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若江
(江南大学江南文化研究院,江苏无锡214122)
在华夏地域文化板块中,江南文化可谓独树一帜。自春秋时期吴越文化发端,历经三千年演进、嬗变,尤其是晋唐以来的吸纳、融合、扬弃、提升,江南逐渐形成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化精神内涵。这种文化精神超越庸常,具有大道文化特质,符合人类发展规律,兼顾群体与个性,智慧灵动、开放善纳、务实进取、刚柔相济、雅致诗性且尚德向善、义利并举、富于担当,一定程度弥补了既有文化的缺憾,也有力推动了地方经济社会的发展,使江南后发先至,优势突出。梳理提炼这些精神文化元素,对于更好解读江南文化发展的内在机理,更好作用于当下和未来的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和人文价值。
务实进取、经世致用,是江南文化的重要特质,也是江南自唐宋以来经济社会全面走在全国前列的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同样有着传统文化的积淀,但千百年来,江南文化却并不拘泥于既有传统,而显示出积极务实入世、笃学尚行的特色,既目光高远、胸襟宏阔,富于社会担当,又尊重客观实际、注重理论实践的结合。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顾宪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炎武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薛福成的“工商强国”“殖财养民,导民生财”等,无不体现了江南知识分子“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思想理念。在明代理学盛行时代,东林学派就努力开创“开物成务”“躬行立教”的新伦理观。他们超脱窠臼,反对玄虚,注重知行并重,倡导求实务本,开启了明清之际的“实学”之风,也为其时重实证、求实用的实学思潮发展提供了思想基础。东林学者的这种务实思想“使晚明思想以返归朱子的形式超溢出宋明儒学建设道德精神的主流”“不仅扭转了风气,而且也拓宽了论域”[1]。同时,东林学者讲学不忘济世、研学与议政相结合的实学风气,比之前的理学家跨出了道德济世的重要一步,影响极其深远。
清代,面对政治黑暗,顾炎武提出知识分子要探究“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2],他纂辑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大胆揭露土地兼并和赋税繁重不均等社会积弊,指出“世久积弊,举数十屯而兼并于豪右,比比皆是”,抨击“有田连阡陌,而户米不满斗石者;有贫无立锥,而户米至数十石者”的严重社会不均。在《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和《郡县论》中,他还对社会积弊的根源作了分析,指出“郡县之弊已极”症结在于“其专在上”,已经触及封建君主专制制度问题。顾炎武秉持“明道救世”经世思想,呼吁“利民富民”“厚生为本”,希望国民生计能够改善,“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他主张“民得其利”“藏富于民”,认为只有“善为国者,藏之于民”,才是真知其“本末”[3]。这些利民富民主张,无疑是江南知识分子厚生经世思想的折光。
19 世纪后期,在社会变迁和中西文化的碰撞交融中,锐意进取的江南士子再次成为新观念、新思潮的自觉接受者与积极传播者,他们以卓越的才识和敏锐的洞察力,顺应社会变革,推动传统社会转型。薛福成是重要代表人物,也是近代中国除旧布新进程中承前启后的思想家和经世致用理念的实践者。他受益于林则徐、魏源等人思想熏陶,继承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积极投身洋务运动。从1865 年入曾府到1894 年病逝,30 年中薛福成在国家治理、外交策略上皆见解独到而务实。担任英、法、意、比四国大使期间,他目睹西方社会发展,实地考察了西洋各国经济后,全面提出了向西方学习,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富民强国的建议。
