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张乐天
张受祜(1882—1974),字乐天,号乐道人,云烟山馆馆主,听香馆馆主。书法擅甲骨、金文、石鼓、小篆、隶书。精于篆刻。
张乐天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在夷门,他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了。他的爷爷是清朝的举人,父亲张梦公是清朝的贡生。张梦公在大相国寺旁边设馆课徒,教出了晚清末科亚魁李秋川等一干才俊。
贫寒的家境,张乐天自幼饱受生活艰辛的熬煎。他兄妹八人,油盐酱醋,吃喝穿戴,全靠父亲那张嘴巴不停地吧嗒吧嗒着支撑。科举废除,学馆关门,16岁的张乐天辍学了。不久,入开封石印馆做了学徒。干了两年,升为石印馆缮写,这个时候,他父亲的一个学生拉了他一把,把他保送进了河南简易师范学堂读书。毕业后,直接进了河南省政府做了职员。
命运刚有转机,他就和父亲的那个学生闹翻了。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那个学生听说他爷爷有一本诗词手稿《藏剑集》,要他拿来一看。看后,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以那个学生的名义刊印发行,发行所得全归张乐天,他分文不取。张乐天听过这个建议后满脸涨得通红,一把抓起那本手稿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的学生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个时期,张乐天练习书法达到痴迷程度,坐在办公桌前常常用指头蘸水背临篆书《石鼓文》。那个学生站在阴暗处,看着张乐天冷冷而笑。1934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河南省政府在开封举办“河南现代书画展览会”的消息却早早地发布了出来。张乐天异常的兴奋,他的整个心思,几乎都用在了备战展览作品的创作上了。这次展览,张乐天共有山水画4件、花鸟画3件,书法有大篆1件、行书2件入展。展览刚一结束,父亲的那个学生就把他叫了过去,摇晃着手里的几页纸说:“检举你的!”便以耽于书法影响公务为由解雇了他。看着张乐天离去的背影,父亲的学生淡淡地说:“我可以给你个饭碗,同样也可以给你砸碎!”
迈出省政府的大门,张乐天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卖画!他是艺术领域的一个通才,于书法,真草隶篆行,都有着很深的造诣;于绘画,山水、花鸟皆精,人物也能来几笔。这次全省的书法大展说明了这一点。早些时候,张乐天在篆刻上也曾下过苦功夫。他的篆刻,上溯秦玺汉印,下涉明清诸家。尤其对吴让之用功犹勤,颇有心得。若干年后,我在“京古斋”曾见到他用青田紫檀石刻的朱文“焦氏应庚之印”,与吴的朱文印几可乱真。1926年西泠篆刻名家方介堪陪同他的老师丁辅之游历到开封,对张乐天的篆刻一见钟情,便请张乐天治名章“方岩”一枚。方介堪原名文渠,后改名岩,字介堪,以字行,其名倒几乎被人忘却。印刻好,丁、方二人大为赞誉,由方介堪出面在开封“又一新”饭店宴请张乐天作为答谢。丁辅之出席了这次宴会。
丁辅之给张乐天留下一封信函,让他持函去上海拜访书坛泰斗吴昌硕,或许对他的篆书和篆刻都不无裨益。秋风乍起的季节,张乐天拎着两只寺门老白家的桶子鸡坐上了东去的列车。到了上海,由于秋老虎肆虐,那两只桶子鸡已经有了异味。在一家小客栈里,张乐天就着白开水吃完了那两只鸡,连夜坐火车又回到了开封。这一次,虽说没见到吴昌硕,他却用身上全部剩余的钱买了一本新刊印的《吴昌硕临石鼓文》法帖回来。坐在大坑沿自己的家中,开始揣摩起这本从上海买回来的法帖。一天深夜,他对着这本法帖忽然狂笑不止,黎明的时候才趴在书案的一角睡去。《河南近代书法概览》一书对张乐天之后的篆书评价说:“大字石鼓左右参差取势,简穆高运,苍润不俗,酷似枯树春深著花。”也有评论家站出来,拿他的石鼓篆书和吴昌硕做了比较:吴书拙中有巧,而张书巧中带拙。于吴昌硕之外,可谓另辟蹊径。
