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玲
今年的天气,一直很热,可秋分刚过去没几天,气温眼看着就低下来。
“还是古人说得好,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啊。”老沈缩了脖子,把夹克服的拉链提到了尽头,默默地对自己说。还能对谁说呢。早上起来,一家人就像赶年集,老婆哄着孙女起床洗脸梳辫子,大儿子和儿媳赶着做饭吃饭去上班……自己硬着头皮,愣是把各种声音和老婆的白眼踩在身后,走出来溜达一圈子。
不出来咋行,一看到连铲子都拎不起来的小儿子沈健,还缩在被窝里打呼噜,他的脑袋盖子就咕嘟咕嘟地疼,好像头里有病的不是沈健,而是他自己。其实,那龟儿子即便起来了,除了添堵,又能做什么呢。怨我吗?那怨谁呢?老沈开始第一万零一次地问自己了。
自己当年是学霸,在单位业绩突出,美貌的妻子生了个聪明的儿子。处处惹人眼红的他,却没有知足。沈家已经单传了四代,说啥也要在自己这里发扬光大。他给妻子办理了长期病假,藏藏掖掖地生了第二个孩子。居然也是个漂亮儿子!他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叩拜上天的恩赐。妻子开除了公职,他从省城下调到一个偏僻的小镇上。那又怎样,男人嘛,就要以家族大业为重。
墙上贴满了大儿子的奖状,每天一早,他都要仔细地欣赏一遍,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他感到欣慰,甚至有些沾沾自喜。不料,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小儿子沈健不光学不会东西,还不住地去招惹小朋友,扰乱课堂秩序。他的脸拉得老长,重重地扣上了电话。分明老师自己没有尽心,倒把屎盆子扣到孩子头上。沈健是我的儿子啊,哪怕遗传我的三分之一,也不会这个样子。
事实很快就打了自己的脸。他不甘心,和老婆没日没夜地,轮流着辅导沈健。托人去县公安局,改小了沈健的歲数,去教育局办理了休学手续,连续两年转了两次学校,沈健连上了三个年头的一年级,还是没学会一个拼音字母。仿佛一夜的功夫,他的头发全白了。看到三十多岁的老婆,愁成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的心就不住地乱颤。
太阳爬到树梢上了,公园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吃过早饭的老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走过来。
“啾(球),我的啾(球)……”
沿着声音,老沈看到一个孩子坐在轮椅上,戴着口罩,穿件红色的毛绒卫衣。一只“心”形的红色气球,从他手里飞脱出来,在空中飘摇了几下,落在前面的草丛里。噢,喊“球”呢。老沈捡起气球,塞回孩子手里。这才发现,穿着米老鼠图案的“孩子”,满脸都是皱纹,估计年龄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大叔,兄弟是……”他问后面那位推着轮椅的老人。
“我儿子啊。脑子、身子,都先天性残疾呢。”老人弯着腰给儿子系着鞋带,头也不抬地回答。
唉!咋这样呢?他想起了自己。那年沈健上了初中,邻居找上门来,说沈健偷她闺女的内衣。他正疑惑,回头一看,沈健已经笑嘻嘻地,把胸罩套在了衣服外面。他疯狂地抓起拖把杆,照着沈健的头顶猛劈下去。“啪”的一声闷响,仿佛熟透的西瓜被摔裂了,沈健应声倒落在地上,身体开始抽搐起来,嘴角冒出了白沫。自此以后,沈健动不动就要抽搐,就要吐沫,后来确诊为羊角风。学,上不成了,沈健除了睡就是吃,身子吹气似的,噌噌地变粗。圆鼓鼓的肚皮,像扣了个大锅底。老沈心里憋得慌,一连两次心肌梗死。病退后,他带着老婆,拖着那个累赘,过来看管孙女。
预售的新房贷款,孙女的培训班费用,人情往复、吃喝拉撒的开支,和全家人住在小出租房里一样,挤得巴巴地。当初要不超生那个王八羔子,该有多好,哪里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不想了不想啦,老沈握起了拳头,咚咚地砸了几下脑袋,伸手扶住了眼前的轮椅。
“你说什么?大叔。他先天性的,这么多年了吗?”他问。
“不多啊,五十二年。”老人给儿子掖了下袄角说,“俺和老伴,多亏了他做伴哩。”
“走,走……”儿子向前伸着胳膊。老人不再说话,挺起身子往前推。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轮椅载着老人跑调的《沙家浜》,快乐地向前转着。儿子手里的红气球,在风中飘动着,那么鲜活,分明是跳跃的心脏,也是燃烧的焰火。老沈浑身都暖暖的,像着了火。他拉开了夹克,甩开膀子,往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