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石家庄 050023
众所周知,20世纪70年代美国发生了严重的滞涨危机,生产停滞,通货膨胀严重。“1960-1965年消费者价格指数年均增长率仅仅为1.3%,1965—1970年为4.5%,1970—1975年上升到6.9%,1980年飙升至13.5%。”(1)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9,p.639.究其原因,国内外学术界惯常认为欧佩克限制石油产量和提高石油价格的做法是滞涨危机发生的直接原因(2)目前学术界对此有所质疑,经济史家加里·沃尔顿和休·罗考夫同样认为石油禁运对通货膨胀的影响还不清楚,可能只是尼克松政府的一个借口。参见〔美〕加里·沃尔顿、〔美〕休·罗考夫:《美国经济史》(第十版),王珏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00页。。深入梳理经济史,可以发现学者们有更多关于滞涨危机原因的讨论。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赤字开支在消除失业上的成功肯定了凯恩斯理论这一药物治疗严重萧条的价值。”(3)〔美〕加里·沃尔顿、〔美〕休·罗考夫:《美国经济史》(第十版),王珏等译,第693页。但时过境迁,大规模赤字不再是医治失业的良药,政府和学术界大部分经济学家开始质疑凯恩斯主义,于是“包括众多保守主义者在内,许多人把通货膨胀问题归咎于联邦预算赤字”(4)〔美〕赫伯·特斯坦:《美国总统经济史——从罗斯福到克林顿》,金清、郝藜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7页。。“尼克松是站在标准的共和党立场上参加总统竞选的,即认为约翰逊的赤字是造成通货膨胀的首要原因……作为‘弗里德曼式的’经济学家,他们更强调货币供给是造成通货膨胀的原因,可是,他们又感到还没有足够的信心反对传统的贤人达士——共和党人和凯恩斯主义者的联合。”(5)〔美〕赫伯·特斯坦:《美国总统经济史——从罗斯福到克林顿》,金清、郝藜莉译,第130页。
可见,20世纪60年代末70年初货币主义和供给经济学派尚未成为主流,凯恩斯主义仍有较大市场。当日后问题更加复杂,凯恩斯主义遭到抛弃,货币主义成为显学之时,“弗里德曼领军的货币学派认为通货膨胀几乎完全是个货币问题,与预算赤字、失业或经济刚性基本没有关系……它只与美联储放任货币的过度增长有关”(6)〔美〕布鲁斯·巴特利特:《新美国经济——里根经济学的失败与未来之路》,钟晓玲等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2011,第91—92页。。其实货币主义者的观点不乏支持者,著名经济学家曼昆同样认为“20世纪70年代的高通货膨胀与货币量的迅速增长是相关的”(7)〔美〕曼昆:《经济学原理:微观经济学分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4-5页。。加里·沃尔顿和休·罗考夫也认为:“1974年的通货膨胀在某种程度上是整个经济运行中的货币存量增加的结果。”(8)〔美〕加里·沃尔顿、〔美〕休·罗考夫:《美国经济史》(第十版),王珏等译,第699、720页。
国内学术界对美国滞涨的研究饱有强烈兴趣,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不断有成果问世,主流观点都一致认为“滞涨”的根源在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所固有的矛盾和资本主义的经济周期。杨西孟、靳炎早在1984年就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其他主要学者的认知与表述大致相似(9)仇启华、张伯里:《西方经济“滞胀”发展变化探源——基于美国经济的分析》,《世界经济》,1991年第5期;《论文集》编辑组:《美国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与经济危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28页;陈宝森:《美国经济与政府政策——从罗斯福到里根》,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8年,第43—44页;肖琛:《美国滞胀问题初探》,《经济科学》,1986年第2期;俞可兴:《再论西方经济滞胀的成因》,《世界经济》,1994年第9期;何秉孟:《美国金融危机与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只是在滞涨的具体原因和表征的分析上存在些许差异,在此不作赘述。显然,国内外学者对滞涨的研究路径与价值认知截然不同。
以上追溯了不同学派基于特定问题意识对滞涨危机发生缘由的解释,事实上,滞涨危机的发生是诸多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任何笼而统之的表述和单因素论都难以揭示危机发生的真正机理。随着研究的深入,国际学术界已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乔纳森·休斯和路易斯·凯恩认为“归根结底,如果其他的情况不变,通货膨胀的发生所需要的就是相对商品和服务产出的货币供应量增加……但是,如果货币的供应量是固定的,消费者就没有可能为所有的商品都付出更高的价格。只是OPEC把它的石油价格提高上去是不可能使得所有商品的价格都升高的”(10)〔美〕乔纳森·休斯、路易斯·凯恩:《美国经济史》,杨宇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89页。此外经济史家加里·沃尔顿和休·罗考夫同样认为石油禁运对通货膨胀的影响还不清楚,可能只是尼克松政府的一个借口。参见〔美〕加里·沃尔顿、〔美〕休·罗考夫:《美国经济史》(第十版),王珏等译,第700页。,言下之意还有其他原因值得探讨。加里·沃尔顿和休·罗考夫分析20世纪70-90年代美国经济发展中一系列困境的原因时指出:“一些过失也应归咎于遵守新的政府法规的高成本,它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通过的更多立法,也许因为20世纪80年代制造业生产率的反弹应给放松管制一些赞扬。”(11)〔美〕加里·沃尔顿、〔美〕休·罗考夫:《美国经济史》(第十版),王珏等译,第699、720页。恰巧环境管制是当时社会管制的重要内容之一。
循此思路,从经济学理论看,曼昆认为“在现代社会里,同样重要的是在清洁的环境和高收入水平之间的权衡取舍。要求企业减少污染的法律增加了生产物品与服务的成本。由于成本高了,结果这些企业赚的利润少了,支付的工资低了,收取的价格高了,或者是这三种结果的某种结合。”(12)〔美〕曼昆:《经济学原理:微观经济学分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4-5页。事实层面,诚如1979年环境质量委员会的报告所言:“通货膨胀的原因很多,每一种因素的贡献率的争论尚未终结。可能的因素包括:联邦财政赤字、货币供应量的加速增长、最低工资立法、欧佩克的卡特尔垄断、关税、进口配额、环境和其他联邦管制。”(13)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640.从笔者梳理的相关史料看,这是第一次正式将环境管制列为引发通货膨胀的因素之一。
