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滋味

2021-03-25 08:06
中外文摘 2021年6期
关键词:箩筐

喝酒故事

湘南人喜欢喝酒。喝酒不仅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生活习惯,而且演绎成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风俗,深深融入人们的思想和血液之中,与豪爽耿直的性格互为表里,相得益彰。“酒品如人品”“男人不喝酒,枉到世上走”“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这些家喻户晓并为大家认可的俚语,把喝酒与个人的品德、生命的价值和朋友交情紧密挂起钩来,赋予深厚的社会内涵,构成了不可抗拒的社会压力。很多人在酒席上锻炼成长,酒量渐渐提升,甚至成为酒林高手,名播江湖。有的天赋奇才,遗传深厚,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纵横酒场,所向无敌。有的适应能力强,白酒、红酒、米酒、烧酒,无所不能,无所不强,被誉为“四盅全会”。也有人长期奋战在酒场,好酒成痴,餐桌无酒,精神萎靡不振,手脚发抖;一杯下肚,两眼放光,浑身安泰。不少年轻酒徒,用多年的豪饮赢得了江湖地位,却给身体造成暗伤,某次酒酣席散之后,平安无事回到家中,躺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还有的当场醉翻,呕吐不止,被酒友送往医院治疗。酒席上屡败屡战的人,得到的不是大家的轻视,而是社会的敬重。因酒醉出现一些不文明的谈吐或行为。都会得到大家的谅解和包容。如果当地有立法权的话,估计会出台“酒后犯罪,从轻处罚”的法律条文。在这种风俗浸润下,喝酒也喝出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既让人忍俊不住,也能让人体味出许多生命内涵。

拿根线来

有一好酒之人去做客,东家简单炒几个菜、舀一壶家酒招待他。席间,几杯酒下肚后,他呼东家妇人拿一根线来。东家不解其意,以目视之,客人低头不语。线拿来后,即把喝酒的杯子用线捆起来,再斟上酒。到此,东家始明白客人用意:嫌酒杯太小,怕不小心连酒带杯吞进肚里,系根线,便于扯出来。东家莞尔一笑,着妇人换大杯,重新喝起。

猜 枚

有一汉子喜欢喝酒,只因家境不好,平时难得一解酒馋。某日去一朋友家做客,朋友厚道,从邻家赊来一壶烧酒款待他。酒过两巡,汉子说这般喝酒没有意思,建议两人猜枚,输者喝酒,朋友笑而颔首。湘南地区猜枚,就是两人同时出拳,同时猜两人打开的手指数量,如果两人都猜中了不喝酒,都猜不中也不喝,如果只一方猜中了,猜中的一方算赢家,没猜中的一方算输家,输家就得喝一杯酒。双方商定规矩细节之后,便出手相战。在对战中,汉子频频露出破绽,屡败屡战,一输枚子就主动认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没过多久,一壶酒差不多全罚进他的嘴里。朋友平时与人猜枚都是输多赢少,这次却若有神助,出拳必赢,心里很是得意。就在一壶酒将尽的时候,朋友突然大梦初醒,他发现自己上了汉子的当:汉子看到酒水有限,故意将枚子输给他。朋友也是爱酒之人,立即中止猜枚,将壶中残余之酒倒入口中。即便如此也损失惨重,心中后悔不迭。

喝 茶

喝茶,是湘南农村一种最普通、最富人情味的休闲活动。在大集体时期,家庭妇女一般不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她们的事务就是在家里生火、煮饭、炒菜、喂猪、洗衣服、带小孩。从早上起床到吃早饭这段时间,是她们最忙碌的时候,等全家人吃过早餐,主妇们洗过碗筷,喂饱家里的畜禽,把家务收拾停当,便有了一段轻松时光。由妇女们操持的喝茶活动随即展开。

喝茶并不需要特意安排。开始往往是家里有人来串门,主妇把刚吃完早饭的桌子清理干净后,摆上两只碗,从炉边提出茶壶,把碗注满,边喝茶,边谈事。如果早饭吃完了还没有人来串门,妇人就会走到门口扯开嗓门:“喝茶啰!”不用应答,过不了几分钟,隔壁的婆娘就提着茶壶过来了,摆碗、筛茶、上点心,三四个妇人很快便沉浸在喝茶的快乐之中。喝着喝着,有熟人从门口路过,主妇吆喝一声:“进来喝茶啊。”那人反正闲着没事,就悠悠走进来坐下,端起筛得满满的茶碗喝起来。

