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生存,异类波斯

2021-03-24 11:46赵博渊
看世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突厥波斯王朝

赵博渊

1971年10月,身着波斯古装的士兵游行庆祝波斯波利斯遗址的特伦特城建立2500周年

100年前的2月21日,波斯军官礼萨·汗几乎兵不血刃地实现了政变,从突厥系的恺加王朝手中夺得政权。4年后,他建立巴列维王朝,自诩“第四波斯帝国”皇帝。再过10年,他下令不得再用“波斯”和“波斯人”称呼,一律改用“伊朗”和“伊朗人”。

“波斯”一词,起源于伊朗南部地名“法尔斯”,公元前6世纪前后成为希腊人对伊朗地区的称谓,后来随着地中海贸易深入而广为流传。“伊朗”国名,则源自历史上萨珊王朝的自称“埃兰沙赫尔”,意为“雅利安人的帝国”。

国名变更背后,是一个曾制霸两河流域、地控亚非欧三洲之地的古老国度,不甘心成为本地区的异类,而以貌似翻新的名称去关联更古老族源的努力。

缘起雅利安,建立大帝国

史载,最早建国于伊朗境内的民族是埃兰人,其族属不明,但与南亚次大陆的古达罗毗荼人似乎存在某种亲缘关系。因主要活动区域邻近两河流域,埃兰在与两河文明的争斗中消耗严重,而雅利安人的迁徙加速了这一进程。

作为古印欧人的一支,雅利安人分批南下伊朗西部,捷足先登者建立了米底王国,基本保持了游牧本色;后来者进入更南边的埃兰境内,与当地人融合,十部中有六部转入农耕。至此,在雅利安外来户中,出现了强势的米底人和弱势的波斯人。

备受威胁的埃兰国,最终被以军国主义闻名的亚述帝国灭掉。但米底很快联合新巴比伦,消灭了亚述,成为中东新贵,还成为波斯人新的压迫者。不过,只识弯弓射大雕的米底人最终不敌昔日附庸,败给了由居鲁士二世统一的波斯人。

居鲁士大帝的阿契美尼德王朝首开波斯先河,故被后世称作波斯第一帝国,或称古波斯帝国。它崛起时,第一次游牧民族大迁徙已经收尾,新兴的波斯周边再无强敌,先是征服伊朗东部的同族,再消灭继承赫梯、常与米底颉颃的吕底亚,最后攻占两河流域,使得雅利安系的波斯取代闪米特系诸国,成为西亚文明区唯一的中心。当时的希腊人还附会神话,称波斯人是希腊英雄帕尔修斯的后裔。

位于丝路中部做中转贸易的帕提亚,成为众矢之的。

尽管居鲁士大帝死于与中亚游牧联盟的战事,勃兴的波斯仍一路高歌,战事连连。但很快,古波斯帝国暴露出扩张过速、根基不稳的弊端,输掉了希波战争,对东方游牧民族的战事亦连连受挫,不得不转入内治模式。

综观两河流域走马灯式的政权更迭,都指向同一个政治顽疾:有限区域内竞争过密,且都缺乏跨区域统治经营的经验。波斯之前选择在被征服地“扶植当地贵族”的模式风险甚大,痛定思痛后,大流士一世改革时,从故纸堆中重拾起亚述的行省制度加以完善,并辅以驿站制,再统一货币与度量衡,治理渐入佳境,帝国达到盛世巅峰。

亚历山大二世在居鲁士大帝墓前

古波斯帝国两度远征古希腊城邦未果,虽未再动干戈,但也未偃武修和,西亚文明圈与地中海文明圈对峙依然,古希腊诸邦人人自危。当古希腊文明的边缘势力—马其顿王国统一希腊后,英主亚历山大大帝全盘继承了古希腊城邦的反波斯立场,并以波斯为假想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亚历山大东征。

此时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盛极而衰,竟遭摧枯拉朽,迅速破灭,波斯迎来了希腊化时代。幸运的是,波斯人输掉了战争,但赢得了征服者。