综上,20世纪70年代美国滞涨危机发生的同时,大规模、高强度和全方位的环境管制正如火如荼地全力推进。基于学术史的梳理和笔者既有的问题意识,不禁要问二者是否存在逻辑联系,环境管制是否抬高了物价,并在多大程度上诱发了通货膨胀,对社会不同阶层又有何影响呢?依据笔者目前掌握的文献史料可以判断,环境管制是促成当时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和滞涨危机发生的重要因素之一,且国际国内环境史学界的相关研究甚少,以下将围绕这些问题渐次展开。
厘清环境管制与通货膨胀的内在关联,首先必然牵涉环境史和经济史的逻辑公度与内在通洽问题。从跨学科的角度借鉴环境经济学的视域,我们可以发现,环境管制及其引发的相关价格问题是宏观环境经济学研究的核心内容之一(14)〔美〕巴利·C.菲尔德、玛莎·K.菲尔德:《环境经济学》,原毅军、陈艳莹译,大连: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页。,环境管制本质上就是将“公地的悲剧”场景下的全社会承担的污染治理成本内部化为企业成本,结果是巨大的投入和成本势必影响企业的投资策略与具体运营。
因此,环境污染治理不可避免地是经济问题,“经济信息的本质要求探讨清洁环境的支付成本,不同类型的成本由不同主体承担……环境治理要求消费者和纳税人支付控制环境污染的成本……目前可以确定环境质量是有价值的物品,我们必须做出更加精细的决策,如我们需要支付多少、如何支付、谁来支付等问题。”(15)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3,p.73.可见,污染治理成本的内部化及其传递参与着经济资源和国民收入的初次分配与再分配,当污染企业无法承担巨额的成本时,必然将污染治理成本转移给社会和消费者,“环境改进成本的发生是重要的,其中少部分可能以降低利润的方式为公司吸收,但大多以高价格的形式传递”(16)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con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1,pp.129,126.。
价格杠杆是成本传递的重要手段之一,“污染控制成本、最终的废弃物处理成本,甚或维持健康清洁环境的美学成本必须反映在价格的变动上”(17)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0,p.155.,“价格增长是污染控制成本推动(cost-push)作用的结果。在没有补偿性的宏观经济政策的前提下,价格增长会降低经济增长的速度,超过(outweigh)污染控制设施投资的刺激性影响”(18)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2,p.301.,最终引发经济增速减慢和失业等一系列问题。因此“价格在买卖双方传递信息的速度及能力决定着环境管制对经济的影响程度”(19)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con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1,pp.129,126.。反过来,环境管制对价格的影响程度亦是需要特别甄别的问题,也是目前史学界尚未明晰的问题。
回到法律文本,1970年美国《清洁空气法》第312款明确要求:“为执行该法案,环保署应该开展详细的成本测算,受其影响的政府部门应提供综合性的成本研究,对受到联邦空气质量标准影响的工业、社区和其他污染源实施综合性的经济影响评估。”(20)Public Law 91-604,The Clean Air Act,Sec312(a),1970.可见,20世纪70年代美国环境管制时代发轫之时就要求开展环境管制的经济分析,只不过这一点长期为国内环境史研究所忽视。依笔者目前掌握的档案材料看,1970年环境质量委员会的第一个报告就已经有了经济分析思想的萌发。紧随其后,各种官方档案、民间研究机构和经济学家都展开了大量环境管制的经济学分析,其中环境管制的成本传递及其引发的价格问题赫然在列。
1971年环境质量委员会的第二个报告认为“几乎所有废弃物处理成本和资本投入都以财产税和污染处理服务费的形式由地方政府支付,42%的空气和水污染控制成本也由公共财政负担,剩余58%的部分由工业企业承受,大部分以高物价的形式传递给消费者”(21)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con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130.。1972年的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开始从宏观上量化环境管制诱发的物价上涨程度,“研究显示一些价格的增长确实是源于环境管制,依赖不同问题的工业行为,1972—1976年间与环境管制相关的价格增长率大约在0-10%之间,相当于平均年增长率的1-2%”(22)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
此外,1972年的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还着手分析环境管制影响下微观企业的价格上涨情况,“所有汽车因空气污染控制设备增加的成本中84-98%会以高价格的形式传递给消费者,因此到1967-1977年间微型汽车(subcompact cars)的价格预期增长约294美元,豪华车的价格预期增长约343美元。汽车价格的增长影响汽车的销售,预计到1980年因污染控制设备的成本,微型汽车将失去0.25%的市场,标准版(standard sized)汽车预计失去1.6%的市场”(23)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总之,汽车销售总量的下跌,会波及整个行业的经济表现及就业率。
除汽车外,当年的报告还估算出环境管制的成本会使“每桶水泥价格上涨0.08-0.10美元”(24)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罐装和冷冻行业相关价格上涨1.4-2.3%,预期的价格增长导致消费量降低0.5-1%。”(25)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铸铁产品的平均价格依据工厂规模而涨幅不同,从大厂每吨2美元到小厂每吨14美元不等。”(26)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炼铜行业价格增加0-8%,消费量降低0-9%。”(27)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每桶石油的平均污染控制成本为0.06美元,会使每桶的总价格提高1.4%。”(28)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造纸工业的价格涨幅在3.5-10%之间。”(29)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p.287,289-290,291,293,293-294,296-297,299,300.