同时,这种崇德尚行、务实进取的特质也表现在其他方面。作为近代民族工商业的高地,江南许多实业家都以“实业救国”“实业兴邦”为根本,创实业,重实际,求实利,义利兼顾,为社会转型、城市建设、民生改善作出了积极贡献。以张謇、唐文治、陶行知、杨模等为代表的“教育救国”先行者,也都是经世致用思想的积极践行者,脚踏实地推动平民教育;而荣氏兄弟、祝大椿、唐保谦等实业家对教育的鼎力支持,对国民素质提高和人才培养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东林领袖顾宪成曾说,为官当做“良吏”:“我之所谓良吏,必自真心为民,始真心为民,则饥犹已饥,寒犹已寒,弱犹已弱,疴痒疾痛犹已疴痒疾痛。其所孜孜焉慕而趋者,第问其有益于民与否耳,不问其有益于我与否也。”继任领袖高攀龙也说:“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士大夫之实念也。居庙堂之上,无事不为吾君;处江湖之远,随时必为吾民,此士大夫之实事也。”唐代李绅的《悯农》,以朴实无华的诗句传递了体察民情、恤民爱民的思想,顾炎武亦有“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之语,这些爱民厚生、务本求实的思想,是江南文化重要的精神宝藏。
东林书院牌坊
兼容并包,开放善纳,是江南文化最具优势的特质之一,也是区域发展始终保持良好态势和文化自身不断提升的内在动能。
早在勾吴发端时期,这种文化就显示出善于接纳异质文化的端倪,这从泰伯、仲雍兄弟南奔吴地,得到当地土著拥戴而创立勾吴的史实可以得到印证,也开启了江南文化打破封闭、开放善纳的先河。此后,在越灭吴、楚灭越的国家兼并重组中,这一地域文化互相融合、吸纳、交汇,内涵不断得到丰富。
四通八达、通江近海的地理环境,是江南文化开放的外部条件。江南地处长江下游,这里水网密布,交通便利,信息发达,溯长江,可直上荆楚巴蜀;环太湖,可周行浙皖;沿运河,可贯通京杭;济沧海,亦可通达五洲。密布的水系与开放通达的地理环境,深刻地影响了江南人的生活习惯和文化心态。常州淹城曾出土3条建造于7000—9000 年前的独木舟,佐证了悠久的吴地造船史和古吴人“不可一日废舟楫”的水上生活。在造船、驭船中,吴人也培养了较为开阔的视域、探索的勇气和通达柔韧的性格。张帆远航须巧借风势,穿行水道须敏察善纳,地域环境对文化的影响不言而喻。
南北朝时,江南和沿海地区与海外交流增多,经济发展开始超越北方,文化传播也更为活跃。此后,隋唐大运河的开通,以及后世漕运的发展,更加速了江南与外界的经济往来与文化交流,带动了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因为大运河的带动,江南在粮食、纺织品交易和织造、冶炼技艺的交流中,文化的融合传播得以加速,运河、长江不仅贯通东西南北,也让江南在大一统的中国开始扮演新的历史角色。“夜半江声听不住,南船才过北船来”,正是古人对当时水路繁忙景象的形象书写。
明清时期,地处南北水陆要冲的苏南,在粮食、土布、蚕丝的大宗交易中,在纺织、铸造、冶炼、印刷等技艺的交流和戏剧文化的传播中,与外部的经济文化交往互动不断扩大,文化包容性得到加强。在活跃的经济带动下,江南文化影响力也不断提升,“苏造”“苏作”“苏式”一度成为令人仰慕的高端商品的代名词。以无锡为例,穿城的运河带动了两岸商贸活动,市场经济被激活,由此形成了著名的米市、布码头、丝码头。八方客商带来的不仅是商品货物,也带来特色各异的文化。
贸易活动客观上促成了文化的开放,江南人在心态上对新生事物、异质文化有着特别的包容性和接受度。20 世纪初民族工商业在江南的率先崛起,很大程度就得益于这种“善纳”的态度和善于审时度势的文化性格。晚清退隐官员杨宗濂、杨宗瀚兄弟,就是凭借开阔的视野,善纳的性格,敏锐抓住商机,在1895 年就在运河畔创办了业勤纱厂,开启了苏南民族工商实业崛起的现代序幕。1900 年,荣宗敬、荣德生兄弟也因在粤沪等地商业活动中开阔了视野,积累了经验,发现了商机,成功开办了茂新(保新)面粉厂;1904 年,周舜卿在无锡东(今周新镇)创办裕昌丝厂,也是得益于在沪上获得的广博见识。在民族工商业发展过程中,实业家更是善于吸纳创新,在企业运营中引入现代管理,输送员工出洋学习,率先注册商标“兵船”(北洋商标局001号商标)。江南实业家和士绅阶层还联手造就了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留学潮。在中西文化的融合中,实业救国、科技救国的新思想日益深入人心。
