,她冲马桶的时候,看到水是红色的。她打开水箱看了一下,那里的水还是清澈的。那红是来自她身体里的血……

那次,从卡尔里海回来,柯雨洛给戈伟说,我爸妈在上海已经给我联系了工作单位,你和我一起去吗?你以前不也说过要离开望城吗?现在,你辞职了,我想,你还是去上海闯闯,大城市的机会毕竟比你窝在这个东北小城里要好很多。柯雨洛在晚饭的时候和戈伟说的,没想到戈伟急了,吼叫着,说,要走,你走,我要留在这里……柯雨洛说,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戈伟说,你还记得我的那篇小说《迷冬》吗?那里面有一个掘墓之人,我就要做那个掘墓之人。柯雨洛说,有意义吗?戈伟说,有。我要引领那些鬼魂去天堂……柯雨洛笑了,说,你以为你是谁?戈伟说,我是我,就够了。柯雨洛说,你也要考虑我的感受啊?我是什么?对于你。再说,我父母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需要人照顾。再说,你在望城,除了“夜神”,再就是我,还有谁和你玩呢?他们都用什么样的目光看你呢?望城对于你有意义吗?也许真的像你说的,其实,你是在自掘坟墓而已。你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更别说话语权了。你除了沉浸在你的虚构世界里,你除了拍你的照片,你还有什么?是的,你还有我,可你爱过我吗……你这些年把我当什么呢?我就是你的保姆。我受够了。我是女人,我需要一个家。你懂吗?你是有才华,可你也看到了,这是一个正常秩序的世界吗?那些才华不如你的人都风生水起了。这望城还有你留恋的吗?一片死亡之相。每次跟你去拍照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人,而是游荡在这座城市里的鬼魂,你知道吗?这座城市的几大企业都死了,所谓的开发区,也是一个大坑,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却不见效益,把城市的主体也拖垮了……经济的衰败让望城……死了……死了……你知道吗?其实,你比我清楚。戈伟说,你说得对,我是清楚的、是清醒的,这也是我还留在这里的原因,总需要有人去记录这份存在吧,哪怕是……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自我,自恋,主观……情绪化,神经质……你可以离开,去寻找你的幸福生活……我不能给你婚姻,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其实,你说得很对,我也反思过,我所做的其实毫无意义,我只是那个可笑的堂吉诃德而已……可是,对于没有信仰的我们,也许艺术就是我的信仰……我们总要给内心一块纯洁之地吧……在很多人眼里,我们这样说话就像傻逼,是疯子……但这就是我们真实的生活……你走吧,离开东北,离开望城,说不定你会是那个诺亚方舟上飞出去报信的乌鸦……

两人语无伦次地说着吵着。柯雨洛的话严重扎到了戈伟。戈伟把饭桌推翻,用脚踹一下,说,你可以去你的上海,你走你的。不要找这么多借口,走,你走。柯雨洛拿起东西,哭着离开戈伟的工作室,回家了。她联系了车,去沈阳桃仙机场,晚上九点多钟的飞机,飞上海。坐在飞机的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很像她的生活。她哭成了泪人,坐在她旁边的乘客,用怪怪的恐惧的目光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仿佛她的泪水可以让飞机坠落似的……

柯雨洛没想到这次离开,竟然是永别。差不多半年后,“夜神”打来电话说,戈伟不行了,他在荒野里拍照,坐在一堵墙下面避雨,没想到,那墙竟然倒了,把他砸在下面,头部受了重伤。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还是告诉你,希望你能回来看看他。柯雨洛在电话里没吭声。“夜神”说完就把电话撂了。柯雨洛没回望城。“夜神”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戈伟走了。那一刻,柯雨洛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没了力气,她从办公室里来到卫生间,先是抽了支烟,坐在马桶上,号啕大哭……