张乐天曾写过一篇《自叙》的文章,透露了他从艺的大致途径。他说:“吾诗、书为先父家传,画学乃生性所近。”诗歌一技,是那个时期文人的童子功,自小必须修炼的。张乐天的诗歌,不见结集传世,今天已很难窥其全貌了。他曾与夷门名士关百益、许均,相国寺净尘大法师等结“艺林雅集社”,但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诗词唱和之作。张乐天的诗歌,今天能见到的,只有寥寥几首题画诗了。譬如《题秋林读书》:“秋高红树老,日冷青松秀。”《题深山古寺》:“巍巍千古寺,数里入云峰。”等,有唐人风韵,深得王摩诘神髓。
一年后,张乐天退出艺林雅集社。因为他切肤地认识到,诗歌不能当饭吃,他得靠卖画来养家糊口。起初,他的画风走的是黄子久一路,作画时用笔很大胆,把浓墨用到了极致,这些画画出了他对自然物象的认知和感受。然而,画挂到京古斋等字画店里,过一阵子去看,依然纹丝不动地挂在那儿,很是困惑。净尘大法师对他说:“要为艺术,你为自己画;要为生计,得为世俗画。”张乐天如醍醐灌顶,改学王蒙、王石谷诸人,画风为之一变。
此后的十年间,张乐天的画风靡汴上。他画室的门口,常有数家字画店的伙计等候。为争到他的画,字画店之间常常哄抬画价。博雅轩和古天阁的伙计为争夺他的画曾大打出手,为此,瘦弱的博雅轩伙计被对方一拳打落了两颗焦黄的门牙。解放后,开封市政协工作人员和他闲聊时,他无限怀恋地说:“当年我凭着一支笔,挣下了9处院落,上百亩的良田!”
晚年,张乐天在开封书店街景古山房门前摆了一个小摊儿,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了。小摊上胡乱摆放一些廉价的青田石和他自己画的书签、折子之类。画的内容很单一,淡墨画个山头,在远处勾几只飞鸟,然后题上“望断南飞雁”字样。这些物什都很便宜,大都是几分钱一个。然而,却极少有顾客来到他的摊前。
除非下雨,他每天清早出摊,黄昏收摊,颤抖着花白的胡子,孤苦伶仃的,在摊前一坐就是一天。
卜亨斋
卜亨斋(约1860—?),书法以隶书为主,有清陈鸿寿遗风。
卜亨斋是河北易县人,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为何要定居在夷门,时至今日只能知道个大略。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卜亨齋曾中过清代末榜进士,因官吏到晚清已多如牛毛,朝廷只授予他个候补知县的虚职,等有空缺后再补上。他很是苦闷,只好用游历和书法来打发。他早期的书法带有明清人的痕迹,尤其这个时期的隶书,简直就是陈鸿寿隶书的翻版。卜亨斋固执地认为,书法学明清人是条捷径,可以通过这条捷径再上溯宋唐乃至魏晋。譬如学行书可先从王文治或查士标入手,然后融入米芾与“二王”笔意,再经三五年锻炼,可卓然成家!
书法并不能完全排除苦恼。他的最大抱负是治理一县或者一府之地,在一个方圆百里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因此翰墨之余,卜亨斋只好寄情山水间,带个书童挑一担子书云游四海。他身上的褡裢里,则装着笔墨和砚台。每次出门,他都会叮嘱家里人,若哪天补实缺的圣旨下达,就放信鸽通知他。为此他专门养了一对信鸽,外出时家里留一只,他身上带一只,不间断地互通信息。卜亨斋是个外表看上去很粗糙的人,满脸的络腮胡须,眉毛又黑又浓,长有两寸有奇,豹眼不怒而威。但他的内心深處却是异常的细腻和娇嫩。他每次见到落入泥淖正在挣扎的小虫子,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救下来,然后放生。
他和书童每到一处新的客栈,都是童子先走进屋子里,他在门外站一站,或者踱到花坛边嗅嗅花香。当他走进屋里的时候,童子已经在当屋的地上挖出了一块地砖,地上的显眼处就露出一块空缺。卜亨斋问童子:“此处有空缺吗?”童子指着地上回答:“有一空缺!”又问:“怎么不补上?”童子高声回答:“马上就补!”说着,很快拿起那块搁置一旁的地砖,盖住地上的空洞。
游历到津门,卜亨斋去拜访隶书名家程子风。程子风还是古墨鉴赏家,在行内号称“程一眼”。卜亨斋从身上摸出珍藏多年的半丸宋墨让他看。看后,程子风哈哈大笑。然后拉卜亨斋去“无尘楼”喝酒。程子风名士风流,请来津门名妓“一捧雪”助兴。“一捧雪”款款而至,身上的缕缕暗香使卜亨斋忽然有一种人生苦短的伤感,不觉就生出几分醉意。“一捧雪”开始弹琴,一曲“羽衣霓裳”弹完,卜亨斋訇然倒地。二人将卜亨斋抬上卧榻,开始一件一件剥他的衣裳,最后将他剥得一丝不挂。“一捧雪”异常兴奋,两眼绿光荧荧。很快,程子风失望了,扇了卜亨斋两耳光,扬长而去。第二天醒来,卜亨斋感到极大耻辱,他刹那明白了个中缘由,急忙朝左胳膊的腋窝摸去,硬硬的还在。腋窝里,天生了一个皮囊,恰巧能装下那半丸古墨!
