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困”青年:被失眠缠上的1.3亿年轻人

2021-03-25 11:20崔慧莹南方周末实习生秦思晶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 2021-03-25
关键词:南方周末年轻人

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 南方周末实习生 秦思晶发自北京

2021年3月18日,世界睡眠日来临之际,河南省洛阳市一家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在做睡眠游戏。

视觉中国❘图

近几年,失眠人群正在变得越来越年轻,尤其是IT行业程序员等高强度脑力劳动者。

视觉中国❘图

★从2013年到2020年,国人平均睡眠时长已经从8.8小时下降至6.9小时。这意味着每年人们从原本的睡眠时间中,生生挤出了大约28天的清醒时间。

失眠人群正在变得越来越年轻。在午夜1点后才睡的群体中,“主动熬夜”与真正睡不着的失眠人群,已各占半壁江山。睡眠质量最差的十大职业群体包括媒体人、IT从业者、医务人员、企业高管、广告/公关人、金融从业者等。

尽管失眠原因不尽相同,但焦虑无助、不被理解的心情大体一致。很多人备受困扰,却不愿把睡眠障碍当作一种疾病,或被视为“想太多”“太娇气”而忽视问题严重性。

对28岁的靖夏来说,一夜无梦的酣睡是互联网大厂职员花钱也买不到的奢侈品。

在两度搬家,购买千元羽绒被、智能助眠枕仍噩梦缠身之后,靖夏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工作压力给她带来了睡眠障碍,一周七天,她平均有四五晚要梦回职场,被“回不完的需求、撕不完的仗”吓到惊醒,被迫见到凌晨四点的北京。

看到午休时趴倒在桌的排排“社畜”,加班到深夜打车回家还要排队几十位,靖夏感慨年轻人的睡眠真的被偷走了,日复一日深陷在少眠特“困”的恶性循环里。

3月21日是世界睡眠日。中国睡眠研究会最新公布的调研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高达38.2%。按照2010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90后、00后共有约3.35亿人,由此推算,受失眠困扰的特“困”青年约有1.3亿。

年轻人的睡眠问题尤为突出。据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20年中国睡眠指数报告》(下称《报告》),有69.3%的年轻人在23:00以后才睡觉,平均睡眠时长仅为6.4小时。

这份连续第8年发布的报告显示,从2013年到2020年,国人平均睡眠时长已经从8.8小时下降至6.9小时。这意味着,人们每年从原本的睡眠时间中,生生挤出了大约28天的清醒时间——有人用来学习工作,有人忙着聚会娱乐。

“睡眠是生命进化的一种本能现象,连蚂蚁、苍蝇都要睡觉,人类更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年轻人自以为能熬夜,一天仅睡5个小时,持续几十年健康问题就会来。”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焦虑的“社畜”

热气腾腾混着赤椒红油的香辣火锅,为何煮出了软香甜嫩的鸡全翅?2021年3月9日,靖夏把这段神奇的梦境写进微博,感慨梦里妈妈煮的火锅实在太好吃了。

但梦醒了,残酷现实让她在深夜辗转反侧——这是她母亲病故的第五年,她刚接手新团队的人力资源工作,时常忙得连午休都被催着干活,只剩几分钟时间胡乱扒两口饭。“或许我太渴望一顿安静自在、有家人陪伴的晚餐了,所以才会梦见。”靖夏说。

即便回到家乡天津只需30分钟车程,但因为疫情防控的要求和周末单休的限制,从跨年到春节,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起初,为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她离开了有太多母亲生活痕迹的家,选择成为“北漂”,但独居北京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愉快,纠缠她多年的梦魇并没离开。

更多时候,她在梦里与同事为一项工作业绩归属而争吵;为能否谈下30万年薪而心脏“怦怦狂跳”;犯了大错被判入狱,还在纠结今天洗头还是明天洗头……梦境常比现实更“狗血”,但无疑都是工作焦虑的映射。有时,她被闹钟吵醒,回忆昨夜的“经历”倍感疲惫,或在凌晨三四点惊醒,翻覆许久才能睡着。

“点开手机,看到凌晨一两点钟,某某又在工作群里跟进项目了、某某又在加班打卡了。”靖夏揉着蒙眬的睡眼,已经开始不爽,这些“表演型”加班的同事,比真正失眠才工作的领导更惹人烦。

社会人类学家项飙在谈到这一代年轻人的工作状态时曾说,现代职场要求“24小时on call”,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使人感到被压扁成了工具。而被描述为“内卷”的白热化竞争,更让职员陷入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

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副主任医师、中国医师协会睡眠医学专业委员会全国委员尹国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接诊过的一位程序员,忙时连续熬夜几乎不睡,等工作结束闲下来,想睡也睡不着了,等到下一个工作再来,更加做不好。“患者特别苦恼,心理受到很大影响,只能先辞职治疗,吃抗抑郁焦虑的药,同时也调节睡眠。”尹国平说。