当时就污染控制成本展开价格影响分析并非环境质量委员会的独创。1972年,环保署还向国会呈递报告,分析了污染控制成本完全传递状态下的价格影响,预计“消费者价格平均增长0.7%,具体到各个实体生产领域,新出产汽车价格增长10%,铅增长8.2%,锌增长7.1%,铝增长7.0%,铜增长5.7%,电力价格增长4.3%,交通运输的价格增长4.3%”(30)The Economics of Clean Air,Annual Report of the Administrator of the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 to th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Compliance with Public Law 91-604, The Clean Air Amendments of 1970,Feb.,1972,pp.5-6.。显然,涨幅最大的都来自重工业和高污染行业。
1972年,民间研究机构蔡斯经济研究所的分析也表明,“污染控制成本使得1970年的GNP会降低0.1%,1972—1976年美国的GNP降低0.3%。这会及时反映在价格的波动上,增长最快的是钢铁、有色金属和电力。预计1971—1976年间消费者价格指数比正常预测水平高4.2%,价格的最大涨幅发生在1970年代中期。”(31)Chase Econometric Associates,Inc.,The Economic Impact of Pollution Control:A Summary of Recent Studies,Prepared for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Department of Commerce,and Environment Protection Agency,March,1972,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2-721-200/647 Regent No. 3-1,p.13.
此后,伴随着滞涨危机的恶化和环境管制的持续推进,官方和非官方的各种机构进行了更为系统和深入的分析。譬如1974年环境质量委员会的报告表示:“过去一年没有证据证明环保支出对国家的通货膨胀造成重大影响,不过把接近1.5%的通货膨胀率归因于污染控制是合理的,预计1976年和1977年的环保成本对通货膨胀的影响会更大,不过仍然在1%-2%之间。”(32)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if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4,p.178.1975年,通货膨胀已经成为全美最为担心的经济问题之一,当时环境质量委员会引入宏观经济电脑模型分析了污染控制投资对通货膨胀的影响,结果显示“每年污染控制投资引发的通货膨胀率为0.3%-0.5%,事实上,这种结果还可能被低估”(33)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ix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5,p.539.。同年,蔡斯经济研究所的研究结论变得十分肯定,认为环境管制的确造成了价格上涨与通货膨胀,预计到1978年,工业部门污染治理投资全面增长,引发“批发物价指数(wholesale price index)增加3%,GNP的平减价格指数(GNP deflator)(34)“GDP平减指数是经济学家用来监测经济中平均物价水平,从而监测通货膨胀率的一个衡量指标。”参见〔美〕曼昆:《经济学原理:宏观经济学分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页。提高1.9%,消费者价格指数提高1.2%”(35)Chase Econometric Associates,The Macroeconomic Impacts of Federal Pollution Control Programs,Undertaken for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January,1975,p.1.。
1976年的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从价值判断与数据测算两个层面更加坚定地指出:“污染控制成本提高了物价,1976年因为环境立法,美国汽车的平均价格会高出280美元,增长的成本中71%源于污染管制制度本身,当然也包括部分运营和维护成本。”(36)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6,pp.147,148.超越具体行业,普遍而言,“污染管制使得当前消费者价格指数提高了1.6%,到1983年这种差异将提高到4%……这些估算没有考虑污染控制要求引发的其他经济瓶颈,它们可能引发更多的价格增长。”(37)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6,pp.147,148.
1979年,美国的通货膨胀再次严重袭来,环境质量委员会对当年物价上涨的程度和环境管制在其中所起作用的判断更加明确。“对环境问题和其他管制的主要批评是引发了通货膨胀,提高了生活成本。1978年消费者价格指数增长了9.3%,经济咨询委员会估计1979年的消费者价格指数将增长7.4%。能源和环境管制引发的物价增长是主要因素。”(38)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639.同年,民间研究机构数据资源联合公司(Data Resources Incorported,DRI)发布了消费者价格指数(Consumer Price Idex,CPI)的增长率。“1970—1978年间,联邦环境立法平均使年度消费者价格指数上涨超过0.3%,其中1973—1974年间环境管制使通货膨胀率的增加超过了0.5%。”(39)Data Resources,Inc.,The Macroeconomic Impact of Federal Pollution Control Programs:1978 Assessment,Submitted to the U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 and CEQ,Jan.,29,1979,p.18.
以上根据经济学理论的分析和对实证数据的梳理使我们能够判断,1970年以来大规模的环境管制引发的巨大成本确实诱发了物价上涨和通货膨胀,为进一步探讨价格波动程度奠定了逻辑上的合理基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70年代的量化计算和数据来源有着明显的局限与弊端。
第一,早期的研究理论和方法尚不完全成熟,加之数据本身的庞杂性和搜集任务的艰巨性,导致很多原始数据采样不完整,容易挂一漏万,难免影响结论的科学性和可信度。第二,很多结论都以研究者当时能够获取的数据为基础,分析前一年环境管制对价格的影响,进而预测未来的价格走势,时限太短,或然性过大,诸多因素之间的内在联系和价格传递机制难以有效揭示,很难避免认知上的远视或近视。第三,官方机构和民间非政府组织充当了这一时段研究的主体,经济学家较少介入,导致不同机构基于自身立场对实证数据的选择和价值的评判呈现多元性,尚未得出共通的结论和大众普遍接受的标准,学术界、政界和企业界各执一词,大众更是眼花缭乱,只能感性感知物价上涨的切肤之痛,难以理性理解其内在缘由并认清问题的本质。
针对上述弊端,在此以1980年后的相关数据为线索,进一步追踪环境管制对价格的影响程度,特别是这一时段大量经济学家的介入,使得相关计算日益系统化和科学化,最终的数据结论相对接近,有章可循,可以实现多方互证,增加其可信性。
1981年,民间研究机构数据资源公司评估了联邦空气和水污染管制对价格的影响,认为:“成本以价格的方式转移到消费者身上,使得消费者价格指数高出0.4%,产品价格指数和GNP的平减价格指数分别高出0.5%和0.4%。以此涨幅,预计到1987年,GNP的平减价格指数总计将提高7.4%,消费者价格指数总计提高6.6%,批发价格总计提高9.0%。”(40)Data Resources,Inc.,The Macroeconomic Impact of Federal Pollution Control Programs 1981 Assessment,Submitted to the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1981,pp.2-3.