1911年,清朝最后一个皇帝被撵下龙椅,卜亨斋的黄粱梦破灭,便前往开封夷门游历。在夷门,他拜访了颜楷大家丁豫麟,话不投机,觉得此人太过孤傲冷酷,而骨子里却是极端的自卑。不久,他结识了夷门“三大魏碑圣手”中的周惯一,二人抵掌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白天,周惯一忙于在私塾授业解惑,卜亨斋租一辆黄包车游览龙亭、古吹台、铁塔等处景色,晚上回到周惯一书斋下榻。二人就着“盐霜豆”喝酒,喝到兴致高处挥毫泼墨,然后探讨笔墨上的得失。有一天他从白衣阁出来,决定定居在开封。他来时带的银两用完了,周惯一找到郦禾农帮忙,郦禾农在河南省图书馆给他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卜亨斋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隔着图书馆的窗户能看到杨家湖畔的依依杨柳。有白鸟在湖面上盘旋。来借书的多为河南大学文学院的学生,节假日忙一些,其他时间有大量空闲可供他揣摩碑帖。他常坐在图书馆的一角,一手拿碑帖,另一手的食指在膝盖的上端照帖临摹。窗外盘旋的白鸟使他领悟了书法的真谛,他清癯的脸庞露出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一个女诗人风摆杨柳般地走进图书馆。她的名字叫黄蔷薇,来自豫北安阳的汤阴县。二人一见钟情。卜亨斋跟着她去了一趟汤阴,见到了她的父亲,一个干瘦而好冲动的小老头。在汤阴某个普通的小村落里,卜亨斋将这个小老头灌得烂醉如泥,并很快结成兄弟般的友谊。从汤阴回到开封,二人在“又一新”摆下酒宴,只请来三五个书画界的好友,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河南省图书馆馆长武玉润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武玉润端起酒杯对两个新人说:“祝你们白头偕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卜亨斋无缘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黄蔷薇前后已写有300多首诗,一组描写豫北风情的现代诗中,有一首名叫《屋檐下秋天的红辣椒》,诗里充满了大胆的想象,最经典的一段是把红辣椒想象成了壮年男人身上某个最敏感的部位。黄蔷薇让卜亨斋用书法把这300余首诗抄下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用三个月抄完了这些诗,然后分册装订起来,题了书签。竟装成厚厚的10大册。
有一天夜半,卜亨斋多喝了点酒,睡得非常沉,鼾声时起时伏,有时还拐一个弯,然后突然尖锐如利哨。黄蔷薇睡不着了。她起床点燃蜡烛,开始读邵次公的诗集《山禽余响》。读了几页,忽然恐惧起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她。她扭头去瞅卜亨斋,不知何时,他将左胳膊枕在了脖子下面。她心里想,这样睡会做噩梦的!她站起身,去抽那胳膊。突然,黄蔷薇尖叫一声,两手软软地垂落下来。她看到,卜亨斋腋窝里有一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魂飞魄散。两个月后,黄蔷薇离开了他。
不久,“一捧雪”从津门一路寻找到了开封。最近的日子,卜亨斋的影子老在她眼前晃动,如果不尽早见到卜亨斋,她就会疯掉。可是,卜亨斋拒绝与这个女人相见。“一捧雪”就每天在卜亨斋楼下徘徊。一天黄昏下起了倾盆大雨,她被淋成了落汤鸡。她在暴雨中呼喊:“我知道你左腋下的玄机!”这句话击垮了卜亨斋,他走下楼来,打开了大门。