在他看来,通常人们到了三四十岁后才会出现失眠问题,但近几年,失眠人群正在变得越来越年轻,尤其是IT行业程序员等高强度脑力劳动者,因工作压力大、生活不规律,很多人在二十多岁就开始失眠。

2017年一份针对8567位中国网民的“失眠”问卷就显示,睡眠质量最差的十大职业群体,包括媒体人、IT从业者、医务人员、企业高管、广告/公关人、金融从业者等。

“我是一个身体需要在24点前睡觉的人,不然第二天就昏昏沉沉,心情极差。”靖夏说,对互联网从业者来说,要求8小时的睡眠实在奢侈,但她不愿像刚刚而立之年的部门领导一样,为配合越来越失眠的中年上级,长期“被迫”加班。

“看在工资的分上,原谅他们吧。”靖夏的父亲安慰她。但问题在于,即便人们的收入提高了,能买得起数千元一条的羽绒被,却买不到夜夜好眠。

“萤火虫”族兴起

与到点儿就困的“睡星人”不同,夜间经济的发展和互联网的繁荣,也催生了一大批在没有任何外力因素强迫影响下,选择主动熬夜的“萤火虫”族。

《报告》指出,在午夜1点钟以后才睡觉的熬夜群体中,“主动熬夜”与真正睡不着的失眠人群,已各占半壁江山。

在中国医师协会主办的世界睡眠日科普活动中,多位睡眠医学领域的“大咖”提到,年轻人主动熬夜正在成为日益严峻的问题。

他们熬最长的夜,蹦最嗨的迪,网购最贵的护肤精华,临睡前不忘打开理财App,脸上还能反射出基金市场的一片绿光——更睡不着了,刷短视频开心一下。

《报告》显示,在主动熬夜的“萤火虫”人群中,有39%的人会熬夜追剧、38%的人逛街购物,熬夜玩游戏、看夜场电影的各有30.7%,另有23.4%的人是加班奋斗,比如网红主播、滴滴司机、互联网从业者等。

在对33个省市、9629个可佩戴终端监测数据进行分析后,中国医师协会睡眠医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叶京英教授发现,18-30岁的年轻人已成为入睡最晚的群体。

追求自由生活与个人兴趣,是“萤火虫”族的显著标签,他们在工作之余,宁可牺牲睡眠时间,也要享受深夜完全属于自己的休闲时光。

27岁的媒体人李渊,每晚在知乎谈地缘政治、在微博看文博科普,不刷到深夜2点很难罢休;24岁的大学生陈楠,白天泡在自习室投简历写论文,晚上不追完当天更新的热播剧和偶像选秀综艺,总觉得像欠了作业一样难受。

多位南方周末记者随机采访的、熬夜5年以上的资深“萤火虫”认为,即便熬夜,只要能在白天补足5-6小时睡眠,也足够了。

但疲惫会如实反映在身体上。熬夜越久,越会发现皮肤粗糙暗沉,注意力难集中,已预约的工作也容易忘。《报告》调研显示,深夜1点过后才入睡的晚睡人群,有58%的人感到第二天状态很差。

“即便能睡够8个小时,晚睡晚起也是不推荐的,白天的大脑功能、体力都不会很好。”陆林介绍,经常晚睡晚起的人,体内激素分泌易受影响,增加心理疾病、心脑血管疾病和癌症的风险,很多年轻夫妇生育能力下降,也和睡眠问题相关。

屏幕“偷”走睡眠

中国人自古讲求“道法自然”,依四时变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城市化发展和社会竞争加剧,正把备受“成功焦虑”折磨的年轻人,引入睡眠最坏的时代。

为求学工作、婚恋生育、父母养老、子女教育等问题,90、00后年轻人几乎处于人人焦虑的境况。

“现在晚上可以跟白天一样,人们总想多干一些事情,但过度用脑从事精神活动,可能会导致失眠和精神损伤,睡眠障碍或心理问题在无意间就发生了。”叶京英说。

大到霓虹灯景,小到手机屏幕,无孔不入的明暗光线,都成了阻击年轻人的睡眠杀手。

多位睡眠专家提到,人体受自然界光照影响,会形成昼夜节律,也就是俗称的生物钟——通常从22点开始分泌传递“困意”的褪黑素,23点出现困意,凌晨时段褪黑素分泌旺盛睡眠较深,到天亮就会消退。

