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丹,张文风
(长春中医药大学,长春 130117)
纵观世界医学发展史,疫情层出不穷,人类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的疫情,历史上极其严重的如黑死病、天花、麻疹、疟疾等,给人类的健康乃至生存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人类的生存发展史如同一部抗疫的血泪史。新世纪以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更是不断发生,各种急性传染病肆虐,如SARS、埃博拉、甲型H1N1等。此时,更为严重的是2019年末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蔓延至世界多个国家及地区,形式严峻,已成为重大的社会问题。在我国防控技术专家组提出的“预防为主、防治结合、科学指导、及时救治”工作原则的基础上,举全国之力,全力做好新冠肺炎的疫情防控工作,使疫情的防控取得阶段性重要成效。面对重大突发疫情,从SARS到今日的新冠肺炎,中医从未缺席,在此次防疫工作中,中医药更是彰显了独特的优势,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医防疫历史悠久,历代医家对疫病的认识与防治有着丰富且详尽的记述,并形成了完整的体系,为我们留下大量的古医籍。本文通过《中国医史年表》《中国通史大事年表》《中国历史大事纪年》等文献资料统计历代疫病发生情况,其中以文献记载“死者大半”“死者十有八九”“多绝户者”等为大疫。并以时间为序,挖掘两千多年的气候变迁对疫病发生的影响,探讨历代疫病发生与气候之间的关系,总结和揭示气候因素所致疫病的发生规律。
我国有关疫病的文字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有“降疾”“雨疾”“疾年”的记载,强调了疫病发生的流行性、传染性。西周时期则有“四时皆有病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周礼》),“天有灾疠”(《左传》),“孟春行秋令,则民大疫”“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仲夏行秋令,民殃于疫;孟秋行夏令,民多疟疾”(《礼记》)的记载,都表明我国很早已经认识到疾病的发生与四时气候变化有一定的关系。
根据中国科学院院士、气象学家竺可桢[1]对我国近五千年的历史气候研究,春秋战国至秦、西汉气候相对温和,自公元初年,气候趋于寒冷,并持续下降,直至第三世纪后半叶,寒冷已达到峰值,到六世纪末才开始转暖。这个寒冷期覆盖了新王莽、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王子今[2]在《秦汉时期气候变迁的历史学考察》中也指出两汉之间,经历了由温暖期向寒冷期的巨大演变。
从春秋战国至秦(公元前770年-公元前207年),由于气候温和,仅发生2次大疫,分别为赵国大疫、秦国大疫。《史记·赵世家》载[3]:“惠王二十二年(公元前655年),赵国大疫。”《史记·六国年表》载[7]:“烈王七年(公元前369年),秦国大疫。”西汉从公元前206年-公元9年的200余年中,气候持续温和,也仅仅发生4次疫情,相当于近50年发生一次疫情。其中公元前181年发生暑湿疫,《汉书·南粤传》载[4]:“汉高后七年,庚申年,南粤暑湿大疫。”应与气候的温热有一定的关系。
自公元初年,气候发生转变,由温和转为寒冷。新王莽(公元9-23年)仅存十四年,大疫3次,据《后汉书》记载[5]:“新王莽始建国三年(11)……大疾疫,死者过半”“新王莽天奉三年(16),二月大疫……冯茂在句町,士卒死于疾疫者十有六七”“新王莽地皇三年(22)……大疾疫,死者且半”。
东汉时期(公元25年-220年)发生疫情28次,其中大疫22次。尤其从151年-219年,大疫频发,每十年间爆发3次凶险的疫情。据《后汉书·桓帝纪》载[5]:“元嘉元年(151),春正月,京师大疫”“二月,九江、庐江大疫”,《后汉书·五行志》载[5]:“延熹四年(161),正月,大疫”“光和五年(182),二月,大疫”“中平二年(185),正月,大疫”,《后汉书·皇甫规传》载[5]:“延熹五年(162)……皇甫规在陇右,军中大疫,死者十有三四”,《备急千金要方》载[6]:“建宁二年(169)……疫气流行,死者极众”,《后汉书·灵帝纪》载[5]:“建宁四年(171),三月,大疫”“熹平二年(173),春正月,大疫”“光和二年(179),春,大疫”。
