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源
(四川省电大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分校,四川成都610041)
《唐诗三百首》是中国最广为流传的诗歌集之一,由清朝乾隆年间进士孙洙选编,成书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他选编了李白、杜甫、李商隐等77 位唐朝诗人作品,共计302 首,将唐代的豪迈、浪漫尽收其中。近代以来,《唐诗三百首》逐渐走向世界,文人学者、唐诗爱好者纷纷将其译介,许渊冲先生便是其中一位。他精通英语、法语,一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化英译,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2010年荣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荣获国际译联颁发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许渊冲先生的《唐诗三百首》克服韵文翻译的屏障,以韵译韵,充分发挥译者的创造性,重塑了唐诗境界之美,具有极高的艺术性。本文将从生态翻译学视角出发,对《唐诗三百首》英译本进行研读,审视诗歌翻译中为何需要创造性、如何进行创造性诗歌翻译以及翻译创造性和忠实之间的关系。
生态翻译学产生的背景主要有两个,一是社会发展背景,二是哲学思潮背景。20 世纪后半叶以来,人们逐步认识到生态的重要性,人类社会开始转向生态文明。哲学领域也由主客二分向主体间性转变,由此消解了以人类的中心地位,逐渐转型到生态整体。[1]29—30这种整体性的理念,成为生态翻译学的理论基础之一。生态翻译学强调翻译各子系统之间的相互联系和作用,但这种联系与作用并不是各成分简单粗暴地叠加,而是形成有机统一的整体,这个整体的功能大于各成分简单相加之功能。生态翻译学还借力于中国古代生态智慧、生命智慧,如“天人合一”、“中庸之道”、“以人为本”等思想,注重生态翻译系统里的人,主张以译者为主导,改变了以往要么看重作者、要么看重读者的思想,提高了译者的主体地位。生态翻译学另一重要理论基础是“适应/选择”理论,由胡庚申2001年提出,是对达尔文“适应选择”学说的转喻,认为翻译也存在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情形。为什么有的译本经久不衰,成为人们心中的经典,为什么有的译本短暂亮相后,少有人问津? 这其中译本生存与否的境遇,译者是否适应翻译生态环境是一个重要因素。生态翻译学认为,翻译以译者为中心,是一个“适应选择”的过程。译者一方面要适应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另一方面,面对以译者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要对译文做出选择。
对于微观上译者应该如何“适应/选择”生态环境,生态翻译学也给出了解答。生态翻译学认为,翻译系统存在许多维度,丰富而复杂,要想面面俱到,满足所有维度的要求是不大可能的,那么就要选择满足其中主要维度的要求,做到“多维度适应与适应性选择”[2],主要集中在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也称“三维”转换。语言维指翻译过程中如何选择合适的措辞、合理安排句子结构、更好体现原作风格等一系列涉及语言转换的具体操作问题。文化维指在语言维考量的同时,还应注意到文化生态差异对文本解读、翻译、阅读带来的影响,带着文化意识去翻译,消除文化差异可能带来的扭曲。交际维强调源语文本的交际意图,译者要明白作者的目的是什么,并准确地将其目的转达给读者。“三维”转换并不是相互独立、割裂存在的,而是彼此牵连、相互交融,需要译者多方兼顾。
诗歌翻译中常常能看到译者创造性发挥的踪迹,生态翻译学的整体翻译观、以译者为主导观念、“适应/选择”论对探索诗歌翻译的创造性具有指导意义,“三维”转换为诗歌翻译文本的分析评价提供了可操作途径。
诗歌翻译的创造性是翻译生态系统的必然要求。生态翻译学认为,源语和译语分属两个不同的文本生态系统,这两个文本生态系统各具特色,拥有不同的语言生态、文化生态、交际生态等。就汉英两种语言而言,汉语诗歌语句短小精干,排列整齐,英语诗歌语句通常比汉语长,且本身长短不一,排列不齐。辜正坤曾说:“至少在形式方面,汉诗可以借鉴西诗并消化西诗,而西诗却由于其语言媒介的先天性缺陷无法同样准确地摹拟汉诗……”[3]19这也是为什么有的汉译英后的唐诗,通常较原作显得臃肿。由此看来,汉语诗歌英译存在着天然的鸿沟。更何况一首诗的含义、审美、价值等会随着时间、地域的变化而变化[3]55—56,可以说,诗歌无时不刻不在流动中,在源语生态系统、译语生态系统内部流动,在两个生态系统之间不断流动。如此种种因素,也难怪时至今日,人们仍在就“诗歌不可译”论展开探讨。这样看来,诗歌翻译似乎是一件不可为的事。如何跨越鸿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需要译者充分发挥创造性。生态翻译学认为,“译者就要做出‘选择性的适应’和‘适应性的选择’,创造性地进行‘增译’、‘加注说明’、‘补充信息’,或‘删繁就简’,或‘添枝加叶’……”[1]244这样一来,创造性翻译就成了译者适应翻译生态环境的重要手段,同时,创造性翻译也是一种选择性的活动。例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有一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里的“晴”与“情”的双关、谐音,原本是不可译的部分,如何译好这种“不可译”,便是译者的创造力,乃至想象力登场的时候了,并且是有选择、有节制地发挥创造力、想象力。
