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苍蝇】最讨厌的事是:午后瞌睡袭来,人躺在凉爽的木板上,眼皮重得像压了一块石头,正要入睡的时候,忽然一只饭苍蝇叮到眼睫毛上来搓它的脚、搓它的手,举凡叮到之处,总痒兮兮的,可是,人却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在飘飘忽忽的半梦半醒之间,简直恨死了这一只讨厌的苍蝇,“怎么还不飞走呢,怎么还不飞走呢,瘟苍蝇,死苍蝇,烂苍蝇!”半梦中一抬手,啪的一声,连苍蝇的影子都没拍到呢,却重重地拍了自己一个巴掌,把自己给拍醒了。
翻个身再睡吧。等到快要睡着的时候,刚才飞走的苍蝇又飞回来了,这真是哭笑不得的事。
我们对付苍蝇的办法总归是有的。屏住气,眼睛牢牢盯住,双手括号一样渐渐地括拢来,括拢来……啪的一声,括号合拢,但好痛的手掌啊。
起初,拍死苍蝇的概率一点儿都不高,不过,多次失败之后,开始小有斩获。
渐渐的,苍蝇一经锁定,任凭它双脚搓得起劲,已经很难逃脱我们的手掌心。可是,苍蝇是恶心的家伙,拍死在手心,烂腻腻的,很不爽气。赶紧去洗手,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放心……再说,苍蝇是拍不完的。
于是,去买来一个小巧玲珑的苍蝇拍。香烟大的一个塑料拍子,打起苍蝇来,噼啪有声,还虎虎生风。塑料拍底下,简直尸骨累累。镬盖、灶头、八仙桌、墩头板上,到处是一只只拍死的苍蝇。可是,苍蝇的援军正从各个角落汇集而来,拍不胜拍,没有一个消停的办法,人与苍蝇的大战,不会因为我刚打死了一只而结束。
于是,再去买来一张张苍蝇贴。这是一张充满了诱惑的毒贴。苍蝇叮上去,纤细的脚立即就被粘住了。苍蝇黑压压地死在苍蝇贴上。如果一只苍蝇的死尚不起眼,一群苍蝇的赴死,也会令人起惊。看到苍蝇贴上堆积如山的死蝇,呕吐物似的一团黑,我们就眼不见为净吧。可是,我们身边的苍蝇依旧飞来飞去,来搓它的脚、搓它的手。从数量上讲,也根本没有减少的样子。
在我们塔鱼浜村,苍蝇每家都有,尤以灶头间为最多。午后,回家吃烟,大人掀开镬盖,苍蝇就会轰的一声乌云般腾空而起。镬盖盖上,苍蝇又迅速聚拢,仍旧,搓手的搓手、搓脚的搓脚、翕翅的翕翅,本性无改,一秒钟都不肯消停。苍蝇们聚集在灶头间,甚至爬满一根垂挂饭篮的尼龙绳上,密密麻麻,整个绳子都是。几乎难以置信,这尼龙绳简直就是苍蝇搓成。我每次看到这根苍蝇的绳子,总会吓一跳,这情景,依稀想见生产队的社员集中在木桥头毛发林家开大会,起初鸦雀无声,一散会,简直一种非同寻常的闹热。
不过,我得说,这都是饭苍蝇,不算顶顶恶心,顶多是讨厌,还不算特别的憎厌。
有一种金苍蝇,个头比饭苍蝇大得多。金苍蝇俗呼污苍蝇,它的头,绿光闪闪,脚上独多粗毛,喜欢追腥逐臭。家里只要翻鸡鸭的肚肠,或杀鱼,特别是翔厚集镇上绰号“三百三”的那个咸鱼摊上买来带鱼、鲞鱼或油桶鱼,墩头上一放,这种污苍蝇通灵通仙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全都赶过来了。平常日子,它们其实很少光顾老灶头的。
灶头上的菜油碗或豆瓣酱碗里,常会见到淹死的饭苍蝇,而金苍蝇是从来不会淹死的。盛夏“双抢”收工,稻地上吃乘凉夜饭,咸菜豆瓣汤里,浮起一只老黑如咸菜叶子的饭苍蝇,不必奇怪,只需你筷头一挑,甩出去就是了。稻地上,早有一只红冠的公鸡跑过来,长脖一伸,尖喙一点,早入了它的饿腹——这也不必大惊小怪。