“褪黑素就像一个信使,负责给身体传递信号——你该睡觉了啊,各系统要调节成睡眠模式,给睡眠创造条件。但光亮的刺激,会抑制人体内褪黑素的分泌。”尹国平说。

2014年发表于《美国科学院院刊》(PNAS)的一项研究显示,电子设备屏幕会散发出一种特定的短波“蓝光”,这种“蓝光”会被我们的昼夜节律系统感知为是“白天”的光线。当人们对着电子设备屏幕的时候,人体一直在推迟大脑发射出“该睡觉了”的信号,这种光线甚至能够让我们体内的生物钟偏差4-6个时区。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睡眠医学中心主任唐向东则认为,“人类自从拥有了人造光和电,有了电视和智能手机,娱乐生活获得极大丰富。但与此同时,睡眠不足日益成为一项全球化的健康问题。”

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睡眠障碍已成为全球第二常见的精神障碍,每3人中就有1人存在睡眠问题,每10人中就有1人符合失眠的正式诊断标准。

“人们如何适当放弃对电脑、手机等工具的高度依赖,消除其负面影响,不仅是一项科学问题,也是值得全社会思考的哲学问题。”唐向东说。

此外,叶京英在一项对33个省市、9629个可佩戴终端监测数据的研究中发现,每天运动2小时以上,可以显著提高睡眠质量,但如果是睡前1小时内运动,睡眠质量最低。

“晚上的运动或娱乐活动,会刺激人体产生兴奋激素,比如五羟色胺、多巴胺的分泌增多,造成晚上睡意浅,易失眠。”尹国平解释,还有些年轻人喜欢在晚上吃夜宵,同样也不利于睡眠。

何以解困

在豆瓣上,规模最大的失眠小组有5万多人,在温柔的组名“睡吧–和失眠说再见”之下,平均每天新增几十条求助帖,即便不看手机躺在床上,很多人依然难以入眠。

这些年轻人说:“室友轻手轻脚,但有一点灯光或鼾声,我都睡不着。”“申请留学项目,三四点才睡着,五点、七点还会惊醒两次,经常做梦。”“生了孩子以后,睡不了整觉,跟孩子单独在家就很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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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这些帖子不难看出,尽管失眠原因不尽相同,但那种焦虑无助、不被理解的心情大体一致。很多人备受困扰,却不愿把它当做一种疾病,延误就医,或被视为“想太多”“太娇气”而忽视问题严重性。

根据美国睡眠障碍学会发布的《国际睡眠障碍分类》的定义,每周三天以上,并至少持续三个月的睡眠紊乱,被认为是慢性失眠症,如果失眠持续三周左右,则属短期失眠症,一般与外部因素引起的紧张状态有关。

中华医学会神经病学分会睡眠障碍学组发布的《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2017版)》亦提出,失眠是一种对睡眠时间和(或)质量感到不满足,并且影响日间社会功能的一种主观体验。短期失眠患者首选进行自我调适,但如果对睡眠认知错误或应对的行为方式不当,可能导致短期失眠转化成慢性失眠。

尹国平建议,如果是偶发的失眠,可以尝试自我调整,包括改变生活方式,减少外界刺激来帮助入睡,打破失眠的恶性循环。而如果没有什么外界因素干扰,仍出现习惯性的失眠,且影响到第二天的精力,就应该及时到医院就诊。

无论对于哪种程度的失眠患者,首选治疗方式是认知和行为治疗,包括睡眠卫生教育、限制睡眠时间,改正不良睡眠习惯,进行肌肉放松和腹式呼吸训练等。但在病情严重难改善的情况下,可通过安眠药、褪黑素等药物,快速消除失眠症状,但长期应用需承担药物不良反应、成瘾性等潜在风险。

面对睡眠障碍,这一届年轻人最容易选择的解决方式,通常是被互联网营销“热炒”的网红助眠产品,有人开始服用褪黑素,也有人不惜重金购买助眠仪器、枕头、香氛包括眼罩。

尽管《报告》调研显示,有52.8%的消费者认为使用网红助眠产品后没效果,还是睡不着,仅6.3%的消费者认为很好用,仍不妨碍一个千亿级别的“助眠”市场蓬勃发展。

互联网商业咨询平台头豹研究院的研报显示,2015-2019年,中国睡眠经济行业市场规模由2353亿元攀升至3598亿元,年复合增长率约为11.2%,床上用品、助眠器械、保健药物和睡眠App等产品受到年轻人追捧。

尹国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有不少消费者把口服褪黑素当做助眠药,实际是错误的。

从临床来看,褪黑素的主要功效并非治疗失眠,而是用来帮助患者“倒时差”,治疗时相性睡眠障碍(睡眠过早或过晚),如果把它当做“安眠药”长期大量服用,可能造成人体肝功能损伤。

至于香氛、睡眠仪等产品是否有助眠效果,其实很难获得客观评价。“这些网红产品普遍缺乏科学依据,但如果某种音乐或味道能使消费者感到放松,确实可能有利于睡眠,使用体验是因人而异的。”陆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对失眠多梦的年轻人来说,每天在阳光下运动一小时,或许是最好的方式。”全国卫生产业企业管理协会睡眠产业分会执行会长汪光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文中靖夏、李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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