萧亮飞
萧亮飞(生卒年不详),名湘,字雪樵、亮飞。生于开封。善楷书。
在诗人身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夷门十子”之一的萧亮飞,是民国期间与袁祖光、曾福谦、唐复一等齐名的大诗人。他晚年的时候,曾一度将一把剃头刀视若珍宝。这是一把民国年间很常见的剃头刀,木制的刀柄,一头镶了一块小小的象牙,作为点缀。不使用的时候,刀子可以合到木柄里去。再普通不过了。
每天清早起来,萧亮飞都要在磨刀石上磨这把剃头刀子,每次磨一袋烟功夫,然后用大拇指试试刀刃,合起来,放进口袋里。他的这把剃头刀子,却不是用来剃头的。他有别的用途。
萧亮飞有一个癖好,他不喜欢大块吃肉,却喜欢吃骨头上面残留的肉筋,而这些肉筋不大容易吃到嘴里去,也很难弄下来,他就用这把剃头刀子将这些肉筋一点一点地剔下了,拌上蒜汁,然后吃掉。
年轻时的萧亮飞喜欢游历,结交了一大批文人雅士。曾与袁寒云游历大伾山,在赢壶天吟诗唱和。赢壶天又称阳明书院,山门上的那块“霞隐山庄”横额,就是萧亮飞的手书。这块匾额今天已然成了阳明书院的镇院之宝。
在夷门,萧亮飞与“十子”中来往最多的,是朱祖谋、黎献臣二人,他们常常聚集在朱祖谋的“浅山书房”,饮酒、品茶、赋诗。这段时间,是萧亮飞诗词创作的高峰期,前后写有近千首诗词,大都收录在《千一楼诗草》《京华百二竹枝词》二部诗集中。
作诗填词之余,萧亮飞还喜欢涂抹几笔。他的书法,最初师法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后参入清末华世奎的笔意,已具个人面目,只是与他的诗词相比,书法显得过于老实了些。他也简单地画一些草虫,荷花、兰草、紫藤,画得都很飘逸,倒和他的诗词风格相近。他最拿手的,是画菊花。他画的菊花,形和神都有一种孤傲之气。
能把菊花画到这个境界的,放眼民国夷门画坛,绝没有第二个人。然而,萧亮飞的画名以及书名被他的诗名所掩,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画菊高手。
在萧亮飞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阵子,萧亮飞喜欢收进一些当地名人字画,闲时拿出来赏玩。做字画生意的马三隔十天半月都会拿着一些字画来他这里兜售。这一天,马三腋下夹着一沓子画又来了。他把画放在桌子上,说:“挑挑看,都是名家的!”萧亮飞一幅一幅地看下来,竟没有一件入眼的,不禁失望地摇摇头。
马三一边收拾画作,一边自嘲地说:“没关系,有好画了再送过来!”忽然,萧亮飞觉得眼前一亮,原来马三用来包画的那张纸也是一幅画,只是已经破残,看不清画家的名字了。那幅画看上去颇不俗,似乎是一幅佳构。
萧亮飞急喊:“慢着,把那张包装纸拿来看看。”
等把残画拿在手里,只细看了一眼,萧亮飞就愣住了。那幅画赫然竟是他不久前画的《寒菊图》。他不禁喃喃自语道:“这世人看重的,多是一个虚名啊!”
自此以后,萧亮飞不再收藏字画,也把世事看淡了许多。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似乎是一夜之间,萧亮飞的字画在夷门风行起来,来求他字画的人在他的门前排起了长队。开始,他的字画价位定得很低,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些。“哗啦”,开封街头的黄包车夫、打烧饼的、卖牛羊肉烫的等等,也都找上门来了。时值盛夏,酷热难耐,来人大都拿着折扇让他画扇或者写扇。开封人自宋朝就崇尚风雅,讲排场,手里拿把画扇总比拿把蒲扇子排场多了!
萧亮飞不胜其苦。他对朱祖谋说:“我宁愿写两幅斗方也不愿意写一把扇子!”