回眸百余年的发展,江南人总能先人一步发现机遇,率先起步,无论是20 世纪初的民族工商业崛起,还是改革开放初期乡镇经济的超常发展,抑或是20 世纪后期外向型经济高地打造、21世纪初的经济结构转型调整,江南人总能走在时代前列,这无疑是文化使然。可以说,这种开放兼容的文化特质是江南不断实现自我超越的内在动能,也为后世江南全面发展注入了恒久的活力,历史用事实一再印证了江南文化的这种优越性。
智慧灵动、善于变通,是江南文化又一鲜明的特色。这一文化特质使江南人总能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审时度势、把握机遇,作出精准判断与抉择,从而赢得先机、获得最快最好的发展。这种敏察善纳的智慧,很大程度得益于江南水网密布的自然环境。水上生活实践打磨了江南人顺应外部环境变化的能力,即所谓“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水”的许多自然属性,如随物赋形、顺势而流、晓畅通达、探索前行的天性、滴水穿石的韧性、以柔克刚的风格等,也早已融入江南人的血脉之中,成为群体性文化性格。可以说,江南文化就是以智慧灵动、机智敏捷见长的“水文化”,所谓“智者乐水”亦折射出地域环境对人的深刻影响。
这种性格特质早在春秋时期就已露出端倪,彼时江南民风“勇武、好剑”,“重然诺、轻生死”。吴王寿梦之后战术上的“重谋略、多诡诈、善变化”,让吴国快速强大,从而不到百年便“破楚御越、北威齐晋”,称霸天下。而渔猎、征伐,都需要造船使船,出于安全和出行需要,皆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适时调整帆樯,辨识环境特征和天气变化,以确保既有收获又无危险。长此以往,养成了机智灵活、适时进退、通达善变的群体禀赋,这些特质无不得益于水的孕育熏陶。
江南水网密布,土地肥沃,鱼米丰饶,民生殷实。太湖平均水深不足两米,水上渔猎并无生命之虞。温润的气候,肥沃的土地和精耕细作的农业文化,共同造就了富裕安适的鱼米之乡。这种低风险、高收益的“湖塘”浅水环境,也培养了江南人平和惬意、追求安逸、润滑机敏的生活态度。但运河这条通达活跃的水道,则很好弥补了“湖塘文化”之不足,为江南水文化增添了开放包容与活跃因子,使稳定安逸与进取探索的二元文化得以互补交融。上海的崛起更使这种“水文化”具有了更大的包容性和张力,为“湖河文化”融入“江海文化”元素,这主要表现在既有的开放包容、善于吸纳的江南气质神韵,在上海开埠后,尤其是海派文化的形成中得到了进一步凸显与张扬。
智者加勇者,必然成就弄潮儿。江南文化的这种灵动智慧,成就了近代以来两次经济大飞跃:一次在19世纪末20 世纪初,另一次在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前者是建立在商业大流通和由此而来的思想开放基础上的民族工业崛起,它使整个江南地区经济突飞猛进,再次跃居全国前列,而无锡、温州这样的小城也因经济崛起而地位飞升。后者是改革开放以后乡镇企业、民间经济体大规模出现的典范,江南人为国家经济发展提供了两种模式——“苏南模式”和“温州模式”,使江南再次成为改革开放进程中的排头兵。经济的探索,无疑是文化性格的生动演绎,再次彰显了文化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礼记·学记》云:“化民成俗,其必由学。”江南之所以具备较高的文化素质,与该地域崇文重教的浓郁风气紧密相关。春秋时,常熟人言偃远行鲁国求教于孔子,成为孔门“七十二贤人”中唯一的江南学子。言偃回乡后毕生致力传播儒学,被尊称为“南方夫子”。永嘉晋室南渡,唐代安史之乱和北宋汴梁沦陷,都导致大批中原士族涌入江南,促进了江南社会发展全面提升。
世家望族的聚集和兴盛,促进了区域文化的发展和读书风气的形成。长洲《彭氏宗谱》曰:“宗人生业,以读书习礼为上。”将“读书习礼”作为子弟择业最高标准,其子孙谨遵祖训,彬彬向学,明清两代诞生了两位状元、十四位进士,可谓“江右望族,有耀于吴。蕴酿深厚,代生名儒”。[4]无锡《陡门秦氏宗谱》卷二《家训》亦曰:“三曰勤读书,变化气质,陶淑性情,惟典籍是藉。操之在己,达之在天。勿恃富而惰学,勿不第而丧志,勿以困苦而辄止,勿以明敏而荒疏。苦心力学,自能达其道而行其志。”这些望族世家普遍热心办学,故邹鸣鹤说“人文渊薮之地,士兴于学,民兴于业,义田义塾之设,比比皆是。”[5]