1982年,美国商务部同样开展了环境管制成本对价格的影响分析。“根据环比指数和固定权重的价格指数计算,1979年商品和服务的平减价格指数增长率为12.8%,1980年商品和服务价格指数增长了13.5%,增长率超过了1974年以来的任何年份。这种快速增长是普遍的,因为购买大部分商品和服务需支付污染治理和控制的成本。”(41)The Department of Commerce,“Pollution Abatement and Control Expenditure,1972—1980”,Survey of Current Business,1982,62(2),p.52.纵观商务部的数据来源和测算过程,可以发现其估算结果不仅是污染防治和控制支出的平均价格变化,而且包含消费物品的内部构成变化。1980年,与空气污染防治和控制相关的商品和服务价格的实质性增长超过其他类型污染控制的增长水平,其中非耐用品的价格,尤其是与汽油相关的能源和商品服务价格持续高涨,增幅最大,而与污染防治和控制相关的非能源商品价格增长适度。
以上政府机构和非政府机构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测算延续了20世纪70年代研究机构对这个问题的强烈关注的特点。不过,经比较可以发现,此时估算的环境管制引发的价格上涨幅度明显高于1970年诸多机构估算的数值。20世纪80年代后,大量经济学家开始介入这个问题,为我们呈现了更加详尽的估计结果。
1983年,经济学家库苏姆·盖德卡尔(Kusum W.Ketkar) 综合分析1970-1983年间的数据,得出结论认为:“污染治理支出导致私人企业的直接成本增加,每1美元产出的直接成本增幅在0.27-3.61美分之间……公司将这些增加的成本转嫁给消费者,最终使得所有物品的平均价格增长大约为1.4%,价格涨幅最大的部门源于污染治理投入最多的高污染行业,其中电力部门的价格增长达12.2%,化学品价格增长达5.5%,石油冶炼价格增长4.7%,造纸业价格增长3.5%,塑料和油漆行业价格增长3.3%,原料金属行业价格增长3%。”(42)Kusum W.Ketkar,“The Allocation and Distribution Effects of Population Abatement Expenditures on the U.S.Economy”,Resources and Energy,1983,5,pp.274-275.
1984年,卡尔·巴苏卡(Carl Pasurka)分79个行业分别探讨了环境管制成本导致的相关行业的价格上涨情况,结论认为“总体涨幅在0.12%-6.58%之间,其中上涨幅度较大的如钢铁矿石开采价格上涨2.67%,原油和天然气价格上涨3.69%,造纸及相关产品价格上涨2.56%,塑料及合成材料上涨2.40%,化学及相关产品上涨3.38%,钢铁行业上涨2.35%,有色金属行业上涨2.0%,电力、自来水和卫生服务价格上涨6.58%”(43)Carl Pasurka,“The Short Run Impact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Costs on US Product Prices”,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1984,11(4),pp.384-385.,显然,高污染行业的价格上涨幅度位居前列。1993年,戴尔·约根森和彼得·威尔科森的研究从宏观角度估测了1990年之前环境管制成本对价格的影响。“如果全部去除环境管制的话,资本投资总额会提高3.792%,投资物品价格降低4.520%,全部消费增长0.975%,GNP增长2.592%,资本租赁价格降低4.635%,汇率下降1.298%”(44)Dale W.Jorgenson and Peter J.Wilcoxen,“The Economic Impact of the Clean Air Act Amendments of 1990”,The Energy Journal,1993,14(1),pp.172,174,178.。具体到每个工业部门,“去除管制的话预计到2020年煤炭开采价格会降低7.5%,机动车价格会降低8.3%,石油冶炼价格会降低4.8%”(45)Dale W.Jorgenson and Peter J.Wilcoxen,“The Economic Impact of the Clean Air Act Amendments of 1990”,The Energy Journal,1993,14(1),pp.172,174,178.。可见,去除环境管制的话,成本降低、价格下降会引发实体经济领域的连锁反应,形成对经济的正面促进效应。
以上是关于1990年之前环境管制对价格影响程度的估算,1990年出台的《清洁空气法》同样影响价格。如果《清洁空气法》完全执行的话,预计到2005年“电力行业的价格上涨3.2%,原料金属行业的价格上涨2.1%,石油冶炼行业的价格增高2.3%”(46)Dale W.Jorgenson and Peter J.Wilcoxen,“The Economic Impact of the Clean Air Act Amendments of 1990”,The Energy Journal,1993,14(1),pp.172,174,178.。1993年,资源经济学家埃班·古德斯坦(Eban Goodstein )估算“汽车工业对CFCs的管制导致一辆新的汽车价格将增长650-1200美元,1997年的实际涨幅测算也在40-400美元。职业安全和卫生管理署估算的炼焦行业达到1976年的标准的初始成本为实际成本的5倍多,产品价格相应上涨”(47)Eban Goodstein and Hart Hodges,“Polluted Data:Overestimating Environmental Costs”,AM.Prospect,Nov.-Dec.,1997,p.2.。1996年,商务部的测算显示,因1994年污染治理和管制花费增长了7.3%,这是1984年以来最大幅度的增长。与此相应投入物价涨幅增大,“1993年污染管制及其相关的商品和服务价格增长了2.6%,而1994年相关产品价格增长却达到了3.1%”(48)Christine Vogan,“Pollution Abatement and Control Expenditure,1972-94”, Survey of Current Business,1996,9,p.48.。
即便到了21世纪,这个问题依然在学者们的关注范围之内。2012年,迈克尔·格林斯通认为:“环境管制的成本大部分为消费者所承担,非达标区管制导致价格普遍提高了2.7%。可以推论,生产力损失引发的成本每增加1%,公司将提价0.35%。依此倘若重污染企业的环境管制成本增加30%的话,物价会上涨9.5%。”(49)Michael Greenstone,John A.List and Chad Syverson,“The Effects of Environmental Regulation on the Competitiveness of U.S.Manufacturing”,CEEPR, Working Paper 2012-013,Sep.,2012,p.28.由附录表格7整理而成。事实上,许多高污染高能耗行业的成本增加远超30%,那么相关产品的价格涨幅自然会超过10%。
尽管以上不同机构和经济学家的估算存在出入,但共同点在于都肯定环境管制确实促成了物价上涨,差别在于涨幅高低有别。不过,不同数据还是有章可循,综合学术界的研究和笔者对三大原始数据系列(50)分别为环保署、环境质量委员会和商务部从1970—1990年的系列数据。的梳理比对,保守估计环境管制使得物价平均上涨大约2-3%,而对于重点管制的高污染行业,价格的最高涨幅可达到10%,可以说是当时高通胀的重要推动力。在环境管制引发价格上涨的前提下,环境管制的成本到底由谁承担呢?
