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红军革命队伍在川西阿坝翻越长征中最艰难的雪山,跨越最艰苦的草地,留下了《金色的鱼钩》《七根火柴》等可歌可泣的故事,让爬雪山、过草地成为长征的代名词;80多年后,脱贫攻坚战让这里再次焕发生机。
本书以阿坝扶贫事业为切入口,着重讲述了农博局下派驻村干部林美娇、俄洛村第一书记藍红梅等一批优秀共产党员模范基层干部排除万难,带领一群大学生村官、贫困村创业致富带头人积极投身于牧民定居行动、畜牧养殖产业等项目中,为弘扬不怕艰难困苦、永久坚持长征精神践行初心使命,使贫穷落后的高原藏族群众聚居区焕然一新。
农博局楼下,龙处长和处室同人都等在那里了。我提起箱包春风满面地过去和大家握手。好友春春一把抱住我,并在我的耳边叮嘱驻村期间保重身体,为了孩子尽量保住家庭。同事们的关切溢于言表。他们始终为我自告奋勇接受驻村任务捏着一把汗。主要原因还是我得抛下女儿秀秀两年之久,丈夫早在半年前就搬出了我们的按揭房,奔向他志同道合的新欢身边。谁都知道,我在事业上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对于感情的背叛,我没有在同事面前流过一滴眼泪,没有在亲人面前诉过一声委屈。我知道,打落的门牙要往肚里咽,割伤的肉要慢慢修复。好在,我不是个藕断丝连的小女子,知道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道理。
我对每一个前来送行的同人表达内心的感激,特别是严局长,刚下飞机就赶过来送行。她见到我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是像母亲一样,亲自为我系上围巾,扣好羽绒服纽扣。我强忍的委屈和泪水突然决堤。我狠心挣脱她的拥抱,一个箭步跨进车内摇上车窗。
同行的除了龙处长,还有小王和财务唐洁。小王因为多次跟随局领导去援建县扶贫村开展工作,对高原的情况很熟悉。在车子下了都汶高速开始进入山区时,他教了我几个对付高反的妙招。龙处长也一再告诫我注意海拔变化带来的不适。我只能一次次告诉他们,红景天和氧气都带在身边,出发前还吃了预防高反的药和晕车药。尽管他们知道我从不晕车,可那种关心我还是要领情。
说话间,龙处长和小王一前一后地打起了盹儿。随着崎岖颠簸的山路,昨夜滞留在体内的酒精开始挥发。我忍住强烈的困倦和痛楚把目光投向窗外。由于还是清晨,乳白色的雾岚停泊在幽深的谷底,头顶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和因山势的变化切割成狭长或椭圆形的天空。
我打了个饱满的酒嗝,浊浪冲天的气息立即在车内弥散开来。我赶紧打开车窗,让清凉的山风带走这不爽的气息。小王皱着眉头扭过头去,我深深为自己的不雅羞愧。幸好司机是个健谈的小伙子,他能在我陷入对女儿的思念和胃部剧烈冒酸带来痛楚时插入一些令人惊喜的话题。他说农博局多次租车,公司都会派他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备对付长途冰雪路段的经验比什么都好。他让我在困意席卷的时候放心睡觉,说六百多公里的长途足够我做完一个世纪的美梦。对年轻司机的幽默和精气神我由衷折服。我完全相信他过硬的车技和应变能力。只是从告别都市的那一刻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汽车的喇叭声在无数个隧道中回旋着,时明时暗的光线冲击着我昏昏沉沉的头脑。女儿秀秀乖巧的小脸和表姐冷漠的眼神交替在我的眼前,我真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如果不是担心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到我的颓废样,我一定会趁着龙处长和小王睡熟的间隙,让咸咸的泪水肆意流进嘴里,让郁积一年之久的痛苦酣畅淋漓地发泄出来。
可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块晶亮的海子。一块足以让我的呼吸紧迫,让我的瞳孔无限放大的海子!我只好把泪水逼回眼眶,重新调整被酒精和失眠剥蚀的身体,让几近停滞的血液慢慢流回五脏六腑。
睡梦中的小王听到了我的惊呼。他睁开一只眼睛,嘴里嘟哝着说了句“叠溪海子”,我的惊喜配合又一个饱满的酒嗝演变成一个长长的“啊”字。
司机刘志被我夸张的表情感染了,他看着后视镜里苍白不堪的我,淡定地说这正是著名的叠溪海子风景区。
一个消失的古城遗址!小王侧身甩给我们一句咕哝后接着睡过去了。
出发前,我刻意选择靠窗的位置就是为了看途中的风景。小王明白我的用意,便自觉地坐到副驾驶上说要为我当一回向导。财务唐洁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她上车后基本没有说话。我知道搞财务的人一般很拘谨很内敛。加上她调到农博局不过半年,平时工作上的直接联系也少。或许女人之间天生就有隔阂和敌意。不过这些对正在一步步接近高原的我来说不重要,对即将面对一个崭新环境从事一种崭新工作的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叠溪海子坐落在一片高山幽谷中。四周的大山险峻陡峭,梯田式的玉米地悬挂在半山腰。光秃秃的果树下隐约可见影影绰绰的房舍。随着车行的高度,我可以从车窗内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个因地震而闻名于世的旷世美景。它像一面巨大的宝镜,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呈现出皇族般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虽然进入山区后俨然还是一片寒冬的萧瑟景象,可那片墨绿色的海子却能让每一个路过它身边的人不得不对大自然心生敬畏。
