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真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苟活优游于世界,还是为了某种信仰而无法言说。其实,在这红尘羁绊、江南水岸、冷月镜花,众生万象里,我们背起行囊,只为心中的梦想,山一程,水一程,内心的家园最风尘,最苍茫,或许是黄尘古道、大漠风沙,或许是郁郁山峰、汤汤浩渺,或许是山青水碧、石桥烟柳。个个背井离乡,甘愿浪迹天涯,去探寻深邃的因果故事。
追梦,或许三年五载,或许穷其一生。漫漫征程,长风浩荡,游子们一往情深,如此痴迷,眼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云山万里,冷月长风。任岁月扬鞭抽打韶华,事实上,我们都明白,如此跋山涉水,只为无法道破的秘密,这才有令人追根问底的理由。
有人说,很多风景,需要亲身经历才会感同身受。而我以为,梦想无法实现的地方,同样刻骨铭心。
想起季羡林《一花一世界》,“我喜欢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首诗充分展示自然的思想。我觉得‘顺其自然最有道理……”先生以纯粹和平淡给人带来启迪和感动,让人思考什么是真正的人生,并让自己的内心世界更和谐。
“天意从来高难问。”莫明其妙的我竟然想到了天意。事实上,人生许多事,不容许你我轻易道破,宿命有许多无法参透的玄机。每个人仿佛因为这些玄机,才有了不同命运的理由。
其实,我们都是从最深的红尘来到某地,放下一切荣华富贵,亦如胡适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犹如平地一声春雷,惊醒了沉睡已久的国人,那是一个登高一呼,山鸣谷应的时代,这正是“空谷足音”,大地的耳朵等待革新者的脚步。
这就足以坐定名山,享誉青史。
人因为有了信仰而对生活心存期待。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的草木都有灵性,所有的山水都有诺言,所有的一切都有轮回,每个佛教徒都种着一株菩提。
你看,大漠上纷纷扬扬,溟溟蒙蒙的,是云,是雾。云的愤怒是风,雾的阴谋为浪。这支驼队浩浩荡荡,博风斗沙,日夜在滚滚与滔滔中穿行。在豪华仪仗的簇拥下,驼背上的你,面色沉郁,孤立无援。你六岁失去父亲,此时母亲也不在身边,这个生长牛羊、储蓄积雪、遍地经文的土地,也同样栽种情感。你不想替代天上的太阳,只想做一只从容自在的鹰。
可是一切都由不得你,周到得无以复加。这就是仓央嘉措,这个在藏区三岁孩童都知晓的名字。曾经的活佛,他留给我们的情诗,一如巫术,蛊惑了万千世人。这就是人生,这是佛祖精心设计的波澜。为的是普度众生脱离苦难,你背负前世的责任和债约、荣辱与贫富,在注定的人生里,这天正午风歇沙止,红灿灿的一轮日头高悬,大漠荒野露出笑靥。你——仓央嘉措,天资聪慧,才识出众。你来自喜马拉雅山南坡门隅,那里乡情淳朴,民风奔放,天蓝水美,草绿羊肥,幼稚的你就已经明白,自己和别的孩提不同,自有记忆开始,平日除了和玩伴一起放牧、嬉戏,还会被定期秘密安置到一个叫巴桑寺学经。巴桑寺属于门巴族聚集地,盛祟经教,尊重爱情,这适合你少年时期骨骼发育和心灵成长。你像草原上自由欢快的雏鹰,眷恋微风中摇摆的野草,喜欢看邻村姑娘乌黑的长发。那里的民歌高滔如虹,看蓝天下游走的白云,田陌上身着氆氇长衫、舞动鸭嘴锄的人们,用淳朴的歌喉吟唱人生与爱情的美好。
