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抖

2021-03-24 11:49魏传军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1年2期
关键词:仕女师弟银元

魏传军

古薛上元节有斗花灯的风俗。当天晚上甚是热闹,男女老少就像过年似的,穿上节日盛装,家家户户把花灯悬挂在自家门口,等待着大家评头论足。人人有资格当评委,既可自荐自家的花灯,也可推荐别人家的花灯。谁家的花灯,是最好的花灯呢?当然,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盏花灯,因为人与人的喜好修养品位略有差异,评判的标准不同,但他们都有一盏自己喜欢的花灯——魁首。

如果谁家的花灯,夺得了魁首,谁家就有资格代表古薛参加全国的花灯节,极有可能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扎花灯,看起来简单,其实不然。手艺人靠手吃饭,悟性是天生的,但机缘可遇不可求。有人扎了一辈子花灯,只能做一个匠人,成不了大器的艺人。花灯扎好了骨架,糊上彩纸,然后再根据需要画上花鸟鱼虫山水人物。一般的藝人画师都忌讳画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画不好,就是败笔,不但起不到“画龙点睛”的神奇妙用,还损毁了名声,得不偿失。实在躲不过去就用淡墨轻轻地描几笔,画低头绣花的、闭目养神的、仰头瞧繁星的仕女,掩盖瑕疵。

张三抖喜欢画眼睛,擅长画眼睛,他画眼睛最传神。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张三抖不画画时,右手抖个不停,仿佛风雨中摇晃着的荷叶。

冬闲时,老街人喜欢聚在一起闲聊,张三抖蹲在墙根下晒暖,边听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眼睛。有人扔过来一根烟,张三抖接住叼在嘴里。别人吸几口需要弹一下烟灰,张三抖右手夹着烟,抖一下,吸一口,这样倒省去了弹烟灰的麻烦事了。秦皇汉武,海咸湖淡,吕布戏貂蝉,浪里的鱼儿闹得欢……聊到兴头上,有人岔开话题,扯淡扯到了张三抖。

哎!三抖,你这也抖,那也抖,“播种”的时候,抖不抖呀?

张三抖吐掉嘴里的烟蒂,说,狗嘴吐不出象牙。说完,站起身,用脚狠狠地蹍灭烟屁股,走了。

婚后,张三抖去拜访老岳父。席间,张三抖搛起一筷子绿豆芽,一抖抖掉了三根,二抖抖掉了五根,三抖又抖掉了不知多少根。三下五除二,筷子上一根绿豆芽都不剩了。陪客的人,以为张三抖腼腆受拘束,说,吃菜,不用客气。张三抖拿着筷子抖着,好像蜻蜓点水,在盘子上点来点去,怕惹他们笑话,不敢搛菜。张三抖用左手攥住右手,还是抖个不停,他羞红了脸。恰巧,张三抖媳妇的侄子,拿着一张彩纸缠着姑姑画仕女的眼睛。遮丑的机会来了,张三抖拿过铅笔,在彩纸上画了寥寥数笔,一挥而就,水灵灵的大眼睛跃然纸上。再看,仕女的眼睛,眨了两下,仿佛大活人似的。陪客的人,看傻了。

张三抖夺得了上一届的斗花灯魁首。今年,花落谁家呢?老街人热衷于打赌和猜谜。张三抖会点睛,魁首,非他莫属。有人笃定地说。那不一定吧,老族长张喜万不惜血本,花高价钱聘请了青州扎花灯的翘楚。据说,他是告老还乡皇宫御用扎花灯的老艺人。

上元节前三天,张三抖就忌了口,荤腥不沾,素茶淡饭。每天,沐浴更衣,焚香磕头,跪拜祖师爷——顾恺之。然后,拿起画笔画画。

到了上元节,天近黄昏,老族长张喜万和老艺人们一路上欣赏评说着花灯,给街坊邻居打着招呼,七拐八拐走到了张三抖家里。张三抖正在画仕女,沉浸在画中,根本不知道老族长大驾光临。人越聚越多,挤满了院子。

掌灯时分,张三抖画好了仕女图,就差点睛了。点睛,是最神秘的时刻,张三抖从来不叫外人看,所以古薛人甚至包括老族长都没有亲眼目睹过张三抖点睛。

大家屏住了呼吸,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惊扰了张三抖点睛。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枣树叶落在张三抖的头上,他也浑然不知。

就在大家盼望着最神秘时刻到来的时候,张三抖突然站起身,不画了。张三抖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怔怔地看着他们。墨汁滴落在地上,洇出一幅不规则的墨画。

点睛呀!怎么不点了?张喜万说。

噢,张三抖抖了起来,说,我怕点了睛,仕女飞走了。

飞走了?怎么会呢,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真的,仕女真能飞走了。

老族长和老艺人们都以为,张三抖是痴人说梦,用异样的目光瞅着他。张三抖一急,就抖得更厉害了,看他非常认真的样子,又不像痴人说梦。

一阵唏嘘,老族长觑了他们一眼,用眼神遏止了继续泛滥的唏嘘声。

画吧,我们也开开眼。

好吧,画就画。

张三抖如果再坚持下去,就是不近人情了,不仅扫了大家的兴,还驳了老族长的颜面。张三抖抖了抖,饱蘸了一笔墨汁,准备点睛。他们还没看清是怎么点的睛,顷刻间,水汪汪的大眼睛映入眼帘。张三抖是用心血点的睛,手里的笔,不过是一种形式。