“尽管污染管制所带来的好处是更清洁的环境,以及由此带来的健康水平的提高,但其代价是企业所有者、工人和消费者的收入减少了。”(51)〔美〕曼昆:《经济学原理:微观经济学分册》,第5页。显然,曼昆认为污染企业、工人和大众消费者共同承担了污染管制带来的成本。但诸多文献和其他经济学家认为普通的大众消费者才是环境管制成本的主要承担者。譬如,1972年,第三个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最早提出“环境改进的各种成本最终以五种方式传递给公众:高税收、高物价、低收入、变化的消费模型、较少的消费”(52)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101.。可见,无论物价还是税费所承载的管制成本最终都由消费者买单,直接影响着大众的收入水平,并重新塑造着不同群体的消费选择。这在以后每年的环境质量委员会的报告中都有明确表述。1975年的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认为:“消费者和纳税人承担了所有清洁环境的成本,1974年人均成本为47美元。对中等收入家庭而言,预计到1983年污染控制成本上升,将占据家庭毛收入的2.5%,而后比例开始下降。”(53)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ix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533.
1978年,环境质量委员会的报告预计“1977—1986年消费者直接支付的污染控制成本累计为714亿美元,最终以较高的产品价格传递给消费者。消费者和纳税人支付了清洁环境的所有成本”(54)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Ni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8,p.428.。在此不仅测算了消费者承担的总成本,而且揭示了成本的传递机制。到1980年,“大部分美国人认为消费者最终为政府管制买单,他们认为健康、安全和环境等各种管制对消费价格有着巨大影响”(55)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El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80,p.408.。2012年,经济学家格林斯通依然关注此问题,“1972—1993年非达标区任何一个污染行业的年平均产值为4125亿美元,《清洁空气法》的成本导致的损失大约为110亿美元(按2010年美元计算),这是制造业利润的年度损失,对整个行业来说都是巨大负担,最终转嫁到消费者和工人身上”(56)Michael Greenstone,John A.List and Chad Syverson,“The Effects of Environmental Regulation on the Competitiveness of U.S.Manufacturing”,CEEPR,Working Paper 2012-013,Sep.,2012,p.19.。
显然,无论是通过税费杠杆,还是价格杠杆,最终企业将成本转移到了大众消费者身上,并对不同收入群体造成了不均衡的负担。从积极层面讲,产品价格反映环境治理成本,价格上涨改变消费者的购买倾向,他们希望购买较为便宜的有着低污染成本的产品,这一信号刺激着生产者通过各种途径生产污染管制成本较低的清洁产品,最终有利于从生产和消费环节减少污染的发生。
从消极层面讲,虽然环境管制成本最终为全社会承担,但由于其不公平分配,会对不同收入群体和家庭产生差异性和非对称性影响。“某种程度上环境控制成本以高价格的产品形式得以呈现,这些成本不成比例地更多被低收入者承担,因为在相关产品上他们的消费额更高”(57)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con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130.。“某种程度上,地方政府征收的市政服务费对低收入群体的影响远远高于对高收入群体的影响,因为这类费的征收是以用水量而不是收入的高低为标准。”(58)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102.这种污染管制成本的不公平分配现象早在1972年就已显现。根据商务部的消费者购买数据计算,“月收入5000美元以下,5000-9999美元,10000美元及其以上的家庭,支付的所有机动车达标成本分别为48.94,102.16和155.73美元,分别占家庭收入的1.83%,1.37%和0.89%”(59)U.S.Department of Commerce,Bureau of the Census,Consumer Buying Indicators,P-65 Series,1972,pp.18,25.。从比例看,低收入阶层的负担为高收入阶层负担的2-3倍,且随着车龄的增加,达标成本提高,不同类型收入家庭负担的总体格局基本不变。另外“以家庭成员内单个个体购买者的收入比例计算,月收入3000美元以下,3000-4999美元,5000-7499美元,7500-9999美元,10000美元及其以上的达标成本分别占家庭收入的比例为26.5%,11.5%,7.3%,5.2%和2.5%。”(60)U.S.Department of Commerce,Bureau of the Census,Consumer Buying Indicators,P-65 Series,1972,pp.18,25.可见,中低收入者承担的达标成本更高。
1973年的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也开始探讨环境管制成本的分配问题。“私人公司承担的大部分污染控制成本以高物价的形式传递给消费者。以汽车和电力为例,收入1万美元以下的家庭,电力价格增长引发的成本占家庭收入的2%。收入2万美元以下的家庭,汽车价格增长引发的成本占据家庭收入的7%,预计到1976年中低收入家庭将支付收入的1.8%用于空气和水污染控制导致的成本上升。”(61)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107.相比于中高收入群体而言,低收入群体的支付比例更高,负担更重。同年,经济学家南希·多尔夫曼(Nancy Dorfman)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62)Nancy Dorfman,“Who Bears the Cost of Pollution Control?The Impact on the Distribution of Income Financing Federally Required Pollution Control”,Report prepared for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Aug.,1973,p.22.。