喝茶的人一多,家里也热闹起来了,四邻八舍循声而来,加入喝茶的队伍,喝茶的人一下子增加到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多了,主妇煎的茶不够喝了,便会有人站起来说:“我今天早上刚熬了一壶茶,提过来给大家喝。”不一会儿,她提着自己的茶壶回来,给每个人的茶碗重新筛满。这样一次茶会,常常要喝掉十几壶茶。喝茶不再是解渴,而变成了一种聚会,一种消遣。

与传统文人雅士品茶不同,乡民们喝茶有着自己的豪放与率性。桌面上看不到茶杯,盛茶用的是吃饭的碗。泡茶也不是精巧雅致的宜兴茶壶,而是泥坯烧制的大茶罐,既便宜又实用,后来很多农家都改用竹壳热水瓶,把茶叶装进瓶里再冲入开水,闷上几分钟,味道与茶罐煮出来的茶不相上下。茶叶就更不讲究了,乡民们不知道什么红茶、绿茶、黑茶、花茶,更不晓得什么茶叶要用什么水,水温要多少度。他们通常泡的是一种土茶,野生的,乡民们叫作“花喋婆”,切得很粗,有叶子,也有很粗的茎,茎上长有粗刺,有点像现在商店里卖的“刺儿茶”。这种土茶,可以自己上山去采,也有人到村里来叫卖,价格很便宜。泡出来的茶呈淡红色。还有一种好点的饼茶,估计是用正宗的茶叶加工出来的,黑乎乎硬邦邦,放很长时间也不会坏,只有家境好的人才买得起这种饼茶,这种茶的汤色更浓,味道也更醇厚。无论饼茶还是土茶,通常都要在茶壶里煮一段时间才能出味。主妇们总是吃过早饭就把茶叶放进土茶罐里煎煮,以备来客之需。

喝茶是需要点心的。土茶回味不足,只喝茶不吃点心就会有些寡味。每次喝茶时,桌子的四周摆放茶碗,中间放满了点心。这些种类繁多的点心是各家各户凑的:有的是家中早餐吃的菜,这不是吃剩的菜,而是有心计的主妇在早餐前偷偷预留的,有的夫妻常常为此吵嘴;有的是自家腌的泡菜:酶豆腐、酶豆豉、酸豆角、酸芥菜等;有的是自家炒的黄豆、绿豆、花生等。还有就是家里平时节省下来的油炸豆腐、酢肉等。后来慢慢有了葵瓜子、南瓜子等。谁家生活水平高、谁家家境不好,都可以从点心上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一些家庭主妇舍不得把好东西给家人吃,而是千方百计带到茶桌上来,也是想替自家争点面子,其良苦用心常常不为男人所理解。

茶斟满了,点心备齐了。淡黄或橘红色的茶水,在白色的土瓷碗内荡漾,令人赏心悦目,望而生津。满满喝上一口,苦中带甜,涩里带凉,再佐以酸菜腐乳、脆豆花生,个中妙趣只可品味,难以言说。

械 斗

外人在评价湘南农村的风俗时,常常会脱口而出的一个词是“民风强悍”,原因是这里自古就有宗族械斗之风,俗称“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解放以后,特别是土地集体化以后,械斗之风有所收敛,但没有绝迹。人民公社解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械斗一度有反弹之势。很多在湘南农村基层任职的领导,最焦虑的就是两件事:宗族械斗和计划生育。直到改革开放后大量年轻力壮的农村劳力流入城市打工,械斗之风才渐渐淡出。

宗族械斗,可分为宗与宗之间的械斗和族与族之间的械斗。宗与宗之间的械斗,实际上就是不同姓氏之间的争斗,族与族之间的械斗,就是同宗同姓中不同家族之间的争斗。次数最多规模最大的,是宗与宗之间的械斗。家族之间的械斗,相对而言容易调停,即使调停不了,参与的人也不会太多。

在封建社会,引发械斗的原因很多。不同姓氏的两个人一次简单的口角,都有可能诱发大规模的械斗,特别是两个有宿怨的宗族之间,一头牛吃了对方的农作物,都会引起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事件。到20 世纪中后叶,械斗大都缘于争山争水。争水,往往爆发于干旱时节水源紧张之际。湘南多旱,为了从共用的水库或河流中多引些水到本村的农田,或保证本村的人畜饮水,每个村都会派出强壮劳力在分水处守候。虽然村与村之间都订立了相关条约,甚至在分水坝的高矮上都固定了刻度,但总有些脾气火爆的年轻人会不守乡规民约,出言不逊,或强行拓宽流往本村的出水口。在事关本村本族利益和荣誉的问题上,对方的人决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以牙还牙,寸步不让,结果很容易产生肢体冲突。这时候,如果一方吃了亏,受了伤,或者丢了性命,那么一场更大的械斗就在所难免了。到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公理都不起作用,追究谁是谁非、谁最先挑起的矛盾,已毫无意义。