【蚊子】夏天的蚊子和冬天的跳蚤,不用怀疑,它们就是一对活宝。其实太阳很高很大的盛夏,晚上蚊子没那么多。蚊子真正多起来,是在秋天,一场秋雨之后,晚上蚊子就特别多。秋天叮上身的,都是大蚊子,间或有一种花脚蚊子,花脚细长,有斑马似的花纹,花蚊叮咬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像普通蚊子,叮咬前,必要嗡嗡嗡发表一番宣言。花脚蚊子忽然降落某处,等到你觉得某处奇痒,伸手过去,它早就吸饱血,拍拍翅膀,不无得意地飞走了。
哭笑不得的是晚上去后门大解,褪下裤子,坑板上一坐,无数的蚊子顷刻兴奋异常,专往你的裆里叮,这其中少不了有几只花蚊,专叮你的小鸡鸡和肛门,你只能发恨而无计可施。可怜坑上人的眼睛又看不到下面,只好一边大解,一边手捋奇痒处(某处还不能捋),捋到蚊子的尸首,手感烂污泱泱,但也相当过瘾。嘿,一次上茅坑,毙蚊无数,也可说战果辉煌。
对付蚊子的方法之一是装蚊帐。那时的蚊帐由纱布织成,顶端的两条边各自套在一根小小的竹竿里,四个竹梢头绑上直竖的四根小竹,互相绑定即可。蚊帐搭起,帐子里面如果有蚊子,简直就是瓮中捉鳖。对付蚊帐里少量的蚊子,母亲通常会移来一盏洋油灯,一点一个准,一一烫死它们。她烫蚊子的手法,简直一绝,看到一只,绿豆大的洋油灯火迅速靠拢,一点,嗞的一声,蚊子滚落床上,一边的我随即捡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掐死。
后来市场上有蚊子药水出售了。一个四角方方的玻璃瓶,装满无色的药水。洗好澡,手心里倒一滴,搓一搓,两条腿上擦一擦,凡擦到的地方,蚊子就不会叮咬了。但据说药水毒性重,也从来不敢多涂。可是,药水的药性是有时间的,每到夜里九十点钟,药性也就过去了。
蚊子吃血之前,那顽固不化的嗡嗡嗡,很容易让它送命。半夜里,瞌睡蒙眬之间,蚊子嗡嗡嗡,总盘桓在枕头边。这时,你只要凝定一个意念,伸手一捋,哪一只蚊子,也都休想逃出。
【乌蠓】正式的名称是蠛蠓,乌蠓是蚊虫的一种吧。蚊子爱单打独斗,乌蠓却是成片的小虫,好像春初水里的毛毛混(小蝌蚪),来来去去一大丛,以群体取胜。乌蠓叮人,塔鱼浜的土白里只一个词:中。动词。所谓“乌蠓中”,就是乌蠓一哄而上挨上身叮咬的意思。夏秋两季,夕阳西下的时候,弯腰种田已进行多时,抬起头,擦把汗,远远地,总会看到一丛乌蠓,向落山的太阳飞去,也会向满脸泥巴的你飞过来。好几次,我双手满是泥巴,从水田里直起腰来。乌蠓乘机来“中”我的脸孔和耳根。它们好像知道这会儿的我不能拍打它们。它们肆无忌惮。这些哑巴的小虫,没有一点声响,简直如一朵黑云,翻翻滚滚,摆一个阵势过来。乌蠓还会跟人。一身臭汗的人,走到哪里,总会有一群乌蠓跟到哪里。乌蠓会撞上你的额头,简直是麻钝钝的感觉。乌蠓不会撞死在你的额头上,你闭了眼,小心不让乌蠓撞到眼睛里去就是了。只一会儿工夫,你的额头就穿过了乌蠓的阵脚,那种麻钝钝的触觉一下子就消失了。谢天谢地,乌蠓飞到别处去了。可至今,我仍旧不知道它们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蚤虱】别不好意思说,我们小时候,哪个没有被蚤虱咬过?说句实话,比起蚊子来,我不觉得蚤虱这玩意儿讨厌。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突然,身体的某个地方忽发奇痒,那一定是着了蚤虱的道儿了。手臂够不着,没法抓痒,那就干脆背脊靠上白粉墙,搁着厚厚的衣服在墙上不停地蹭痒吧。这种事,木桥头西边第四家的毒头阿大,最会来事。这家伙,常靠着小阿六家廊檐的墙壁,吭叽吭叽蹭痒。整个冬天,毒头阿大的背央心,总印着一个白粉墙的印子。我们一般用扯动衣服来止痒,而这时候如果有母亲的一只手伸到贴肉的里面瘙痒,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小屁孩大呼小叫,很过了一把抓痒的瘾。可母亲恼了,一声断喝:“到底哪里?”“背上全是呀!”于是,母亲的手在背脊上满身游走。接着,背脊上一拍,抽手而出。那一阵子,通体舒坦。