1984年,经济学家库苏姆·盖德卡尔的研究表明“污染管制使不同阶层的收入都有所降低,但降幅并不均匀。对于工资在0-4999,5000-9999,10000-14999和15000美元以上的,月收入分别下降1.76%,2.05%,0.86%,3.03%”(63)Kusum W.Ketkar,“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Policies and the Structure of the US Economy”,Applied Economics,1984,16,p.248.,中等收入群体下降幅度最低,低收入和高收入群体都有较大幅度下降。1998年,经济学家迈里克·弗里曼三世(A.Myrick Freeman III)再次重申环境管制对普通消费者的影响,认为“低收入家庭承担的污染成本更高”(64)A.Myrick Freeman III,“The Incidence of the Costs of Controlling Automotive Air”,The Economic Approach to Environmental Policy:The Selected Essays of A.Myrick Freeman III,Northampton MA:Edward Elgar Publishing,Inc.,1998,p.165.。
总之,环境管制与民生息息相关,在引入经济学的分析思路之后,环境政治和公共政策的研究应该超越20世纪60-70年代环保主义风起云涌时代理想化和情感化的应然叙事,综合考虑生态环境的可承载性、社会经济的持续稳定性和民生的可接受性,这是环境-经济-社会-民生复杂反馈与协同演变的核心要义。难怪经济学家略带讥讽地陈述道:“尼克松政府试图对主张环境净化应使费用和受益相平衡的要求加以限制,并力图使用可刺激效率的管理手段。但是政府的努力却建筑在国会蛊惑民心和感情用事的一股潮流以及官僚作风的热情冲动之上。”(65)〔美〕赫伯·特斯坦:《美国总统经济史——从罗斯福到克林顿》,金清、郝藜莉译,第155页。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宏观层面的国家重大经济形势与走向,中观层面的企业生产运营和社会机制运作,微观层面的民众收入支出与衣食住行都和环境管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相嵌啮合。当下环境史学界已经从理论上敏锐地洞悉到了它们之间的关联,提出了生态生产力标准和经济史的生态转向(66)梅雪芹:《生态生产力标准——环境史研究中历史评价尺度的创新及其意义》,《史学集刊》,2020年第2期;滕海键:《论经济史研究的生态取向》,《史学集刊》,2020年第2期。,强调探讨人类经济活动时必须考虑生态的边界和阈限。那么能否反其道而行之,在思考环境问题的治理和生态文明建设的路径时借鉴经济学的思路,开展跨学科研究,提出环境史研究的经济转向呢?以下阐释其这种转向的合理性。
第一,从词源学的角度看,经济学(economy)与生态学(ecology)同根,由古希腊语Oikos演化而来,意为住所和家园。辅之以不同的后缀,生态学(Eco+logy)意为研究家园揭示其内在本质的学问。经济学(Eco+nomy)意为制定规则管理家园的科学,显然生态学旨在揭示家园的基本规律,而经济学则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追求人对自然资源使用、分配和管理的效率。不过生态学对自然本质规律的探讨,可以丰富、延伸和更新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属性和价值的认知,为经济学研究的创新和范式转型提供学理支持,为人类开发自然资源的经济活动提供实践指导。二者的关联正是当下经济学、生态学和环境学的融合而衍生出环境经济学、生态经济学和资源经济学等新兴交叉学科的内在逻辑根据。经济学界经典的教科书如萨谬尔森的《经济学》和曼昆的《经济学原理》(67)〔美〕保罗·萨缪尔森、〔美〕威廉·诺德豪斯:《经济学》(第十九版),下册,萧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52页;〔美〕曼昆:《经济学原理:微观经济学分册》,第219页。提供了从经济学解释环境问题及其治理的思路。环境经济学俨然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它“大量涉及其他经济学分支(特别是公共财政学和产业组织理论)中已经发展起来的概念,并将这些概念用于对环境问题的分析……力图对涉及环境问题的社会决策有所帮助”(68)〔美〕查尔斯·D·科尔斯塔德:《环境经济学》,彭超、王秀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页。。
不过,经济学视野下的环境问题研究基于环境压力和生态承载力的考量,在特定模型和参数限制下,希冀通过人类自身经济行为调整和生产方式创新寻得理想的生计模式。从历史角度审视,它们为思考环境问题的本质,推进问题解决的路径创新提供了深厚的智识资源,但即便再完美的理论模型也难以统摄所有历史要素。因此,理论模型的推演和历史变迁之间的张力,为从史学角度研究环境管制和经济行为之间的辩证关系提供了可行性。
事实上,环境史学界一贯认为环境治理和人类经济行为之间的关系是其重要内容。美国著名环境史学者唐纳德·沃斯特的三层次(three levels)理论之第二层次明确提出关注人类经济活动和环境的互动,特别是“工具和劳动、从劳动过程中产生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们设计的从自然环境中摄取产品的各种生产方式”(69)Donald Worster,“Doing Environmental History”,in D.Worster,ed.,The Ends of Earth:Perspectives on Modern Environmental Hist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293.。国内学者梅雪芹提出了环境史研究的四个层面,其中之二即社会经济领域和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70)梅雪芹:《环境史学与环境问题》,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1页。。这些理论的建构在互动论的视角下试图揭示人类经济活动影响下复杂生态要素的协同演进,不过总体而言,当下环境史学界的研究以政治、思想和文化居多,偏重人文性的定性分析,而环境与经济相关的定量分析和实证研究较少,且既有研究针对的是传统经济史研究忽略生态要素的弊端,凸显经济史的生态转向,而反过来借用经济学的概念与方法,开展环境史研究的学者凤毛麟角,相关成果更是付诸阙如。这就为环境史的经济转向提供了逻辑上的合理性和巨大的实证空间。