许渊冲先生的《唐诗三百首》英译本在原作与译作、形式和内容的碰撞中寻求生存之地,必然另辟蹊径,进行创造性翻译,作出多维度的适应性选择,尤其是在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方面的适应性选择。
《唐诗三百首》里有一篇王建的《新嫁娘》,诗句活泼轻快,塑造了一位充满活力、聪慧且贤惠的新嫁娘。诗作有很强的画面感,情节生动有趣。许渊冲先生翻译道:Married three days, I go shyfaced/ To cook a soup with hands still fair/ To meet my mother in-law’s taste/ I send to her daughter the first share.[4]110原诗为五言绝句,第二、第四句押韵,译作同样为韵文,在第二、第四句末fair、share 押韵,以韵文译韵文,这是极为难得的。译作完整地再现了原作的故事情节,新嫁娘狡黠的智慧跃然纸上。为了让译作风格明丽轻快,译者“夹带私货”,进行了创造性翻译。增译了“go shyfaced”,“hands still fair”,描写了新嫁娘羞涩的面孔、柔美的双手,其形象愈加丰富,不仅活泼、聪明、贤惠,而且娇羞、美丽。对比其他译者,如唐一鹤、王玉书等人对这首诗的翻译,许渊冲对译文进行了创造性发挥这一点特色十分突出,除了字面意义、情节内容的完整,更兼具独具特色的艺术美。
《竹枝词》是唐代诗人刘禹锡根据巴渝民歌改作的一组诗歌,共十一首,其中“杨柳青青”是最广为人知的一首。诗情由明媚的春日光景晕开,青色的柳枝,平静的江面,耳边传来心上人的悠扬的歌声。细听那歌声,他是否也对自己有意呢?少女细细思忖,得出了肯定的答案。末句里“晴”与“情”谐音双关语,是一种含蓄的情感表达。这种文字上的巧妙之作,本带有巨大的不可译因素,但译者总能别出心裁,准确无误地传达诗情。许渊冲是这样译的:Between the green willows the river flows away / My dear one in a boat is heard to sing a song/ The west is veiled in rain, the east enjoys sunshine/ My dear one is as deep in love as day is fine.[4]113诗中的谐音双关语化为一个明喻:心上人的爱就像那和煦温暖的春光一般,既深刻又柔和。原文中含蓄的情感,在译作中则较为外露,但通过“sunshine”、“as day is fine”上下文之间的联动呼应和巧妙比喻,艺术美是得到补偿的。
如何克服文化差异的障碍,使读者的阅读体验更顺畅美好,是译者的必修课。源语里的寻常事物,到了目标语可能会有所指代;源语里别有深意的词汇,直译到了目标语也有可能平淡无奇。文化维的翻译常常需要译者充分把握好源语文化生态、译语文化生态的距离,它们可能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着判若云泥的差异。
唐太宗时期虞世南曾作一首《蝉》,诗里“垂緌”指结在颔下的冠缨下垂部分,与蝉的触须十分相似,而冠缨又指代仕宦。这样一个比喻,明写蝉的外貌形态,暗写蝉的身居“高”位,以此表明诗人自身的出身高贵,洁身自好,志向高洁。为了说明文化维翻译对译文的影响,我们先来看看唐一鹤的译文:The cicada drinks limpid dew/ Drooping its antennae/ And stridulating loudly and continuously/Out of phoenix trees[4]10……译文里“垂緌”被译为“垂下的触须”,译出了比喻的本体,但没有让译语读者从中看出蝉与高洁之士微妙相似,因为在译语文化生态里,并没有相似的联想,译语读者不能体会源语词汇的文化含义。许渊冲的译文更加直白明了:Though rising high, you drink but dew/ Yet your voice flows from sparse trees。许译既有实写,也有虚写。紧紧握着原文词汇的文化含义这根标杆,围绕原文进行了发散思维式地创造性翻译,以“rising high”实写蝉身居高处,虚写诗人地位高贵、高尚纯洁。两相比较,唐译紧贴原文,许译在原文周围游离,但许译更加注重译文效果,艺术性更强。
