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故乡一起穿行

刘祥平

下班了，我却没有回家。而是连着三天，一个人静默地坐在民族广场的长亭外侧，面对着一条马路。我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来的，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召唤。

长亭只是这个民族广场的一角，被刷成了木头颜色。支撑长廊的柱子和柱子之间，便是一条条连在一起的凳子。我就坐在这样的凳子上，在空荡荡的长廊中间，头上是人字形亭脊，木纹样的，没有任何雕饰，像家乡的嫩江，一浪推着一浪，到了秋天，就会停下脚步。

在民族广场的中央高耸着一根粗壮的银色柱子，顶端是展现着优美舞姿的雕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跳哈库麦勒，在蓝色的天空下跳着;在疾风骤雨中跳着;在电闪雷鸣中跳着。但我知道她们的内心是孤寂的，因为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走出去，回来的却寥寥无几，脚下的土地一天比一天荒凉。

我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然而却毫不例外地，和大多数人一样把家从这个小镇搬到城里。起先是为了陪读，孩子考上了大学，也没搬回来。宁愿起早贪黑，也要奔走在小镇和城市之间。

连着三天了，我还是稳稳地坐着，仍然一眼一眼望着。老人们三五成群晒太阳，一个妈妈在陪孩子玩耍。这里的一草一木慰藉着我的灵魂;这里的风也是善解人意的，轻轻柔柔。白杨树黄灿灿的叶子在树上静止着;丁香紫红的叶子也在树上静止着。这份不畏朔风的冷静，让我也安静从容。小飞虫聚集在一起，在阳光里自由自在地飞;在宽广的空间里不管不顾地飞。

我是穿过两边都是白杨树的僻静的小径来到这里的。白杨树衰老的枝叶碰在一起遮住了天空;通往城里的车辆从旁边的碾北公路穿行而过。我一步一步，丈量着土地和光阴，感受生命似的，回忆着旧时光。旧时光里埋藏着一层一层的脚印、埋藏着一年四季的风、埋藏着我当年以孩子为由，想要爬上最后一班车飞出去的急不可耐的心。我终于如愿以偿，千方百计离开了故乡，却成了无根的孩子。

一个女人穿着黄色皮风衣，拎着皮包，踩着黑色高跟鞋，往碾北公路走。我认识她，她也和我一样把家搬到了城里，是去赶302客车的。她问我：“很享受么？”我说：“你也来坐會儿。”她说：“不了，我要赶紧回家。”我笑了笑，目送她走上碾北公路。

有三个男人背着行李，大步流星、横冲直撞，好似走出一股风来，一看就是外出打工的，急匆匆地奔向车站、奔向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我身后的树和草、我坐的凳子、我这一处长廊、我的左边、我的右边又都暗淡一层。小蚊虫早就被寒冷驱散了，各种声音也沉了下去。路上的车忽然多了，陆续驶向碾北公路，向着城市的方向飞奔而去。人也忽然多了，都匆匆忙忙地找着自己的家。

太阳一落，大地就有了别样的安宁和别样的混乱。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热闹是因为它升起来而热闹的，又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破碎，也是因为它落下去而破碎的。

我知道，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了，原来是我这个离家多年的孩子听见了故乡的呼唤。在与我丝丝连连的这块黑土地上，在养育我的家园，同秋天一起尽情悲伤，和故乡一起在秋天里穿行。故乡深知我的心意，故乡从来没责怪过我，故乡还是我的故乡。

我踱回僻静的小径。此时，温暖彻底落了下去，这里愈加冷清。秋风乍起，落叶纷纷，叠到去年枯干的叶上。小径蓄满忧伤，这伤是故乡的，也是我的。时间并没有因为这七零八落的伤而停止，载着穿越尘世的风仍然继续向前狂奔。故乡的孩子也没为此停下离开的脚步，诸如我，已经驱车走在回城的路上，甘愿将故乡冷落，去追逐城市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