天幕上,星月惊叹:人间居然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张三抖点燃了蜡烛,把花灯挂在大门口。呼啦一声,他们嗅到了一股如兰的香气,就在大家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声的时候,仕女竟然不翼而飞了。

银针过穴

古薛老街有个回春堂药铺,坐诊的先生姓张,是个老郎中。他有两个徒弟,大山和小山。大山胆大,悟性好,擅长用猛药;小山谨小慎微,方子比较温和。望闻问切,大山凭经验,小山辨证论治。

庚子年的秋天,古薛发生了洪涝灾害,大水过后腹泻蔓延,病人挤满了回春堂。大山和小山接诊,老郎中按方抓药。大山和小山诊断完最后一个病人,天已经黑透了。

打了烊,小山沏了一壶铁观音,老郎中在桌子上码了两摞银元。大山拿起一摞银元,走了。小山给师父敬完茶,拿起银元,走了。

在来回的路上,小山看见衣衫褴褛的病人,就念叨:药渣。

翌日,来回春堂瞧病的人少了一些。又一天,又少了一半。再一天,更少了。病人在逐日减少,奇怪的一幕发生了,来瞧病的都是穿着讲究的人。他们情愿排号等着让大山开方子,也不愿找小山看病。老郎中照方子抓药、放在戥子里称重,然后包药,嘱咐一下病人。

又一日,打了烊,小山又沏了一壶铁观音,老郎中在桌子上码了两摞银元。大山拿起银元,看都没看小山一眼,走了。小山给师父敬完茶,走了。

连续三天,都是一样。不过后来两天,是老郎中拿起银元放到小山的口袋里的,小山是被动接受的酬劳。这一天,打了烊,大山拿起银元,掂了掂,说,银元啊!银元,我受之有愧。大山是说给小山听的,小山顿时羞红了脸。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一茬得了腹泻的病人陆续都好了。老郎中想把他的“锦囊”传授给其中一个徒弟。大山暗自得意,他想,我的医术比小山师弟略胜一筹,师父肯定得把锦囊传授给我。

中秋节的晚上,师徒三人,赏月小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肠子烘热了。在酒桌上,老郎中说要把锦囊传授给小山,还有一本他自己编写的《针灸歌诀》。大山傻了,醉眼蒙眬地看着老郎中,说:

师父,您老人家偏心眼儿。

说说,我怎么偏心眼儿了?

我的医术比师弟高明。

没错,你的医术的确是比你师弟高明,可是你的方子里缺少一味药。

我们俩开的同样的方子,怎么我的方子里就缺少一味药了呢?

方子是一样的不假,但你师弟的方子,把该熬两泡的,改成了熬一泡。

这说明,师弟不诚实,欺骗患者。

错,这正是你缺少的那味药——仁心。

大山一脸疑惑地看着师父。

一些抓不起药的病人,捡拾扔到地上的药渣熬了喝同样病也好了。

大山口服心不服。

我也想施药给病人,可是施了药,我们的药铺就没本钱再买药了。你师弟这样做,也正是我想做的。

因此,大山心生妒忌,明里斗不过,躲在背后钉楔子。这之后,老郎中告老颐养天年,大山与小山另起炉灶,在老街各自开了回春堂药铺。大山的诊费和药费都比小山的贵,药铺门前却停满了车马。小山的药铺,出来进去的大多是引车卖浆者。

慈禧垂帘听政那会儿,突然有一天,小山被太监传唤进宫。进了皇宫,小山看见齐刷刷跪在地上请罪的御医,才知道自己是来给宠物瞧病的。

来时,城墙上,还挂着几个被砍下的郎中的头颅。

小山艺高人不惧,他抚摸着狗头轻轻地梳理它身上的毛发,并在相关的穴位上抓挠、点压按摩,附在小狗的耳朵边好像念咒语,然后从锦囊里拔出银针,照着小狗的人中、内关、后三里、指间、趾间的穴位扎了下去……沉稳娴熟的下针、运针、转针、指捻等一连贯的针法,一气呵成,好像琴师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让人听得痴迷,看得眼花缭乱,就在人与狗沉浸在悦耳的琴声里,还沒走出来的时候,小山已经收针把银针放回锦囊里了。

慈禧养的宠物狗是花粉过敏导致的暂时性休克。小山用银针过穴之术,治好了狗的病,慈禧“龙颜” 大悦,说了一个字:赏。

又到了中秋节,小山音信全无。大山一个人孤独地对月独酌,一壶酒下肚,大山流着泪说,师父我错了,我不该陷害师弟,向官府举荐小山去皇宫……突然,大门被推开了,小山擎着御赐的金匾闯进来。大山怔怔地看着小山,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山点燃了三炷香,把《针灸歌诀》摆放在师父的遗像前。大山这才回过神来。二人跪在地上祭拜了师父,小山搂抱着金匾睡着了。大山趁小山睡着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针灸歌诀》偷学,看着看着上下眼皮一碰,也睡着了。

醒来后,大山受了穿堂风之毒,嘴歪眼斜中风了。

小山从锦囊里拔出了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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