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陌书
那是桥,也是隧洞,卡在山林中的隘口,表面上长满青醭。两条路在那里交叉,一条在上面,一条在下面。因为地形的高低,互不相连,无法将一头驴子从一条路赶到另一条路上去。外人称它为关卡,拱洞上方有一块木匾,上面的毛笔字因为年代久远而褪色,看不清是什么字。
甲和乙,两个男人,彼此陌生,分别走在两条路上。
甲骑着一匹裸马,也就是没有马鞍、嚼套、缰绳和铁镫的栗色母马,手中握着盒子枪,由于坐得不舒服而扭动。他和马一共四只眼睛,看着不同地方,两旁的树枝阻挡了视线,并不时擦伤他和马的皮肤。他的嘴唇紧闭着,仿佛关了什么凶猛的生物,一打开就会伤人。他不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所以,实际上是马在决定要去哪里。當经过桥时,马停下了,甩动满是鬃毛的尾巴,排泄一堆粪便。
而乙,则推着一辆板车,上面是几只麻袋,里面装的是走私的矿盐。车轮的轴承出了故障,总是发出噪声,像某种鸟的叫声。他计算过,每数七下就会出现一次噪声,这成了他旅途中的消遣。为了不被抓到,他才特意不走官道,而走崎岖的山路。在经过隧洞时,他停了下来,用袖口擦汗。
在这一刻,甲低头看着青砖铺成的桥面,乙抬头凝视布有蜘蛛网的拱洞顶壁,甲和乙感觉下面(上面)有人。他们的距离是如此近,又是如此远。他们互不相识,犹如夏虫与冬雪,没有直接关联,一如在金伯利的黑人矿工与在维也纳的流浪画家。只是命运总是让不相关的人之间,因为某种理由而产生解不开的死结。各有心事的他们,命运并未在此产生交集,未来的某日,他们在另一个地方碰面时,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对方似曾相识,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稍微迟疑后,他们继续赶路,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们消失了,而长满青醭的拱形建筑依然矗立在原地,甲和乙只是两个过客,在他们以前有很多人经过,在他们以后有更多人经过。可是建筑物没有记忆,不会去记住那些面孔。
因此,当胡越牵着驴子出现拱洞下时,拱洞不可能告诉他甲与乙经过这里。他为了避雨而进入隧洞,抬头看着乙看过的蜘蛛网,上面一只蛾子正在挣扎,颤动的蜘蛛丝无法在空气中泛起涟漪。光线偏暗,以至于他没有看见靠墙而睡的流浪汉,那个家伙躺在一张肮脏的草席上,头枕着一个空酒瓶,他的手脚如昆虫的附肢般僵硬,蜷缩的姿态仿佛是在准备结蛹,根本不像是哺乳动物。外面的天空出现闪电,那有如错觉的光线沿斜角切入隧洞,他才察觉到旁边有另一个人在呼吸,那个瞬间,他的影子和那个人的影子在长满植物的墙壁上重叠。
闪电之后,就是雷鸣,再过不久将降大雨。
胡越的驴子受惊了,发出“咿哟——咿哟”的叫声,他不得不安抚它。他不知道闪电与雷鸣之间的间隔,是声与光的区别,他将二者混为一谈。而那个流浪汉也醒了,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支点站了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胡越,从一边墙脚走到另一边墙脚,解裤带,掏出那玩意儿开始小便。液体冲刷着砖头上的青苔,产生泡沫,胡越感觉声音也可以腐蚀耳朵,拉着驴子往靠近洞口的位置挪动。而驴子很不驯服,似乎不想待在隧洞里,于是胡越只好放开缰绳,让它自由活动,它走到了外面的一棵芭蕉树旁,啃食茎叶。
毫无疑问,许许多多人来过这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墙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涂鸦,有讽刺朝政的反诗,有生殖器官的特写……犹如雪地上重叠的脚印,这一切累积成记忆的废墟,想要根据某个线索追溯往事,会自然而然陷入迷宫。
雨开始下了,嘈杂的声音掩盖了流浪汉的嘟囔。这里是山上,比屋顶更要接近天空,雨能提前几秒落到地面。原则上胡越听到的并不是雨声,而是树叶、拱洞、沙石和驴子对雨的反应,雨本身并没有声音。
流浪汉转过头来,看见了胡越,咧开嘴微笑,露出发黄的龋齿:“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胡越说:“白河镇来,要到落草坡去。”
流浪汉说:“那你走错路了,上面那条路才能去落草坡,下面这条只能去螺壳屯。这周围几个山寨的土匪们常在此集会,用大秤称分金银,你怕不怕?”
胡越说:“受教。自然是怕的,不过人都有侥幸心理。看你长期定居这里的样子,想必你是不怕的。”
流浪汉说:“我一无所有,不像你有头驴子,有身干净衣裳,他们抢我作甚?他们高兴的时候,还会赏我几枚铜钱哩。”
胡越说:“那你自然是他们在这里的眼线了。”
流浪汉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没凭没据,官差老爷剿匪驻扎在这时,也曾赏过我一块肉吃。地上那堆焦炭,就是他们生火烤兔肉留下的。”
倚靠在潮湿的墙壁旁,隔阂感以雨的形态透过眼睛爬进他的身体,他因为感觉冷而战栗,尽管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几摄氏度,但还没有低到这种程度,这是心理作用。雨在空气中沉淀,一切可见的植物在过滤它们,它们在生长,在肉眼忽略的地方由水滴生长成河流。
“你占据了这里,就像蜘蛛占据了一个死角,那你在此应该见过不少过路人。”胡越说,“你可曾见过一人骑栗色马经过这里,又可曾见一人推双轮板车经过这里?”
流浪汉说:“上了岁数,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使了。你找他们?”
胡越扔了一枚铜钱到对方面前:“也不全是。我要找骑马的人,他偷了我的马,所以我现在只能骑这头驴子。而推板车的人在找我,那匹马是从他那儿买的,我还欠了他五百文钱,现在我手头拮据,不想被他找到。”
在雨中,驴子抖动皮毛,甩掉水珠。它走动着,想要穿过雨滴与雨滴之间的间隙,可那太狭窄了。流浪汉捡起铜钱说:“约莫三天前,是有一个推板车的家伙经过,车上装了几只麻袋,沿着车辙,偶尔可以看到从里面漏出来的白色粉末,是粗盐,不是砂糖,我特意尝了尝的。”
胡越说:“那么骑马的人呢?”
流浪汉说:“没见到。不过也是在那天,拱洞上面传过一阵马蹄声,听声音可以听出来,它没有钉马蹄铁。”
胡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扔到流浪汉面前:“再给你一枚康熙通宝,多谢相告。”
“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别人路过,向我打听有没有一个人牵着头驴子经过,我也会告诉他的。”流浪汉捡起铜钱,闭上一只眼睛,再将铜钱放到睁开的那只眼睛前,透过方形的钱孔看外面泥泞的山路,“这明明是顺治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