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静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工艺美术系,安徽淮北 235000)
插花,是人们熟知的源自生活的审美活动,一方天地可以架构空间、装点环境、陶冶情操,呈现出变化万千的意趣景致。中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同时也是植物种类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中国插花文化源远流长,最早萌芽于新石器时期,进而繁衍出完整的插花体系,侧重文化表达,以花寄托意念、情感。书法是最富东方色彩的中国古典艺术,和传统插花同样历经中华文化积淀,集自然美、意境美、线条美、整体美于一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目前,关于书法和插花的艺术理论颇丰,对其发源历程、形式技巧、审美特点、意境表达等方面都有深入研究。如陈一云从文字起源说起,指出书法要创新和突破必须有深厚的文化修养,体悟中国文化的哲理与禅机,要在坚守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尝试〔1〕;杨文认为,书法的语言不能局限于线条,而是通过笔墨线条的变化表达创作者的内心情感〔2〕;刘玉婷分析了中国插花对日本插花发展的影响,阐述了日本花道流派的起源和创作特点〔3〕;张玲芝总结了插花艺术中花器选择、花材选用、剪枝、插作以及养护等经验和心得〔4〕。随着文化艺术的交融发展,现代学者对艺术之间的共通共融也进行了研究。如谷赟分析了书画同源、用笔同法的特征,得出以书入画、书随画变的感悟〔5〕;徐寅岚认为,使用中国本土植物创作更能显现传统插花的内涵,而《诗经》中就记录了大量原生木本植物,受此启发编排创建枝材图库〔6〕。
然而,上述研究主要是从书法和插花各自角度出发,或者是立足于其他共性领域,缺少将此两种艺术的关系和相互影响进行比较的分析,对书法艺术如何融合并应用于插花的研究相对缺乏。有鉴于此,本文通过阐述书法与插花艺术的同源性,为其相互融合提供可行性分析,理清书法中笔法、章法和墨法的特点以及隐性文化对插花的影响作用,以期对插花艺术的发展有借鉴意义。
中国的书法与插花艺术都深受古典文化的影响,比之于实用,更重在表意和审美,融入的是个性的表达,既具象又凝练抽象。书法笔随意至、取神弃形,着眼“无意于佳乃佳”,推崇自然状态下的情感表露;插花因材就势、意造心裁,注重“器可载道,花可明意”,充分诠释自然、造物和自我融合的审美需求。
书法是一种书写文字的艺术,是汉文化圈的独特产物,因为其承载的汉字,本身就兼具“形”与“义”,目遇之为形,心得之为义,具有无限组合和塑造其可能性的视觉效应,这种特有的艺术生命,是孕育书法过程中赋予的先天条件。日本的书法爱好者,大约占人口的六分之一,他们把书法当作一种修身的方式,称之为“书道”。道为理之母,理为法之母,道家认为,遵循事物的本性,通过修炼形式技巧,达到艺术上的极境,便能进入“道”的境界。这种“技进乎道”的方式,要求对技法了然于胸,而又超然于技法,“法”最终成为承载“道”的器具,如颜真卿《祭侄文稿》不拘法度,以干枯笔墨蕴藏了悲痛之情,以情感支配线条,震铄千古。
花与生俱来带有人文气息,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和传情载道的功能。芍药诉离别、兰花比君子、莲花寓高洁,人们利用佩花、赠花、赏花、插花各种方式借花传情,花已超越了植物本身的概念。中式插花需先有立意,再借由器具、花材、造型、色彩的搭配来呈现意境〔7〕。立意即是创作者的情感表达,花的选材、造型组合都成为人格物化的象征和延伸,直达人的内心世界。因此,插花是静物也是活物,是人性通达外界的使者,也是栖居了插花者自我意识的一方世界。“老子美学”中道的理论强调天人合一,与花品和人性的融合十分契合,插花艺术“不求形似求神韵”,花以抒怀、以花悟道成为插花表现方式的圭臬。
《周易》说“立象以尽意”,人们通过观察万物之象,提炼抽象出“象形”文字,认识自然、感悟自然,以书法艺术描摹万物,书写生命的状态,表现出汉字造型和气韵中的自然美,充满盎然生机。汉字里最基础的笔画到复杂的组合,虽由人作,宛如宇宙万象,侧点(、)如高山坠石,撇捺(丿)似犀角象牙,横笔(—)如离弦利箭,竖笔(|)像老树枯藤,四点底(灬)犹如龙蛇起陆、波谲云诡,这体现出中华民族崇尚自然、师法自然的美学主张和艺术特点,意在展现万物本体的生命特质。
