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伟权
我家后面不到三百米便是美丽的富春江,往东约莫五公里是钱塘江、浦阳江、富春江三江交汇之处,往西开车二十分钟就离开萧山的地界到了富阳。富春江最宽阔的一段恰在我家后面,江心驻着一座大岛名叫五丰岛。我的童年便在这如画的风景里度过,这是我一生最治愈的时光,无与伦比的精神港湾,永远的回忆。
幼时的记忆已经淡薄,如今我书房里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出生后七个月,父母特意带我去市区的照相馆拍的,照片上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笑得非常讨喜;另一张照片中的我不到三岁,站在奶奶的菜园子里,手里拿着鲜花,身穿母亲亲手织的紫色毛衣和青蓝色开裆线裤,表情严肃,若有所思。这两张照片是家里现存最早的照片。
我大约5岁的时候,母亲在离家不远的码头找了一份零工,任务是往江船里挑运石子。老板是个船老大,为人和善,长着很有特色的八字胡须,人们都管他叫永谦老大。我每天跟着母亲去工作就像旅游,凡遇见的人都喜欢我。直到冬天的时候我会有些抵触,因为江风特别冷。轮船清晨三四点就已靠岸,母亲不到五点就把我从被窝里挖起来,我全程都闭着眼睛,被穿衣,被抱起,被喂饭,被架上车,伴随着自行车链条的转动声和一阵颠簸后,我被带到一间由空心砖搭起来的临时小屋,母亲每次离开前都会叮嘱一声:阿权,乖,坐在这里,恩嬷(妈妈)去做生活了(干活)。等母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都安静下来,周围虽是一片漆黑,于我是美好的开始。
空心砖墙的密封性不太好,我一个人坐在里面可以听到远处江心的航船缓慢驶过的噜噜声和悠长的鸣笛声,近处落叶翻滚的声音,偶尔一丝冰冷的江风正好穿过墙的某个空隙,直钻进我的脖子里,全身一阵冰爽震悚。我半睡半醒地坐着,直等到天亮了母亲来寻我。偶尔月色皎洁,小屋门口出现一道弧形的银色月光,吸引着我走出去,抬头看见皓月如玉,彩云慢慢拂过,欲遮还露,月光洒在江面上,江水如银,航船的模样已然看不真切,船舱中昏黄的煤油灯却是醒目,江船宛如一条条金色的鱼儿在银色的江水中自在游弋。江风吹来,一整列高大的水杉有律动地摇摆,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在小屋不远处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天蒙蒙亮的时候收音机里会有一个中年男人开始讲故事,这人声音略显沙哑,抑扬顿挫,很有气势,极富感染力。很长一段时间讲的是包公与一群侠士的故事,有白玉堂、展昭、欧阳春等,我最喜欢的一段是“五鼠闹东京”。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讲书人就是单田芳大师,讲的故事是石玉昆的《三侠五义》。记得有一回我随口和永谦老大说起包公的故事,这让他大为惊喜。第二天的早晨,收音机的音量比平常大了许多,那是永谦老大特意将收音机开到最大声,让我听得更清楚。时至今日,我依旧保持着听书的习惯。
当我开始上学,母亲就在家照顾我们姐弟三人。我每天沿着富春江畔的塘堤来回走读。每年秋天,江堤北面会长起一排高大的芦竹,足有三米多高。芦竹不同于芦苇,芦苇纤细脆弱,芦竹的秆却粗壮坚韧。芦竹长成后顶端会开出一截青紫色的芦花。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起把芦竹攀下来折断,接着将芦花一根根拔掉,只留顶端的一小撮花束,再把芦竹截成适合手持的长度,用小刀雕开几个孔,把芦竹内可见的薄翳掏干净,一只全手工芦竹笛就完成了。
我们就这样吹着芦竹笛上学。只要不调皮,上课认真听讲,老师就默许我们把芦竹带到教室,所以我们一手拿着芦竹,一手拿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读书。那时我的语文老师叫邵爱玉,或许是我小时候记性特别好,背书总是最快的,她很喜欢我,多次当着全班夸我。但只要我犯了错,邵老师一定会严厉惩罚,直到我认错悔改才罢。在邵老师严慈相济的教导下,我们好像慢慢知道了何为分寸,所以虽然贪玩,学习却不曾落下。
我们终究是一群顽童,一年四季都是游戏的时光。春天大人在田间播种秧苗,我们就在沟渠洞里挖毛蟹;四月天我们用桃花纸做纸鸢,我们先到南山上把毛竹砍下来劈成细条,再用砂纸打磨光滑,用来做纸鸢的骨架,最后在纸鸢面上用毛笔画画写字;清明时我们到山上挖毛笋,摘覆盆子,其实覆盆子有两种,一种橘色,体型偏长,口感鲜甜,另一种个头滚圆,颜色红艳,味道偏甜,外行人会误采另一种样子很相似的蛇莓,据说有毒;夏天我们去到稻田里,用菜籽油浸润过的棉花團钓青蛙和田鸡,剪碎喂给家养的鸭子吃;我曾和小伙伴们寻到一棵老树,树根下的泥干而不粉,软硬适中,我们就在老树下打玻璃弹珠,有时玩久了就靠着树根睡觉,直待到夕阳西下;盛夏的晚上我们相约去钓黄鳝,抓汪刺鱼,还有野生鲫鱼和许多不知名的鱼,晚上的鱼被手电筒一照都特别傻;暑假我们整个下午都在池塘里度过,偶尔去江边,只是母亲不让;清朗的晚上我们抓萤火虫,把萤火虫装进一个小口塑料袋,回来时荧光伴我行;下雨后我常和小伙伴去找一种叫虞美人的花,摘下来吸吮花的根部,可以吸出一股甘甜的雨露。
