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晨
2014年10月5日,利比里亚,医护人员抱着一个怀疑染上埃博拉病毒的孩子
2020年年末,据说一种神秘疾病出现在非洲刚果(金)北部的印根德(Ingende),消息最早经过CNN的报道传遍全球,指出当地有位妇女出现类似埃博拉出血热的症状。但如果查出不是埃博拉,它是否可能是更严重的疾病—既有着埃博拉高达90%的致死率,又加上新冠病毒的高传染性?
这一切还都只是猜测,记者或许是想藉此让大众想象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新型传染病,但是经过全世界的转载报道后,信息发生了改变。许多报道都以惊恐的语气叙述刚果已发现了一位“零号病人”,以为是埃博拉病毒但检测为阴性,而新病毒可能具有新冠的高传染性,专家所害怕的“X疾病”恐怕已经到来。
但是,“X疾病”并非指某种特定的疾病。2018年世卫组织列出目前威胁人类最严重的传染病名单,并且在最后加上一项“X疾病”,用意是让全世界的医疗机构、公卫体系与社会群体建立应对未知传染病威胁的有效措施,而非让人们对号指认:“X疾病是否要来了?”“新冠是不是就是X疾病?”“刚果出现X疾病了吗?”
信息传播的速度,显著高于病原体传播的速度。研究复杂系统效应的科学家杰弗里·韦斯特推算,如果每位新冠患者的平均传染数是2.5左右,推特信息的“传染力”就大概是5,关于“X疾病”的新闻传播肯定又要更快。在这个意义上倒也可以说,“X疾病”确实得到了全球性的传播推广。
埃博拉初现症状后的病程约为7~14天,刚果的“神秘疾病”新闻已超过两周没有更新,但“X疾病”这个概念已经快速传播全球。
“X”是指一种“未知”,因为人们还不知道哪种病原体将造成大流行,但又不是对其一无所知,因为我们凭借过去的经验可以推測它的来源,也能预想应该如何应对未来的大流行。它是一种“可知的未知”。
经过疫情的冲击,大多数人都已经被科普过冠状病毒从蝙蝠传播到果子狸、穿山甲,再进一步传染给人类的过程。10年前的美国电影《传染病》则用影像故事把传染过程呈现给一般大众,其剧情是基于1997年尼帕病毒在东南亚的散播过程:宿主蝙蝠的唾液进入养猪场的饲料槽、人类所食用的椰枣果汁里,再透过猪和人、人与人之间的传播扩散。尼帕病毒的传播是流行病学上最明确的实例之一,而对于现在的新冠流行,我们还很难明确知道中间经过了哪些动物。
既然跨物种传播已经是新型传染病常见的途径,尽管不知道下一个疾病会是什么,但人们却可以尝试从这方面下手。例如,学术团队就开始到荒野中大量采集各种动物身上的病原体,带回实验室建立资料库。美国国际开发署的疾病预测项目从2009年开始,收集了超过14万个样本,从里头辨识出大约1200种有可能致病的病毒,包括160种以上的新型冠状病毒。
由流行病学家丹尼斯·卡罗尔领军的“全球病毒组项目”范围更广大,计划花费12亿美元,收集60~80万种对人类可能有害的病毒进行测序,定位每一种病毒的特性、宿主、地理分布,构筑起全球的病毒监控网络。那么,当任何一种病毒从动物传播到人类的时候,有关机构都可以立即响应,利用资料进行诊断、治疗或疫苗研发。
尼帕病毒的传播是流行病学上最明确的实例之一。
另外一种方法是,检测人类社群的新陈代谢产物。根据西班牙巴塞罗那大学团队的发现,当地2019年3月的下水道样本中,疑似已有新冠病毒基因的存在;意大利、巴西也有类似的报告,虽然只是提出了可能性,但是监控污水中排泄物里的病原体,确实可以用来侦测传染病。
如果上面几个计划是与病毒交手前的“敌情侦测”,那么还有很多工作是为实际交手做准备,例如建立各种行政部门的应变方案,在合适的地点建立医疗站等等。像是疫苗,就需要有效的冷链运输,才能将其送到各地。辉瑞的mRNA新冠疫苗需要零下70度的低温保存,世卫在刚果也曾利用零下70度的冷链配送30万剂埃博拉疫苗。冷链的环节必须得到缜密维护。
非洲刚果(金)北部的印根德
跨物种传染,经常来自人们进入丛林开发或捕猎,使物种间发生越来越频繁的接触,那么在“同一健康”的架构下,把环境、野生动物保护与公共卫生结合在一起,或许才能真正避免野外病原体源源不断引发疫情。例如,环保组织ASRI在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洲等地推动“电锯换健康”的计划,规定凡是放弃非法伐木者,都可以享有医疗优惠或获得就业协助。由此,当地不仅盗伐下降了90%,儿童死亡率也降低了2/3。