从公元221年-264年的三国时期,气候更趋于寒冷,据记载[1]曹操在铜雀山种橘,只开花不结果。《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载[7]:“黄初六年,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是岁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还。”公元225年曹丕到淮河广陵视察士兵演习,淮河冻结,演习停止,这是有记载的第一次淮河结冰。可见此时寒冷正在逐步加剧。三国40年间发生疫情9次,其中大疫占8次,分别为公元222年、223年、234年、235年、242年、252年、253年、255年,几乎连年不绝,一场大疫可延续2~3年,大疫占比达到了88.89%。《宋书·五行志》载[8]:黄初四年(223),“三月,魏、宛、许大疫,死者万数”,在人口数已经不高的东汉,死者万人,可谓死亡率极高。《太平寰宇记·剑南西道》载[9]:“黄初六年(225)……诸葛亮行军云南,兵士染疟,死者甚众。”《三国志·魏志·明帝纪》载[7]:“青龙二年(234),夏四月,魏大疫。”“青龙三年(235),春正月……魏,京都大疫。”《三国志·卷四十八·三嗣主传》载[7]:“太元二年(252)……夏四月,围新城,大疫,兵卒死者大半。”
从季节月分来看,东汉至三国的大疫中有明确季节月分记载的共17次,几乎均发生在十二月至四月的冬春之际,共16次,占94.12%,仅有一次疫病发生于九月。生活在东汉末年的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序》中感慨“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196)以来,犹未十稳,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曹植在《说疫气》中也有记载:“建安二十二年(217),病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可见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疫病的大流行与寒冷的气候变化密切相关,寒冷的气候也是仲景创麻桂之剂的客观条件。
据竺可桢[1]对气候研究,公元初年以来的寒冷气候一直持续到公元六世纪,故两晋南北朝气候仍以寒冷为主流,疫病的发生频次虽没前代频繁,但依旧不减。《三国志·吴志·孙亮传》载[7]:“嘉平五年(253),四月,新城大疫,死者大半”,《宋书·五行志》载[8]:“泰始九年(273),吴疫,三年内仅京都死者竞达十万”“咸宁元年(275),十一月,大疫,京都死者十万人”“太元元年(376),冬,大疫,延至明年五月,多绝户者”。《北史·魏本纪》载[10]:“隆安元年(397),八月,北魏大疫,人与马牛死者十有五六”。《魏书·灵徵志》载[11]:“魏皇兴二年(468),十月,豫州疫,民死十四五万”。西晋(265-316年)52年间,发生疫情12次,其中大疫7次。东晋(317-420)104年间,发生疫情14次,其中大疫10次。南北朝(420-581)162年间,发生疫情16次,其中大疫5次。但此时在疫病发生的季节月分上出现了明显的改变,由汉魏时期冬春发病开始转向夏秋发病。有明确季节月分记载的共25次,五月至十月发病14次,占56%;春季发病4次,占16%;冬季发病7次,占28%。这大概为王叔和“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成杀厉之气也。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暑病者,热极重于温也”的理论奠定了基础,也为后世伏气温病说提供了依据。