又过了半年,柯雨洛和肖江河结婚了。

酒店窗外的混沌开始变得清晰,光亮了,不那么暴烈,柔和许多。有一种世界原初的样子。

柯雨洛收拾了一下东西,离开房间,到酒店前台办理了续住手续,从酒店里走出来。雨后的潮热迎面冲击着她。她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向她和戈伟命名的那片“无主之地”的荒野驶去。司机透过反光镜看着她挺着大肚子,问,去那片做什么?那片早就没人了,除了捡垃圾的……一片荒野了……柯雨洛说,对,就是去那片荒野。司机哦了一声,说,那片自从动迁后,房子都扒了,荒废了几年,据说有人要把那里承包下来,建成公墓,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公墓没建成……你不是本地人吧?柯雨洛说,是,但离开几年了。司机问,去南方了吗?柯雨洛说,嗯。司机说,我要是再年轻几岁,我也出去了。这望城没法待了,经济越来越不行了。你知道吗?一个城市经济行不行,出租车司机是最先知道的。中年是一座坟墓。柯雨洛没吭声,但听到司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怔住了。那句“中年是一座坟墓”是那么突兀,莫名其妙地从司机嘴里蹦出来,好像是无意识地蹦出来,并不符合刚刚说话的语境。司机仍在自言自语着,充满了抱怨和诅咒,仿佛心里面藏着一把刀子。柯雨洛觉得车内闷热,透不过气来。她把车窗摇下来,但外面的热还是苍蝇般扑过来,令人猝不及防。她挺着大肚子在出租车狭小的空间里,很不舒服,但里面震颤的胎动,还是让她幸福的心情洋溢在脸上,是啊,将在不久来到这个世界上,变成他或她。母亲认识一家医院的医生。母亲重男轻女,问她要不要问问,是男是女?她和肖江河说起,肖江河说,是什么性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属于我们的。所以,他们也没有问医生。但她心里更希望是女孩。路况越来越不好,出租车颠簸得厉害。司机在谩骂着,这鬼地方。柯雨洛望着窗外灰色的建筑,已经到了矿区。现在这个当年亚洲最大的矿井已经被另一座城市的煤炭集团收购了。在高高的竖井上写着那座城市的名字。在柯雨洛没离开望城前,就知道望城的很多企业卖给了个人或别的城市。出租车颠簸得更厉害了,像是行走在浪尖上的舢板。柯雨洛说,师傅,停下来吧,我下车。司机说,还没到呢。柯雨洛说,我走过去。柯雨洛给了二十块钱车费,下车了。她能感觉到胎儿变得平静下来。它沿着原来是菜市场的路走着。现在这里也变得没有几个人卖菜,很多店面都是关闭的,变成了住家。寥落的街道让柯雨洛感觉到凄惶,她随手拍了一下。她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的时候,发现一家门前的网内养着几只鹅,其中一只鹅,在她按动快门的瞬间,头部从网眼里伸出来……柯雨洛向前走着,看到那几只鹅浑身肮脏地被囚禁在丝网内。她又拍了一张。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侏儒。看到柯雨洛举着相机,问,你拍什么?柯雨洛快速按了快门,把侏儒和圈着鹅的丝网收进画面。男侏儒很生气地问,你拍什么?柯雨洛说,拍这几只鹅,你们卖鹅蛋吗?男侏儒看了一眼柯的大肚子说,没鹅蛋卖,这些都是留着杀了吃肉的,不下蛋,你要买鹅,倒可以卖你,管杀管褪毛。柯雨洛说,哦。你看我这样子,拿着不方便。男侏儒抓了把饲料扔进去,那些饥饿的鹅疯抢着饲料,挤作一团。有一只鹅,看上去病恹恹的,趴在角落里,张望着什么,仿佛在等待死亡刑期的临近。男侏儒用一根长棍子扫了一下那病恹恹的鹅的脖子。用力很大,如果是刀子的话,那鹅头就会被削下来。只见鹅细长的脖子折了般晃了晃,才勉强站起来,但鹅仍没有去和同伴抢饲料。男侏儒再次用棍子像要砍头似的,横着抽了一下那鹅的脖子。那鹅摇摇晃晃瘫在地上。男侏儒嘴里叽里呱啦骂着什么,柯雨洛没听清。男侏儒转身回屋,在他开门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眼柯雨洛。柯雨洛连忙按下快门,拍下他在半开的门中间的蓦然回首。那张脸上皱纹堆垒,无神无助的目光……让柯雨洛心疼了一下。那目光和眼神,像戈伟的某些时候。