朱祖谋笑笑,说:“你提价呀,书法按字算,画菊按朵算。”
萧亮飞在自己的书房挂出了告示:书法每字钱二角;菊花每朵银币半元。先款后画,概不赊账。后面又加一小注,曰:文人本不应言利,无奈,无奈!
不久,开封有名的无赖牛大扁担找上门来。他将一枚银币“啪”的拍在萧亮飞书案上,说:“萧大诗人,给画幅菊花!——我只要一朵!”
萧亮飞一愣,接着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他忽然大笑。接着站起身,让牛大扁担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来,然后给牛大扁担泡了一杯茶。牛大扁担端着茶杯,有些不知所措。
萧亮飞说:“好,我给你画,一朵菊花半元银币不好收,就不收你的钱了。不仅不收钱,另外再送你一朵梅花,一竿墨竹。”
画画好,牛大扁担一句话没说,拿起画就走了。走到大街上,却又兴奋起来。见了熟人,都要把画拿出来让人家看。说:“这画一文钱没掏,萧亮飞乖乖给我画的!”
有个懂画的人细细地看了两眼,笑起来:“你这个人,被人骂了还高兴得像捡了个元宝似的!”牛大扁担低头去看画,画面上,除了一朵菊花,一朵梅花,就是那竿墨竹了,再无别的东西,哪里骂了自己?他不禁露出一脸的茫然来。
那人指着画说:“最上边的那朵梅花是往下覆开的,墨竹画在了菊花的下边,一是嘲笑你的下作,二是说你这样下去终究是会倒霉的!”
牛大扁担脸上一红一红的,他默默地将画收了起来,低着头往巷子的深处走去。
申桐生
申桐生(1915—1993),一生从事教育事业。书法师承褚遂良,有楷书墨迹传世。
河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申桐生先是在宁陵县中学教了一阵子书,很快就回到了开封,受聘到河南第三小学教语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跟着邵次公学习书法。邵次公让他从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入手,然后再上溯魏晋各家。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尽管有着上私塾时描红的底子,但依然入不到帖里去,有几次气得都把字帖撕掉了。然后等消了气,再买新帖回来接着练。渐渐地,他与《阴符经》有了心灵上的沟通,以至后来到了一日不临褚帖就坐卧不安的地步。
邵次公曾严肃地告诉他:“学习书法的道路上會有很多坎,必须咬着牙一一地迈过去。有一道坎迈不过去,就会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申桐生顿时对学习书法充满了恐惧。从此以后,他一生都在临习《阴符经》,再没有旁涉过别的法帖。
抗日战争爆发那一年,申桐生随河南第三小学南迁到了罗山潘新店、叶县下里镇一带,在动荡中度过了三年时间。三年后,他结了婚。那个时候,他已跟随学校迁到了伊川县。妻子的一个至亲在伊川县任县长,于是,申桐生做了该县的教育局长。
他娶的这个妻子,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虽是大户家的女儿,却自幼不习女红,跟着她的舅舅,一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学了一身的硬功夫。看上去一个风摆杨柳的弱女子,却能生生扳倒一头大黄牛!这个小姐很是任性,常常摔东西,无缘故地朝申桐生发脾气。
她对申桐生天天在那里临帖,临《阴符经》,很是看不惯,刚进门时还忍着,三个月后就忍不住了。她气呼呼地问自己的丈夫:“你天天在那涂呀画呀的,是当吃还是当喝啊?”申桐生给她解释说:“这是在练习书法!文人的雅事。”妻子嘟哝着说:“我看是吃饱了撑的,饿你三天看你还雅事不雅事?”