那一天,没有谁能预测到未来,世代淳朴的门巴族人意想不到,仅是天边狭窄一角的门隅,却是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成为至高无上的活佛,住进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接受万民的膜拜。你的光芒万丈,令高原的阳光随之黯然失色。
然而,你俊朗的脸庞少了一份吐纳烟去的凌然霸气,更多的是温和如水的眷眷柔情。你被家乡妙曼的情歌深深诱惑,是这片滋长情花的土地,在你的心底埋下浪漫的种子。“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三百年前的你既没有情绪浅斟,更没有心肠低唱。你那双深澈的双眼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忧伤。回想十五年来,你的生命中,从来只有门隅淳朴的民风民情,只有草地滩涂、老屋牛羊,还有动人的情歌,和邻村姑娘露出皓齿的微笑。
匆匆北上,匆忙得来不及和乡邻道别,匆忙得来不及和心爱的姑娘说一句离别,匆忙得来不及为两鬓生白的母亲擦去泪痕......你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所震撼,一时间难以承受生命之重。你觉得脚下的大地瞬间退去,自由奔放的双脚突然悬空。你被桑结嘉措派来的使者接走,出家受戒,一路风尘,被迎进拉萨红山上的神秘宫殿。你隐隐感到,从此与爱情诀别,与过往的生活诀别,与童年的小山村诀别。想想此刻的自己,在那石头建筑的最深处,你由惶恐困顿变得心灰意冷,整日伏在经卷上恹恹打盹。你在世人眼里是至高无上的活佛,但所有人都明白,你不过是别人棋盘中一粒棋子,然而没有谁相信,你纵为佛,亦有着身不由己的悲愤。你何尝不是一艘在风浪中颠来簸去的诺亚方舟?而且舵在别人的掌心!
这是一個经轮沉转、香烟袅袅、酥油飘香的晌午,透过历史烟云,我默默注视着二十岁的你,按照既定仪轨,你在这年要接受比丘大戒,然后在布达拉宫举行盛大坐床典礼,年轻英俊的你成为真正的佛,执掌政教大业,以及后来如同被关进笼子里的金丝鸟,看着远方辽阔无边的风景,想要飞翔凭栏张望的你。
你是想把命运之舵,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或许你从来就没想过要坐拥天下,叱咤风云。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春天,你闻到绿草淡淡的清香,白云悠闲漫过你的窗前。每日手持木纳的佛珠,背诵乏味的经文,闻着作呕的檀香,内心悔之无及,无论你是否愿意,你必须接受坐床大典,接受这份至尊无上的荣耀。那支庄严肃穆的队伍,一路浩荡,向上师所在的扎什伦布寺行进,你掀开轿帘仰视碧空,这自然风物,又撩起你心中对故乡无限的渴望,思念如野草在心底疯长,让你不知所措。在经幡招展、楼阁殿宇、金堂玉阶的的布达拉宫,你悲哀感叹“如果今生将永远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那么将我交还给前世,或许我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再经受一次转世轮回。”
芨芨草上的白霜
还有寒风的使者
就是他们两个
拆散了蜂儿和花朵
天鹅流连池沼
想多停留一会
可那湖面结了冰
叫我意冷心灰
青年仓央嘉措,熬过五年的艰辛、束缚、忍耐和修练能否凤凰涅槃,破茧而出,做一个脱去草原野性,拥有深邃的学识,拈花一笑,长歌当啸,剑气如虹的佛。
可是,纵算你望穿秋水,上师始终没将王者的权杖交付与你。高大的宫殿垂下一道又一道帷幕,虚位以待的宝座加上一层又一层锦锻坐垫。你在备受压抑的五年中,负笈一千八百多日日夜夜,从狂野少年,蜕变成满腔经伦的青年才俊;从普通的佛教徒,蜕变成藏传佛教的活佛。
