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
不少人對春雨情有独钟,究其原因不尽相同,有的喜欢它的若即若离,有的喜欢它的诗意盎然,有的喜欢它的步履轻盈,有的则喜欢它的润泽万物。因此,便有了这许多关于春雨的曼妙之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等等。而我也十分喜欢这春雨,个中缘由却与以上的种种不尽相同,如果真要说有点什么联系,那么可以说喜欢它的润泽万物。
在村庄里,春雨过后,极易滋生出一种野味。这野菜长在山野之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鸡油菌。
连续下了几日的雨,院子里的杏花落了一地,好不容易有点放晴的征兆,结果一堆阴云飘过来,又飘起了雨。这雨一下,又是好几日。终于放晴了,暖暖的阳光打在正打盹的小黄狗身上,祖父抽着旱烟,伸了个懒腰,然后看了看天,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之后祖父拉长了声音叫我:“阿宇,走,上——山——去!”好像是要故意叫给谁听见似的。
不用多问,祖父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上山寻找鸡油菌。鸡油菌最容易在春雨中扎根土壤,等春雨一结束,便破土生长。鸡油菌有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它一般不会长在特别显眼的地方,而是躲在草丛中,或大树背后。但在村庄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们,早已将鸡油菌的藏身之处了解得透透彻彻,因此,鸡油菌的自我保护,反而成为了暴露它行踪的重要线索。祖父是寻找线索的一把好手,常常能在石崖边或大树背后的草丛中迅速而精准地发现鸡油菌的踪迹。鸡油菌状如一把朴素的伞,伞盖和一小节伞柄在地面之上,而大部分的伞柄却扎根在泥土里。这便需要采摘的人,将泥土撬松,然后一鼓作气将伞柄从泥土里拔出来。
有些鸡油菌的伞盖才刚刚有了撑开的趋势,看上去就像一个花骨朵,这样的鸡油菌祖父一般是不会采的。祖父会弄一些草将它遮掩起来,而后悄悄做上只有我们能够识别的记号。鸡油菌长得非常快,别看现在刚刚破土,可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亭亭如盖了。因此,黄昏时,祖父会带着我再次上山,去寻找那些记号下面的鸡油菌。这是一件不能等的事情,如果等到第二天,鸡油菌的伞盖就会裂开,抑或直接烂掉。
祖父从来不会空手而回,往往都能采上十几朵,即便运气不佳,也至少有个五六朵。采摘到的鸡油菌,祖父会用事先准备好的篾条串起来,然后将篾条扣成一个圆,套在手上,一边下山,一边打量。我跟在祖父的后面,嚷着要拿鸡油菌,祖父总会逗我一番,然后笑容满面地将篾条套在我的手上。采摘鸡油菌的往往不止祖父一人,有时会碰个正着,但其他人往往收获甚少,因此祖父总是春风满面、得意洋洋。
当然,最得意的不是年迈的祖父,而是年少的我。
鸡油菌被送进了厨房,我迫不及待地舀水来清洗。然后满怀急切地等着从地里归来的母亲,母亲最会用鸡油菌做花样百出的美味佳肴。母亲最常做的是青椒炒鸡油菌。这道菜的做法特别简单,与普通的家常菜大同小异。首先,下点菜油,七八分熟时,放几颗花椒和少许生姜片,之后将切条的青椒倒下,翻炒至青椒有虎皮时,放入鸡油菌,炒个两三分钟,放适量的盐和味精,就可以起锅了。如此炒出来的鸡油菌青黄相间、色泽鲜亮,清香四溢、味道鲜美,放在嘴里咀嚼,也特别有嚼劲。母亲总会特别在意一点:她从不用刀切鸡油菌,而一定要用手撕成小条。她说,刀切的鸡油菌炒出来,会破坏了那股子来自于山野的清香之气。无论如何,只要有母亲炒的鸡油菌,我总能多吃两碗饭,哪怕撑得不行了,也还想再加半碗。
有时家里买了肉,或杀了鸡,正好祖父又采摘了一些鸡油菌,还能享受到母亲做的肉丝菌汤和鸡油菌烧鸡。这两道菜,对于我而言,要比青椒炒鸡油菌更美味。因为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吃一回肉,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直到多年之后离开村庄,这两道菜,我也没能吃上多少回。
在无论春雨如何缠绵也长不出一朵鸡油菌的城市里,我常常怀念鸡油菌的味道,有时想想也会忍不住吞口水。
偶尔一场春雨过后,会有三五个农人拎着鸡油菌到城里来卖。他们拎鸡油菌的方式和祖父如出一辙,一根篾条将鸡油菌串起来,然后将篾条套在手上。每次我遇见,总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然后炒一个青椒鸡油菌,或煲一个肉丝菌汤。只是,无论我如何调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少的味道是什么呢?
或许,是逐渐被城市淡化的山野之气。
(四月摘自《小品文选刊》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