深受古希腊人妖魔化宣传蒙蔽的亚历山大二世,身在波斯后,发现波斯人并非传说中的那样野蛮堕落,相反无愧于文明中心地位。他选择拉拢波斯,为使中亚的强大游牧骑兵为己所用,甚至进行集体政治联姻;马其顿将士更是贪恋波斯的温柔乡,乐不思蜀。这种敌我不分、和光同尘的局面,竟在亚历山大早逝、马其顿帝国分裂后,仍能维持到塞琉古王国衰亡为止。

消灭帕提亚,败于阿拉伯

取代塞琉古王國的并非波斯人,而是中亚“东伊朗系”的近亲帕提亚王国。草原部落出身的帕提亚,游牧本色不改,作风质朴刚健,一扫古波斯帝国的奢华淫靡,迅速投身战争,与地中海新霸主古罗马大打出手;兵锋盛时,有卡莱之役俘杀敌帅克拉苏的荣耀,但终究不过两败俱伤。

真正要命的是,此时的争霸战已非过去城邦制条件下的浪战可比。自丝绸之路开通后,对东方财富的渴求使得丝路沿途诸国两眼通红,位于丝路中部做中转贸易的帕提亚,成为众矢之的—下游古罗马嫌帕提亚坐地起价太狠,上游中亚游牧部落认为帕提亚贪婪无耻。帕提亚由此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任你强悍善战也不免疲于奔命,油尽灯枯。

波斯人再次上演了当年居鲁士颠覆米底的戏码。肇兴于波斯核心地带法尔斯的萨珊王朝,消灭了帕提亚,不仅光复波斯全境,还重新沿袭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各种制度,修补了亚历山大入侵以来波斯文明的第一次大断层。因此,萨珊王朝被视作阿契美尼德朝的延续,被后世称作波斯第二帝国。

萨珊王朝半路接手,也全盘继承了与古罗马的战争。此时的罗马帝国,正遭遇“3世纪危机”,屡战屡败,甚至连皇帝瓦勒良都战败被俘,后来更有东、西罗马帝国的分裂。波斯第二帝国备受鼓舞,不顾立国未久、根基不牢的现实,继续执着于这场西亚和地中海两大文明圈的争霸。

战争也有低潮:进入4世纪末,萨珊波斯选择了休战,因为此时它与对手都迎来更棘手的敌人—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这是由东方匈奴人西迁引发的第二次游牧民族大迁徙:匈奴人犹如猛狮,一路所向,沿途豺狼虎豹恐惧之下,也向西逃窜,对农耕文明区造成冲击。例如,匈奴别种嚈哒人(黄白混血,也称“白匈奴人”)灭掉了中亚贵霜帝国,几次大胜后逼迫萨珊称臣纳贡。

萨珊王朝半路接手,全盘继承了与古罗马的战争

萨珊波斯选择与因败于中国唐朝而远遁中亚的西突厥联手,夹击消灭了嚈哒。尽收嚈哒疆土的突厥人,很快成为萨珊波斯新的威胁,可谓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幸有中国出兵压住突厥,波斯才卸下重担,重新投身于与东罗马帝国的争斗。

两个筋疲力尽的老对手,竭尽全力也打不出任何新意了。还没等熬死东罗马拜占庭,萨珊先迎来了覆灭。

葬送萨珊波斯的是阿拉伯人,当年那个没被波斯放在眼里,曾追随冈比西斯远征希腊的小跟班已然实现统一。尚处于军事民主制下的阿拉伯人号令统一,少有杂念,铁骑洪流汹汹而至,汇聚成远胜亚历山大大帝的强大战力。萨珊不过区区六年,就拜服在新征服者足下,甚至被迫改信伊斯兰教。

阿拉伯骤兴,多控弦之士,缺文官账房,文明程度高的波斯人迅速充实到新主子的政权中来。不仅如此,波斯贵族还深度参与了阿拉伯的内耗,站在了少数派一边,即便失败,仍坚持什叶派信仰,后来奉之为国教。

查尔迪兰战役

领袖之争不过是大分裂的开始。扩张一旦停止,阿拉伯帝国就陷入新一轮内耗,而阿拉伯人不善内治,袭自波斯人的行省制度在游牧军事封建制的侵蚀下千疮百孔。边疆区的总督、军事长官们不断举旗自立,其中尤以东伊朗和中亚为甚。极具反抗精神的游牧者,陆续建立起地方政权与帝国分庭抗礼,而阿拉伯人要应付西方战事,无暇东顾,坐视中亚各王朝岁月静好。