唐宋以来的书院制度,也为文教兴盛发挥了重要作用。北宋政和元年即1111 年,杨时在无锡创办东林书院,传播理学。明万历时顾宪成、高攀龙重修书院,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在思想史、政治史上影响巨大的“东林学派”,远近名贤,同声相应,天下学者,咸以东林为归。讲学参政、视天下为己任的东林精神,实事求是的经世致用思想,深刻影响了历代江南学人。清朝沈德潜、钱大昕、姚鼐等人主讲于苏州紫阳书院,段玉裁主讲于太仓娄东书院,众多书院助推了科举考试的成功,也促进了学术的繁荣。
受到崇文重教风气的鼓荡,江南士人在历届科举考试中成绩骄人。据统计,明代共取状元90 名,苏浙状元有37名,占比41%;清代114 名状元中,苏浙(长江以南)籍有66 名,江苏籍状元49人中,江南为47人,江北徐州、宝应各1人。许多累世大族俊彦辈出代不乏人,苏州更是进士、状元高地。科举的成功,使江南士人在明清政坛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文官制度的发达更刺激了江南崇文风气和参与科举考试的热情。在机制激励之下,江南成了封建社会后期的教育重镇、文官渊薮。
江南崇文重教的风气在近现代人才崛起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雄厚的经济实力和缙绅阶层的开明,江南崇文重教、助学之风始终不辍。小城无锡凡实业有成者无不捐资助学。钱穆在《师友杂忆》中曾说:“晚清以下,群呼教育救国,无锡一县最先起。”唐文治1907年脱离官场,为实现“振兴实业,兴学育才”愿景,在锡创办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崇尚气节,开明办学,运用书院式教育方法,注重学术根基的锤炼和求实精神的弘扬。唐氏主政无锡国专凡三十年,培养了1700 多位毕业生,很多成为我国文史哲领域的重要学者。
江南的第一所高校东吴大学诞生于1901年,比京师大学堂仅晚了3年,比清华学堂早了10 年。1903年震旦大学在沪创立,西方教会大学的出现,刺激了国内高等教育发展,也推动了江南教育近代化进程。20 世纪初,江南出现了“经正女学”“爱德女校”“竞志女学”等女子学校,培养了我国最早的女性知识人才和科技人才。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留学风潮中,江南出国留学人数约占全国总留学人数的一半,为国家培育了大量新型人才。新中国成立后,江南诞生的两院院士数量占全国比例的近60%(至2016 年末,两院院士总数为1629人,其中籍贯为苏浙沪的院士分别为450 人、375 人和84人,总数909人)。崇文重教的优良传统,使江南收获了文化的昌盛和辉煌,也为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不竭的精神动力和人才基础。
太湖鼋头渚俯瞰
山泽淑灵,人文蔚起。精细雅致、诗性审美追求,是崇文重教的必然结果,江南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也深刻影响了人的精神气韵。浸润于文化母体的江南人养成了精细雅致、温婉多情、细腻浪漫的文化气质。园林、戏曲、饮食、陶瓷、刺绣、书画、文学等各种文化形态,都体现出优雅诗性的特点。
永嘉南渡、安史之乱、靖康之难,来自中原地域的簪缨士族纷纷避乱南下,寓居江南,不仅带动了江南经济的发展,也推动了文化的转型,历经数百年演进,蛮勇尚武已被崇文重教所取代,审美追求也转向清雅、精细、温婉、灵秀。在优美环境中读书、吟诗、交友、雅集、游乐,成为江南文士崇尚的生活模式。常熟屈殿桢“无樗蒲声色之好,惟置善本古书,以供浏览”的生活颇有代表性。其工书法,善画梅,酷嗜古今名人书画,“平居焚香独坐,避俗若浼,或与友人讲析书法画理,亹亹不倦。一切求田问舍世俗所营之者,未尝扰其雅怀也”[6]。1914 年,无锡荣汝棻所撰楹联“赋诗饮酒谈方技,听曲弹棋观异书”[7],就形象展示了江南文士的生活情状。
拥有118 座祠堂的惠山祠堂群正在申请联合国世界遗产