争山,主要争山林权属。一直以来,村与村的边界线是比较模糊的,前辈留下的一些粗线条的界定契约,也大都在土改时丢失,因而埋下了山林权属纠纷的隐患。这类纠纷中,最有可能引爆械斗的是争坟山。古人过世后,为讲究风水,下葬的墓穴有时会选得比较远,甚至到了其他宗族的地盘。每到清明祭祖时,同宗同姓的人齐聚一堂,浩浩荡荡开到老祖宗的坟山,举行轰轰烈烈的祭祀活动。如果族人认为这座山风水好,能保证本宗族世代荣昌,想让这块地成为本族永久的风水宝地,就会放出风说,这块地、这座山,原本就属于这个宗族,有本族先辈的坟茔为证。这种霸王逻辑自然不能让这片山林的真正所有者信服,先是派人交涉,交涉不成,便大动干戈。

……

械斗是一种落后甚至野蛮的行为。作为宗法社会的残余,随着社会的进步,必将消失在历史舞台上。但它是特定时代的特定产物,是那个阶段农村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很多过来人的深刻记忆。不了解械斗,就不了解湘南农村和农民的历史。

挑 煤

挑煤是一项最耗体力的“农活”。

那些年,山上的草被割到田里做了肥料,树林砍去建了房子,煤成了农村生活最主要的燃料:煮饭、炒菜、熬猪潲、冬天取暖,都离不开煤。当时乡村没有通公路,只能人工去挑。凡是成年人,不论男女,不问寒暑,都要从事这项重体力活。

挑煤的艰辛非亲身经历难以理解。选个好日子最为重要,下雨天是不会去挑煤的,不仅路滑消耗体力,而且雨水落在煤担上加重负担,冲失细煤;大热天也不好,出汗太多容易疲劳;太冷的天去挑煤最是难受,去的时候穿在身上保暖的衣服,回的时候都会成为累赘。最好是不冷不热的阴天,还吹着不大不小的风。当然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去的时候还是凉风习习,回的时候却变成雨雪霏霏了。

到了去挑煤的这一天,鸡叫三遍后,家中的女主人便起床做饭。无论家景如何,这顿饭必须是有质有量的:煮一斤白米饭,煎一个土鸡蛋,有条件的再蒸几块腊肉。消化功能强的还要准备一个饭团带到路上吃。吃完饭之后,挑煤的人在女主人无声的目送中,拿起扁担,挑起箩筐,走进深深夜色里。在村口等齐人之后,一起往煤矿出发。

去的路上是轻松的:夏日有蛙鸣一路相随,秋夜有霜月无声守望。刚出村时还会相互絮叨一些家常,走着走着大家都沉默了。在朦胧的静夜里,清脆的脚步声传得很远,偶尔可以听见林子里传来几声鸟叫。在不经意间,东方渐白渐红,远山近树现出了清晰的轮廓,晨雾和炊烟从山谷中飘升,乡村开始喧闹起来。

到达矿上一般都是七八点钟了。先是去排队购买煤票,然后去矿井装煤。这些煤矿虽为集体或国家所有,但采煤工艺还非常原始,那些采煤工人头上戴着柳条编的帽子,帽子前面系个电筒,拖着装满煤块的竹筐从地底下爬出来,除了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外,其他地方都是黑油油的。他们把筐里的煤倒在洞口的斜坡后,贪婪地看几眼蓝天又掉头钻入深深的地层深处。采煤工人的收入比一般的农民要高得多,所以很多村民很羡慕他们,但采煤的活儿除了辛苦之外,还有生命危险。那时经常听到某某地方的小煤窑垮塌的消息。

大部分时候,煤场都是人山人海。大家都聚拢在煤窑的坑口,等待争抢采煤工刚拖出来的新煤,这样的煤没被人选过,也没有被雨淋过,是最好的。但里面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石头,必须仔细拣出去。等到把煤装满箩筐,已是满头大汗,清早吃的饭菜已经消耗了大半。