柯雨洛在一家小卖店买了瓶无糖的可口可乐,莫名想起出租车司机的那句“中年是一座坟墓”,拧开盖子的可口可乐,溢出来,她才发现。连忙喝了一口。店主是一个五十多岁长着一张马脸的女人,问,姑娘挺着大肚子,这是要去哪儿啊?看你还拿着个相机,你是记者吗?你给我们报道报道……我们苦啊!在熬命呢。柯雨洛说,我不是记者,我就是以前来过,回来看看。女人问,看你的样子是大城市的,从哪儿来的呀?柯雨洛说,上海。女人说,没去过,但在电视里看到过……很大很大吧……柯雨洛说,还行。女人说,还记得以前看电视剧《上海滩》,许文强、丁力、冯程程什么的,是那个上海吧?柯雨洛笑了,说,是那个,但又不是,现在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年代了……女人笑了笑说,什么时代像我们这些人活人都难嘞!柯雨洛没吭声。在女人说“活人都难嘞”这几个字的时候,柯雨洛看到女人的眼里闪着泪光。她才突然领悟了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是啊,每个人的中年不都是被时间和生存埋葬的吗?

柯雨洛离开小卖店,继续走着,她看到荒野在远处,看到那些满目疮痍……她的身子为之颤抖了一下,拿起相机,拍。迷茫的破败的荒野,看不到一丝生命痕迹,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自由感。她的心变得沉重。关于自由感,戈伟也说过。他说,艺术就是自由的,犹如荒野……是挽歌,是阴郁里透着一丝光的……是从零开始……是诞生……是对现实的背叛……肢解……再揉合……变成一个新现实……是否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也许仅仅属于艺术的范畴,是艺术的世界……回到原初,回到荒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音乐……为什么?因为它是哭,是纯净的,是没被束缚的……是对母腹告别的哭……

想到戈伟的这些,柯雨洛只觉得腹部阵痛起来。她站在长满野草的路上,停下来,手抚摸着肚子。那阵痛一跳一跳的……让她幻觉整个荒野,这片她和戈伟命名的“无主之地”也跟着颤动起来……那些半人高的野草也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仿佛是鬼魂附体……

柯雨洛蹲下来,这样让她舒服很多。整个人淹没在野草丛中,仿佛是其中的一根野草……倔强地生长着。她似乎感觉到戈伟的灵魂还在这里……他对那些涌出地面的鬼魂构成启蒙……他对她不也构成启蒙吗?但那是什么?柯雨洛还处于一种模糊状态……

柯雨洛看到脚边有一个蚂蚁窝,那些黑色的精灵在忙碌着,四五只蚂蚁在推着一具甲虫的尸体。那甲虫的壳是那么艳丽……但那已经是一具尸体……内部的汁液和肉都将被蚂蚁吞噬而尽,变成一具空壳,在风霜雨雪中,变成齑粉,成为尘土。柯雨洛陷入悲观中,但肚子里面的阵痛又让她警醒……死是容易的,恰恰生才是艰难的……也正是这生之艰难让人这个物种有了存在的意义……