《乐游原》是李商隐的作品,诗句中“古原”指的就是“乐游原”,又叫乐游苑,是西汉宣帝所立,地势高敞,可远眺长安,是当时人们游赏的好去处。《乐游原》为诗人排遣忧愁之作,面对风光无限好的乐游原,感受着夕阳的余晖,却又悲叹美好景象转眼即逝,全诗氛围显得悲切、凄凉、阴郁。这首诗的英语译作如下:At dusk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gloom/ I drive my cab to ancient tomb/ The setting sun seems so sublime/ But it is near its dying time.[4]175显然,许渊冲对原作进行了一些改动,尤其是“古原”被译为“ancient tomb”,即“古时墓地”。先按下这种背离不表,译诗的忧郁氛围让人想起英国新古典主义诗人托马斯·格雷 (Thomas Gray,1716-1771)的代表作《墓园挽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同样是黄昏,同样在墓地,同样的抑郁心情,恐怕目的语读者会唤起相似的情怀。为什么译者会有这样创造性的叛逆?为什么要刻意舍弃源语文化意象? 我认为,为了使译文更好地适应译语文化生态,译者在源语文化生态与译语文化生态之间进行创造性地转换,让译文更加符合译语文化读者的心理期待,使译文能够在译语文化生态里更好地生存。
诗歌不仅是抒发情感的文学体裁,也是人们交流情感的媒介,那么自然,诗歌语言也有其交际意图。在诗歌翻译里,译者须要体现出作者的交际意图,完成诗作的交际使命。
朱庆余的《宫中词》是一首描写宫怨的作品,诗人描绘了这样的场景:在繁花似锦的美好时节,院门却紧紧锁闭,宫女们也不能出去享受韶光与青春,即便心里苦闷有怨言,也不敢和同伴相互吐露,为什么呢?因为身边有那学舌的鹦鹉。《宫中词》含蓄地讥讽了宫中生活,在许渊冲的英文译作里,这种讥讽意图更加明显,尤其是第三、第四句,它们被译为:They will complain of their lonesome palace life, only/Afraid the parrot might tell a tale secondhand.[4]171第三句中,“说”译为“怨”,“宫中事”被译为“寂寞的宫中事”,较原诗的信息更加具体详实,感情更加外化明显。第四句将为什么鹦鹉前头不敢言作了进一步的解释,译为“唯恐鹦鹉向别人讲述我的故事”。这种处理方式,将原诗暗含的一些话语明晰地讲出来,交际意图更加外显,更加照顾译文读者。
唐诗中有一些指涉中国古代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的信息,译语读者也许会感到陌生。为了减少译语读者的阅读障碍,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诗意上,而非细枝末节的考究上,从而更好地与诗人交流,译者对这些专有名词作了泛化、抽象化的处理。例如,诗人章碣的咏史之作《焚书坑》就有这样的情况,诗的第三、第四句许渊冲译为:Before the pit turned cold, eastern rebellion spread/ The leaders of revolts were not scholars well read.“山东”改译为“东方”,“刘项”改译为“叛军首领”。这样一来,即便译语读者对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地理方位不甚了解,不知“山东”在何方,不知“刘项”为何人,也能够从译文里领会作者的意图,从而达到交流的目的。
从上文的论述里,可以看出,许渊冲的《唐诗三百首》英译本高度依归译语文本生态,在诗句内容的处理上并没有完全贴合原诗,而是或多或少地“动了手脚”,这就引出了诗歌翻译创造性的一个难点,即如何在原诗和译诗之间保持内容和形式的平衡,把握好翻译度,处理好忠实和创造之间的关系。如若太亦步亦趋的紧贴原诗,遣词用句难免落入古板,甚至由于两种语言文本生态的差异,令译语读者感到茫然。如若太超脱于原诗语言,甚至脱开翻译的“镣铐”,完全按照自己的旨意创造,任意打扮原诗,则容易落个“不忠”的罪名。这里既有能在多大范围内进行创造的问题,又有对“忠实”含义的界定问题。在许渊冲看来:“‘信’的幅度随着情况不同而有所变更,如果用我的话说,就是为了传达诗词的‘意美、音美、形美’,译文‘意似、音似、形似’的程度是可以变更的。”[5]既然“信”的幅度可以变更,那么是否可以进一步引申为,“信”的幅度大的时候,创造性强度小;“信”的幅度小的时候,创造性的强度大。两者宛若博弈,此消彼长,争取着生存空间。从生态翻译学的角度看,两者是“译者为适应翻译生态环境所作的不同翻译策略的选择,亦即对翻译生态环境适应度的选择”。[1]349可以说,不同的译者,会选择不同的翻译策略来适应翻译生态环境。许渊冲为了适应诗歌翻译生态环境,选择的是创造性翻译,但这种创造性何尝不是一种忠实呢? 语言内容的准确再现是种忠实,艺术之美、艺术氛围恰如其分地再现难道不是一种更难得的忠实吗? 经典的诗歌,如《唐诗三百首》是精美的艺术,那么,忠于原诗艺术之美,再现原诗艺术之美不也是翻译的重要使命吗?
从生态翻译学视角来看,源语文本生态与译语文本生态存在着鸿沟,在开展诗歌翻译时,需要译者发挥创造性,以跨越鸿沟,让译文更好地延续原文生命,在译语文本生态里更好地生存。翻译创造性越强的诗歌,越高度依归译语文本生态,其艺术性也越浓烈。创造性翻译看似是对原文的背弃,但实则其艺术价值、艺术氛围、艺术气质更接近原文,这种艺术上的忠实,也是一种忠实,并且是更深刻的忠实。许渊冲的《唐诗三百首》英译本在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高度依归译语文本生态,处处可见译者独具匠心的创造,读来令人心旷神怡,原诗的思想情志、审美感受并无损失,可见,创造性翻译是诗歌翻译的必要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