申桐生很无奈,苦笑着摇摇头。
秋后的一天,天阴得厉害,不久就下起了小雨。申桐生没去教育局点卯,在家里书房临《阴符经》。墨是宿墨,兑水后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这臭味从书房飘出来,弄得整个屋子都是这种味道。申桐生尚能忍受,他的妻子,那个大户小姐却忍受不住了。她冲进书房,一把抓起书案上盛墨的砚台,照申桐生就扔了过去。申桐生急忙躲闪,砚台的一角在他的鬓梢扫了一下,立即血流如注。砚台里的残墨,也多洒在他的脸上。红与黑在他脸上一掺和,很像唱戏的大花脸了。
那方砚台落到地上,“噗”,裂成了两半。申桐生捡在手里,心疼极了。这是邵次公辞世头一年送给他的礼物。巴掌大的一方石砚,肌理细腻如婴儿的皮肤一般。随学校南迁,他只随身带了很少的几件东西,其中就有这方石砚。
申桐生用清水把砚洗干净,拿到街上找锔缸匠修。他问:“能修吗?”旁边的一个人笑着说:“放心吧,他有锔灯泡的本领!”砚台修好,拿到家注上水,第二天早晨看时,底部渗满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日寇投降那年,申桐生丢了乌纱,他携妻挈子回到了开封。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赋闲在家。为了生计,在妻子的一再督促下,把靠街的一间房子腾出来,开起了一家小诊馆,专治跌打损伤。妻子不光从舅舅那里学到了一身功夫,还学到了一套熬制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的膏药秘方。她估算着,世事动荡,又加上开封人好使气斗狠,这种膏药会有很好的市场。假如一天卖出100副膏药,每年就能赚上500大洋,妻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申桐生很少有时间临《阴符经》法帖了。在妻子的吩咐下,他的任务是把牛皮纸剪成圆圈圈,好往上边摊乌黑乌黑的药膏。开始的半个月,他怎么剪都剪不圆,有两次甚至还剪到了手指头。后来就熟练起来,膏药纸几乎让他剪成了艺术品。妻子打趣他说:“比日本鬼子的膏药旗都圆!”
起初的一些日子,诊馆的生意还算不错,每天多少都会有人过来。有一天黄昏,街头的混混牛二走进了诊馆。他手里拎着一只冠上满是鲜血的鸡。牛二与人斗鸡,斗败了,跟人打了一架,胳膊被人打伤了。申桐生给他拿了几副膏药,嘱他回去按时贴,过几天就好了。
牛二拿了膏药,拎着那只斗鸡,也不付钱,扭头就走。
妻子一闪,堵在了门口。说:“还没付膏药钱呢!”
牛二铁着脸,冷冷而笑,说:“没钱!”又说:“你去打听打听,开封城谁敢收牛二的钱!”
妻子一伸手,牛二拎着的斗鸡就到了她的手里。妻子说:“没钱就把鸡留下!”
牛二大怒,抬脚就去踢妻子的裆部,忽觉抬起的腿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了。大骇,夺门遁逃。到了门外,扭头喊道:“那鸡是我的命根子,你等着,改天我会把小诊馆砸个稀巴烂!”
牛二却再没来过小诊馆。
过一阵子,妻子将那只斗鸡卖了,给申桐生买回来一方砚台。还剩下点钱,她本来想给自己买一盒日本产的香脂,后来却又改变了主意,给孩子买了一个花书包。
张修斋
张修斋(1893—1975),善楷书和行书。行书宗法“二王”,有墨迹传世。
张修斋的父亲是一个私塾先生,精通“四书五经”,在方圆数十里有着很高的声望。因此,他们的家境比较殷实一些,张修斋得以在读完小学以后,进入中学继续他的学业。私塾先生很是看不上他这个儿子,常会指着张修斋指节修长的手对妻子说:“指头节子这么长,将来肯定是个把钱串在肋条骨上的家伙,甭指望享他的福!”听了这话,张修斋站起身,端着吃了一半的饭碗,默默地走掉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张修斋养了三只白色的小兔子。他在院子的一角挖了个地窖,把它们一只一只放进去。私塾先生告诉他:“兔子喜欢吃槐树叶子!”张修斋偏不喂兔子槐树叶子吃,而是去高粱地里割狗尾巴草喂它们。小兔子长大了,张修斋将它们装进笼子里,背到集市上卖掉了。卖兔子得来的钱,他一分不留,全给了村头的赵瘸子。
1916年,张修斋考进了河南省高等商业学校,来到了开封。临行前,他拉着母亲的手说:“等毕业能挣钱了,我就接您到省城享清福!”那时候,他母亲已两鬓苍白。
学习期间,张修斋参加了学校成立的“夷门诗社”,并鼓动诗社创办了一本诗歌杂志,取名《梁园诗刊》。《梁园诗刊》杂志聘请萧亮飞、朱祖谋为荣誉编委。创刊号刊发了汪静之的现代诗《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引起不小反响,在开封各大学校学生间掀起了一股创作现代诗歌的旋风。