秋天的富春江畔是一片金色和红色,我和邻居几个小伙伴肩扛一袋稻谷,轮渡到五丰岛,那里有很大的橘园,半袋稻谷可以换一袋橘子,橘子并不是很甜,但水分特多,一个个都是自己摘下来,等我们回家太阳已落山,还没进门就闻到母亲正在做我最爱吃的小韭菜炒土鸡蛋,那一种味觉的喜悦和满足,后来不曾有过。儿时的冬天特别冷,屋檐下悬着长长的冰柱,我们掰下来当冰棍吃,遇见下雪天是最开心的,我们好像一只只小狗欢欢喜喜跳跑进一片银装素裹中,打雪仗,堆雪人,用簸箕弶麻雀,捉到后玩一会儿再放了。
儿时读书的时光何其美好,作业不多,没有补课,无忧无虑,每一天都让人期待,每一天去学校的路上空气都是甜的!
父亲在城里做木匠,见多识广,看到我整天疯玩,就对母亲说:不能再让他这样玩了。于是定意要我转学。
离开富春江畔来到城区,我们一家租住在萧然山下。那时父亲已经不做木匠,开了一家木材店。父亲幽默健谈,智慧圆融,且为人热心。朋友遇到事情喜欢先来问父亲的建议,有的来找关系门路,有的找父亲借钱。那几年是我印象中家里最热闹、最富有的时候,我一个小学生口袋里常常有好几百块零花钱。我先在联华村完小读书,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两间教室,每间教室坐着两个年级的学生,一年半后,我就转到几公里外的城南中心小学,那是一所正规的学校。
四年级我遇到了一位影响我至深的老师,他叫许志法,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许老师平常住在学校寝室,我常去他寝室玩,看到他的卧室里堆满了书,墙上贴着一张意大利球星皮耶罗的大幅海报。他喜欢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和我讲书,从加缪到普鲁斯特,从林语堂到海明威,从莎士比亚到纪伯伦,滔滔不绝,富有激情。他说自己的梦想并不是当老师,而是当一个作家。所以他喜欢写文章,也鼓励我写文章。许老师曾指导我写过一篇文章得了市一等奖,这大大激发了我对写作的兴趣。有一天他送我一本波兰作家显克维支的《你往何处去》,这本书很厚,我猜一定不便宜,于是更加感激许老师的知遇之恩。许老师对书籍和阅读的热爱深深感染了我,那时我便开始喜欢买书,一开始读得少,后来慢慢地就爱上阅读,这多半是因为许老师。
行路的人不能定自己的脚踪,却不经意间播下了美好的种子。小学毕业后,我与许老师很多年未联系,直到我读大二的时候去看望过他一次,他得知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师范大学并且学着和他一样的专业,他深感欣慰,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当年他谈及梦想时的热情与美好,虽然当时他已经不教语文,成了一名体育老师。
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不再经营木材店,家里的经济就日显拮据。父亲性格刚毅,能屈能伸,又不喜欢受拘束,就去当了人力三轮车夫。从木材老板到三轮车夫,他每天回来依旧和我们讲有趣的见闻。从前家中客人络绎不绝,如今却门可罗雀,这样的反差最伤人自尊,于我是一种刺激,从那时候起,我更加奋发学习,常常感到重压在肩,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父母的骄傲。
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我前后搬了九次家,离富春江畔和萧然山也越来越远。父母一生在外打拼,如今已回到美丽的富春江畔颐养天年。去年腊月的一个周末,我和夫人从城里驱车回老家,因堵车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开了三个小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父亲竟站在江堤边等我们,我不知道他在冷风里站了多久,突然鼻子一酸。三十年前的夏天,我和姐姐们一吃完晚饭就开始在家门口欢欢喜喜地等父亲回家,因为每次他带回来的不是奶油棒冰就是大西瓜;三十年后的冬天,最爱我的人站在我最爱的地方,默默地等待儿女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