据竺可桢教授[1]研究,从六世纪末至十世纪初(589-907),中国气候开始变暖。在第七世纪的中期,公元650、669、678年,冬季的长安无雪无冰。甚至在当时的长安可以种梅和柑橘这样不耐寒的植物。而在比较温和平稳的气候环境中疫病的发生明显的减少,但气候的炎热也使得疫病多发。隋(581-618)38年间发生疫情3次。唐(618-907)290年间发生疫情共20次,平均14.5年1次,其中大疫8次,且多与温热气候相关。从季节月分来看,隋唐时期有明确季节月分记载的共13次,几乎均发生在春末和夏季,占92.3%。《北史·隋本纪》载[10]:“隋大业八年(612),大旱疫,人多死,山东尤甚”,隋代开国之初便因为炎热气候致旱灾而引发疫病。《旧唐书·中宗纪》载[12]:“唐垂拱三年(683),是春自京师至山东疾疫,民死者众”,《新唐书·五行志》载[13]:“唐景龙元年(707),夏,自京师至山东、河北疫死者千数”“唐宝应元年(762),江东大疫,死者过半”,《旧唐书·德宗纪》载[12]:“唐贞元五年(789),是夏淮南浙东西福建等道旱,井泉多涸,人渴乏,疫死者众”。可见隋唐时期多以温热为患,从林亿等人校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后序”中可以看到“尝读《唐令》,见其制,为医者,皆习张仲景《伤寒论》、陈延之《小品方》……王焘《外台秘要》……则仲景之法,十居其二三,《小品方》十居其五六。”[10]可见气候的温热也使得《伤寒论》在隋唐时期并未取得独尊地位,而到宋代开始大兴。
据竺可桢[1]研究,宋金元时期的气候属于寒热反复交替的时期。自唐灭亡以后,气候开始从温暖期向寒冷期过渡。从疫情发生频率来看,北宋(公元960-1127年)168年间发生疫情23次,平均7.3年1次,且以热、暑、旱、瘴疫等关键词居多。从疫情发生季节月分来看多以5、6月为主,占50%,夏秋之交占20%,2、3月占30%。因此,处于由温转寒过渡期的北宋疫情发生频率并不高,且可见热邪、暑邪为患的疫情多有发生。《宋史·五行志》载[14]:“宋淳化三年(992),六月,京师大热,疫死者众”“宋天圣五年(1027),夏秋大暑,毒气中人”,《文献通考·物异》载[15]:“宋咸平三年(1000),江南频年旱,多疾疫”“宋明道二年(1033),南方大旱,因饥成疫,死者十有二三”,《外台秘要》载[16]:“宋皇佑三年(1051),南方州军,连年疾疫瘴疠,其尤甚者,一州有死十余万人”,《梦溪笔谈·神奇》载[17]:“宋熙宁八年(1075),南方大疫,两浙贫富皆病,死者十有五六”。
十二世纪初,气候变化加剧,寒冷尤甚,出现了晚春四月降雪,阳历十月遍地雪,运河结冰的景象。《宋史·五行志》载[14]:“南宋隆兴二年(1164年)冬,淮甸流民二三十万避乱江南,结草舍遍山谷,暴露冻馁,疫死者半,仅有还者亦死。”近百年的寒冷,十二世纪刚刚结束,气温便开始回升,持续到十三世纪的后半叶,此后又进入寒冷期。气候的剧烈变化,使得疫病的发生频率增加,南宋(1127-1279年)153年较北宋发生疫病显著上升,且凶险程度增加。共发生疫情55次,平均2.78年1次,其中大疫25次。有明确季节月分的23次,主要集中在春夏之际或者2~6月,占95.65%。《宋史·五行志》载[14]:“南宋建炎元年(1127),三月,金人围汴京,城中疫死者几半”“南宋绍兴元年(1131),六月浙西大疫,平江府以北,流尸无算”,《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载[18]:“南宋绍兴九年(1139),京师大疫,汗下皆死,服五苓散可愈”,《宋史·五行志》载[14]:“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夏,行都大疫,高宗出柴胡制药,活者甚众”“宋嘉定二年(1209),夏,都民疫,死去甚众,淮民流江南者,饥与暑并,多疫死”。作为“火热论”创始人的刘完素正好生活在由寒冷期过渡到温暖期的一个时代,他提出“六气皆从火化”的学术主张,这可能与气候的变迁也有一定的关系。
元(公元1270-1368年)近百年的历史中,疫情频发,共28次,其中大疫17次。此外,还多出现饥疫、旱疫,其中饥疫5次,旱疫3次。《续文献通考·物异》载[19]:“元大德元年(1297),八月真定、顺德、河间旱疫;河间之乐寿、交河疫死六千五百余人。十二月,般阳路饥疫,兵多死于瘴疠”“元至治二年(1322),恩州水,民饥疫,十一月,岷州旱疫”,《元史·文宗本纪》载[20]:“元至顺三年(1332),宜山县饥疫,死者众”,《续文献通考·物异》载[19]:“元至正十四年(1354),四月江西、湖广大饥,民疫疠者甚众;十一月,京师大疫,加以疫疠,民有父子相食者”,《元史·五行志》载[20]:“元至正十八年(1358),夏,汾州大疫,京师大饥疫”。这大概与十三世纪后半叶气候的又一次大转变有关系,元代气候的剧烈变化可引发自然生态环境的改变,致使以农耕生产为主的民族无法维持生计,饥荒频发。自然环境的改变又会带来人口的大量迁徙,使疫情的传播加剧。此外,元代的社会动乱也是疫病频发的一个重要因素。