《梁园诗刊》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只有46个页码。内文全由张修斋一人用蜡纸刻制而成。少年时代,张修斋在私塾父亲的严厉监督下,有着过硬的唐楷描红本领,本来枯燥无味的铁笔与钢板的碰撞,在他那里也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换了别人,还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在校的两年时间,《梁园诗刊》每两月一期,共12期500多页全是张修斋一手刻制而成。每一期《梁园诗刊》印刷出来,拿到诗刊的学生除了阅读诗歌外,那峻拔而略显瘦硬的字迹都被他们当作字帖去临写了。
同时,《梁园诗刊》配有精美的插图。搞插图的是一个很腼腆的小个子学生,叫梁家豪,是开封本地人,跟着萧亮飞学过大半年的花鸟画,凡见过他画作的人都说:“一点都不像他老师的风格!”梁家豪不写诗。也很少见他读诗。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与张修斋配合得很好,很默契。
往往是张修斋刻好蜡版,交给梁家豪,由他配插图。插图很简单,多是一束兰草,几朵小花,但看上去都很雅致。这些都好了,开始印刷了。印刷前,张修斋前前后后地会再检查两遍。他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有一个字错了,或标点错了——逗号点成了句号,他都要很认真地改过来,实在不行,他就重新再刻一张蜡纸。他不嫌麻烦。插图呢?自然也在检查之列。有很少的时候,插图和内容太过相悖了,譬如,诗歌是写历史上志士捐躯的,下面却画了一朵牵牛花,他就觉得太那个了点,至少得画一竿修竹,再不济画一束菊花也行啊!他就给梁家豪指出来。梁家豪脸红一红,也不说话,马上拿起蜡纸走到里间去了。
张修斋多次说:“诗歌是神圣的!我们要敬畏诗歌!”
《梁园诗刊》的内文,是在油印机上完成的。学校给“夷门诗社”配备了一台半旧的油印机,是校教务处忍痛割舍给诗社的。据说为这事朱祖谋专门请校长去“玉壶轩”喝了一上午的茶。他们二人,张修斋和梁家豪,一个人推磙子,一个人掀纸张,累了,两个人就换换手,不停事地得忙活一個星期六再加上半个的星期天。比起到街上的印刷厂去印刷,这样能节省许多。
印《梁园诗刊》的钱来得不容易,除一部分学校补贴外,差额由诗社的成员凑齐。
装订和封面的印刷,是在学校附近的州桥印务公司完成的。去印务公司印刷,多是梁家豪出面张罗的,张修斋很少跑印刷厂,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
有一天,特殊情况果然就发生了。
梁家豪找到张修斋,说印务公司派人捎来口信,装订时发现内文出了点差错,让他们过去协商一下。他们匆匆吃过午饭,来到了州桥印务公司。
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路上满是泥泞。他们来到印务公司,头发已经淋湿了。印务公司的主管是个大胖子,他在车间的过道里正捣鼓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前后两个轮胎上都粘满了污泥。梁家豪把张修斋介绍给胖主管。胖主管嘴里一边“唔唔”着,一边眼也不抬地用纸擦着自行车的轮胎。
突然,张修斋暴怒地喊道:“住手!”
大家都吃了一惊。张修斋涨得满脸通红,他指着胖主管,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能这样?”梁家豪低头看去,胖主管竟然用《梁园诗刊》的内文纸在擦拭自行车上的污泥!
胖主管站起身,不满地谩骂着:“真扯淡,明天就把你们的活停了!”
张修斋捡起地上的纸,握紧了拳头,似乎要和胖主管打上一架。梁家豪在一旁也指责胖主管不该这样做,同时,他拉住了张修斋,把张修斋推出了印务公司的大门。在大门外,张修斋还一个劲地喊:“换地方,不在这里印了!”
后来,梁家豪气喘吁吁地撵上张修斋,说:“我刚才给胖主管好说歹说,他同意这期还在他们这里印。不然眼前急着出刊,一时上哪儿换印刷厂去?”
张修斋说:“那刊中的问题怎么办?”
梁家豪说:“交给我吧。按期出刊才是最重要的!”说完,让张修斋先走,他又折回了印务公司。
这一期的《梁园诗刊》印出来,张修斋还是发现一首诗中丢失了一行字,胃里像吞进了一只苍蝇那样难受。这种感觉一直伴随了他一生。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夷门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