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麓
想到最具代表性的西方文明,我们脑子里会首先出现罗马帝国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可当年在希腊人眼中,罗马人不过就是一群野蛮的暴徒,还成天山寨经典建筑
最近热播的美剧《艾米莉在巴黎》再次证明,《一个美国人在巴黎》的故事,即使已经有些陈词滥调,依然可以换汤不换药的卷土重来,美法之间的独特张力依然可以是灵感的来源,经久不衰。
不过追溯到美国建国初期,两国之间水乳交融的往事,遥远得连本国人民可能都不记得了:彼时的美国和法国,英国是其共同的敌人;没有法国人的出兵支持,美国的独立战争结局未曾可知,而美国独立战争的胜利反过来鼓舞了法国大革命的士气;法国人给美国人民送去至今还是其国家标志的自由女神像,美国人几乎按自家《独立宣言》依葫芦画瓢帮法国人起草《人权宣言》;所有美国建国初期的政治精英都深受法国启蒙运动影响。其中走得最远的就是美国国父之一托马斯·杰弗逊,他可能是最早最著名的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出使法国五年,不仅对法国文化艺术、建筑和生活方式推崇备至,思想和施政纲领也终生带着法兰西的激进和浪漫,导致其与老战友亚当斯等保守务实派几十年的分道扬镳……
虽然往事已如绝唱,但如同当年的杰弗逊,不少美国人对法国至今有种特殊迷恋。在他们眼里,法国不仅是浪漫和高雅的圣殿,补充了他们所缺乏的丰富的历史文化,巴黎还是不少美国著名人物的催生地。二十世纪初,自称“美国是祖国,巴黎是故乡”的斯坦因小姐的文化沙龙里汇集了旅居巴黎的最著名的美国文化人,初出茅庐的海明威和费兹杰尔德就在这里走出,名满天下。1960年代,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用法式优雅给简陋的白宫带来了品位,而她引起美国妇女争相效仿大半个世纪的服饰,虽出自本土设计师之手,却是彻头彻尾的法国风格,还被迪奥等法国著名设计师告过抄袭。
这种情结,在《艾米莉在巴黎》再次出现。当然也如片子里显现的,在精致内敛的法国人眼里,美国人物质、聒噪、没文化、附庸高雅,几乎是暴发户的代名词。而同样,美国人虽然享受法国美食美酒美景,却不待见法国人,法国人冷漠、粗鲁、别扭、目中无人的形象时常是美国影视揶揄的对象。
这当然和两国的背景和国民性格的巨大反差分不开。美国作为一个相对年轻的国家,虽地大物博,但的确缺乏深沉的文化积淀,美国人从农业社会到移民社会一路走来,养成了质朴、乐观、实用主义的性格和热情、开放、不拘小节的态度;而几千年在复杂欧洲局势中纵横捭阖的法国人天生就相对保守、怀疑主义,并且有更为细腻和复杂的情感,对精神生活和美感的要求大概也是全世界之最。两国人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也有很大不同。美国的自由市场以法律为根、以效率为先、以利益为重。这在长期生活在高福利社会的法国人看来未免有些赤裸裸、血淋淋。
不过除了这些原因以外,仿佛一个“老钱”对“新贵”排斥而又艳羡的心态,想起当年美国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而现在一跃成为最富有最先进的代名词,多少让法国人乃至全西欧人气不打一处来;更让法国老一辈痛心疾首的是:在这片曾作为电影诞生地和引领“新浪潮”的土地上,更多年轻人在追捧好莱坞,逐渐远离晦涩深邃的法国电影;大街上越来越多的美国式球鞋和帽衫,全然不顾传统的着装体面;在精致的法国餐厅旁边的汉堡王门口竟然能排起长龙。美国也一改当年文化上不自信的扭捏之态,逐渐长硬了翅膀。美国的《时代》周刊还曾以《法国文化已死》为标题出了一刊来嘲笑法国文化成为明日黄花。
法国文化真的已死吗? 我们难道真的会忘记巴尔扎克和雨果给我们的心灵震荡?难道不会再度迷醉于那些夜莺和菩提树的忧伤诗歌?难道会悄然抹去那些沉睡在先贤祠的熟悉名字?那些曾经的灿烂已经刻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并闪烁着永生的光芒,任何人自然无权单方面宣判法国文化的死亡。可是转念一想,当年红遍全球的法国香颂现在已无人传唱,除非在地铁里街头上为了招揽游客;近些年能让全世界人记起的法国电影、法国文学都有什么? 而即使是艺术这个最让法国人引以为豪的领域,也不得不说,当代艺术的中心在人才和资金汇集的纽约,已不是在有更多真正艺术爱好者的巴黎。
人类文明史上的“老钱”和“新贵”,几乎永远是在风水轮流转,而实力的对比最终也会反映在文化上:想到最具代表性的西方文明,我们脑子里会首先出现罗马帝国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可当年在希腊人眼中,罗马人不过就是一群野蛮的暴徒,还成天山寨经典建筑。但一千多年里,在埃及人、希腊人积累的文明之上,罗马人不仅把艺术和建筑更为发扬光大,还构建了包括哲学、工程、法律等一系列对西方文明最深远影响的成就。
正如杰弗逊曾背着满满的法文书籍回到家乡,那个时代的美国精英需要到欧洲镀金,现如今的法国年轻人也远渡重洋去美国和其他国家学习新的技术、创建新的希望,若干年后,谁是老钱,谁又是新贵,殊难预料。文明史上的相爱相杀,永不停息。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