其实,你并不在乎权势,甚至不在乎六世达赖喇嘛的地位。然而这不意味着你对众生没有普度重生的奉献与教化,只是你的选择不同。你用真诚和慈悲的感情让世人感受到,佛法不是高不可及,禅不只是为了超脱自己、修炼来世。你深感自由的可贵,觉得失去它无异于失去生命。于是血气方刚的你显露出固有的倔强。无论面对怎样庞大的上层体系,以及深不可测的暗流涌动,你决定放手一搏,哪怕性命攸关。
你天性柔和,总认为,自己的心已够浮躁,需要充满灵性和柔情的诗歌来净化,只有今生得到解脱,才会有来世的轮回。
回顾既往,仓央嘉措只能为前世而活,没有人问过你是否背负得起,来到世间,你注定成为传奇。当你坐在佛床上诵经参禅,心中却随着窗外悠然踱步的清风飘向故里,给你忘乎所以的快乐,如果让你重新选择,我想你一定会选择那个叫门隅的小山村,一辈子守着简陋的小木屋,守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和你一直喜欢的自然风物。尽管你祟尚佛教,喜读经文,但这些却只是你生命中的点缀。五年来,每日面对严苛的经师,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枯坐经读,上师要驯服你,让你成为一个完美的六世达赖,伟大的政教领袖。上师舍得将一生经营的政权,拱手让给你吗?你渐渐明白了上师的用意,和蔼可亲的班禅上师要你讲经说法,你断然拒绝。上师提醒你:伟大的五世达赖喇嘛留下何等的丰功伟绩。可是你去意已决,一句也听不进去。上师也无可奈何,便宣布第二项议程,为你授比丘大戒。几百条戒律,想想都让人喘不过气来!“授戒”话音还未落地,你就霍然站起,转身走出高僧云集的大殿。此刻,你的身影显得多么的孤独,又多么义无反顾。
午后的阳光洒向大地。这该是你最落魄、最神伤的时刻。在布达拉宫,凡政教“换届”,面对的都是各方利益的尖锐冲突和顽固不化的传统,不可能简单地毕其功于一役。你也不例外,即使你有达赖喇嘛之名,五年的傀儡生涯,令你亲政的理想灰飞烟灭。第巴的幽灵,借五世达赖圆寂之际,秘不发丧,“借尸还魂”,或者如关云长那样大叫一声“还我头来”,而开始在云端“显圣”。你回转身来,伏地向上师磕了三个响头,平静且坚定道: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有愧。弟子深知世相皆空,但弟子已然回不了头……
那一刻,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烛光通明,经轮飞转,喧嚣的世界陷入万赖俱寂,亦如创世之初。而阳光的瀑布将宫殿勾勒出一副巨大的重影,你在重影里,阳光在你的头顶溅起金色的火花,这是为你赋予人性与自由的神圣加冕。
身后有人抽泣,但你终究没有回过头去。你决绝地放弃神坛还有人如此伤心;有人说你执迷不悟,五年的苦读经文,参悟佛法,在修禅中含酸茹叹,吊影惭魂。“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既然已被风雨刀剑割得疮痍满目,站在风口浪尖,等待命运的裁判,等待时光来宰割,倒不如隐退“江湖”是最好的选择。这才是真正的仓央嘉措,这才是真正的大德至尊。因为你不愿看到生灵涂炭,血雨腥风,你的心向往的是平和与安宁。
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一个深入红尘的人,才可以修炼成佛。佛因为参透世间的一切,才置身事外,悠然于云端之上。你就是这样的人。
是的,政教大业,那可是西藏上层的大业,无论那秩序建立在怎样的高屋建瓴,你只是一个来自门隅的青葱少年,你不再奢望什么,只求回到那片养肓自己的土地。