江南经济的繁盛,也促成了追新慕异的消费风尚和生活情趣。明中后期江南经济迅速崛起,俗尚精雅奢华之风愈演愈烈。服饰方面僭越等级尊卑,标新立异,竞逐华靡;饮食不厌其精,饮酒花样繁多;豪门园林建筑精巧,家具制作巧夺天工;富商大贾、缙绅世家、文人墨客们通过园林、家具的精雕细琢,获致精神的满足和审美的愉悦。明袁宏道《虎丘记》笔下苏州夜生活“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在来自北方的质疑声中,江南学者陆缉《蒹葭堂杂著》却指出,奢侈是富裕的产物,而享受生活,消耗资财,能够有效刺激社会的商业和服务,从而创造新的财富。
精美的园林不仅装点了江南的绰约风姿,也是文人精神追求和生活情趣的形象写照。明中后期,江南士人好游之风极盛。明松江华亭文人陈继儒自称“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醉心于“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8]的生活。同时,江南士族纷纷辟地修园,构筑山庄别墅,以寓其诗性追求、山林雅思。江南造园之风兴于南宋,明清极盛,苏州城内私家园林多达数百处。园林是江南士人精神寄托、审美追求的外化,强调天人合一,注重人造与天然的默契,巧妙借景,内外相融,收到咫尺山林、小中见大的审美效果。苏州沧浪亭适宜漫游静赏,透过漏窗和敞轩可借景园外碧波荡漾之秀色,又可借赏园内的山林丘壑之野趣。拙政园从东部绣绮亭、梧竹幽居亭一带可西借远处的北寺塔。驻足留园西部山顶小亭,可远借虎丘、西园和远山。无锡寄畅园,西依惠山、东接锡山,西侧叠假山于惠山东麓,园内假山仿佛园外真山之余脉,举目东望,园外锡山龙光塔如园中之景,达到了园外有园,景外有景,使有限园林增添了无限美景。
建筑大师陈从周先生在《园林美与昆曲美》中,将江南园林之美比拟为昆曲艺术之妙:“中国园林,以‘雅’为主,‘典 雅’‘雅 趣’‘雅致’‘雅 淡’‘雅 健’等等,莫不突出以‘雅’。而昆曲之高者,所谓必具书卷气,其本质一也。”精美的江南园林是一种精心构筑的叠山理水艺术,利用各种风格和功能的建筑与水面的配合,将景物之美发挥到极致。明文震亨《长物志》曰:“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覆角立苍崖,碧涧奔泉泛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乃为名区胜地。”[9]太湖石产于水际,由于受到水的长期冲击,侵蚀成许多凹凸不平的穿孔,人们用“瘦、漏、透、皱”四个字来评价太湖石之美。它不仅是假山石头的形式美感,更是江南文士人生境界的体现,瘦影颔首,孤迥特立,空潭清影的审美感受,以及叠山理水的艺术架构,不仅形成妙造自然、曲折回环之趣,也折射出江南人追求诗性的生活雅趣。江南园林依托水乡环境,渗透着江南士人的审美趣味,遍布园内的匾额、楹联、书碑、画刻,乃至一水一石、一草一木,无不显露出诗文词曲的意蕴,而疏密、虚实、阴阳、向背等艺术表现手法也都体现出书画艺术的独特韵味,诗情画意与园林巧构有机结合,江南士人意趣盎然的生活品位与诗性追求,在园林中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
江南的书画、绣艺、玉雕、核雕、紫砂等手工艺,也集中体现了江南文化精细雅致的特点。以绘画为例,江南画家多为冶园高手、隐逸之士,如“元四家”倪瓒、吴镇、黄公望、王蒙,其绘画皆崇尚空灵淡远的趣味,体现超然物外的情怀,疏林缓坡,浅水平岑,意境清远萧疏,流露出远离世俗的心境和孤独飘逸的意趣。明清时江南画坛最为繁盛,不少画家以画笔描摹了江南繁华鼎盛景致。清康乾时期的《康熙南巡图》《盛世滋生图》皆堪比《清明上河图》,画面开阔,气势恢宏,生动展现了江南富庶繁盛景象。极负盛名的明代“吴门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最善写意,画风宁静典雅、蕴蓄风流、境界高远。江南绘画着意表现文人的隐逸风格,追求宁静恬淡,注重人品文品与画品统一,在画作上则体现在意、画、诗、书、文、印的巧妙结合。
