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改101”：“性别不是最大的问题”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南方周末实习生 周鑫

图为《山河令》中的经典场景，温客行与周子舒相对而坐，对他说：“活着，给太阳晒着，还有个人的名字给我这么叫着，真的挺好。”资料图

图为剧中蓝忘机与魏无羡月下相遇。2019年，因出演《陈情令》而火的王一博与肖战组成的“博君一肖”CP至今位列微博CP超话榜榜首。　　　　资料图

★耽改剧的热潮，是耽美文化从亚文化圈走入大众视野的探索——在政策与市场之间探索本土化的出路。

“没有不平等不对等，没有第三者，互相深爱，互相救赎，两个人一起变成更好的人，这可能比较符合当代都市女性对爱情的幻想。”

2021年3月23日，热播剧《山河令》迎来超前点播大结局，这部改编自Priest耽美小说《天涯客》的古装武侠剧于2021年2月悄然上线，剧中主角暧昧的台词与动作留给观众无限遐想空间，弹幕里频频刷着“这是我能看的吗？”演员张哲瀚与龚俊的CP热度一度短暂超越因《陈情令》而火的王一博与肖战的CP“博君一肖”。

《镇魂》《陈情令》等耽改剧捧红了朱一龙、白宇、肖战、王一博等男演员，《陈情令》更是以1.5亿元超前点播收入让同行眼热。在影视行业疲软的当下，资本和男演员纷纷加入耽改剧赛道，目前国内有近六十部耽改剧在影视化进程中，这意味着将有近120名男演员参演，网友类比选秀节目“创造101”的101位参赛选手，将之戏称为“耽改101”。

耽美影视化的红利在相关行业也显出了苗头。在出版公司工作的王棋艺是耽美受众，其所在的公司以出版文学经典为主，如今耽美项目多了起来。“耽美这个话题可以放在台面上讲了，选题会上也会报耽美小说。我们去年才开始，有些出版社已经割了几波韭菜，耽美小说上架不到一分钟就能卖几十万册。”

“耽美”一词起源于日本，现多指以女性受众为主、呈现男性之间情爱关系的作品。1990年代，耽美文学由港台传至大陆，二十多年间经历了从野蛮生长到相对单纯的状态。据耽美文化研究者沈林回忆，早期耽美作品尺度大，但自晋江文学城等网络文学平台配合“净网行动”整改后，耽美板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爱板块，“脖子以下部分不能写”成为作者们明面上的“默契”。

在中国，耽美影视化经历了从“耽美剧”到“耽改剧”的历程。2014年，第一部耽美题材网络大电影《类似爱情》开中国耽美影视剧先河。两年后，捧红许魏洲和黄景瑜的耽美剧《上瘾》在播出五六集后被下架。2018年，由白宇和朱一龙主演的《镇魂》淡化了原小说中两名男性角色之间的感情线，摇身变为相互扶持的“兄弟情”。此后的《陈情令》《山河令》在耽改圈掀起古装唯美风。

以女性为主要受众的耽改剧，其兴起或与“她经济”的发展有关。QuestMobile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中国移动互联网女性用户规模已达5.47亿。耽改剧满足了“女性凝视”，女性从在影视文化中被观看、被想象的一方转化为凝视的一方，女性消费与精神需求在此过程中得以实现。观众宋佳佳看过由龚俊担任男主的另一部都市爱情剧《我们从结婚开始恋爱》，但因陈旧的剧情中途弃剧——剧中身为事业成功女性的女主角最终回归婚姻生育，宋佳佳有些不满：“女主就该搞事业，生孩子、结婚这些套路在耽美剧中就不会出现。”

编剧刘树新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做耽改剧其实很难。“不光是审核意义上的，还有不被观众接受的风险。”耽改剧的热潮，是耽美文化从亚文化圈走入大众视野的探索——在政策与市场之间探索本土化的出路。

不止于“嗑CP”

在《陈情令》中，魏无羡与蓝忘机在月光下相遇时，镜头围绕着他们拍摄，在两人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目光的凝视似乎被镜头拉长，两人的过招也变得缓慢而飘逸。沈林分析，这是耽改剧的策略：“不能通过台词或演员行为直接表达感情，但可以通过镜头语言把台词不能说的、演员不能演的给呈现出来。”近景与特写可以向观众呈现角色之间的亲密感。桑一丹也提及，耽改剧中的经典镜头，拍摄时节奏会慢下来，为观众保留更多回味时间。