在新冠肆虐的时代,或许人们会比较容易领会到我们既是人,同时也是一堆细胞所组成的,如果要对付传染病,就必须进入细胞与病毒的微观视角。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视角就像电影里的“蚁人”,不断在大与小之间切换。
多细胞的人类个头太大,必须用显微镜才能看见自己也是由无数细小零件组成的。肽组合成氨基酸,氨基酸装配成蛋白质,而蛋白质可以组成细胞、病毒等能够不断复制、繁衍的形态。
6亿年前,单细胞生物开始转变成多细胞动物,每具人体据估计有30万亿~60万亿个细胞,还有众多的细菌与病毒藏在人体里,包括远古时期感染的病毒片段也存留在我们体内。病毒是由核酸长链(DNA或RNA)与蛋白质外壳构成,带有遗传讯息的DNA片段被称为基因,人体有8%的基因是来自病毒。
人体有8%的基因是来自病毒。
对于微生物来说,我们的身体就如同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生物学家会研究它们如何在身体不同区域形成群落,或者建立互赖共生的关系。例如,最为人熟知的肠道菌群,就与人体运作有极为密切的连结。不过,这种关系有时是很微妙而脆弱的—人们可能不经意就破坏有益的肠道菌群,而肠道菌也可能侵入人体,尤其是在人死后,很快便开始吞吃身体器官,一点也不顾情面。
1996年4月12日,刚果基威特一家医院内生病的孩子
在人体之外当然也到处充满病毒,科学家估算地球上的病毒数量可能达到10的31次方,但是绝大多数病毒个体都不会造成人类的疾病,倒是在生态系统里有重要的作用。例如,海洋里的噬菌体病毒每天会消灭大量藻类与细菌,形成一种生态平衡,让浮游生物不至于被细菌欺负。这些浮游生物估计产生了地球上一半的氧气。
海底也有大量病毒存在,在海底火山活跃的地区,通常有很多所谓的“海底热泉”或“海底煙囱”,其周围的微生物十分耐热。科学家利用在这些地方找到的噬菌体病毒,可以制出特别抗高温的耐热酶。这类耐热酶使得对抗新冠病毒所必需的核酸检测PCR技术,变得更为低成本且快捷。
可是,除了对海底热泉的生物学研究之外,特别热衷海底资源的还有采矿企业。大规模的海底采矿作业,可能造成严重污染与生态破坏。陆地上的人们觉得海床上貌似只有沙石淤泥与丑陋的怪虫,但是其中蕴含的无数细菌及病毒,对于海洋生态系统的碳循环起到重要的作用。就像雨林生物蕴含着丰富的知识宝藏,生物学家也希望保全海底病毒的原生态—很可能当中还有像耐热酶一样重要的生物资源。
2019年8月31日,国际红十字会和刚果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走访当地社区,调查埃博拉疫情
把海床与雨林的例子联系在一起看,其实可以让问题的样貌显得更加清楚:人类不断在探索开发自然界,不论是实验室里的白袍研究人员、海洋深处的地质探勘钻子,还是雨林里的开垦农民,都在不停扩张人类科学知识与经济资源的前沿,各种力量使得人们往雨林与海洋的更深处前行。在这过程中,我们会与陌生的微生物发生越来越多的接触。伴随着物质与人员的流通进入世界各地的,有时是新冠病毒,有时是核酸检测用的耐热酶。
虽然新冠已被证明与生物武器无关,但就技术上而言,人造合成生命的研究早已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X疾病未必会是生物武器,但根本上人类已经在进入人造合成生命的时代。相较于把风险设想为在野外的病原体,人造合成生命是把危机放回了人类社会内部。
事实上,让人们不断往雨林和海床开掘资源的,一直都是政治、经济与社会的力量。不过,随着高科技操纵自然的力量越来越大,实验室与工厂的伦理责任会更加受到关注。
1930年代福特汽车公司在亚马孙雨林开辟橡胶园,在疟疾的肆虐与工人罢工下悻悻然退出丛林。后来,人造橡胶工业兴起,但也并未完全取代天然橡胶。人造与自然会处于并存的状态,或许未来的病毒也是如此。
其实从病毒的视角来看,人与自然的界限从来都不明显;科学家发现,新冠病毒其实已经“重回野外”,出现在野生水貂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