江南生活的诗意唯美,还体现在民众艺术欣赏品味和戏曲乐舞的迅速发展。王锜记载明代弘治以后的繁荣景象:“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10]唐寅亦描写姑苏人家的宴饮歌舞:“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焚香默坐歌》)、“扇底歌喉窈窕闻,尊前舞态轻盈出”(《进酒歌》)。戏曲歌舞的盛行不仅满足了缙绅富豪追求雅致、崇尚奢华的生活追求,也成为社交活动的重要工具。“百戏之祖”昆曲迄今已有600 多年历史。明嘉靖时,魏良辅等对昆山腔进行改革,吸收北曲艺术,又融入南方弋阳腔、海盐腔和余姚腔之长,创立了格律严谨、形式完整、声腔音乐婉转悦耳、柔媚悠长的新的昆山腔歌唱体系,依字声行腔,婉转细腻,清俊温润,幽雅动听,具有超凡脱俗的神韵,给人以清水滋润、远离尘嚣的感受,号称“水磨调”。唯美的昆曲已同苏州园林、苏绣等艺术一样,不仅是江南文化的典型代表,更是中国雅文化的标识。
人类发展的历史证明,任何经济活动都离不开特定的区域空间,而区域经济的发展在客观上需要拥有与之相适应的先进文化。江南发展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后发先至,不能不归功于江南文化的内在支撑。江南文化所具有的务实进取、经世致用、富于担当、开放包容、灵动机智、刚柔相济等文化特质和风格,在社会经济发展中产生了深刻与久远的影响,对提升一国一地的软实力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江南文化是中华文化体系的重要平衡力量。历史上,南方长期处于“边缘化”位置,直至唐宋以后才逐渐步入中心地带,并在现代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日益呈现出独特优势。在漫长历史中建立起来的中华文化体系,因最早发祥于北方地区,数千年中形成了一整套完备、规范而又不乏滞重的内在机制,虽然蕴藉深厚却形成了一种思维桎梏,注重坚守,姿态沉稳,执着滞重,内在机理过于黏滞沉厚,导致历史上的历次改革十分艰难。这一方面与统治者长期推行规范划一的集权化统治有深刻关联,另一方面也与中原文化长期作为主导文化的核心地位有关。“愚公移山”模式的坚韧与恪守传统不断受到认同与鼓励,世代相继、挖山不止、不求变通的愚公精神极生动、也极深刻地折射出传统文化固有的沉稳、厚重、坚韧的保守性。这种沉稳坚韧有余却机智灵活不足的文化,在时代巨变时往往难以把握时势、丧失最佳发展机遇。
秦统一六国之后,在近2000 年的时间中,中国一直是大半个世界瞩目的中心,至唐宋时期中国无论经济、还是文化均位居世界之首,唐文化的灿烂令长安城被视为“矗立在八世纪的纽约”,令世界仰望;北宋时期的GDP占世界经济总量的50%以上。但是清代以来老大帝国却一落千丈,清末时已远远落后于西方。从表面看,落后的是经济、军事、技术领域,但根子在于文化观念的滞后。然而,江南在近代的发展进程中,相对显得步履轻盈,长江下游地带、环太湖流域地区由于受到水文化的浸润,灵动机智,后发先至,唐宋以降逐渐形成了经济文化上的“反哺”态势。
江南文化的尚德向善、义利兼顾的特点,一方面很好拓展了中华文化的“崇德”传统,同时机智灵活、开放进取的特质,又使其能在追求在道德原则下的利润最大化,这种义利观和开放文化迎合了时代趋势,成为江南快速崛起的内在原因。开放进取、机智灵活,是江南文化最具个性的特色。这种顺应潮流、灵活处世的灵动性,使得江南面临风云际会、时代突变时总能作出精准判断、率先抓住机遇,主动顺应时势,从而跻身于时代前列。日本社会学家宇野重昭教授曾说“如果将中国的长三角地区单列出来,其发展速度事实上已经大大超过了日本的发展速度。”事实上,改革开放的实质就是“变”,这种变,是敏锐感应时代变化而变,是主动接轨世界而变,是顺应历史潮流而变。因此,江南总能领潮流之先,实现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发生在20 世纪初和改革开放初的两轮大规模的经济崛起,国内经济的领潮者多为江南人就是最佳佐证。
经过数十年改革开放,中国已重新崛起于世界之林。正如西方社会家预测的那样,悠久深厚的东方文化将伴随国家崛起而对世界产生重要影响。而江南在改革开放进程中仍走在前列,示范作用和后发优势仍十分明显,这不能不追溯至文化的根因。通江近海的江南,秉承开放纳善、务实进取、善于审时度势等特有的文化基因,对吴地的长久繁荣必将继续产生作用,成为长三角区域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思想支撑。