中亚诸国,虽然均不同程度沿袭了萨珊波斯的传统,但真正由波斯人建政的极少,絕大多数是中亚民族或突厥所创,不能视作波斯人的复兴。当最后的王者—花剌子模亡于蒙古之手,波斯人再度迎来了新的征服者。

文明的断层和接续

蒙古入侵,构成游牧文明第三次大迁徙的主要内容。通过数次西征,蒙古人在东欧、中亚、西亚建立了多个封建汗国。最后一次西征后,名将旭烈兀被分封在波斯,创立了伊利汗国。汗国军事上倚靠蒙古、突厥、库尔德人,行政上则依赖波斯人,与阿拉伯帝国统治时没有两样。

作为少数民族的蒙古人,虽然进行了改宗伊斯兰等本土化改革,但终究难撼突厥人势大的现实。蒙古帝国陷入衰败后,突厥化蒙古人(出自察合台汗国)建立的帖木儿王朝也好景不长。随后,两个突厥系土库曼人王朝黑羊、白羊相继统治了波斯。

伊斯玛仪一世宣布什叶派为国教,开波斯史上政教合一之先河。

白羊取代黑羊后,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因为同属突厥系的奥斯曼土耳其在拔除“千年钉子户”拜占庭帝国后,国势大炽,腾出手来扫清大后方。而在内部,波斯人也动手了。

与之前不同,这次领导反抗的是军事化宗教团体“萨非教团”,而非世俗领主,发生地既不是波斯的文明核心区,也不是反抗不断的中亚草原,而是西北边境。之所以由亲什叶派的宗教团体领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信奉逊尼派的土耳其人对什叶派的敌视和打压,而白羊王朝也属逊尼派。

被宗教狂热驱使的波斯人迅速消灭白羊王朝,建立了萨非王朝。萨非家族系库尔德血统,但萨非王朝开创者伊斯玛仪一世自称是萨珊王朝的后裔,重新激起了古代两个波斯帝国的遗产,故萨非波斯被视作波斯第三帝国。

伊斯玛仪一世宣布什叶派为国教,开波斯史上政教合一之先河。这是1171年“绿衣大食”法蒂玛王朝没落后,什叶派第一次在伊斯兰国家里获得这样的地位。今日伊朗体制可算溯源于此。

政教合一体制的优势是权力集中,但劣势是思维僵化、行事保守,变通性差。这在萨非与奥斯曼的长期战争中一览无余:同样面对火器时代的军事变革,土耳其人火器化水平高,而波斯人还依赖突厥骑兵的血气之勇,虽前仆后继,终不免1585年国都城破的耻辱。

萨非王朝在16世纪末迎来了阿巴斯一世,启动了攸关国运的革新。这位开明英主采取温和的宗教政策,稳住奥斯曼土耳其,热情拥抱欧洲,甚至与哈布斯堡奥地利结盟。他还通过建立常备军、引入欧洲教官、提高军队的火器化水平,对内压制突厥兵,对外屡胜奥斯曼土耳其、印度莫卧儿,时隔多年再度占领了西亚文明核心区两河流域,控制了波斯湾,势力远达印度。

但幸福来得太突然,走得更快。强人阿巴斯死后,后继者无力掌控那一套强力集权机制,而因阿巴斯“去突厥化”而噤若寒蝉的中亚军头们伺机起事。虽然萨非王朝在外部势力援手下勉强镇压了叛乱,但突厥军人借平叛战争东山再起,萨非王朝终被突厥武将纳迪尔沙建立的阿夫沙尔(意为红帽子,为突厥军人特征)王朝取代。

从阿夫沙尔王朝到恺加王朝,波斯始终被暴烈而保守的突厥武人集团统治,迅速滞后于世界潮流,而独特优越的地缘位置终究引来了欧洲列强。进入19世纪,沙俄鲸吞波斯陆地,波斯甚至连国王卫队也成建制地雇用俄国哥萨克。波斯势如鱼腩,仿效俄国彼得一世的尼扎姆改革,也被突厥武人扑杀。1919年,十月革命后的俄国全面收缩,波斯在一纸协定下,沦为英国的保护对象,彻底殖民地化。

波斯人的街头抗争,迫使同样被一战削弱的英国,选择了扶植亲英代理人这一相对温和的对策。军界大佬礼萨·汗被英国相中,最终他推翻了恺加王朝,建立了巴列维王朝。

我们不一样?!

