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璞
(武汉纺织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200)
“沉默”,顾名思义,指“失声”或“无声”,是交际中的言语空缺,同时也是人类交际中重要的非语言符号。Samovar 认为文化与非语言交际密不可分,许多非语言行为都是文化习得的结果,同时,人们的非语言行为的形成和效果往往都由一定的文化环境所决定。“因此,会话交际中出现的沉默以及人们对它的态度看法,也是由长期历史积淀而形成的某一社会共同的习惯。”[1]各种研究都表明,沉默所散发的含义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有着不同的解释,而其背景下人们发出沉默信号的频率也与各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有着密切关系。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盘根错节的家庭关系与社会关系在小说中的日常会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交际的参与者常根据交谈对象的地位、身份以及交际场景的其他条件等,发出各种沉默信号,从不同侧面传达出多种含义。这些沉默信号的背后存在着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对沉默的不同反应和理解。因此,对书中人物的沉默研究有助于更好地把握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从而避免人们在跨文化交际中的失误,也能从根本上提高交际的有效性。
一直以来,东西方文化中人们对沉默的态度与解读都是截然不同的。总的说来,西方人对沉默的态度比较消极,多数西方人倾向于将沉默理解为冷漠、敌视、气愤、难堪、轻视和厌烦等。东方人的态度则相对积极,沉默在东方文化中往往被理解成敬意、同意、顺从、深思和友好等。
在中国执教的外籍教师常常抱怨中国学生在课堂上的沉默使他们无所适从——教师一人在台上滔滔不绝,台下的学生默不做声。在他们眼中,这种沉默显示出对老师所讲内容的无视或漠然,会令老师处于尴尬境地。相反,在东方文化中沉默不语则是晚辈对长者和当权者示以尊敬的一种方式。在中国人眼中,晚辈在比自己年长位高的人面前要显示出恭顺的态度,在他们讲话时,要洗耳恭听,既不要打断,也不应插话。《红楼梦》中贾宝玉对其父亲贾政保持的沉默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如《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猜灯谜一场: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中也写道:
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书中贾政认为宝玉不学无术,因此对他的管教尤为严厉。宝玉因为惧怕父亲,每每见了贾政,都“垂手而立”或“寂然不语”以显示其恭顺、敬畏。有时,交际中的沉默也意味着认可态度,如第三十七回起诗社一场:
(探春)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
此时,黛玉虽然没有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她的沉默信号——“低了头,也不言语”意味着她对于这个封号的认可与接受。
交际中喜欢运用沉默的中国人,也偶尔会用沉默来表示自己对对方的不友好情绪。如第二十一回中: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
这里,袭人在生气,故意不答宝玉的话,用沉默来抗议,表示自己的气愤。
在东方文化中由于人们普遍认为某些场景下的沉默有时比有声语言更具权威性与感染力,因此常常根据不同场景、对话人物与事件策略性地使用沉默以传达自己的交际意图,实现交际目的。
与汉语的言语交际中常常出现的沉默形成对照,西方国家则强调家人和朋友之间的交流。成人之间如无必要,很少使用沉默这一交际手段。“只要听清了问题就必须做出回答”是交际双方心照不宣的规则。如果听到提问后继续保持沉默,显然是对另一方的蔑视。因此人们在交际过程中基本上会抓住每个话轮进行谈话,由此避免因沉默可能带来的尴尬后果。
对于“沉默”这一兼具语言现象与交际手段的交际信号,中西方有着极大的认知差异,归其原因在于各不相同的文化背景。宋莉认为,在西方文化中,“自古希腊时代起,人们就将语言作为探索和表述真理的工具”[2]。在其文化中,语言是“延伸自我和影响他人的工具。对语言的有效使用在亚里士多德时期就已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修辞学,并且不断发展和完善”[2]。同时,语法学校的设立,对商业语言的研究,对于重要职位的竞选演说等活动也反映出西方社会对语言运用的高度重视。《新约》中记载:“泰初有言,语言与上帝同在,语言就是上帝。”因此,在西方文化的形成过程中,沉默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交际领域都并未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日常生活里,人们往往会通过各种手段如看电视、听音乐、聊天等来打破沉默。在交际活动中,他们也会非常注重清楚明了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努力用语言来填补交际过程中的空白,以免使双方都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
而东方人的传统则较少注重个人内心思想与情感的表达,更加在意的是维护群体和谐和关系稳定。人们在交际过程中习惯于通过依靠社会地位、权力、辈分等非语言因素去影响和说服对方。人们认为语言会打扰内心的宁静,人类的智慧来自于沉默。因此,能言善辩常常被认为是多余的或不可信的。作为东方文化的典型代表,中国文化深受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的影响。在《道德经》中老子这样教导世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绰然而善谋。”,“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意在赞扬沉默的智慧。在非常注重人格的中国,“人的道德品格、人格涵养高于语言本身。即人际间交往更重要的是通过道德伦理,而不是通过语言交往而完成的。”[3]《论语》中也有类似的叙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君子不以言举人。”同时,佛教教义在不同程度上根植于中国文化中,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其教义认为言语具有某种欺骗性,只有沉默或心灵的感知才是面对世界、认识世界的一种更为真实的方法。宋代《五灯会元》中记载:“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寂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这个著名的“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正是宣扬传道授学、领悟禅机须通过自行感悟与心领神会,无需文字言语表达。所以在以中国为代表的一些亚洲国家,人们常常认为语言有时是多余的,是交际中并不完美的载体,沉默才是谈话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在跨文化交际中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人们常常对会话中的沉默产生迥然不同的看法。许多西方人即使能够意识到沉默的存在,也常常忽略沉默所传达的信息。他们总是以消极的态度来看待它或者按照自己的文化规则来理解它。事实上,沉默的表现形式在每一种文化中大体相同,但其语用功能随着环境的变化不一而足,“而且文化行为的差异给不同民族群的交际双方设置了种种障碍和陷阱”[2]。这种由于双方的文化差异影响人们对于语言表达的理解常常会带来社交语用失误,是许多跨文化交际失败的关键所在。这就要求人们要积极地去了解他人的文化,消除狭隘的民族优越感,尽量减少交际中由于背景文化的不同而产生的障碍与陷阱,从根本上提高同其他文化之间交际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