捉蚤虱也是一件有趣的事。被子里,手指头用口水濡濡湿,伸到痒处,一捻,一摁,指肚上感觉到有货,渐渐地挪到另一个指肚上,摸到灯光下一看,果然是一只黑乎乎的小虫。用指甲“哔”的一声掐死。若掐不死,就搁门牙上咬死它。总之,一定要它死。那也是很有成就感的吧。
【蛆虫】我们把蛆虫的种归结到金苍蝇身上,一直说它是金苍蝇的屎拉在秽物里而结出的恶虫。这个说法,在夏天的酱钵头里得到了小小的证实。夏天农家做豆瓣酱,酱的黑色素需要太阳连续暴晒获得。这一钵头酱,每天需要端到太阳底下,接受太阳的检验。尽管钵头口上老是盖着一张绷紧的丝棉兜,但仍挡不住金苍蝇频频光顾。金苍蝇来了,停在钵头口,手脚一搓,屁股一撅,一粒屎就拉到了酱钵里。很快,白色的蛆虫就长出来了。所以,我们每天晒酱前,总要用筷子搅动豆瓣酱,一边给老酱翻身,一边捞出酱里蠕动的蛆虫。蛆虫是不洁之物,可它偏有一种看上去清爽的瓷白色。上帝造物,也真有意思。
蛆虫以后门头的茅坑里为最多。每隔几天,父亲总要拉开坑板,挑粪浇菜。那些生活在黝黑茅坑里的污蛆虫,这会儿让我全看到了。它们漂浮在黝黑的清水粪里,被父亲晃晃悠悠挑到后门口的菜地里,掺入河水后,拿一把长柄的舀子舀了去浇菜。至于污蛆虫会不会是一种什么有机肥料,这我就不知道了。
【洋夹】即天牛。天牛是后来知道的昆虫名。我们小时候称之为“洋夹”。“洋”字言其大吧。那年头,凡带“洋”字,一指外来货,二径言其大,如“洋卵泡”云云。至于“夹”,很可能是这虫子头角上伸出的两根触须,形同一夹。洋夹——我以塔鱼浜惯常的土白口诵此虫的两根触须,长得实在威武,很有一点京戏里穆桂英元帅后背插的两根野雉毛的感觉,在背后极有弹性地弯过来又弯过去,威武,柔韧,兼以标示自己的身份。简直令人艳羡。
夏天,午后,我曾在木桥北堍等翔厚镇上的“三百三”(绰号)背着棒冰箱子来卖冰箱。这个时辰,边上的泡桐或柳树上,总会飞下来一只洋夹。其实,我们见到洋夹,略微有点害怕。我们不熟悉这种虫的习性,也不曾听见它发出什么声响。我们最多扯一扯它的两根黑亮中带有白圈的好看的触须,玩够了,也就放它走了,并没有要弄死它的念头。但毒头阿大不这样想,憨大,非要划燃一根火柴,专烧它的触须和头脚,于是,一股焦臭的气味,弥漫在塔鱼浜的小桥头,经久不散。
【胡蜂】胡蜂在村子里不受待见。吃饭的时候,大门里飞进一只胡蜂,主妇哪怕端着一只饭碗,饭也不吃了,立即将之追打出去。追打的工具,很可能就是一柄扫帚。胡蜂是吃不得亏的家伙,逃回巢穴后,隔一歇工夫,就带回来几个同伴助阵。胡峰们围着刚才追打它的主妇,很凶悍地叫嚣着,从各个方向,作势要叮咬她。所以,村子里的胡蜂窠,尽管也就两三个吧,大人一再告诫我们,那是捅不得的。若不相信吧,你倒试试。南埭的毒头明珍就是一个例子。有一次,明珍家稻地外靠河的一棵杉树上,胡蜂来做了一个胡蜂窠,眼看着这窠就要做成了,明珍牙齿咬咬紧,喊了几声“你爷,你爷不怕”,风风火火取下廊檐下的一根晾衣竹竿,眯着眼,将一个碗口大的胡蜂窠三下两下顶了下来。胡蜂窠落下来的那会儿,胡蜂一只一只从窠里飞出来,它们瞬间就形成了一个战斗阵势,轮番追咬嗷嗷直叫的女人,可怜的明珍,她的头,在好一阵叮咬之下,肿得笆斗那么大了。所以,有经验的家伙,竹竿顶下胡蜂窠之前,一定会事先用衣服将整个头包好,只露出两只眼睛。此时,吃亏的当然只有胡蜂了。