根据竺可桢[5]气象资料研究表明明清依旧为不均等的寒温交替分布。寒冷期主要在1470-1520年、1620-1720年、1840-1890年,温暖期在1550-1600年、1770-1830年。从疫情分布上来看,明早期(公元1368-1435年)疫情极少,据《中国医史年表》记载[21]:从公元1368年明代开国-公元1407年无疫情,公元1414-1443年无疫情。1408-1413年这6年间发生4次疫情,其中3次大疫,《明史·五行志》载[26]:“明永乐六年(1408),江西建昌、抚州、福建建宁、邵武,自去年至正月,疫死者七万八千四百余人”“明永乐八年(1410),登州、临海诸州县,自正月至六月,疫死者六千余人”“明永乐十一年(1413),六月,湖州三县疫;七月,宁波五县疫;邵武大疫,绝死者万二千户”。明代中后期疫情开始频发,至明后期达到高峰。《明史·五行志》载[22]:“明正统十年(1445),绍兴等地因疫死者三万余人”“明成化十一年(1475),八月,福建大疫,延及江西,死者无算”,《名医类案·瘟疫》载[23]:“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新野疫疠大作,死者无虚日”,《都公谭纂》载[24]:“明弘治六年(1493),吴中大疫,常熟尤甚,多阖门死”。《明史·五行志》载[22]:“明万历十年(1582),四月,京师疫,霸州、文安、大城、保安,患大头瘟症,死者枕籍”,《万病回春》载[25]:“明万历十四年(1586),大梁瘟疫大作,甚至灭门”。明中期(1436-1582年)平均5.25年发生1次大疫,明后期(1582-1644年)平均4.5年发生1次大疫。尤其从1582-1589年,8年时间里有6年连连爆发大疫。从1639-1644年,每年爆发大疫。可见明代疫情逐年加重,至明晚期最为严重。从季节月分来看,疫情主要发生在4~7月分,占比59.3%,其他月分均少见。
清代268年间(1644-1911)疫病有增无减,达到历史最高,疫情发生的频率也远远高于明代。清早期1644-1720年处于寒冷时期,此时平均2.3年发生1次疫情,至清中期从1720-1840年,迎来了一个相当长的温暖期,可温暖期却成为疫病大爆发时期,平均1.85年爆发1次疫情。《清史稿·灾异志》载[26]:“清雍正元年(1723),秋,平乡大疫,死者无算”“清雍正二年(1724),六月,阳信大疫”“清雍正五年(1727),夏,揭扬、海阳大疫;秋,澄海大疫,死者无算;冬,汉阳疫,黄冈大疫,钟祥、榆明疫”“清雍正六年(1728),三月,武进、镇洋大疫,常山疫;四月,太原疫,井陉疫,沁源疫,甘泉疫,获鹿疫,枝江疫,崇阳、蒲圻、荆门大疫。夏,巢县疫,山海卫、郧西大疫”“清雍正十年(1732),崑山大疫,死者数千人;夏,会城疫”“清雍正十一年(1733),镇洋大疫,死者无算;昆山疫;上海、宝山大疫”等,从疫情发生的季节月分来看,五月分发生最多,占比14.8%,紧随其后的是六月,占比11.72%。整体来看疫情集中在5~8月分,占54.7%,3、4月所在春季占比20.3%,9、10、11月的秋季占14.8%,12、1、2月的冬季占13.3%。可见清代疫情不仅在温热的年份发生频率高,而且季节也以夏春季为主。以温热之邪为主的特点,为温病学派的产生提供了条件,所谓时势造英雄,清代的温病四大家基本上都生活在1720-1840年这一相对温暖的历史时期,其地域也主要分布在江浙温暖湿润之处,如叶天士(1667-1746)、薛生白(1681-1770)、吴鞠通(1758-1836)、王孟英(1808-1867)。
疫病的流行是促使医家不断研究治疗方法以及著书立说的重要因素,因此据《宋元明清医籍年表》统计[27],明清时期撰写温病学和疫病学专著多达116部,其中清代107部,而明以前尚无温病学、疫病学专著。且王侃等[28]统计《全国中医图书目录》中有关四时温病的专著发现,产生于相对寒冷时期的专著仅占总数的33.98%,而产生于相对温暖时期的著作却占了总数的66.02%,二者之比约为1:2。这也是气候因素对疫情性质产生的影响。
自然气候的变化并不是疫情发生的决定性因素,但气候的极寒、温燥等异常变化确实成为了影响疫情频发的因素之一,决定着疫情的性质,自然气候条件不仅改变生态环境,也影响着人体的内环境,为疫情的频发提供了条件。古往今来,气候环境的变迁对疫病的发生、流行具有不同特征的影响,明确气候环境对疫病发生的作用机理可以更好地防治四时疫病的发生,及应对层出不穷的新型传染病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