接到《S.C.I.谜案集》的编剧工作，桑一丹第一次接触了耽美小说。在改编前，桑一丹通过微博、QQ群等渠道了解书粉的喜好，尽量保留她们喜欢的桥段，“观众们很聪明的，你给她们30%，她们自己会脑补剩下的70%。”这是《S.C.I.谜案集》播出后，桑一丹的直观感觉。

在原小说第一案结尾，双男主白玉堂和展昭因船爆炸一起跳海，白玉堂被救上岸后没了呼吸，正当展昭悲伤地回忆与白玉堂的亲密往昔时，白玉堂冷不防亲了他，这是原小说中的名场面。这个名场面没法出现在电视剧中，但编剧们为了留住书粉，将其改编后在电视剧第一集的开头呈现，展昭（注：剧中名展耀）落海失去意识后，白玉堂（注：剧中名白羽瞳）人工呼吸施救，顺理成章。

“出圈的前提是先把这些书粉留住，她们其实是第一批受众，这部作品当时是零宣发，其实都靠书粉用爱发电，到处去安利，然后口碑慢慢就起来了。”桑一丹解释改编的意图。弹幕里对这样的名场面一片惊叹。当桑一丹自己看到演员呈现的时候，也会有甜甜的感觉，“因为我们编剧是知情者，看到演员把剧本里面我们已经知道的情节演出来，就觉得好甜。”

刘树新对改编有几乎同样的理解：“一是核心的人物设定与关系要尽量跟原著贴合，原著中出现过的人物，包括他们的人物关系和人物关系的走向要尽量一致；二是原著中的精彩情节和桥段能保留的一定要保留，包括他们的经典台词和所谓的名场面。”

随着耽改剧越来越多，受众对耽改剧的期望已不止于“嗑CP”（注：指非常喜欢或支持作品中的情侣），《镇魂》虽然捧红了朱一龙和白宇，但在观众王棋艺看来红的是演员不是剧，两位演员对角色演绎到位，但提及这部剧她的脸上写着嫌弃。《陈情令》《山河令》则获得了王棋艺的喜爱，原因是逻辑成立，故事精彩。目前有三十多万人在豆瓣上给《山河令》打分，评分高达8.6。

“耽美小说其实就是小说，是有故事的，我们要去提炼这个故事的内核。抛开耽美属性，会吸引到之前的书粉也是因为故事好看。如果纯粹呈现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没有故事性在里面，我觉得也是失败的。”桑一丹认为，故事线大于感情线。

从中国首部古风耽改剧《识汝不识丁》到如今爆火的《陈情令》《山河令》，古风耽改剧已然初成气候，这是耽美作品在中国本土化的产物，也是耽改剧类型化的方向之一。《山河令》的古风向是其出圈的法宝之一。周子舒离开组织“天窗”时，晋王目送其念着“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温客行站在岸边对周子舒道“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源自王献之为其爱妾所作的《桃叶歌》，台词及其典故塑造了古风耽美浪漫唯美的气质。

“我认为古装戏要承载文化厚度，不光有美，不光是让观众看着好玩，也能让他们从中收获一点点东西。这是其作为文化作品而非商品应该做到的。”刘树新也曾想在自己担任编剧的耽改剧中增加台词的古风味，但最终这个想法被甲方否决了，理由是演员记不住词：“念都念不通畅，更何况表演，所以要全部改成大白话。”

“挂羊头卖狗肉”

《S.C.I.谜案集》的改编曾经遭到书粉质疑，原因是角色的性别转换。原小说中男主白玉堂原本有个哥哥白锦堂，但在影视化过程中被改编成了女性角色。“性转”的设定，是编剧们最初就想好的。“原小说中除了一些女性配角，是清一色的男人。但要让这个剧出圈、也能吸引来普通观众的话，得在男女搭配上做一些调整。不过，加了男女感情线相对会弱化整部剧的耽美倾向。原著中有三对男性CP，都保留的话压力比较大。”桑一丹提及早期的耽改剧甚至出现将双男主改为男女主的情况，但现在不会再出现了。

常常被书粉诟病的问题还有在耽改剧中增添BG线（注：boy and girl，指异性恋线），刘树新参与改编的剧曾出现此情况，她有些委屈：“原来的初稿被全部推翻，我们本来也没有BG线，更贴合原著，最后的呈现是导演主导，我只是作为导演指挥下的编剧一员。”刘树新原本在参与第二部耽改剧的剧本创作，但目前已经搁置，原因她也不清楚。