第二,从研究对象和内涵看,依据环境经济学理论,宏观而言环境污染的本质是生产过程中产生的难以降解的废弃物和副产品,一国总体经济运行的质量会影响污染物的排放量,因此,“环境问题很大程度上植根于经济运行的方式中,维护和提升环境质量的努力势必会影响经济的运行方式。经济发展和环境治理并不一定构成二律背反,但欲保证高质量的环境,经济必须得到调整。”(71)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Secon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99.微观层面,环境治理本质上就是通过政府公共政策使污染企业的外部成本内部化,污染企业取代全社会承担治理成本,由此环境治理必然涉及国民财富的再分配和巨大的成本投入。“改进环境质量的支出是生活质量的投资,与教育领域的投资相似,不仅不能立竿见影,还将引发短期阵痛,如物价上涨,暂时性的失业,工厂转移。”(72)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269.显然,环境问题不可避免的是经济问题,关系国计民生,那么面对环境治理成本的投入,我们不禁要问:“环境治理是否提高价格,提高多少;是否并在多大程度上导致就业机会的减少和工厂的关闭;环境管制是否危害贸易平衡;污染治理投入与收益的费效比又如何……”(73)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T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p.639.。这些问题的经济属性在理论逻辑上规定了环境管制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内生关系,是国家精准推行生态文明建设战略,精准制定环境治理政策时必须慎重考虑的重大理论问题,也是经济学善于精准计算,施展自身特长,发挥科学性的理想之地。
因此,开展经济影响分析,可以更好地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考察环境管制与经济发展的互动关系,构建环境-经济-社会之间良性复杂的链式反馈与协同演变机制。宏观层面,研究环境管制对通货膨胀、就业、经济增长、收入分配、生产力和技术创新的影响,有利于呈现当前和未来环境管制对国家经济的干扰程度,进而具体分析环境管制和经济目标在何处何种程度上冲突。如果既定环境目标对经济耗散过于严重,脱离实际,那么环境管制可能需要调整,反之亦然。微观层面,考察环境管制对特殊行业的影响,借此环保部门可以分析强加给行业、地方的管制负荷与强度,进而洞察管制可能诱发的困难。相反,不依靠经济学开展经济分析,许多管制方案将会因科学性的严重缺乏而饱受诟病。譬如,1970年《清洁空气法》就是典型命令-控制型环境管制的产物,也因成本过高,缺乏可行性、合理性而使得许多目标没有完成。汽车、钢铁、石油等高污染行业的达标期反复延长,直至1990年后才有定论。
第三,从实证层面看,美国环境公共政策研究的经济学转向历史较长,特征明显,成果丰硕。事实上,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大规模、高强度、全方位推进命令-控制型环境政策时,借用经济学开展经济分析的思路就已经萌芽,只不过长期受到环保主义意识形态的遮蔽而未能引起重视。笔者发现,为落实前文所述1970年《清洁空气法》第312款的要求,从1970年环境质量委员会的第一个报告起就已经孕育着经济分析思路的萌芽,此后相关的分析日益完善。1972年环保署呈递给国会的年度报告《清洁空气的经济学》第一次系统地对《清洁空气法》展开了经济评价,考察了环境管制的宏观经济影响和对10多个行业的中观经济影响(74)The Economics of Clean Air,Annual Report of the Administrator of the EPA to th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In Compliance with Public Law 91-604,The Clean Air Amendments of 1970,February,1972.。
1973年,福特政府的环境质量委员会报告引入了效率(effectiveness)概念,不仅要求评估环境管制政策的效率,评价污染的危害及其治理的成本,而且要求降低总体交易成本(75)U.S.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Environmental Quality:The 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Council on Environmental Quality,1973,pp.83-84.此处的交易成本指实现环境治理目标的研究、规划、监督和执行成本。。为此,1974年11月,福特总统发布了11821号行政命,要求为每个重大立法管制提议实施通货影响分析(Inflation Impact Statement,IIS),并授权管理和预算办公室执行。1975年6月,管理和预算办公室确定了经济影响达到1亿美元为重大管制的数据标准(76)Michael S.Baram,“Cost-Benefit Analysis:An Inadequate Basis for Health,Safety,and Environmental Regulatory Decisionmaking”,Ecology Law Quarterly,1980,8 (3),p.504.。
吉米·卡特政府时期继续面临通货膨胀的巨大压力,工商企业不断施压,要求降低联邦管制。于是卡特政府1978年3月发布了12044号行政命令,成立管制分析和评价小组,要求所有政府机构为拟出台的重大管制方案开展“管制分析”,特别是对每一个经济成本超过1亿美元或对相关工业部门、政府或区域引发重大价格增长的管制提议,相关机构必须实施管制提议的经济分析以证明方案的合理性(77)Executice Order 12044,3 CFR.152,23 March,1978.。
里根上台后推行新保守主义的执政理念,去管制成为基调。他于1981年2月17日发布了12291号行政命令,成立信息和管制事务办公室,组建放松管制小组,以对政府机构拟推行的管制方案实施“经济影响分析”,特别要求对满足以下四个条件的管制方案开展“成本-效益”分析:年度经济影响达1亿美元;引发了价格的巨大波动;引起了就业率的下降;对行业、地区或州和地方政府有着较大影响(78)Executive Order 12291,Federal Register 46,19 February,1981.。