司机刘志说即使到了五月,这里的大山也才展露出毛茸茸的春意。而在高原春天会来得更晚,冬天占据了一年中最长的时间。确切地说,高原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明显的季节。
“不过,夏天,草原特别美。简直美得像一幅画。”
“对。虽然我是第一次去草原,可在电视和画册中看过不少。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海拔只有一千多,这里也算高原吗?”我看着苍凉的大山和悬崖间偶尔盘旋的一两只鹰有点儿迷茫。
小王大概被我的高嗓门给吵醒了。他坐直了身子,回头指着正在远去的叠溪海子和湖岸上的商铺说:“别小看这些破败的场所,夏天这里可热闹了,游客像洪水一样涌来,一个小小的水果摊就可以挣十多万。以前我们家一个亲戚在这里开了个小餐馆,几年下来就挣到了三套房子。若不是老伴得了病,他还舍不得转让自己的餐馆。”
“我以为你进入了深度睡眠,结果一只耳朵还是醒着呢。我问你,这里算不算高原?”我看到小王睡眼惺忪的样子想揶揄一下他。
“当然不算,离高原远着呢。”司机刘志抢过话头。他老爱在后视镜里窥视我的困惑。
小王赞同地点头。他说我们不过刚刚从平原进入山区,还要走好几百公里的路程才到R县。他说自己在微信里问了那边的朋友,得知这几天都有不同程度的降雪,气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对于小王传递的空间距离和气候落差,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前方越是渺茫,我内心渴求抵达的心情也就越发迫切。是啊!我将带着对秀秀的愧疚和对婚姻的绝望把自己抛向不可知的未来,那里是否有我安放灵魂的所在或治疗情伤的避风港都是未知数。我甚至不敢太多去想那个将要面对的地方。陌生的乡间,寂寥的村庄会在两年之内带给我什么样的改变,离婚还是破镜重圆?满载而归还是无所作为?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我对自己选择下派驻村绝不后悔。反之,我觉得能够用远走的方式报复那个对我毫无感情可言的老公,从而产生几许快感。
那天,正好是我和老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安排表姐替我去学校接回秀秀,自己去了川大校园附近的一所高档咖啡馆。我请服务生在楼下的花店帮我买了九十九朵蓝色玫瑰,并用昂贵的包装送到我老公新欢的家里。我把写有“你来与不来,我都不再等你”的字条放进芳香四溢的花束。我不去想老公和他的新欢见到花束后的感受,我只按自己的方式完成一个心愿。也就是说,对于一个背叛爱情和家庭的男人,我只有藐视和不屑。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三天前的局务会上,各处室推荐上来的驻村干部名单中,因为我是唯一主动请缨的正科级实职女性干部而引起了局领导的高度重视。之后,我又递交了一篇以《下派驻村是我此生最大愿望》为题的申请报告。
处长找我谈了话,问我是不是因为和老公的感情出现问题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要我慎重权衡多方利弊,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放弃修复夫妻关系的最佳时间。
“还有你的女儿,她那么小,正是需要母爱的時候。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我的建议是,男同志下派驻村比较合适。”处长的一番话让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可就那么一会儿,我就克制了内心的波澜。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明白,也不完全是老公变心的原因,作为一个不太安于现状的女性来说,挑战自我是非常刺激的事。一个人一生当中总要做些超越自己的事。
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都市人,似乎都要生出一身的铁锈味。这些一层层包裹着现代人身体和灵魂的可怕锈迹,会不知不觉地销蚀我们的意志。我不想沉溺在蛋糕和鲜花的魅影里,更不想把生命浪费在情感的拉锯战中。
扎西措
藏族,笔名阿兰,四川阿坝州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主要作品包括短篇小说集《摇曳的格桑花》,散文游记《风姿绰约若尔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