传统插花是对枝、叶、花、果、新芽、枯木等一切自然生命形式的高度凝练,遵循花材自然生长的习性和规律,顺应四季节令的自然属性,寄情花木内在品质和神韵,以花枝天然姿态顺势造型,饱含生命活力,宛自天开。南朝梁元帝著《纂要》,记录了鹅儿、木兰等二十四种花材,每月两种,分别和二十四节气对应,春夏秋冬四季和时令花卉选材时有法可循。在瓶花创作中,“瓶口宜清,起把宜紧,花赏半开时”,即是师法自然的经验总结,观察自然界植物的生长,取其天然的姿态,花枝不散漫,相互映衬,利用花材展示自然的勃勃生机,表现生命绽放的感染力。
古典艺术的创作既要求创造优美生动的艺术形式,达到赏心悦目之感,又要以形传神,借助形式充分和巧妙地表达出艺术的内涵和神韵,达到形神兼备的艺术目的。南齐王僧虔《笔意赞》有云: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8〕。书法以汉字字形为基础,却又不拘泥于字形,书法艺术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正体现在以形表意、挥毫洒墨间,把流逝于时间中的即兴意念反映在空间平面上。具体来说,“重形”是表现在视觉层面的空间造型艺术,是最基本的艺术元素,书法的形向由“线”和向外扩展至“章”,从“线”的间架中,总结了造型的平衡,从“章”的留白中,体现了视觉的均匀分割,其中,有法则,也有变化。“尚意”则是精神层面的内在需求,要求造型中一定要有内在的神韵气质,体现宇宙自然的活力,能入目入心,才符合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优秀的传统思想和艺术主张。
中式插花追求造型的别致,交相呼应的寥寥数枝即能引人注目,但在插花时同样更注重呈现文化内涵与人文精神,动真感情有真情意。“艺术源于生活,发自内心”,插花中创造的形式美不仅遵循造型艺术的法则,还讲求以花寄托情思,形是意的载体,造型更多地是为表意服务。在构图造型中,根据季节、时令搭配,因材、因时、因地进行灵活创作,利用花枝的线形变化,顺应花材自然之势插至其适宜的造型,勾勒出万千变化的自然形态和生态布局,呈现自然属性之美和意境美。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书法艺术中融入了诗词绘画的艺术审美,蕴含诗画之趣,处处可见诗画意境渗透的痕迹。书法创作时,“诗情画意”的审美意识首先浮现于纸面,牵引构建主体结构之后,再以笔墨填之以血肉。从欣赏者的角度判断书法作品成败,除了形式处理外,还要考量“诗情”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这也反映了中国书法审美意识的特殊偏向。诗画之趣为书法审美披上了朦胧含蓄、跳脱灵动的面纱,推动了书法艺术的生命韵趣和书法创作活动中的个性神采。
我国文人插花追溯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雅士为寻求精神寄托,以自然为友,撷芳采翠,吟诗作画。唐代有了中国传统插花最多见的形式——瓶花的专著《花九锡》,用75个字规定了插花必须具备的九个步骤,包含了从空间、创作到欣赏的完整体系,其中金刀剪花、甘泉泡花、玉缸插花等前五步是作品的物质创作,而画师绘图记录、谱曲、饮酒赏花、作诗歌咏这后四步的艺术欣赏占据了整个插花过程中最主要的部分。明清时期,袁宏道的《瓶史》进一步完善了瓶花创作欣赏体系,对瓶花的审美也和书法艺术一样延续传承,花为自然之物,但插花作品本身也如同一幅字画,能够感受其中的诗画之趣。
由上可见,书法与插花艺术理念根基同本同源,艺术的表现形式也都以重形尚意为核心,书法中线条造型的笔法,空间构建的章法,明暗搭配的墨法可以丰富插花艺术形式的内涵。
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特殊的表现形式,书法以汉字结构为造型,以线条表现为基本语言,字体被限制在平面的基本范畴内,但经过毛笔的平移、绞转和提按等推移,线条被赋予了厚重、精攫、轻盈等微妙的变化和质感,时而生动活泼、时而苍劲有力,时而豪情万丈、时而愤慨激昂,表现出无限的张力。线性的起承转合随着运笔的节奏又形成了丰富的结构变化,就像篆书、隶书、楷书、草书等传递了雅致、庄重、张狂等变幻无穷的人文情调。在中式插花中,枝茎也成为表达艺术情感最基本的线条,有的虬曲多姿、有的高峻挺拔、有的逶迤蜿蜒,不同类型的枝茎如同书法变化莫测的线条,“利用它们的重叠、穿插、藏露表现层次感;利用它们的长短变化和转折表现节奏与韵律”〔9〕,通过这种线条上的支配,达到淡雅含蓄、轻灵飘逸、豪放洒脱等不同情怀的表达需求。