1990年,美国出台《清洁空气法》,该法案规定“环保署、商务部、劳工部和清洁空气达标分析委员会应集体协商,共同组织实施该法,对美国公共卫生、经济和环境影响进行综合性分析。环保署长应该考虑成本、收益和达到这些标准的其他诸多影响”(79)Clean Air Act Sec 312(a) (d),42 U.S.C.7612,https://uscode.house.gov/browse/prelim@title42/chapter85&edition=prelim,2019年11月30日。。为此,1997年,环保署提交了针对《清洁空气法》的第一个正式经济分析报告,总结了1970年到1990年环境管制的成本和效益(80)U.S.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The Benefits and Costs of the Clean Air Act,1970 to 1990,1997年10月15日,https://19january2017snapshot.epa.gov/clean-air-act-overview/benefits-and-costs-clean-air-act-1970-1990-retrospective-study_.html,2019年12月5日。。2011年,环保署还估算了1990年到2020年环境管制的成本和效益,据其估算到2020年污染物排放的降低使得每年的死亡人数减少230000人,每年的效益是2万亿美元,远远超过650亿美元的年度成本(81)U.S.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The Benefits and Costs of the Clean Air Act,1990 to 2020,2011年3月1日,https://www.epa.gov/clean-air-act-overview/benefits-and-costs-clean-air-act-1990-2020-second-prospective-study,2019年12月10日。。
由此可见,环境史研究的经济学转向不仅具备充分的逻辑合理性,而且有着较强的现实性和可操作性。二者的结合,有利于推进环境史研究的创新。从史学本体论层面讲,环境史研究旨在“探讨人类与周边环境协同演进的历史过程,总结不同时空状态下人类的理想生计模式,最终构建和谐健康的人类生活共同体和生命生态系统”(82)王利华:《学名·义理·骨架——中国特色环境史学理思考之一》,《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9期。,一言以蔽之,探讨人类与其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如何更好地共生与传承。经济史关注人类从自然界攫取和转换资源的生产过程及其方式,并总结其规律。说到底,经济史关注人类最低层面的生存需求,解决温饱,使人类存活下来为第一要义,而环境史追求的是人类的生活质量,思考人类如何有品质地生活。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升华,二者的结合使人类更加自觉地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命价值和生计模式。至于学者的研究层面,则要在经济活动的研究中不忘生态边界和阈限,在环境史的探索中利用经济学的优势,精准计算,优化资源配置,以提升人类生命和生活的境界,追求简单、自然而又有意义的生产生活。
从史学认知层面讲,梅雪芹教授论述环境史的创新时提出了“老故事、新版本”(83)梅雪芹:《环境史:一种新的历史叙述》,《历史教学问题》,2007年第3期。的说法,即环境史提供了认识历史的新视角,赋予既有的历史叙事和历史解释以新的角度,使得历史发生演变的内在逻辑机理更加连贯自洽,历史面相更加丰富,让人折服。这方面美国著名环境史家克罗斯比《哥伦布大交换》从生态要素的角度去解释新航路的开辟无疑是经典之作。笔者从环境管制与价格的关系角度探讨经济史界老生常谈、习以为常的“滞涨危机”,为滞涨的解释提供了新的角度,更加启发我们注重环境管制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复杂关系,分析生态要素影响社会经济和民众日常生活的广度与深度,从而在生态文明的制度建设中更加注意经济、社会、环境和民生之间的内在张力与彼此因应,构建完整有机的历史叙事,防止片面性与碎片化。
从研究方法层面讲,王利华教授曾经提炼出环境史学要“取百科之道术,求故事之新知”,也即环境史学者经常提及的“跨学科研究法”(84)高国荣:《环境史学与跨学科研究》,《世界历史》,2005年第5期。。但目前来看,学术界研究中仍然以惯常的文献文本研究为主,真正运用跨学科方法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很大程度上这是高度的学科分化导致的学人知识局限的结果,使得跨学科的难度较大。环境史研究的经济转向,运用大量经济理论和数理模型,处理分析纷繁芜杂的数据,一方面因应大数据时代史学研究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文献史料大大突破了传统文本的阈限,研究视角和结论自然有别。理论模型通常是简单的,数据和事实是复杂的,研究者在爬梳大量数据的基础上,借助不同的模型,比对不同的数据结论,方有可能厘清复杂的历史线索,揭橥历史的多维面相。目前生态生产力标准的提出和生态足迹等概念的运用都是借用经济学方法研究环境史的尝试。
从史学研究的层级讲,环境史的经济学转向有助于在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级的传递嬗变中揭示国家宏观环境管制战略的向下延伸与微观层面环境公共政策的执行经中观向宏观的复杂反馈机制。过往研究往往集中在宏观层面的公共政策走向和微观层面的地方治理,忽略了宏观政策向下传递过程中遭遇的中观层面的行政机构、社会团体和污染企业的因应、变通与反对,更没有考虑微观层面管制成本的最终支付者的经济收入、赋税水平与真实心声。事实上,宏观政策并非原封不动地自上而下、落地生根,微观意愿也不会得到完全地伸张和表达。借用经济学的税费和价格杠杆,可以清楚地看到宏观环境管制的传递变形与微观层面的权变回应。这就可以超越单纯宏大叙事和微观细描的种种偏颇,实现宏观研究、中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的有机统一,直击环境史研究揭示社会内在利益机制的本质。
总之,在坚持环境史的史学本位前提下,借用经济学的理论和方法,求得惯常历史叙事的新解,既是环境史研究经济转向的表现,也可以从史学研究的本体、认知、方法和层级等方面推进环境史的创新,更重要的是有利于揭示环境-经济-社会之间复杂的因应协同关系,挖掘历史要素演进嬗变的内在机制,丰富历史的面相与内涵,服务于国家的生态文明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