相比于刘树新的困境，目前正在写一部双男主戏的桑一丹坦言自己受限较小。“片方给到的支持就是尽量去呈现剧本。在剧本内容上当时没有太多要求，都是编剧自行考量。涉及拍摄难度的问题，我们会配合在剧本上对一些具体案件的过程进行调整。”

作为书粉，沈林却不太能接受“性转”以及加入女性角色感情线。“我不是对女性配角有恶意，我觉得这既是对原著也是对女性的不尊重，添加女性感情线最后又不让她和男主在一起，这不更炮灰吗？而且核心观众还是书粉，挂羊头卖狗肉，以男女主感情戏为主本身也算欺诈行为。”

耽美作品因为女性角色的缺位常常被指摘为“厌女”，作为研究者沈林不认同。“根本在于作品没有将女性角色刻画好以至于被粉丝讨厌。像Priest的女性配角就塑造得比较用心，书中的阿湘有自己独立的感情线，鲜活立体。但早期耽美小说把女性角色写成工具人，她的存在是为了促进双男主之间的感情进展，有些作者丑化了这些女性角色，把她写得很极端，小肚鸡肠，歇斯底里，当然会被读者讨厌。但耽美小说发展这么多年，这些问题已经有所改变了。”

“强强之间的互相救赎”

在耽改剧中，男性往往是被理想化的，甚至被赋予女性的性格。沈林分析耽美小说中的男性常常呈现出“雌雄同体”的气质。“周子舒特别贤惠，有一种妈妈的爱，对温客行和张成岭都很温柔。温客行则更像儿童状态，后期大家会对他产生怜悯，因为在感情线的后期他有很多自卑的成分——他是鬼谷谷主所以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光明的感情。如果仔细揣摩这种自卑，这种对感情的患得患失，其实也挺女性化的。”

沈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日本耽美文学研究学者认为虽然耽美的主角是男性，但其身上投射了女作者和女读者的影子，双男主可能只是一个伪装，“BL（注：boyslove，指男性之间的情感）其实就是GL（注：girlslove，指女性之间的情感）的一个伪装。耽改中男性呈现的雌雄同体，一方面是女性把自己的一些经验投射到他们身上，另一方面也投射了她们理想中的男性伴侣的形象。”

桑一丹认为耽改剧要抓住女性心理是发展的前提。“霸道总裁的套路女性观众已经审美疲劳了，当代女性可以负担自己的生活，可以照顾父母，未来结婚也不会想要去依附谁，这逐渐成为主流观点，而不是处处想着生活工作中遇到难事等待一个人来解救我。女性独立自主意识增强或许也推动了耽美作品的发展。Priest不管是写男男还是男女的感情，核心吸引力是强强之间的互相救赎，没有不平等不对等，没有第三者，互相深爱，互相救赎，两个人一起变成更好的人，这可能比较符合当代都市女性对爱情的幻想。”

比起原小说，王棋艺更喜欢剧版的周子舒，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人气儿。原著中，身为杀手组织“天窗”的首领，周子舒杀人无数，包括老人和小孩，在王棋艺眼中他似乎是一个只想完成任务的杀人机器。但在电视剧中王棋艺感到周子舒遇到温客行之后，慢慢卸下了自己的面具。“他对谁都很温柔包容，后面观众都称呼他‘老婆‘美女，他和小说里的残忍不太一样。”王棋艺如此理解周子舒。

温客行的改变也在发生。王棋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著中温客行步步为营，成为鬼谷谷主之后，人性被隐藏起来。但在剧中，王棋艺发现温客行的衣服颜色在变化，早期是黑色、紫色、绿色等各种色彩，但后期变成了白色。“他走到人间了。”这是周子舒带给温客行的变化，王棋艺记得清楚，原著中有句经典台词“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这两个角色之间的羁绊让王棋艺触动。

在刘树新看来，嗑CP的女孩们很纯粹。“这是一份非常纯净甚至超脱世俗的情感寄托，所谓耽美其实超脱了性别，超脱了世俗的规则和束缚，更多的是精神境界上两者的一种契合，不离不弃。这是一种很值得书写的情感或者说人物关系。”桑一丹认为嗑CP与性别无关，“抛开他们的性别，他们首先是两个各有特点的人，他们在乎彼此，让对方走进自己的生命里。我们编剧要做的是编织情节让观众相信这世间有这样两个人，不管写男女向还是男男向，性别不是最大的问题，让观众相信他们两个人对彼此的在乎是真实的，让观众能跟着他们哭，跟着他们笑，可能比性别更重要。”

(应受访者要求，宋佳佳、刘树新、王棋艺、沈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