下一步就是挑起煤去排队过秤。人多的时候排队要花上两个小时。过秤是一件大家最为急心的事。每一个人都先把箩筐装得满满的,轮到自己过秤了,把煤票交上去,将箩筐往磅秤上一放,就两眼盯住过秤员手中的小铲子,每次小铲子从箩筐里铲出一锹煤,心中就紧一下,暗暗祈求小铲子停下来。好不容易过秤员喊一声“行了”,定睛一看,箩筐上隆起的煤堆已被铲平,甚至挖出了一个坑。即便如此,筐里的煤仍然会比所购的数量多出一二成。有时候,过秤员喜欢搞点恶作剧,如果他看到挑煤的是一个小年轻,特别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无论箩筐里的煤超出多少都不动它,喊一声“可以了”。小年轻以为赚了大钱,暗笑着挑起煤就走,等走到半路上,才发现上了当:因为煤的重量远远超出她(他)的承受力,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这时那多出来的煤就成了“鸡肋”,挑之无力,弃之可惜。最后,当他们几步一歇把煤挑回去时,肩膀上磨出了大水泡,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好几天都使不上劲。不过他们也从中获得了生活上的教训:以不贪为本。平常时候,买煤卖煤双方都是精明到家的,也有个别时候充满了人情味,如果碰巧在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去挑煤,矿主会比较慷慨:交一百斤煤的钱后任由你的箩筐装个够,连过秤都免了。当然挑煤者也会向矿主和矿上的人献上祝福和谢意。

这一切忙完后,就起步回家了。回家的路程是艰苦的,没有挑过煤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很多煤场都是开在山窝里,回家的第一段路就是爬出山窝窝。挑着一百多斤的重担爬一两里长的斜坡,是最磨人的。由于地心的引力作用,人在斜坡上攀爬的时候,肩上的担子总是往后滑,挑煤者除了用力抵消箩筐向下的重力外,还要向前用力以消除向后的拉力。因此爬完这段坡路,没有一个人不是大汗淋漓。爬到坡顶大家放下担子,歇歇气,等齐一同来挑煤的伙伴。早上吃的饭菜,此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歇息不能太久,阳光已经有点灼人了,气温也升高了,稍微缓过气来,就必须开路。走在相对平缓的道路上,起初一百多斤担子压在肩上并不觉得重,越往后,感觉担子越来越沉,走着走着,汗水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眉毛上、鼻尖上的汗珠子像雨天的屋檐滴水滴答滴答砸落在地,汗水把衣服浸透后,又顺着身子往下流,积聚在脚上穿的解放鞋里,走起路来“扑哧”“扑哧”地响。身上的能量随着汗水流到体外,肚子越来越空,腿脚越来越软,步子越来越重。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勾着头走路,没有一个人说话。原来整齐的队列这时候也混乱了,年轻有力的奔到前头去了,年龄偏大经验老到的边走边保存体力,踩着不变的节奏往前走;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步子已明显慢下来,他们的体力在开始的路程中消耗得太厉害,此时已感觉后继乏力。

挑煤的人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歇息点,除非万不得已,不到歇息点是不会撂挑子的。歇息点大都是有树木可以遮荫、有泉水可以解渴的地方。到了歇息地,把担子放下,在井眼里洗把脸,洗去手脚上的汗渍,喝上几捧清凉的泉水,然后回到煤担旁,把扁担架在两只箩筐上,人坐扁担上,让全身放松。带了饭团来的人,趁机把饭团消灭掉。劳累过后的这种小憩很是惬意。坐在树荫下,用手掌当蒲扇摇摇风,放眼看看周边农作物的长势,看看不远处村庄冒出的炊烟,感觉体力又在慢慢恢复。有时候他们也会想,如果自己的家离煤矿也这么近,那该多好啊,挑煤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想归想,歇归歇,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不能歇得太久,时间长了,全身都会疲软下来。于是稍作休息后,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前行。那时候,也有专门挑煤卖的人。他们挑煤都是一次挑两担。先将一担煤挑到歇息地,再步行回去挑另一担,返回去的过程就成了休息的过程。把另一担煤挑到歇息地后也不停留,继续往前走,到了第二个歇息点把煤放下,再回来挑这一担煤。这样交替着把两担煤挑回家里。好在那时民风还算淳朴,一担煤放在那儿无人看管也没有人打主意。挑煤卖的人除了体力好之外,韧劲也很强,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哪能吃得了这碗饭。那时去煤场挑一百斤煤的本钱是一块多,到集市上去卖,可以卖到三块多,在那个一斤猪肉卖七毛八的时期,挑煤卖的收益也算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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