不知是否忧愁又勾来了风,还是悲风唤回了波澜。你不但拒绝接受比丘大戒,还要将曾经懵懂领受的出家戒一并交还。
明知上师的旨意不可违,你却孤傲地坚持。五世班禅似乎有点儿心季,先是眉宇紧锁,继而激烈地双手颤抖,终于喷流溅沫,吹灯拔蜡。整个大殿此刻在剧烈晃荡,你把自己推到了绝境,置死地而后生方能再续尘缘,犹如西边缓缓下沉的落日,带着一种遗世的孤独和寂寥的决绝——为的不是梦,这是思想的蒙太奇。
历史如窗外的风景,时钟每滴答一声,便悄然翻过新的一页。三百多年的光阴重重叠叠,说厚犹如泰山,说薄犹如蝉翼。你呢,拎起历史的书籍一抖,扑簌簌落下满地的传说。
当年波诡云谲的纷争也已烟消云散。拉萨,八廓街东南角黄色的玛吉阿米酒馆,给你行将死寂的心重新注入流动的血液。身着绸缎便装,手戴戒指,头蓄长发,醉心于歌舞游宴,你暂别活佛的身份,给自己取名宕桑旺波。
住在布达拉宫时
是活佛仓央嘉措
买醉在拉萨街头
是浪子宕桑旺波
夜晚的小酒馆,灯火璀璨迷离,你——宕桑旺波,无疑是酒馆最倜傥、最风流的青年,你俊秀的面容,秋波似的眼眸,出类拔萃的气质,令那些美丽的姑娘怦然心动。如今,达娃卓玛被肆意渲染并冠以你的名字传世的情歌,不过是那片土地上俯拾皆是的“加鲁”民歌罢了。
然而这不是全部。骨子里的你绝对是一个不守清规的至尊活佛,只是贪恋凡尘爱恋。你借爱情为突破口,由爱主宰的世界更广阔,更丰富,生命也更加茁壮。你摆脱了即将戴在头上的金箍,也疏离了水深似海的江湖,得到了你想要的那个真实的自我。此时,你的情歌从布达拉宫蔓延到扎什伦布寺。为回归本真,你甘愿抛弃至高无上的地位,浪荡世俗,做一个买醉街头的歌者凡夫——无论你赢得自由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暂。
你的抗爭同样是一种修行。仿佛所有的故事,都少不了生离死别的那个片段。如果说开始是为了结局,那么相遇则是为了别离。世上又有多少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带给人的是一种悲壮与凄美。都说活佛有世间最通透的灵性,你更应该感知自己的明天,你背负枷锁,走出布达拉宫华贵的宫殿,守门的老黄狗以死来证明它的坚贞。万物都在为你送别垂泪,三百年前的那盛大场景一定比长亭和易水更感人,更凄婉。
太阳渐渐消隐到红山的后面,最后一抹残阳被黑云吞噬。我依然坐在玛吉阿米小酒馆,最美丽情郎宕桑旺波靠窗的位上,四处寻找心爱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恍惚中,我嗅到了来自门隅的田野油菜花和稻米的芬芳,也真切感受到激荡在你内心深处的风暴。
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侯,你软弱孤独地看着茫茫远方,感觉自己真的是那株迷失的菩提,你像谜一样孑孓独行于青海湖畔的那一幕在我的眼前定格,让我心灵震颤。
斜倚船栏,你甚至无法把握波澜之外、烟雾乡里的门隅,执解京师,等待你的究竟是祸兮福兮?假如你知道——就像后来《清史》上记载的那样——你会销声匿迹于青海湖?但我依然相信你的灵魂会让圣湖若梦若醒、诗酒风流的豪气吗?还会在万顷波澜下默默无语,艰难隐匿一个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大梦撞醒,游子悲歌,过往的一切都湮没在时光的皱褶里,这世间虽有不死的肉身,但亦有不灭的灵魂,我们无法使庸常的时光戛然而止,让一切从头再来,我也知道心灵永远忠实于自己,无论世界为你准备了怎样的人生盛宴,最深沉的应该是真实的美丽,只要你曾经存在过。只怕你——仓央嘉措闻“悲风汨起”,而“血下沽衿”了吧!
责任编辑:林洲子