我家稻地外的一棵枣树上,也曾有过一个胡蜂窠。真是罪过,我记得是用砖头、瓦片“笃”(土语,掷的意思)它下来的。胡蜂是一个记仇的家伙,我毁了它的家园,它当然记得,它就曾三番两次追叮我。胡蜂终究没有我跑得快。可是,尽管我成功脱离它的追咬,也是吓得不轻。
【胡虻】在塔鱼浜的土白里,胡虻的叫法尽管也带有一个“胡”字,样子跟胡蜂也有那么一点相像,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只昆虫。胡虻也叫牛虻,牛虻知道的人就多了;也叫牛苍蝇,因它的形体太像一只特大的苍蝇了。胡虻最夸张的器官是它的眼睛,细细观察,你就会发觉,这哪是眼睛,简直就是一副无比酷毙的太阳镜,灰色,黑色,甚至青绿色的都有;也或者,后来,那些看上去很卡通的太阳镜,就是仿照胡虻的复眼而发明出来的吧。且说自然界,嗜血基本上是昆虫的本能。在这方面,雄性的胡虻要仁慈一点,雌性的胡虻吸牲畜的血,吸起来简直不要命。田间地头,可怜的老黄牛就被这只小小胡虻欺负了成千上万年,除了用尾巴扫扫拍拍,到现在,也一点办法都没有。田夫田妇夏天去田畈里干活,半路上,如果劈脸碰到一只胡虻,那也一定是很讨厌的。胡虻会前前后后一直追着你,不依不饶。有时候,还会挑衅似的,贴过身来,围着一个人的头脸一圈又一圈地飞转。胡虻的那一双强大的翅膀,快速旋转而制造的气流冲击着、轰响着呜呜呜呜的声响,给人造成一种声音上的恐惧之感。不过,胡虻如果碰到一个会玩的乡村少年,那也是它活该倒霉。且不说卸下它的翅膀、刺瞎它赖以骄傲的眼睛之类残忍的玩法,我这里略说一种,以备观览。其法:活捉胡虻两只,大小麦管四根(长短适度),牙签一枚。先将一根小麦柴对折,夹住其中一只胡虻的屁股,麦管一头插入另一根稍大的麦管;以同样的方法,这根稍大的麦管的另一头,插入另一根夹住胡虻屁股的小麦柴。注意,两只胡虻,屁股对屁股。至于它们的头,一定要朝相反的方向。最后一环,牙签外套麦管,拄起夹着胡虻的那根麦管的中央。一切准备停当,令捏住胡虻翅膀的小伙伴松手。胡虻骤获自由,本能地张开翅膀,开始了想当然的振翅飞翔。这一刻,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一只胡虻向东,另一只胡虻向西;一只胡虻向南,另一只胡虻向北。两只急速拍动翅膀的老胡虻,各自形成一个相反的力。它们挣不脱夹住它们屁股的麦管,反倒使得这根夹着它们的麦管迅速转动起来。围绕着一枚竖立的牙签,一架活动风车,就这样制成了。这也是一种有点意思的玩法吧。
【蜜蜂】蜜蜂不似胡蜂那么凶悍,它是一只温和的小虫。它还会唱歌,简直是男低音,或春天的行吟诗人的低语。蜜蜂是赶着油菜花的花期回来的。蜜蜂除了整天围着油菜花转圈,它的另一个去向,就是一堵泥砖砌成的土墙。它在那堵斑斑驳驳的断垣上打洞营巢,试图做它们外出采花酿蜜的行宫。它们哪里知道,村里的顽童们,一手拿着一个玻璃瓶,一手捏一根稻柴芯,早早地等候它们多时了。一只只蜜蜂,不得不顺着这根稻柴芯爬出来,很不情愿地被装入一只小玻璃瓶。需要它们的时候,顽童们倒出其中的一只,将它的前后身一掰为二,专门吮吸它那一点可怜的蜜汁。掰成两半的蜜蜂,一时三刻还死不了,还各自蠕动着,似乎有着合成一身的意思。这实在是很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