花枝的线形变化至关重要,不同的姿态展现出迥异的情感。怀素《自叙帖》中干枯的笔墨苍劲有力,线条横斜飞舞、变幻莫测,透露着豪迈和洒脱(见封三图1)。插花也是如此,寥寥线条却蕴含丰富,盘花作品中斜曲的枯枝恣意延伸,呈现深邃、苍凉的意境(见封三图2)。因此,在插花创作时,首先要聚焦于选材,眼观横斜、粗细、曲直之态,善用木本花材的线条造型,表现创作者的意图。明代插花就有取材之论,“若止插一枝,须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者”,选择枝材本身要曲折、要遒劲,花枝要取“初放有致之枝”。另外,对于易折断的花材,为了便于造型,通常会在根茎中插入铁丝,就可以根据需要进行线性弯折,大大拓展了花材的选用范围和造型变化幅度。这样,以线条勾勒出插花作品的轮廓和边界,把花材当成感情的外在载体,插花作品中就凝固了创作者的情致。
线条构成了基本的字形结构,但字与字如何在更大的空间上谋篇布局,就要按照一定的章法才能形成有机的整体,如同交响乐的指挥、书法作品的风骨。王羲之的《兰亭序》,不仅每个字结构优美,更注意全篇的章法布白,前后相管领,相应接,有主题,有变化〔10〕。线条在平面空间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组成了一定的形状,又将空间切割重新组合,形成不同的封闭空间和开放空间。章法即是让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空间和谐地关联呼应,这种关联一直处于变化状态,创作时根据彼时意趣衍生出新的节奏韵律,通过虚与实、疏与密、静与动、空间留白之间的协调,重构为不同张力的段落,收敛时如万钧之石,发散时如江海奔流。作品中任一线段都是章法构成中的有机部分,考虑任一线段的形状、位置、尺度时,都必须顾及它与全部环节的联系〔11〕。
插花的空间布局,要考虑不同花材之间高下远近的关系,花材和容器、几座、配件、周围环境的协调均衡,以及兼顾俯仰正侧的视角,这些都是形成插花艺术完整空间生态的组成要素。那么,在处理繁复的插花要素时,可以借鉴书法构建空间生态的原则,遵循相应的章法。如书法作品中遒劲的长线条形成中轴线,起到联系上下空间的作用,生动活泼(见封三图3)〔12〕,筒花作品中花枝纤细,上下串联呼应,有异曲同工之妙(见封三图4)〔13〕。书法作品如同排兵布阵,不单单看一字,更注重整体,如果孤立关注字形结构,将会影响对整体布局的把控能力。因此,插花不能局限于单个枝材的造型,要体现线条与空间的呼应,局部和整体的连贯,顺应花材本身的意态和自然生长的姿态,运用留白、搭接组合串联空间。如同运笔的张弛有度、虚实相生,通过修剪花材、管束花枝的方法,创作布置时错落有致、疏密相间,达到浑然天成的效果和意趣。
墨之于书法,如同战士的盔甲、女性的妆容,是书法的神采和关键所在,墨与水的不同比例调出明暗深浅、浓淡枯润的墨迹,在纸上晕染后不同的效果直接影响线条和空间的结构。浓墨色深,行笔厚实有力,能显凝重沉稳,透露着遒劲力量,给人精神上的震撼;淡墨色浅,给人疏秀清雅的美感,构建轻灵静邃的意境。浓墨、淡墨配合运笔快慢,不仅营造出明度不同的强烈视觉效果,也让虚实转化更具张力,烘托了主次。墨法根据人的心境折射出不同的表现形式,浓淡并无定法,只是根据即刻情形,顺势配合,正像浓妆淡抹总相宜,墨法与笔法互补,浓不凝滞,淡不浮薄,才能达到化境,使之更富有层次。
插花创作中,色彩的影响和作用更为凸显,运用浓淡搭配的墨法,可以提供更为丰富的配色选择。自然界中花材多姿多彩,万千变化的色彩最先吸引观赏者的注意力,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感染力,无穷多的配色方式在选择时也大抵是基于明度、虚实变化相配,从而增强作品的层次感和立体感,表达更加强烈的情感。一般来说,花材的色彩要像笔墨的调和,即便只有黑灰两种色调,也能表现出明暗张弛有度,色彩不可繁杂,主花的色调决定了整个作品的情感基调,要明而不艳,可以热烈、可以欢快;要暗而不衰,可以沉稳、可以凝练,再以枝条、配花予以补色衬托,在各个色相之间缓冲呼应,呈现不同的意境。此外,插花艺术的配色中还要注意主次虚实、枝材疏密,综合考虑花卉与容器、环境、四季之间的色彩关系。