其实,礼萨·汗是民族主义者,并不依赖英国,始终在引入外援制衡英国。改国名为伊朗以笼络德国,正是礼萨·汗的外交手笔。

彼时,德国纳粹种族主义肆虐,为凸显自身血统的高贵,一路认祖归宗,认为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后裔。而波斯为改变依赖英国一家的外交格局,希望借此与风头正劲的德国攀上关系。况且,“伊朗”之名的雅利安元素,有利于巴列维王朝将周边中亚、高加索的部分地区纳入势力范围,就像如今土耳其鼓吹泛突厥主义的心思一样。

巴列维王朝的建造者—礼萨·汗

显然,这位开国之君玩脱了线。随着二战爆发,亲德的礼萨·汗被盟国视作不稳定因素,在大兵压境后,只得让位给其子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

新旧时代交替,尚未完成近代化的波斯人迅速被拖入了现代。关于民族现代化,老国王见多识广,危机意识强烈,在国家道路上选择了“自由化”和“世俗化”的正确方向,但军人出身的局限性使得他选择了简单粗暴的短平快路径,改革非常激进,而长期政教合一形成的社会基础对此作出了剧烈反弹。

其间,虽有摩萨台文官政府以渐进式手法进行调和,但摩萨台首相因石油国有化触犯英美利益而下台。错失渐进式改革良机的波斯人,无法忍受新国王的骄横跋扈,最后选择了霍梅尼代表的传统教团势力,通过1979年2月的伊斯兰革命,重新拾起了政教合一的传家宝。

随着二战爆发,亲德的礼萨·汗被盟国视作不稳定因素。

伊斯兰革命造就了一个与世界潮流逆向而行的新伊朗。当保守的阿拉伯人也被石油景气带来的经济大潮洗刷而趋于世俗化时,巴列维时期一度领中东风气之先的伊朗,却给女性们重新套上沉重的蒙面黑长袍,并嘲笑阿拉伯人太肤浅、少底蕴。伊朗人言辞间,总透着一股“我们不一样”的冷傲和清高。

穆罕默德· 禮萨·巴列维(中)

诚然,伊朗人有冷傲和清高的资本:2500年前的跨区域大帝国、自成一体的波斯语文明圈、影响他国的原生宗教,都在传达“我们不一样”的讯息。伊朗在西亚,有如中国在东亚,它的行省制度、拜火教、古拉姆(意为“受训奴隶”)军事制度,不仅塑造了本区域和边缘地带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影响甚至远达中国;它又有如日本在东亚,总透着一股特立独行不合群的异类根性,嘴上嚷嚷“天佑神助”,现实中总被外族强压一头。

不过,波斯文明也没那么不一样。没有两河文明的滋养,不会有阿契美尼德的煊赫;没有希腊化的熏陶,萨珊王冠上珠玉难免少些光辉;没有阿拉伯人硬塞的伊斯兰教,又何来什叶、逊尼之别?萨非的政教合一更无从谈起。当然,假设没有中亚草原的铁骑洪流,上述一切更无从实现。

追根溯源,波斯式的冷傲、清高,根子还在于第一帝国时期—波斯民族的形塑期。当居鲁士大帝豪情万丈地自诩“宇宙四方之王”,在以实际地理方位为载体的精神坐标系上,他的原点和中心是自己,对周边人物的阐述都由此展开。

这与中国古代的“四方格局观”暗合:华夏文明按照社会形态将周边民族分作东夷(狩猎)、北狄(畜牧肉食)、西戎(冶金)、南蛮(多虫)。按这个逻辑演绎,波斯人的周边呈现如下场景:东方的西域人、北方的突厥人、南方的阿拉伯人,以及西方的欧洲人,都是文明程度不如波斯的差生,唯有学霸波斯才是那个身处文明区域中心、长期占据C位的“别人家的孩子”。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观,最终塑造了唯我独尊的价值观。

是的,我们不一样,但,也真的没有那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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