相对其他板块文化而言,江南文化最具“大道文化”特质。经过千年整合、嬗变和提升及实践印证,江南文化已显示出较为完善的“大道文化”的博大构架。换一个角度说,这种“大道文化”的各个维度,在江南文化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这种文化的合理性和价值体现在,它既不排斥集体秩序、社会伦理,又能充分包容个性,和而不同,和谐共生。江南文化敬畏生命,包容个体,比较尊重人性,富于个性色彩,历史上产生了最多桀骜不驯个性鲜明的江南才子,便是佐证。
文化学者陶伯华认为:经过数千年吸纳、包容、整合、嬗变和提升,江南文化较全面地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大道”文化主旨与构架,又有“安身立命”的准绳、规则、终极价值,又超越了一般生存意义而能彰显个人价值,是一个包容并蓄、足以与西方“爱智”哲学传统相提并论的学术系统。江南文化主张实学笃行,既倡导积极入世,务实进取,又具有超然物外的诗性审美和人生追求,能够恰到好处地处理“家”“国”关系,彰显出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也为人们提供了一种中国式的理性而又不乏趣味的生活范式。这种文化是一种“跨东西而溯本源,尊诗性而标新统,尽精微而致广大,极高明而腾飞龙”的文化。故而在许多朝代,江南文化总能以一种开放包容、汇通畅达的姿态寻求和谐共荣,并对新的世界秩序、新的思想体系的建立输入优秀的思想资源。
江南文化作为尚德务实、包容善纳、灵动机智、积极进取、刚柔相济的和谐文化,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对后世发展具有重要战略借鉴作用。今日中国发展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价值体系重建的需要,从精神取向看,江南文化是一种具有鲜明“崇德向善”的取向,这种道德取向不仅源出于吴地文化三千年的积累,更在长期以来民间对“贤者”的高度价值认同。可以说,尚德向善一向是江南社会稳定的重要维系,也是江南民众有意识的文化选择。江南自古社会有序,文化昌明,才人辈出,浓厚的道德氛围造就了崇文重学、向善务实的风气,许多江南城市在城市精神表述语中,都纳入了“尚德”的文化元素,不仅意味着对优秀传统的继承发扬,也着眼于市民素质全面提升的战略考量。
江南文化在唐宋时期就基本摆脱了“蛮勇”“尚武”的特性而转向崇文重教,“诗性”“雅化”的特质日益鲜明,经济的发展推动教育的振兴,共同造就了人才的繁盛,而人才优势则成为社会快速发展的基础,促进了经济文化的繁荣共进。江南巨大的发展成就一方面见证了崇文重教的文化价值,同时这一优秀传统对后世地区乃至全国的发展都具有战略参照意义。坚持崇文重教,走科教兴邦之路无疑是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
江南文化开放包容、审时度势、善于革故鼎新的特质,对于中国当下深化改革仍具有重要借鉴意义。数十年改革开放的社会实践过程,是一个不断开放纳善、革故鼎新、开拓创新的过程,也是江南文化从边缘化走向主流地带、不断彰显其价值的实证过程。20 世纪初,江南人首先感应到时代的脉动,率先发展民族工商实业,使江南经济一跃而站上全国峰顶。20 世纪80 年代初,江南人又创造了特色鲜明的“苏南模式”,乡企与国企半分天下,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极大改善。21世纪以来,江南坚持“两个率先”,审时度势,把握先机,自觉调整经济结构,主动提升产业层次,创新思维,转型发展,再次走在时代前列。一方面,江南人机智灵动、善思敏行的群体禀赋起了重要作用,深层次看,江南文化的内在机理特质也发挥了重要影响。
江南文化务实笃行、敢为人先的进取传统,对当代社会发展战略理念的融入,使吴地能够不断开放胸襟,创新思维,以国际化、信息化带动工业化、城市化发展,形成了以城市群为团队的规模化、超常规发展,共同迈进后工业经济时代。江南的快速、可持续发展的经验雄辩地证明了,人类文明是可以实现跳跃式发展的,在信息网络化的时代,江南以开放求通变,以国际化、信息化来带动工业化,很快与发达国家站到了同一水平线上,这一经济模式的创立和成功经验,是江南文化提升区域综合实力的充分体现。
早期吴地偏安一隅,地处荒蛮,文明水平远逊于中原地区。但在后世的漫长历史中,吴地却身姿优美地走出了最为和谐的足音。勾吴为越所灭,后又成为楚春申君领地,直至秦统一中国。历经无数战乱,曾经崇尚武力的江南,最终摒弃了武力,逐渐完成多元文化的融合,并互相取长补短,实为难能可贵。这不仅是一种文化智慧,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对社会的和谐稳定产生了正面的影响。