“学书必先清心。将欲临池,先扫心地,使之一念不杂,静如止水”,清代杨宾提出了书法创作时应有的状态。书法作品中技艺固然重要,但是如何最大程度地呈现技艺,甚至超于平时的水平,进入这种心境清明的空间就尤为关键。至此,书法艺术的焦点已从对作品“技”的关注转移到了对创作者自身修为“道”的审视。创作时,凝神静思、物我两忘,心灵进入虚空之镜,如湖心止水般澄澈透明,这时下笔,巧思完全自由发挥,才会出现最完美的作品。再进一层说,个人精神境界的高低决定了作品的层次,人格俊秀,超脱世俗,不为外物所困,“在没有任何欲望干扰精神状态下所发生的直觉,心地明净,便会与美不期而遇”〔14〕,人与书法同时都获得了释放,得到了最美的诠释。对于心境的极致追求是书法艺术长久以来的至高目标,也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
插花与书法同样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遵循共同的基本艺术准则。因此,在插花创作时,要进入极致完美的化境,需外动内静,纤柔的手指和纯熟的技法是舞动的,枝条的伸展是灵动的,花的姿态是生动的,但插花者的内心是虚静的,涤荡心灵、扫除俗尘、不掺杂念,外部的环境不论狂风骤雨还是波起云涌,心境都是平和的,如微风和煦,静享空谷之中幽兰香溢。其实,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插花艺术过程中,追求极致对创作者的馈赠,以澄静之心插花,使心境更加清明;在躁动之时插花,可能会不自觉间平复情绪,抚慰心中的焦躁。书法贵乎沉静的文化影响,也将插花艺术带入了更为悠远的意境。
书法是个性化的,离不开电光火石的灵性衍生。灵性就像璀璨星空中的流星,是突如其来打破静止空间的美好状态,是不可预测却又令人心怡神往的不可求之境界。就如怀素对“笔阵图”这种事先设计、然后制作的创作方式颇有不满,微醉状态下挥毫却如有神助,没有刻意安排与考虑,只有即兴的心绪记录,“醒后却书书不得”,既无定格,一切即兴,自然无法重复制作。其实这种微醉,可以解释为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平时对传统的墨守成规,唤醒了潜意识中的灵犀,霎那间得以突破传统的束缚,表达自我的个性和天性。不过还要注意到,这种“信手拈来”的书法经验处理,仍然是日积月累的肌肉记忆的一次释放,脱离了这种基础便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长远来说,插花艺术寻求突破,实现长盛不衰,便是要保护超出传统界限外的一点灵性,构思和立意时,技法已经烂熟于胸,但是眼前的植物形态、器皿和环境、构图关系,突然有了新的艺术表现节奏,可能一个有悖于常理的念头不经意浮现于脑海,就像进入到了怀素那种微醉的状态,没有“可以”或者“不可以”,只是随性完成了一幅作品,但是一个新的流派也可能就衍生于这丝星火。隋朝时,中国插花传入日本,日本花道萌芽发展走向繁荣,日本花道之所以历经几百年而弥新的真正原因,就在于继承传统和创新之间的完美结合。如池坊创造了自由花,小原流创造了花舞插法〔15〕。
综上所述,当今我国人民物质生活极大丰富,插花已经可以走进每家每户,而且插花的艺术表现形式直观,雅俗共赏,是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这是插花艺术蓬勃发展的基础,也是插花艺术的最好历史机遇。插花不仅有其实用性,更是一种美学艺术,这种特征决定了插花的发展离不开传统文化的本源。本文通过对书法的特性分析,寻找中国传统文化间的关联性和结合点,对丰富插花艺术理论带来新的启发和依据。总的来说,中国插花和书法艺术同根同源,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书法对于线条、空间、个性情感的处理方法,对于拓展插花的空间生态美学有着重要意义。当然,书法蕴藏了深厚的文化积淀,可供探究的维度极广,后续可在形的技艺上、势的转换上等更多方面与插花进行嫁接。同时也要意识到,插花艺术要想永葆活力、创新发展,传承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并发扬光大,就一定要在立足传统、紧随时代的基础上,借由不断闪现的突破束缚的灵性,并从书法及其他文化艺术的发展中汲取精华和宝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