阵痛得到缓解,柯雨洛从地上站起来。身边的野草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继续蹚着野草向前走。置身在这荒野之中,她是渺小的。那些残墙破壁映入眼帘,她按下快门……那些长满野草的房基里仍就有被主人遗弃的一些日常的物品已经褪色……有一个孤零零的布娃娃不知道被什么人悬挂在一个树杈上,她按了一下快门……她辨认出这个地方来了。在残墙上不知道什么人在涂鸦,看上去很像蒙克的画,透着阴郁的鬼魂气息,很适合荒野这个氛围……在那些涂鸦的画面上,隐藏着她当年的一个秘密。她来到涂鸦跟前,在画面上寻找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抱任何找到的希望,但她突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在那个画面的角落里,有她当年用钉子写上的“我爱你”。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柯雨洛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那是当年她写给戈伟的。现在物是人非……她的离开,他的意外去世……她的手指肚在那三个字上面抚摸着,钉子的划痕仍在。她看着墙上,有一枚钉子钉在上面,她捡了块砖头,把钉子敲下来,在“我爱你”旁边写着“我回来了”。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枚钉子,铁锈如血。她把钉子收进背包里。对着“我爱你”和“我回来了”,按了一下快门,又对着整体的涂鸦按了快门。离开这里,她继续走着,看到一栋没有扒掉的房子,但窗户和门都没了。那次,戈伟钻进去,从里面找到一个遗像,还有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面写着《罪人录》,上面的字迹都看不清了,模糊一片,但《罪人录》几个字,还隐约可见。戈伟对她说,你说如果这个笔记本里面的内容是清晰的,我是否可能写进我的小说里,那可能会是一部惊骇之作。柯雨洛说,可是,里面都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戈伟叹息着说,这就是命啊!一部伟大的作品就这样没了,但也许它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戈伟拍下来,后来,他打算把这个图片做成小说集的封面,被编辑给否了。那个遗像被他放到窗台上拍了一张,然后给点燃了,又拍了几张。他说,这也许才是它最好的归宿……归于火……那次的火差点儿就蔓延了,但还是被柯雨洛阻止了。按戈伟的想法就是让它蔓延到整个荒野,直到重生……但柯雨洛没有让戈伟任性。在思想或艺术上你可以是纵火犯,但在现实中,你不能……现实中的纵火犯是会受到惩罚的……行者,但不能任性和冲动……任性和一时冲动是会害了自己的……你可能不会在乎你纵火被判几年,出来后,你还是你……但那也会伤害你……甚至会伤害我……

戈伟接受了柯雨洛的劝说,两人连忙开始灭火,脱下衣服扑打着野草燃烧的火苗儿,直到两人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盯着地上的灰烬。戈伟哭了,野兽般号叫着。柯雨洛把他抱在怀里,安慰着他……傍晚降临,像一个钟罩。他们在另一处,在傍晚的光线彼此饕餮着……还有那蛇的出现……

柯雨洛感到肚子再次阵痛起来,她忍着阵痛继续走着。多年前傍晚的环境再次出现在面前……那条蛇盘在墙上……

柯雨洛的眼前出现当年的幻觉场景。

随着阵痛加剧,她找个地方先是坐下来,之后躺下来……整个天空覆盖着她。她感觉着肚子在膨胀,下面一阵阵扩张……她脱下裤子和内裤……垫在身体下面……躺在那里等待着。整个身体在那一刻成了荒野的一部分……

荒野在那一刻陷入了寂静,是的,寂静。万物在那一刻都长了眼睛,在看着……而柯雨洛沉浸在疼痛中,让她身体的世界向荒野敞开着……敞开……直到胎儿……诞生……

柯雨洛没敢看,用牙齿咬断脐带的时候,荒野还是寂静的。她在等待,等待……那丑陋的脸孔,是恶魔还是天使?透明的胎衣闪闪发光……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荒野中炸裂开来……这一声啼哭犹如荒野的心脏,再次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那些消失的事物纷纷回来,回到荒野中,像一个伊甸园。她把婴儿放到臂弯内,举起来,拿起身边的相机按了一下快门……

柯雨洛坐在幼儿园对面的树荫下面,翻看一本书来消磨时间。她是来接女儿的。看到女儿蹒跚着从里面走出来,光线落在女儿的身上……她想起几年前那个在望城的荒野中……

“日光在荒野中弥漫,在草丛中,在废墟中间,女人产下了胎儿。”

柯雨洛在手机便签上写下这句话,站起来。

女儿已经在喊“妈妈……妈妈……妈……妈……”

柯雨洛张开双臂把跑过来的女儿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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