泰伯的“三让天下”,开启了谦让和谐的传统,在这种“谦让”的背后,是一种更为深刻精辟的时势判断和理智抉择。泰伯的“让王”,不仅让出“周”的稳定和谐,避免了宫廷内讧,也为自己“让”出了一片发展的新空间。这种审时度势、善于进退的理性与礼让精神,显示了道德价值和社会意义。伴随江南后世经济崛起、崇文重教的影响,江南不仅从“尚武”之风中走出,从容步入“崇文”时代,并且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也表现出更多的智慧与机敏,显示出更多宽容与礼让,较好维护了社会的秩序。
当然,这种礼让并非逃避隐遁、不思进取,而是策略上的“知进退”。受到吴文化浸染的江南人,在实业打拼、事业开拓上反而表现出超绝的敏感和罕见的勇气,在创业创新方面总是敢为天下先,善做弄潮儿。早在20世纪初江南人就得风气之先,以开放心态,大胆吸纳西方先进文明,勇于接受外来资金、技术、人才,主动接轨前沿城市上海,积极借鉴国外先进管理经验,在艰难时世创出辉煌业绩。新中国成立后,虽受到计划经济制约,江南经济仍然一枝独秀,发展稳健。早在“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的20 世纪70 年代,苏南农民就努力摆脱土地依赖,开始了大胆探索,摸索出适合国情的商品经济新路,乡镇经济半分天下。改革开放后,江南又很快成为外向型经济高地,拥有最多科技企业,江南文化和谐共荣的优势得到了更为鲜明的印证。江南的超越性、可持续发展,不仅是优秀文化资源的重要佐证,也对后世发展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璀璨的江南文化,对当下文化建设也具有重要价值。无论提升城市形象,建立文化品牌,还是作为文艺创作的资源库,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今天,江南文化的优秀内核已成为维系地区城市群的共同精神追求和价值体现。这在江南各市的精神表述语中可见一斑:上海的“海纳百川,追求卓越”,无锡的“尚德务实,和谐奋进”,苏州的“刚柔相济、包容开放、崇文重教、精细雅致”,杭州的“精致,和谐,大气,开放”,常州的“好学善思、谦和人本、明德尚义、弘毅进取”,嘉兴的“崇文厚德、求实创新”等,体现出的精神文化内涵和追求,既与城市历史个性相合,又鲜明地彰显出地域文化的优秀特质,向世人昭示出城市独特的个性气质、价值取向和未来精神引领。
对江南文化价值的共识,还有助于丰富城市的历史人文底蕴,探寻城市的文化基因,提升城市的凝聚力向心力。在日益注重提升城市软实力的今天,江南文化的诸多优秀元素,无疑是构建健康文明、与时俱进、市民认同的价值体系的重要基础。江南文化也是打造文艺精品的题材富矿。数千年来,江南涌现出无数的传奇人物和故事,无论是古代历史人物,还是近现代杰出才俊,还有那许多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理应成为文艺创作不竭的素材库。
综上,江南文化作为华夏文化体系的重要构成部分,诸多元素超越旧的传统,成为推动文化嬗变前行的力量,其独具特色的“水文化”特质与厚重的“山地文化”形成鲜明对照与互补,其开放善纳、灵动机智、探索进取、务实笃行、义利并举、刚柔相济等鲜明特质,推动了江南社会全面发展,尤其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得到充分彰显和印证,这种具有引领性的先进文化,在未来发展中仍具重要价值和意义。江南文化作为一种优质文化资源,是为推动社会前行的重要因素和动能。其不仅在过去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应成为当下和未来发展的持续动力。深入挖掘其内在价值,不仅需要文化的自觉,更需持续不懈的努力。江南文化也应与时俱进,与世界同步,与时代接轨,以更高的历史站位,对内以广阔胸襟吸纳其他板块优秀文化元素,“美美与共”;对外以更开放包容之姿融入世界,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在不断扬弃提升中持续为后世发展提供不竭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